噓──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大嫂忽然問,“不為,你究竟有無親密男友?”


    不為回過神來,“大嫂,小仍的老師要見家長,你去還是我去?”


    大嫂連忙說︰“喲,我去我去,叫司機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魚缸水換掉。


    她似自言自語︰“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好嫁人了。”


    “什麼?”不為裝聾,“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還理東家的事?”


    她一個人走開。


    伍太太問︰“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個人。”


    “七嘴八舌,這陣子真熱鬧。”


    “這八張嘴,除出說話吵鬧,就淨會吃喝。”


    “人當然要吃飯。”伍太太滿不在乎。


    “長期這樣,吃得消嗎?”


    伍太太答︰“人老了,還有什麼長期,過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揀回來,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風,摔倒在地,若不醒來,就這樣息勞歸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賜。”


    說得極對。


    “不勞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頭,置點參考,有備而戰。”


    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飾了。


    你說你有真才實料,那是個陌生地頭,鬼認識你,排場最重要,先敬羅衣後敬人。


    同不勞說起,她笑,“你以為還是十年前?現在要到上海去買名牌。”


    不勞手中拿著美國人寫的“上海一日游”,讀出來︰“人民路二百零一號的上海博物館展出最佳銅器瓷器及法,往對面的人民廣場可以練太極及放風箏,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號舊跑馬廳今日已成為上海美術館,東海路古董店林立,復興中路五百九十七號有最佳指壓按摩院,恆山路九巷有間叫"中華少男"的法國菜館”


    不勞收抬行裝,“外灘呢。”


    “外灘無恙,有一間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黃浦江上,可上七樓眺望浦東銀行區。”


    “謝謝你指教。”


    “听上去新鮮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熱鬧多了。”


    “不為,祝我成功。”


    “祝你馬到功成,一本萬利。”


    不為把孩子們也叫來。


    兩個孩子預祝母親心想事成,生意興隆。


    不勞笑得合不攏嘴,“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兒招招手,不勞走過去。


    伍太太把一副鑽石耳環交到她手中。不勞攤開手掌一看,只見晶光閃閃,每顆約三卡拉大小,大方華麗,剛好平日配戴,有了這樣名貴裝飾,衣物略差,也沒有關系了。


    不勞有點羞愧,鼻子酸酸,連忙戴上。


    “不為你也有。”


    不為連忙說︰“給大嫂,她勞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場。J


    不勞對牢鏡子一看,只覺整張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當大下午,不勞就北上了。


    孩子們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佔美說︰“豬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樂,不思蜀,也不似掛念出走的父親。


    外婆安排他們學中文、畫國畫,還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觀光。


    由于忠藝開車送不勞在飛機場。


    不勞說︰“小于,祝你前途無可限量。”


    不為卻咳嗽一聲,“不,有不如意之處,伍家歡迎你。”


    于忠藝很感動,“謝謝兩位。”


    “保姨一向怕熱,听說上海熱起來可達攝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藝點點頭。


    回程他在花檔停車,買了一大柬姜蘭,然後往街市買菜。


    少不了男孩們愛吃的豬排及女孩子喜歡的南瓜飯。


    “最後一次買菜。”不為咕噥。


    小于說︰“女佣不會挑選,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這一只就很好——J


    真的,在家總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為帶女佣人出來買十個人的菜式。


    于忠藝把街市諸小販鄭重介紹給不為認識。


    不為覺得她可以寫一本叫“華南街市”的小。


    回到家里,于忠藝把姜蘭枝剪短,花蕊並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開,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歡極了。


    “你爸也喜歡姜蘭。”無限依依。


    回到小鮑寓,不為邀小于進去坐一會兒。


    于忠藝替她拎著干糧上樓,門一打開,只見一個穿著淚袍的妙齡女郎出來笑道︰“嘩,這許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來了。


    于忠藝漲紅面孔,進不是退不是,連忙道別。


    翁戎問︰“不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為笑︰“回來了?精神煥發,紅光滿面。”


    “托你鴻福,已向公司報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級。”


    “我才向母親說耍搬回去。”


    “不為,你可以睡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說︰“上海擠破了投機分子。”


    “可是上海一貫是東方巴黎,投機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說一說,滬人與粵人有什麼分別。”


    “那里,男女都有一雙會笑的眼楮,皮膚白皙,冰雪聰明,善解人意,你說呢?”


