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  第二章
作者:亦舒
    這時,已經听到樓下一陣騷動,不為說一聲“來了”。立刻套上線衫趕下樓去。


    只見不勞夫婦已經在門口。她一抬頭,看見不為,立刻說“你也到了,可見還是女兒好。”


    不為點點頭。


    不勞的丈夫是碧眼兒,姓艾歷遜,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國住了三代。雖是洋人,在大學讀中文說得一口好漢語,只不過有點文言腔,當下他用普通話說︰“妹妹好,媽媽身體怎樣,真叫人牽掛。”


    不為說︰“你先去看爸爸。”


    那兩個八九歲的混血男孩立刻四處奔竄研究新大陸。


    艾歷遜是個好人,殷殷問道︰“媽媽幾時出院?”


    不勞說︰“換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邊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樓。


    “我要分兩間房間,先到先得,遲者向隅,不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這兩間。”


    不為忙不迭說︰“好好好。”


    這一切都看在一個人的眼楮里,那個人不出聲他是于忠藝。


    不勞拍拍手“佔美、威利,快去梳洗,我們要去探望婆婆。”


    一聲,孩子們已打爛了一只青花瓷罐。不為阿姨同那兩個小孩說︰“將來公公婆婆會把這些財物留給你們,現在打爛將來沒有,明白嗎?”那兩個男孩眨著眼一溜地跑開。


    保姨笑“長得真漂亮。”


    不勞咕噥︰“我累得像個死人。”


    “你一個人回來不就得了。”


    不勞微笑“你曉得什麼,這叫人多勢眾.他們一家進門,你就知道了。”他們,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勞同不虞合不來。


    不為說︰“我掛住老媽,我先去看她,你們慢慢梳洗。”


    保姨說︰“我叫小于送你。”


    “保姨,另外請一個司機,屋里人多,來來回回,忙不過來,你說是不是。”


    “你講得對,我馬上去找人。”


    不勞听說轉過頭來笑說︰〔這些錢,也都是留給我們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沒有了。”


    不為不去回話,叫了車去醫院。


    門一關上,不勞就冷,“二十多歲人了,沒做過一日工,全靠老媽救濟,優哉悠哉,把公家錢花得七七八八。〕


    艾歷遜說︰“她是個作家。”


    不勞說︰“咄,我還是詩人呢?”轉身上樓。她以為妹妹听不見。


    可是不為忘了帶手袋,又推門進去,剛剛听到姐姐這樣說她。


    不為漲紅面孔。


    她沉默。


    不勞也說得對,什麼叫作家?成了名,暢銷才叫作家,要不,夠運拿國際著名大獎,也是作家,否則寫作根本不是一項職業,也許她應該找一份正職。


    不為收抬心情,陪媽媽聊天。


    “媽媽,我可是最笨的一個?”


    “五歲才說話。”


    “兄姐都不與我玩。”


    “年紀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歲。本來,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無給你帶來歡笑?”


    “有。小時我們叫你為為,你也叫我們喂喂,笑壞人。”


    再過一會,不勞一家大軍壓境,不為只得撤退。


    她買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樓梯角。沒趕她出門,是因為這究竟還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來,“我的房間讓給你。”


    不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麼可以,你回來,也是為著見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這里,吃完晚飯才回別處睡覺。”


    “什麼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為笑,“當然是豬朋狗友,損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幾個電話。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學里同學。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暫住?”


    “老規矩,房間按市價出租。”


    “那當然。”不為已經很高興。


    “我需出差兩個星期,你連客廳也可以用。”


    不為又問︰“有沒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邁——”


    “聰明,即將派彩,在身邊多留一年半載,可取得理想回報,比買股票穩扎穩打。”


    不為一怔。


    她細細回味這話。


    她自問不是那樣的人,但是,不勞拖大帶小跋回來,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懷善意。


    “你明早十時之後可到我公司來取鎖匙,”


    她說出


    ﹝祝你順風。”


    翁戎說得對。


    伍不為做漏了許多正常人該辦的大事.找到理想職業,節蓄置業,挑選好對象,成家立室……她把時間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年復一年,旅游觀光,通歐洲跑,收集寫作資料,藏在腦海,預備隨時應用。她甚至為世界各國大城小市的火車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專集。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這樣疲懶,愛享樂,當然一事無成。母親這支柱病了,不為寸驚覺時光飛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嘆息。


    女佣人提著水壺出來澆花,小于扶老人到露台做體操。幸虧老房子地方大,不為退到一邊。


    南國的棘杜鵑開得一欄桿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濃香被熱氣蒸了上來,香氣撲鼻。


    老人看看不為,不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出生那年,父親已經四十八歲。


    老人凝視她長久,想叫她名字,終于記不得,但是,卻沒有什麼遺憾,轉頭去看花。


    那樣精明的生意人,不為記得父親每晚都在房工作到深夜,私人電腦發明後他第一個學習運用,早十多年已經成為網友……


    現在,得由護理員喂他喝咖啡。


    不為問︰“仍然喜歡女乃多糖多?”


