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願跳舞  第五章
作者:亦舒
    可恩回到房內,收拾雜物,把電器用品全留下送給學校,衣物干糧贈陳航。


    分配得整整有條,她只帶一只小小旅行袋離去。


    從酒店火災到今日,仿佛過去一個世紀不止,事實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車子足足早來一小時,他忠心耿耿站校門口張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媽媽道別。


    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炯叔看到她,開心得不得了,“這里,這里。”大力搖手。


    他接過行李,拉開車門。


    可恩剛想上車,陳航奔著出來,把一件毛線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涼意,披上這個,這是我手織的,你莫要嫌棄。”


    石農也起來了。


    可恩朝他們揮手,“石先生石太太,後會有期。”


    田雨沒出來。


    可恩低頭上車。


    炯叔把車開走,如釋重負,他吁出一口氣,“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聲。


    車子駛到村口,炯叔說︰“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車子慢慢駛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見田雨帶著十個八個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學生站在路口,向她揮手送別。


    可恩立刻下車。


    她再也忍不住,雙眼通紅。


    學生們迎上來圍住她,送上一本紀念冊,上面貼著照片,寫著各種心聲,還有圖畫點綴。


    可恩把小冊子掩到胸前,說不出話來。


    田雨一直站在不遠之處,一句話也不說,自始至終,他沒有走近。


    學生們說︰“老師幾時再來。”


    “老師有空來看我們。”


    “老師保重。”


    可恩終于依依不舍回到車上。


    炯叔一踏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說︰“孩子們真可愛。難怪那麼多義務老師願意前來做義工。”


    可恩翻閱紀念冊,文字全用英文寫,像“好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敗乃成功之母”,“空瓶子聲音最大”……


    拼字有改錯痕跡,想必是田雨批閱過了。


    有一個叫鄺華的學生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師你教我英文,謝謝你,我會好好用功”。


    可恩只覺吃了苦都值得,吁出一口氣。


    炯叔在倒後鏡里看見她睡著了,動也不動,頭歪在一邊,像個幼童。


    車子回到市區李宅,張丹已經在等。


    車子一停,她迎上來,朝車內一看,旋即轉頭厲聲問炯叔︰“李可恩人在哪里?”


    她只見車內躺著一個黑皮膚小孩,一時情急,大聲吆喝。


    可恩聞聲張開眼楮,惺忪叫人︰“張丹,我在這里。”


    張丹愕然,她一時竟沒把可恩認出來,“啊”地一聲。


    她連忙說︰“回家好好休息。”


    張丹用鑰匙開了李宅大門,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個蒸氣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上海,他今晚即返,這是門匙,這是電話,有事叫我。”


    “張丹,謝謝你。”


    “可恩,”她坐下來,欲語還休。


    可恩看著她,“你有話說?”


    “可恩,今年九月我將到加國西岸卑詩大學讀管理科碩士課程。”


    “呵,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干,我這個土生遠遠落後于你,羞愧之至。”


    張丹訕訕地說︰“如果能夠借住民居,開銷可以省一點。”


    可恩笑︰“沒問題,同我住,有粥吃粥,有罐頭湯吃罐頭湯,我帶你四處逛。”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見。”


    “媽媽?”可恩說︰“我若考進大學,將搬到近學校的小鮑寓住,家母早已置下單位,專等我入學。”


    張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運兒,正是人比人氣死人。


    她說︰“可恩,沾你光了。”


    “別客氣。”


    張丹黯然垂頭。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說︰“張丹你可是難過?別不高興,上天很公平,給你聰明才智,又勤奮好學,我雖有現成小鮑寓住,卻生性愚魯,不思上進。”


    張丹听可恩這樣形容自身,不禁笑出來。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辦事。”


    張丹一走,可恩咚一聲倒在客房的床上熟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肚餓,可恩醒來,天色已暗,她一按床,咦,好軟,是什麼地方?這才想起,她已回到父親家里。


    開亮燈,走近廚房,看到慢鍋炖著雞湯,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張丹的字條這樣說︰“傍晚來過,你正熟睡,李先生要遲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面包。”


    可恩坐下放懷大吃。


    忽然想到陳航石農他們,她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撥電話找張丹。


    “呵,睡醒了?”