    “曄。”


    “而且從不自以為是,心中想什麼也不大讓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遠有轉安余地,你說,是不是無往而不利?”


    “嘩。”


    “我們要學習的地方多著呢。”


    不為收拾衣物,來時一只手提包,去時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掛著她的手提電腦。


    “真瀟灑。”翁戎贊她。


    “這是譏笑我身無長物。〕


    “今晚八,點金蘭街滴滴金酒館,介紹男人給你。”


    不為笑笑,走了。


    于忠藝卻在樓下等她。


    “你怎麼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聲。


    “你知道我脾氣。”


    他還是不出聲。


    “我們回去吧,菜肉在車廂快曬熟。”


    到了家,不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間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風間隔、給佔美他們做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電腦給他們。


    這樣慷慨,一定有孝順兒孫。


    物理治療師來了,幫伍太太運動手臂,她雪雪呼痛“喲喲喲,彎不過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口沫橫飛說著他與朋友的計劃。


    吃過晚飯,不為抹上一點口紅,出外赴約。


    她找到滴滴金酒館。


    酒吧名字好听得沒話說,裝修卻普通,氣氛則非常好。


    翁戎穿著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圍,桌子上全是酒瓶。


    這些男人,只要女性願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為沒走過去。


    她本來已覺得無趣,倘若還與他們廝混,更覺乏味,且對不起自己。


    翁戎沒看見她。


    不為悄悄自原路離去。


    有人把車子駛過來,不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處。”


    “你同保姨都決定自立門戶,不必理我啦。〕


    “你要當心自己,這個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為沒好氣,“我在這里長大,我會不知?等于我叫你當心上海妖嬈善變。”


    于忠藝笑笑。


    他們兩人下車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舊鄉夢、夜上海、醉鄉


    不為說︰“這家好,這家叫煙如織。”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不為記得父親生前健康的時候,常常吟這幾句唐詩。


    那一代人懷念家鄉,一時間不方便回去,後來通了關,可隨意北上,他們又發覺,家鄉與記憶中完全不一樣,見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為對任何城市都一樣看待,一個地方必須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興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去,又會躊躇,倘若失敗,可怎麼辦。”這是他第一次訴說心事。


    “無論如何是一種嘗試。”


    他們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約而同坐下來。


    翁戎喜歡肉欲約會,吃、喝跳舞、身體接觸—一完全松弛不必用腦。


    不為熱愛靜靜地與朋友說體己話,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為叫了黑咖啡。


    他問她︰“真羨慕全世界你都幾乎跑遍,什麼地方最難忘。〕


    不為笑笑︰“你喜歡的人在哪里,哪國最可愛。”


    他一怔。


    不為說︰“以此類推凡是與好友一齊喝的,即是好酒,吃得開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說是不是?”


    于忠藝看看她很久“你與本市一般年輕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樣,是因為在外國的時間多?”


    不為把臉伸到他面前,笑笑說︰“不,因為我天性聰穎。”


    于忠藝笑起來,真想伸手拉她臉頰。


    他低下頭,不敢造次。


    不為說︰“回去吧,明早要動身。”


    他點點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乘火車?飛機轉瞬即到。”


    “保姨說,她南下時也是乘火車,想搭上一程回憶一下。”


    “你也很縱容她。”


    他笑“我們在廣州逛幾天才乘飛機。”


    “一路順風。”


    “這是一路上的電話


    “叫什麼名字?”那是一座紅牆綠瓦的小洋房,前後花園,環境甚佳。


    “保藝安養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們上車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來送保姨。


    保姨飲泣,“太太,我不走了。”


    “這里沒你的事了,由不為送你去火車站。”


    不虞惺論下樓來,“我幫保姨提行李。”


    “怎麼敢當。”


    不虞的聲音忽然溫柔,“是你每天幫我拿包送上學,我都記得,媽說保姨是見了我們這樣頑劣才不敢結婚生子,是我們害了保姨。”