    小于點點頭。


    老人轉過頭來,發覺不為還在,有點高興,朝她招手。不為過去蹲到父親膝旁。


    正想這樣說︰“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著你可好”,听到門鈴大響。


    自露台看下去,只見門口黑壓壓站了一班人,他們抬起頭來,大聲叫︰“不為,快來開門。”


    原來是大哥大嫂到了,他們也帶了孩子來。


    同不勞剛相反.不虞只得兩女。


    不為連忙下樓去幫忙。


    不虞一進門就問︰“不勞到了沒有?”


    不為微微笑,“比你早一點,已在醫院里。”


    不虞頓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為說︰“我帶你去看父親。〕


    不虞卻怪叫︰“一共才四間房間,卻被人佔了兩間,其余父母一人一間,我們一家四口住什麼地方?”


    〔不過三兩天,這樣吧——”


    “誰說三兩大?我們回流照顧父母,暫時不走了,我們住母親的主臥室,家暢,”他喚妻子,“四個人擠一擠。”


    不為發呆,佔了母親的房間,母親出院,又挪往什麼地方?


    她覺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為提高聲音說︰“大哥,請你鎮定一點。”


    大嫂齊家暢冷笑一聲,用流利英語說︰“妹妹你有什麼話說?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還有說話權利,我最不明白艾歷遜太太為什麼帶著三位艾歷遜先生也采霸佔家產!”


    齊家暢是美國舊金山出生的華人,她根本不會講中文,可是一開起口來,又不像對中華文化沒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華人重男輕女的思想重點。


    她接著說︰“我是大嫂,我有主張,把其中一間房間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間客房,怎可以佔用母親房間,妹妹,你睡客廳。”


    她真是身體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勞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腳踢落樓梯。那兩只箱子滾下梯間。﹝誰要說話找我來講。”


    不要說是不為,連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兒听到巨響,受到驚嚇,忽然哭泣。


    不為連忙去照顧那女孩,“小仍,到姑姑這邊來。”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為懷中。


    不為低聲斥責︰“吵什麼。女兒都嚇哭了。”


    大嫂這才躲進房內用力關上門。


    小仍有輕度智障,十三四歲,已經發育,烏亮頭發,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遠像五六歲。


    不為最痛惜這個佷女,幾度不辭勞苦帶她到歐洲旅行,為了這個,大哥大嫂給不為三分面子,否則,一起挨罵。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觀。


    不為叫她︰“小行,你也過來。”


    小行很諷刺地說︰“屋用好像只得為姨是正常人。”


    不為說︰“噓——”


    小仍躲在為姨懷中靜了下來。


    小行說︰“我不想跟來,我已滿十二歲,不用保母,可以照顧自己,可是媽說,吃粥吃飯就看這一次了,又說,人多勢眾。”


    沒想到不虞與不勞同時用上了這句成語。他們這兩家已經好久沒見面。上一次回來,艾歷兒子佔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聲“白痴”,兩家便交惡。


    確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當中夾著兩個至親密的外人,情況便不同了。兩家已情同陌路。


    不為听見保姨輕輕嘆口氣。保姨是母親遠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夠和睦。


    不為問大哥︰“你不去醫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們一家回來,另有目的。


    “肚子餓了,保姨,一會拿些精美小菜出來。”


    看到父親,只喊一聲“爸”。


    又說︰“小妹,爸的財經狀況,你可了解?”


    不為據實答︰“我一無所知。”


    不為覺得厭惡,躲進廚房。


    只見保姨吩咐女佣︰“有無姐妹?請來幫忙做收抬洗熨,現在屋子里一共十三個人。”


    “不,”不為說︰“剛剛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爭,父母還健在,爭什麼?”


    保姨點點頭。


    不為問︰“這十多人的開銷,媽媽可有安排?”