    “張丹,請替我訂最早飛機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辦,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馬上替你辦。”


    “張丹,我懂得禮尚往來。”


    張丹笑起來。


    可恩這才淋浴。


    鄉鎮用硬水,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干淨,城里水軟,洗得痛快。


    這時衣服也已經洗淨干妥,暖烘烘穿上身,李可恩又回復本相。


    她穿上陳航送的毛衣,這時才發覺又大又輕又軟,舒服熨貼,十足似陳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車子開來。


    “這是半只宜蘭齋燒鴨,上了飛機,叫服務員熱了給你吃。”


    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壞人?


    張丹送她到飛機場,“九月我來與你會合。”


    “張丹你什麼都不用帶,我的就是你的。”


    張丹被可恩熱情感動,落下淚來。


    “噓,你的才華便是本錢,去到哪里都走得通,稍後我教你打冰曲棍球。”


    這次可恩沒見到父親就走了。


    回到家過海關時只見華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檢查員頭痛,輪到可恩什麼行李也無,他們又起疑︰“沒有行李?”


    可恩很寬容︰“我不喜購買紀念品。”


    只見其他華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櫃那樣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開,每件衣裳里外模勻。


    出了海關,可恩叫車回家。


    只見藍天白雲,市容清潔整齊,行人從容不迫,是,到家了,但,這是她的家嗎?


    不要多想。


    到了大門,看見有人在前園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來︰“日焺,日焺。”


    日焺抬頭,丟下水管︰“可恩,你回來了。”


    他倆緊緊擁抱。


    “日焺,我想念你到極點。”


    “我也是,進來喝杯咖啡。”他調轉頭來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崗上四周圍眺望,只見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來就是,不要再淘氣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憐惜的說︰“你曬黑了,額角還褪皮。”


    “你呢,你還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鏞。”


    “呵,又換了人了。”


    他們進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給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聲,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訴我,日焺,你與女友分手,有無傷感?”


    “當然有。”


    “多久?”


    “相當久。”


    “相當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悶悶不樂,約個多禮拜才能恢復自然。”


    可恩震驚,“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來自金星。”


    “喂,不然還怎樣?男人也有生活要過,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為至少也會惆悵半生。”


    日焺大笑,“為什麼,為一個認為我不夠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著咖啡,“你說得對,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這個多日來的報紙及信件全在後門外紙箱里,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媽同穗姨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倆在英國北部湖區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樣高興,始料未及。”


    “像飛出樊籠的鳥。”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網址查核過你的分數,可恩,你一共三個甲三個乙,我替你申報大學英語系。”


    “可又錄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錄取了,錄取了,否則你不會告訴我。”


    日焺笑,“你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愛你。”


    “可恩,我也愛你。”


    日焺告辭回家。


    可恩看電視新聞,記者正在做開學專輯︰暑假過去了,學子將返回校園,趁著最後一個星期,紛紛到商場焙買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記者抓住幾個打扮時髦的少女問︰“打算花多少?衣著對你們來說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開學頭一天的衣著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毀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連記者都覺得事態嚴重,不禁問道︰“有這種事?那麼,功課呢,那不要緊嗎?”


    少女笑嘻嘻,異口同聲答︰“誰關心那個。”


    可恩听了不由得生氣,啪一聲關掉電視。


    所以,她不要教這種學生,她要教大同的學生。


    這時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與朋友聯群結黨逛商場,選最低腰褲子,拉鏈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頭來,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褲已不流行,時裝雜志正教人怎樣穿高腰褲,又該配什麼上衣…


    可恩走到臥室,打開窗戶透氣,把所有舊時妖異衣物全部裝入大型膠袋,拎到樓下,預備捐贈慈善機關。


    電話鈴響了。


    她一取起听筒就有人問︰“是可可?你去了何處,找你呢,今晚到蓮司家聚會,有好東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問這人是誰,只答︰“她有事走不開,不來了,你找別人吧。”


    她放下電話,發呆。


    打開抽屜底,把私藏著的香煙全部丟進水廁沖走。


    可恩雙手顫抖,她還有小小一頁十來枚像郵票般的藥物,只需放在舌尖,便可得到效果,她一並取出丟棄。


    可恩滿頭大汗,用手捧著頭。


    小小梳妝鏡台上放著一列顏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掃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別太過猶不及,化妝品又不會害人。


    可恩筋疲力盡。


    到底年輕,她倒在床上睡著。


    夢中听見學生叫她︰“老師起來,老師要遲到了。”