    于忠藝在一旁听得笑出來。


    他們出門去。


    不為看到母親把腕上金表月兌下送給保姨。


    她認得那只手表,那是表背刻字的一只紀念手表,父親自己創業,離開原先公司,同事送給他留作紀念。


    款式古舊,現在都不流行了,又是男裝,母親一直戴著,是因為她老花,字盤大,才看得清時間。


    保姨並不推辭,恭敬不如從命,與師母握著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車子在便利店停下,不為買了紙包飲料、報紙雜志、糖果零食,讓保姨在途中消遣。


    保姨有點沮喪,“我不走了,今天中午,你們吃什麼呢?”


    不為順口答︰“罐頭沙丁魚。”


    保姨流下淚來。


    不虞說︰“不為你少刺激保姨。”


    他們終于上了車,不為在月台上擺手,于忠藝一直看著不為。


    不虞說︰“我們一家三口,那時不勞與你尚未出生,就是這樣乘火車經過三日三夜南下。”


    他無限感慨。


    不為悄悄說︰“時間過得真快。”


    “那時我比小仍小行都小,只得四五歲,廣東話真難學。”


    不為問︰“你找到工作沒有?”


    “男人沒有工作,就不似男人,男人沒有好工作,就不算好男人,是,我找到工作了,在朋友一間公司掛單幫手設計電子游戲。”


    “屈就。”


    “你听家暢說過她,不打算回運河街。”


    “還有其它原因嗎?”


    “我想等母親分家產。〕他真坦白。


    “你急等錢用?”


    “手上假使有筆資金,可以付清屋子按揭,又可以做點投資。”


    “你這想法也很正確。”


    “你呢,仍然醉心寫作?”


    不為不打算與他討論這個問題,笑笑不答。


    她說︰“我已經開始想念保姨。”


    回到家,見母親在吃一碗清湯米粉。


    “味道怎樣,新來女佣手藝如何?”


    伍太太答︰“過得去無謂計較,她們會學會進步。”


    “媽媽真要向你肚量多多學習。”


    屋里少了人,頓時靜下來。


    “真靜。”


    “這樣叫靜?你們三兄妹與孩子們不在那才靜呢。”


    “現在好啦,他們都不走了。”


    “他們有企圖。”伍太太微笑。


    不為幫兄姐︰“希析爸媽幫手,也是應該的。”


    “啊,有人找你。”


    “誰?”


    “一個叫莉莉的外國女子,幸虧我尚余兩句生銹英語,同她說了幾句,她十分友善,說是出版社編輯。”


    “她人在多倫多——”


    “不,她來了本市,住在麗華酒店,這是她房間號碼。〕


    不為睜大眼楮,呵,她事先井沒有通知她。


    她撥電話到酒店,接待員說︰“蘇小姐出去了,她留言說往離島看廟會巡游。”


    真好興致。


    人擠人,汗疊汗,骯髒狹窄的街道,俗艷的部色巡游,也許這正是西方游客眼中的華南。


    不管華南地位去到何種地步,洋人仍然向往唐人街的七彩牌樓。


    不為有空,照說,她應乘船往離島去尋找莉莉,才那兩條街,未必找不到,給她意外驚喜,討好她,以圖好感,換取事業前景。


    可惜不為根本不是那樣進取的人。


    她一生習慣守株待兔,看到人家努力鑽營,只覺惡形惡狀,肉酸惡心。


    稍後再找她吧。


    不為累了,在床上小憩。


    她忽然沉睡。


    忽爾置身一片竹林,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聲,十分幽靜。


    不為看見一張古董瓷桌、兩張瓷凳有人低頭看,那男人頭發烏亮,身型壯健,不為立刻知道他是誰。


    “爸爸。”她喜悅地走近。


    丙然是她父親,他抬起頭來,異常年輕,正是不為小時候認識的父親,他朝不為微笑。


    “爸爸。”不為坐到他對面。


    她發覺父親看的是一本賬簿。


    “爸仍然關心數目字?”


    只听得父親說︰“也好,本來是他們的錢,花在他們身上也應該。”


    “誰”,不為不明白,“誰的錢?”