    “安排妥當,”保姨有點寬慰“你媽媽一直會得理家。〕


    不為這才放心。


    ﹝你呢,你錢可夠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賺到一點生活費。”


    “不為,做作家這回事呢,不夠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工作——”


    “我明白,多謝指教。”


    不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話。“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頭上有什麼題材,我都願意嘗試。”


    “為,你沒事吧。”莉莉擔心。


    “我需要收入”


    “誰不需要。”


    “請把題材電郵給我。”


    “我立刻安排。”


    一個人,就是這樣逐公分逐公分放棄了理想與堅持的吧。老大了,還投親靠友,真不是辦法,總得靠自己雙腳站起來。


    不為用數碼相機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這個時候,大姑女乃女乃回來了。一進門就發覺自己的行李堆在樓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樓去論理。兩個小女孩顯得無奈,不為若無其事叫她們並排坐著合照。


    門外傳來不勞的咆吼聲︰“誰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這里,你是誰?滾回運河街唐人埠雜貨店去。”


    艾歷遜勸說︰“算了,一家一間房。”


    不虞的聲音︰“我也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大嫂這樣說︰“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回來做什麼?不虞是長于嫡孫,一切由他作主。”


    不勞尖叫︰“不為,你在哪里,你為什麼一聲不響?”


    不為只得開門出去,“在這里。”


    不勞兩只眼楮睜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陽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對付了我,就來鋤你,她這回可殺出唐人街了。”


    不為放下相機把手指放到嘴邊“噓——別吵著爸爸。”


    不勞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聲。


    這時保姨若無其事在樓下叫︰“吃飯了。”


    眾人一听,可不就是饑腸轆轆,尤其是佔美及威利兩個男孩子,呼嘯一聲,搶到飯桌邊。保姨安排了大鍋百葉結肉湯,石斑粟米魚塊,洋蔥豬排這種最受孩子們歡迎的菜式。


    不虞連忙夾菜,“呵,有現成新鮮飯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餓了打開冰櫃自行覓食,微波爐暖一暖,又是一餐。


    兩家人忽然不再爭吵,一邊吃一邊“晤晤”聲表示贊賞。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蝦。香聞十里,眾人氣消,埋頭苦吃,不再言語。


    不為霸了兩只大蝦,剝了殼,夾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湯。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聲。她的兩邊嘴角高低不一樣,平時不出聲也像在賦嘴,一個人,過了三十歲,總得對自己相貌負責,不得再責怪父母,不為覺得大嫂應設法改良這張嘴。


    這時,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著百葉結,表示想吃,不為連忙站起來為他張羅。于忠藝接過碟子去喂他。


    大家靜了片刻,老人一走開,又如狂風掃落葉。


    吃飽飯,人也不再煩躁。


    兩個男孩模著肚子說︰“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說︰“從來沒吃過那樣好味道的豬排。”


    不勞冷笑說︰“我們家飯菜一直這樣豐富。”


    艾歷遜問︰“午飯也這樣吃大菜?”


    “中午多數吃面,或是餃子。”


    “嘩。”


    吃完飯,大家散去,爭房間事件,不了了之。


    當晚,不為睡在房的沙發上.


    半夜,有人啪一聲開亮了燈。


    不為嚇一跳,睜大眼楮發覺是老父。


    他模進自己房,輕輕坐下,靜靜地全神貫注玩拼圖游戲。


    不為靠在沙發上看看父親,呵,他已經完完全全進入童真世界,忘卻紅塵所有煩惱。


    是不幸?不,是幸運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嘮嘮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順,社會不公平的老人開心得多了。


    于忠藝跟著在門角出現。二十四小時護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為輕輕說︰“勞駕你了。”


    他一怔,不出聲。


    “你看老爸,心無旁騖,根本看不見我們。”


    他點點頭。


    不為輕輕說︰“兀鷹已經聞到氣息,在天空旋轉,預備降落——”


    “姑姑。”


    一抬頭,是小仍站在門口。她輕輕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圖,咦,他也會這個,于是坐在外公對面,與外公一起玩。


    不為說︰“這孩子患軒氏癥,是一種弱智最終她可以學會照顧自已,但是進不了正常人的瘋狂世界。”


    于忠藝仍然不出聲。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歲的妹妹小行十分愛護她,她很幸運。”


    天漸漸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藝不響。


    “你得全力照顧老人,司機快來上工,不用擔心。”


    喝了碗粥。不為同保姨一起探訪母親。


    伍太太問︰“你爸怎麼樣?”


    “很好。掛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還記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麼不記得?”


    伍太太咕噥,“阿保,我不要吃豬肝粥,你做些魚片粥來。”發牢騷。


    “你看保姨都瘦了,還吵她。”


    “我要出院,我掛住家里。”


    “我去問過醫生。”


    “你們都回來了?”


    不為說︰“家里像個墟,保姨像在打理飯堂似。”


    伍太太問︰“夠地方住嗎?”