    她驚醒,原來又是電話鈴。


    這次是父親找她,說了幾句,問前妻足跡。


    “在詩人華斯華夫的故鄉湖區度假。”


    李志明氣結,“你說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親報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兒念大學了?”一時接受不來,他滿以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牽掛生氣,忽然長了靈性,他反而吃驚。


    “先進英語系,再讀教育文憑。”


    “為人師表,我支持你。”


    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著黃色學校汽車呀呀學語,說︰“爸爸,咕巴,咕巴”,這是可恩?李志明淚盈于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師處取鮑寓門匙,還有,學校帳單也可寄到他那里,生活費用向他支取。”


    “謝謝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余沒听到這三個字,百感交集。


    自從可恩交上一班損友,她就與父母疏離,今日是個轉機。


    “我一有空便來看你。”


    可恩正想說“我會學習做人我知道方向”,那邊又有人催他上飛機不知去什麼地方。


    可恩松口氣,稍後再政府網頁里找臨時工做。


    海關聘請兼職學生翻譯,需懂中文普通話、粵語、滬語及福建話。


    她立刻在網址應征,得到面試時間。


    事在人為。


    女上司一見她那身白襯衣及卡其褲就歡喜。


    “隨我來。”


    可恩隨她進入飛機場禁區,立刻有制服人員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請問這位先生為什麼沒有申報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只見櫃台上放著廿多只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釋,這是走私。


    可恩輕輕翻譯,那事主辯說︰“手表不是真的,我見酷似,買了一堆送人,貪好玩。”


    必員一听,立刻叫專人來檢驗。


    事主問可恩︰“小姐,我沒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貨也是違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販賣用途。”


    那人面色發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著,“你及格了,即時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沒有證件,申請難民身份。


    可恩與他們周旋半日,戶主笑嘻嘻,不願講話。


    年輕的白人移民官臉色鐵青,嘴角難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樣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氣焰難當。


    可恩盡量將私人感受抽離,做好工作,她聲線溫婉肯定,將所有法例解釋給當事人知道,並且誠懇勸喻他們在聆訊日出席嘗試獲得正式身份。


    這一家人終于可以離開飛機場。


    兩個十歲八歲大的孩子已在長凳上累極而睡。


    可恩對男戶主說︰“祝你好運。”


    他忽然一改緘默,說起話來︰“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親友在此嗎?”


    那男子答︰“我們目的地不是這里,我們將前往舊金山,那里容易找工作。”


    他們一家四口消失在飛機場大玻璃門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頭,原來是剛才那公正嚴明的移民官,她揚起一條眉毛。


    他忽然滿面笑容,看真了不失為一個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問︰“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嗎?”


    可恩也很客氣,“不幸我已約了人,下次吧。”


    說完立刻轉身離去。


    當然要依法辦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樣難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盡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嗎?”不借就不借,不必說︰“人貴自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這種人,最好站街角討飯”……


    這個暑假,可恩忽然開竅,從他人惡劣的態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較寂寞,一個人在家吃三文治,越發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談甚歡的日子。


    秋意已濃,晚上,抬起頭看星空,北斗星閃閃發光,獵戶座那三顆代表腰帶大星明亮如直升飛機尾燈。


    可恩知道半個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觀看同樣的星座,田雨在內。


    餅半個月,發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為寬身,時髦舒適,加上陳航那件手織毛衣,足可應付秋季。


    張丹來了。


    可恩親自接她。


    見她推著行李出來便走上前握住她雙手。


    張丹眼神略見彷徨,看到可恩,松口氣。


    “真怕你不來,人一走,茶就涼,忘記我這個朋友。”


    可恩笑,“這樣小覷我,把我看得這樣涼薄。”


    可恩把她帶到近大學的小鮑寓,開了門,說︰“當是自己家里好了。”


    張丹眼楮通紅。


    可恩推她一下,“別婆媽,先與學校聯絡報到,我倆將做同學。”


    “我想找份兼職。”


    “你用學生簽證,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計較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辦事,與其他地區並無不同,你別急,安頓下來再說。”


    張丹看著她,“可恩,我仿佛曾听說你是個問題青年,可見傳聞並不可靠。”


    可恩裝做十分憤慨地站起來,“謠言止于智者。”