    “為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親的手,發覺他手冰涼。


    不為一驚,落下淚來。


    案親說,“噓,別哭,別哭。”


    這時有人敲響房門。不為一驚醒來。


    女佣探頭進來說︰“有客人上門來找伍小姐。”


    “誰?”


    “她叫莉莉。”


    不為連忙擦干眼淚,“人在哪里?”


    “在會客室等你呢。”


    不為連忙跑下樓去。


    可不就是莉莉,曬成金棕色的皮層,笑瞼迎人,仰起頭看站在樓梯中間的不為。


    她倆擁抱一下,佣人斟出龍井茶來。


    不為高興得不得了,整張臉往上提,嘴角彎彎,“莉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沒想到你家庭環境這樣好,不為,華人說,文必窮而後工,你還有什麼希望?”


    “這個窮不代表物質貧乏,而是說身處某種困景,才會激發文思,像都會自盛至衰,實在是寫作至佳題材,應當激發無數優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動筆。


    “生活舒適,是創作大忌。”


    “莉莉,你來旅游觀光,還是開會接洽?”


    “兩者都有啦,順道來看看你。”


    “我家發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剛才與令堂談幾句,她歡迎我來你家作客。”


    “與我擠一間房如何?”


    “我事忙,來往多閑雜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領了。”


    “在都會中,運動比較困難,你若想踩腳踏車就無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牆。”


    爬山牆,久違了,練成的肌肉早已失卻彈力。


    “來,”莉莉說︰“困在家里無益,我與你爬牆去。”


    一听爬牆,不為就覺得好笑,像做賊一樣。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談公事。


    “編輯部覺得攝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說明精簡動人,照片風格特別。”


    “多謝。”


    “有一個沉默高鼻梁的年輕男子,時時在照片中出現,你卻只稱他為男護士,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護士。”


    “總覺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辭世後他已離職,前往上海發展生意。”


    “上海!以往只在獵奇小說中見到的地名,過兩日我也會北上觀光,順便創翻譯版權。”


    “阿,大展鴻圖。”


    “不為,我擔心你的長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創作。”


    “多謝鼓勵,你去到內地,會發現佳作如林,也許就放棄我了。”


    莉莉微笑,“風格有異,讀者不同。”


    來到酒店,不為跟她走進健身房。一抬頭,不禁嘩地一聲。


    真沒想到都市里有這樣宏偉的爬山牆,足有三層樓高。而且另一邊是大玻璃窗,一邊爬一邊可以欣賞全海景。


    原來如此理想的運動場所就在眼前。


    兩人立刻月兌下外衣褲,穿上安全帶。


    不為蠢蠢欲動,技癢,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臨下,看向大海,雖在戶內也無比舒暢。


    她知道不能用力過度,慢慢降回地面,意猶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立刻有男性來搭訕。


    蹲在不為身邊,殷勤遞上飲料,不為連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剛從外國回來?”


    “那金發女是你朋友?”


    “喜歡運動?”


    不為一聲不響。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呵,你與她是一對。”


    很識趣地走開。


    不為發愣。


    一對?


    這時莉莉走過來,“到我房間去淋浴,然後一起喝茶。”


    不為遲疑片刻說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著覆電傳電郵,一手捧著衛星電話,眼楮在電腦熒屏上游覽。


    不為淋浴包衣完畢,莉莉說聲“輪到我了”,竟連電話一並帶入浴室。


    半晌她擦著濕頭發出來說︰“我需要一個翻譯,不為,你可否跟我往內地。”


    不為想一想,“內地有許多翻譯人員,價廉物美。”


    “好,好,又拒絕我。”


    不為微笑,“我會否遭到懲罰?”


    莉莉凝視她,“好的作者難尋,一切都可以容忍。J


    兩人含蓄地已經過了招。


    她試抨過可能性,她婉約推辭,並且希望不會影響工作關系,她理智地保證不會。


    她們一邊喝茶一邊談公事。


    “不為,我已給你建議故事大綱,你不可月兌離規範,一切需隨大綱發展,最終把撒開的網兜回來。”


    不為笑,“莎士比亞有幾個故事都做不到。”


    “不為,你必須接受我的意見︰集中精神。”


    “是長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會成為他們一分子,你若等錢用,我可預支三分一稿酬給你。”


    “那是多少?加幣五萬、十萬?”