    “夠擠一擠,沒問題。”並沒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醫生來看視,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轉彎,不為至為難過,但是她也知道人類有頑強生命力,不久母親便會忘記苦楚,從頭開始,活到八九十歲。


    不為伏在母親身上一動不動。她記得三四歲時最愛這樣做,直到把母親衣服團得稀皺。


    可是不虞同不勞一起來了,不為同上次一樣立刻退避。


    走到門外,小于把車子駛過來。


    “咦,你在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著。”


    這是不為第一次听到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為上了車,到翁戎辦公室去取鎖匙。發覺那里是一間證券公司,人頭涌涌,忙碌不堪,沒人有時間抬起頭來,接待員把門匙交給她算數。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間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錯,起碼有棲身之所,關上大門,自成一國,自由做人。


    不為有點羨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為把數碼相機里的資料整理出來。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電郵。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問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費里尼電影里的角色。”


    什麼,不為怔住,她不但誤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誤傳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還不會用這架最新手提電腦。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勞。”


    “不虞是什麼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識之士。”


    “不勞是不用勞力,也不用勞心,寧取逸樂。”


    ﹝好名字。”


    “父親患愛茲咸馬癥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風,一條手臂失靈,子女如兀鷹般回來爭產。”


    莉莉說︰“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佷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給我。我們出一本專集。”


    “他們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錢用,可是?”


    “是。”不為低下頭。


    “有什麼是不能示眾的呢?越真摯越受歡迎。”


    “他們會同我月兌離關系。”


    莉莉說︰“依我看,你們之間,此刻也根本沒有什麼關系存在。”


    不為猶疑。“你們做過類似攝影專集嗎?”


    “出過一本叫《如何說再見》︰一個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癥,留下一本攝影集給她小女兒,已經銷到三十多版。”


    不為聳然動容。


    “這不過是初步構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鮮明,有一個極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輪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不為掛上電話。


    她躺到床上。


    翁戎的床褥,有一股隱約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頭有一小瓶香水,叫黃昏玫瑰。種過大量玫瑰叢的人都會知道,玫瑰在清晨與黃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樣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經過整日蒸曬,到了傍晚,襯著紫藍色天空,玫瑰會發出一種略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點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黃昏的玫瑰。


    讀文學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別。


    只是,她此刻怎麼會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個人的旨趣與職業往往有天淵之別。


    還有,一個人的配偶與他所愛的人時時亦風馬牛不相及。


    翁戎床頭還有小小一架電視,無眠之夜,可以解悶。


    電話不停響,錄音留言。


    “翁,出來跳舞。”


    “翁,長周末我們揚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頓飯及一瓶香檳。”


    但是,翁戎不重視他們,否則,為什麼連出差這樣大事都不告訴他們。


    不為要是願意,大可接收這班寂寞的男人。


    不為當然不願意。


    她把這幾年拍下來的照片連注解翻出來在手提電腦液晶屏上觀看。


    自己也不覺惻然,淚盈于睫。


    父親雙目那時還有焦點,現在已經失去。他的頭發已全白,銀光閃閃,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齊干淨,全靠老妻照顧得宜,一個病人,還保留著尊嚴。


    一個人年紀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錢。


    不為把父親的照片順年齡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她一向自覺是那種越來越丑的少女,幼時滿頭濃發,穿著漂亮的緞裙,專門為親友做小儐相。到了十一二歲忽然近視,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鐵絲,又開始長面疤,丑得抬不起頭來,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發育的胸部……


    歲月就在指縫中溜走。除出這句陳腔濫調不足以形容時光飛逝的慘情。


    不為伏在床上。


    這時門鈴響了。


    門外是小于,他捧來水果飲料小,“保姨叫我送來,並且讓我接你回去吃飯。”


    不為點點頭,取餅外套。


    “保姨說,這屋里電話幾號?”


    “打我手提電話好了。”


    小于微笑。


    不為只得把號碼告訴他。


    于忠藝開得一手好車,不徐不疾,不溫不火。


    他們兩家人正在吃飯。


    艾歷遜笑說︰“大作家駕到。”


    不到三天,這洋人已經吃得胖了一圈。


    他沒有惡意,不勞卻加一句︰“一個作家也總得有作品才是。”


    “不為用英語寫作,打進那個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說︰“用中文好,十多億讀者,可是這樣?哈哈哈。”


    不為不出聲,難得他們願意聯同一起來對付她。


    “作家大抵像鑽石一樣,分五千種類。”


    “不為是五卡拉全美鑽石,呵呵呵。”


    不為靜靜喝湯。


    母親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遜色無味。


    “著作沒有英語版,不夠矜貴,最好譯為十八國言語,你看美國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種動輒銷千萬本,封底照片中的她們打扮華麗高貴一如女皇。”


    不為一聲不響,任由他們笑罵。


    終于話題來到正路。


    “不為,爸媽對財產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為只得一句話︰“我一無所知。”


    “你時時伏在媽身上絮絮說悄悄話,你會不知?”