    她們到學校辦手續,在市區觀光,最後,可恩請張丹在游客區吃日本菜。


    張丹用手揉臉,“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這幾年也很吃苦,功課並不如一般想象中輕松,有些講師偏心,若干同學討厭。”


    張丹說︰“我想與家母說幾句。”


    可恩把手提電話遞過去。


    她有點悵惘,張丹倒是知道媽媽在什麼地方。


    從前,媽媽在家,可恩專門與她捉迷藏,故意避開媽媽,免得听教訓,今日,媽媽被她氣走,又十分懷念媽媽。


    只听得張丹說︰“是我,是丹丹,電話很清楚,已經安然著陸,可恩幫我很多,是,她熱誠好客,我的確遇著貴人,我會奉公守法,天氣不冷,的確很美,比傳說中還好,滿市紅棕楓葉,美不勝收……”


    可恩听著她們母女絮絮而談,有點感慨,媽媽回來之後,她一定不會再忤逆她。


    鄰座一位白發如銀絲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問︰“有什麼事?”


    “你身上這件毛衣是媽媽手織的吧,這個鏤空花樣叫小蝙蝠子,十分難織,需手指極之靈巧才可勝任。”


    可恩更覺陳航友情可貴。


    “還有一只更考究的花樣叫大蝙蝠子,我從來沒學會,太難了,你母親會織嗎?”


    可恩唯唯諾諾。


    這邊張丹說完電話,勉強笑說︰“已經想家了。”


    “有機會你可回去探視,又可以把母親接過來。”


    張丹點點頭。


    可恩叮囑幾句︰“出入小心,早出早歸,清靜地區宜結伴同行,有野獸專喜襲擊獨行年輕東方女子。”


    張丹又大力點頭。


    那晚,可恩陪張丹在公寓就寢。


    半夜,可恩听見有人飲泣,坐起來一听,可不就是張丹。


    她過去敲門進房。


    張丹見是她,便說︰“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鳴得意,“看不出來吧。”


    開學了,張丹初進大學,也不大習慣,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飯。


    避理科一個同學說︰“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陛,收費特廉,學生餐才五塊錢一客,兩菜一湯,免小費。”


    “怎樣做得住?熱狗也要四塊半。”


    “都說那里的酸辣湯比大館子味鮮,開車去也值得。”


    由可恩開車,擠了六個人,一起去吃中飯去。


    到了目的地,抬頭一看,小陛子叫錦川,可恩已經有了好感。


    推門進去,地方整齊,坐滿了人。


    黑板上寫著白字︰“今日學生餐︰酥炸豬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湯,白飯任吃。”


    大家嘩一聲叫便宜。


    可恩想︰連她都能吃兩大碗飯,東家利錢甚微。


    張丹說︰“咦,錦川不是你當日那所學習營旁那條支流嗎?”


    可恩不出聲。


    他們叫了六客學生餐。


    約五六分鐘菜就來了,熱騰騰、香噴噴,這時門口已有排隊的客人。


    老板娘揮著汗招呼︰“里邊坐,里邊有空位。”


    那把聲音好熟。


    可恩看仔細一點,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繞過半個地球,她們又見面了。


    老板娘雖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頭發束在腦後,可恩卻還認識她。


    她是楊威。


    錯不了,可恩記得她。


    可恩想叫張丹幫著認人,驀然想起,張丹並沒有見過這楊威。


    眾同學對食物贊不絕口︰“價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顏開︰“有空常常來。”


    同學們付了帳,趕回學校上課。


    餅了兩日,她有一點時間,又到錦川來。


    午飯時分已過,客人已經散清,只見老板娘正在做清潔工作,她努力洗刷紅磚地。


    背著大門,深色上衣有汗漬,一個大大V字濕透。


    她原來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囂張、野蠻的楊威原來有這樣樸素的一面。


    敝不得小店這樣整潔。


    老板娘听見背後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華裔女學生站門口,她說英語︰“我們休息了,你肚子餓?可要做碗面你吃?”


    原來楊威是熱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來。”


    老板娘笑,“明日學生餐是炸釀豆腐。”


    她沒認出李可恩。


    可恩轉身離去。


    身後有伙計說︰“秋季開始,天天陰雨,日短夜長。”


    又听見楊威笑說︰“這日短夜長,夜短日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始終弄不清楚,又各地時差,自北京回來,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麼算法?”