    “伍小組我可預支五千。”


    “莉莉,我寫的是英文,五千?”不為驚呼。


    “英文霸天下?寫英文一定發達?ABC必然暢銷?也得看你是誰,成名沒有,是否深受歡迎,上年加國作家節會議上有得獎作家手持紙牌說illriteforfood,意願煮字療饑,伍小明,你與現實世界月兌節!”


    不為听過這種故事,不敢出聲。


    “一般首版不過五千本,著作銷干萬冊者,如鳳毛麟角,千萬人無一,喂,你交了稿再說其它好不好?”


    不為垂頭。


    “喪氣?不必,不試過又怎知行不行,心靈雞湯開始時也不過是嘗試。”


    “雞湯!”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點頭,“還看不起人家呢。”


    這時,不為也為自己的毛病笑起來。


    “我會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寫作好地方。〕


    “依你說怎麼辦?〕


    “設法搬到大學宿舍去,小房間,寒窗,連電話也沒有,喝自來水,吃冷面包,從早上六時工作到晚上十點,下午三點可以到公園跑步半小時,保證你文思如涌,三個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麼都要付出代價。


    莉莉說︰“我自幼習芭蕾舞,跳到十一二歲大拇指開始流血灌膿,久醫不愈,母親叫我停止習舞,不付出哪有收獲?NoPain,nogain〕


    不為得趕快離開舒適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會宿舍住,勤寫。”


    “我在上海無親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與任何人來往,不通訊不交際,面壁,似進修道院。”


    “唏。”


    “試一試。”


    “家母——”


    莉莉笑說︰“令堂完全沒有問題。”


    “你說得對。”不力頹然。


    莉莉把一張支票放在不為面前。


    不為一看,足夠她往上海。


    “去不去隨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寫作?”


    真是有點突兀。


    “不為,你考慮一下,我約了人參觀印刷廠,有一批立體需要加工,你沒有興趣就請回家。”


    “我選擇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為。


    她用手輕輕撫模不為的濃眉,輕輕說︰“一個女作家,活月兌該像你這樣,別辜負了這副清麗的長相。”


    不為沉默。


    回到家里,自口袋掏出鎖匙開了門,听見大哥與大嫂在廚房聊無


    “有洋女來找不為,媽媽說兩人態度親密。〕


    “她們自幼習慣摟摟抱抱。”


    “不為都沒有親密男友,她的取向——”


    “噓。”


    大嫂說︰“我並不反對,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侶即是好伴侶,懂得愛惜體諒保護對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這是什麼話,我們雖不反對,亦不能贊同。”


    “那怎麼辦,騎牆?”


    “喂,齊家暢,我妹正常健康,你別胡謅好不好?J


    不為听到這里,覺得事不關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攬它,它自然會消失。


    她走到樓上去看母親。


    女佣正替孩子們換床單,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間般,把干淨床上用品抖出鋪好、接著吸塵、洗衛生間。


    髒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佣人操作。


    不為知道她母親,老媽喜歡照顧家人,子孫舒服比她自己享受還高興,子女大了,現在輪到孫子孫女。


    不為蹲到母親身邊。


    髒床單一團團,似有個孩子鑽在里邊,隨時預備跳出來嚇人一跳。


    不為把臉伏在母親膝頭上,伍太太一下下撫拔不為額上頭發,當她是小孩子。


    這樣簡單的家居生活,給不為無限喜悅滿足,希望時光凝固,留在這一刻。


    她同母親說︰“孩子們好像住得很滿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愛,服侍他們,對他們好,他們都知道,懂得贊賞,使大人更加樂意在他們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開心。


    “媽媽,我呢?”