    不為站起來走進廚房。


    不勞跟進,“爸已經糊涂了,一切交給媽媽,媽媽此刻又在醫院,東西如何處置?〕


    保姨見她們姐妹說家事,連忙走開。


    “我不知道。”


    “媽媽有若干首飾,都在什麼地方?你可記得她有一對西瓜玉鐲,通透可愛,一半綠色一半紅色,你我兩姐妹正好一人分一只。”


    不為站起來“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麼清?給我坐著。”


    不虞也走進來開家庭會議。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勞說︰“對,分九份,我家四個人四份.你家四個人也四份,不為一個人一份。”


    不虞哼一聲,“艾歷遜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長子,我同你一樣?”


    不為幾乎想自廚房窗口跳出去。她推開他們走到天井,看見父親與小仍在喂金魚。


    金魚並非名種,都是街邊魚檔極普通孩子們買來玩那種,可是養得得法,身體已有雞蛋大小。


    小仍與外公有默契,不說話也知對方心意似。


    他們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為坐在一角看他們。


    小于取出一只瓦罐放在老人腳邊。


    〔這是什麼。”


    “蚊香。”


    他真周到,綠色回紋盤著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驅逐蟲蚊。


    怪不得老人皮膚光潔。


    剛淴過浴,小仍頸上有扉子粉。


    “誰幫你搽這個?”


    小行輕輕走近“我。”


    “你愛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將來,我不結婚,照顧姐姐。”


    不為剛想說話,老父忽然抬頭笑問︰“誰結婚?”


    不為笑了。


    老父又問︰“是你嗎?”


    不為搔頭,“不是我,我也不結婚。”


    老父問︰“結婚不好嗎?”


    不為微笑,“不好不好。”


    小于拿茶杯過來給老人喝一口,不為說的話,他都听在耳里。


    保姨探頭出來,“好像要下雨呢,你們進來吧。”


    小于取餅一只木蓋,輕輕蓋住皮蛋缸內的金魚。


    不為說︰“我們叫于哥開車,帶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離家遠遠的就好。


    他們在外頭消磨了個多小時,又帶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為端張椅子給父親坐在母親床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點拘謹,看著老妻,似曾相識,但不肯定,靦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淚來。


    不為連忙勸她︰“媽,過兩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點頭,“這幾日,結賬是一筆大數目。”


    “那是應該用的。”


    “多虧你父能干,他有節蓄。〕


    不為唯唯喏喏。


    伍太太說︰“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們回去,不為,我有話同你說。”


    “媽媽想說什麼?”


    “不為,他們好久沒有回來看我了。”


    不為答︰“他們拖兒帶女不方便,出門一次不知該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暫時沒有工作,他同我說打算回來發展。”


    “媽媽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勞的婚紗店已經結束了。”


    “啊。〕這倒是意外。


    原來三兄妹都是失業大軍。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氣影響,年輕人結婚,一切從簡,能省即省,不再鋪張。”


    畢竟婚禮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個月做過百多襲禮服,好景不再,唉,花無百日紅。”


    “賺過就算了。”


    “艾歷遜想在大學找一個教席,正在四處張羅,如今外國人在本市,也不是那麼吃香了,除非他願意北上教英文。”


    不為發覺母親仍然精明,對世情有相當了解。


    不為握住母親的手,放在臉頰邊。


    “不為,家里人擠,你包容一點,他們嘴多,你不要計較。”


    “那自然,不用媽媽吩咐。”


    “我很少見到他倆,你們都回來了,我很高興。”


    “我也是。”


    “不為,昨日不虞問我財產分配問題。”


    不為不由得生氣,這不虞實在過分,虧他問得出口。


    “我同他說,我自有分數。”


    不為點點頭。


    “接著,不勞也來追問。”


    不為沒好氣,哼地一聲。


    “你為什麼不問?”


    不為答︰“我只得一個人。要錢無用。”


    “怎麼沒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為笑,“我不想爭,也爭不過他們,他們人多,緊張生活,也是應該的。”


    伍大大嗯了一聲。


    “媽媽,我們別說這個了。”


    “奇怪,不虞他們逼著我說這些。”


    不為答︰“我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


    伍太太大笑起來,“有你們在我身邊吵吵鬧鬧,說說笑笑,我心滿意足。”


    可憐的母親,一大堆子孫,吃用全靠她,又專門謀她財產,她還這樣高興。


    真是不可思議。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噓──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亦舒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