    “你強頭倔腦,你沒有他們可愛。”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大嫂上樓來看見母女依偎,不禁艷羨。


    不為說︰“你也來。”


    大嫂答︰“我來干什麼?又不是我媽媽。”


    “你也叫她媽媽。”


    “女乃女乃不一樣,需尊重,維持距離,也不是人人像你們母女這樣有親緣,不勞就沒你這樣愛媽媽。”


    女佣捧著髒衣物下樓去洗。


    大嫂說︰“老師認為小仍大有進步,她的羞澀減退,明顯合群活躍,情緒穩定,願意學習。”


    “那多好。”


    大嫂說︰“虧得媽媽支持我們,支付昂貴學費。”


    伍太太輕輕說︰“否則媽媽要來何用?”


    不虞在樓梯間听見,半晌作不得聲。


    來的時候,聲勢洶洶,握緊拳頭,預備爭奪財產,住了下來,發覺母親毫不藏私,他態度漸漸軟化。


    照說父親已經不在,他是長子,應對家人負責,可是現在他像十八二十二歲的大孩子那樣︰光吃飯,不做事。


    伍不虞頭一次覺得羞慚。


    只听得不為說︰“媽,你走得動嗎,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勞。”


    伍太太說︰“稍遲才去,她現在正忙,抽不出時間招呼我們。”


    不為回到自己房中,工作到深夜。


    她把原槁取出細讀,莉莉說得對,每一章都有可讀之處,但是互相沒有聯系,線路情節扯不到一起,欠缺凝聚力,人物自由散漫地走來走去,忽隱患現,沒有作用。


    當然,這樣的小說也是很多的,但決不能暢銷,因作者自身精神渙散,故亦抓不住讀者的精魂。


    不為,站起來深呼吸一下,把大學時期應付大考的勇氣全拿出來,重新整理稿件。


    她放下手提電腦時天色已亮。


    不為仍不甘心,揉揉酸澀眼楮打算再做,終于困到極點,倒床上睡著。


    小息後再寫,不敢飽餐,吃得多,胃氣上涌,還怎樣工作。


    這次不為不得不感激新進科技,照說,手稿改得面目全非,若用打宇機,勢必費事失時,但是電腦軟件幫她重新排位調校,通章天衣無縫,完潔如新。


    像再世為人一般。


    她把新稿件電郵給莉莉。


    開竅了?


    原來一次又一次,重復又重復試練,忽然之間會得開竅。


    伍不為這時的喜悅,不是添件新衣或是瓖件首飾可以比擬。


    莉莉的回復很快就來︰“小說其余部分問在?”


    不為反問︰“為何不見稱贊?”


    “我從不贊美作者,他們一旦驕傲不可收拾。”


    不為啼笑皆非。


    “出來喝杯茶。”


    “沒有工夫。”


    “明天我去上海啦。”


    不為只得改變心意,“我到酒店來。”


    見了面她給莉莉兩個電話號碼,“萬一有什麼急事,找這個人他很可靠。”


    “他是那個男護士?j


    不為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一直覺得他有特殊地位。”


    “是他無微不至把家父如嬰般照顧。”


    “你們一家都懂得感恩。〕


    在電梯里莉莉站在不為身後,人擠,她貼著她背脊,順勢雙臂圍著她腰身,臉靠在不為背上。


    不為覺得很舒服,握著莉莉的手。


    電梯到了,兩人松開手。


    她陪莉莉買冬衣。


    她們到國貨公司選焙羽絨,莉莉說︰“反正全世界羽絨都來自中國大陸”,又挑了旗袍棉襖,繡花拖鞋。


    莉莉說︰“不為,你從不穿中華服飾。”


    “我每天穿著華裔面孔,不必了。”


    做酒吧工作時才用扮中國女圭女圭,伍不為但願以後永遠不必出賣色相。


    這時不為的手提電話響起。


    鬧市中,她側頭听一听一面孔訝異,


    “是,是。昨日我沒有開電話,現在我有空,我就在附近,我可以即刻來一趟。〕


    莉莉失望,“誰?”


    她取餅不為的手機看來電顯示,“咦,宋氏律師行。”


    不為說︰“這是我爸媽的私人律師,有事急找我,我去看看什麼事。”


    “明早我乘火車走。”


    “又是火車?”


    “乘火車可沿途觀光,比搭飛機更是情趣。”


    “我會準時來酒店接你去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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