    可恩幾乎想回去同她說︰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為地球自轉時軸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並非直豎,故此陽光在秋分時射在南回歸線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這個城市居民不大怕風雨雪,學生尤其不喜打傘,帽子戴嚴一點就算數。


    可恩上車。


    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確是楊威。


    她洗地磚那種專注一絲不苟的態度實在可敬,兢兢業業,小店一定會做出名堂來。


    可恩另外有事要辦。


    她拷問日焺︰“喂,我媽到底在哪里?你一定有線索,再不透露消息,我當是失蹤人口處理,叫派出所來問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關錦嬋近照,叫她手拿報紙,證明年月日,快電傳過來。”


    日焺搔頭,“我試試看。”


    可恩頹然蹲下,“我要媽媽。”


    日焺惻然。


    他記得很清楚,小學五年級時他奉母命照顧剛入學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見到學兄,也是這樣哭喪著臉說︰“我要媽媽。”


    “錦姨說她在家是個最討厭的人︰丈夫、女兒,都爭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損,只覺越做越錯,忽然有頓悟︰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既然盡了力,也只得放開懷抱,索性退下來。”


    可恩發呆,“她親口同你說這番話?”


    日焺點點頭。


    “她走了已經有兩個多月,你不覺得這假期太長?”


    日焺微笑,“終于發覺媽媽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頭,“媽媽不可少。”


    “奇怪,媽媽走了,你卻回來了。”


    “什麼?”


    “現在你一放學便留在家里,我還看見你洗塵洗衣,像奇跡一般,周末又到海關做臨時工,李可恩不再是從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聲。


    “那班衰友損友酒肉朋友有無找你?”


    “我還有幾個良朋益友,他們也仿佛失了蹤。”


    可恩嘗試與陳航石農接觸,可是不得要領。


    當晚,可恩收到母親的電郵。


    她“呀”地一聲,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只見母親與穗姨擠在一把傘下,兩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親很幽默地舉著一張當天日期的泰晤士日報。


    背後是著名的察伏加廣場,那群永恆的灰鴿棲息在納爾遜像底下。


    母親在倫敦,她與穗姨竟然雙棲雙宿,看樣子再過一季大抵也不願回來。


    她的電郵奇趣︰“廚房頂燈不亮,請叫人回來修理,浴皂用罄,速買。”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麼,也是這樣留下簡單條子,吩咐母親即管家辦妥。


    她坐下來,吁出一口氣,再吸氣時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兩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見她的感觸有多深。


    她到商場去選焙肥皂。


    售貨員向她推薦︰“這一只含有羊女乃,對皮膚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無色無味的象牙。


    這時,有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轉過頭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別染紅發與藍發,舌尖打釘,衣著時髦。


    “可可,你怎麼不找到我們?聚會失去你像沒有靈魂。”


    他倆親昵地伸手過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卻本能一縮。


    “可可,怎麼了?”


    可恩呆視她舊時好友,一時沒有反應。


    那紅發少年忽然機靈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著女伴往後退。


    他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牆上,定下神來,像再世為人。


    好了,消息傳開,他們懷疑警察盯上她,就不會再來找她,一勞永逸。


    可恩買了許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給張丹送去,其余自用。


    張丹感激地說︰“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邊把冷凍盒裝食物放進冰箱,一邊說︰“張丹,听電話,好像是我的手機。”


    張丹去收听,臉上變色,“可恩,一個叫日焺的人說,你家的警鐘響起,叫你馬上回家看個究竟。”


    可恩立刻丟下雜物出門。


    張丹說︰“我陪你。”


    兩人用最快時速趕回家中,看見日焺站在大門口與警察說話。


    可恩一顆心自胸腔跳出來,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轉過身去,“別害怕,只是誤鳴。”


    原來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說是熟人,可恩與他寒暄幾句。


    可恩大力喘氣,管一頭家真不容易。


    警察離去,可恩轉身,不見了張丹,咦,還有日焺呢?


    可恩微笑。


    警鐘自鳴,是要同時叫來日焺及張丹這兩人吧。


    她怎麼沒想到可以介紹他倆認識。


    可恩走近,喉嚨中發出聲響。


    兩人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


    可恩說︰“日焺,既然來了,我請你喝下午茶,張丹,你做陪客。”


    可恩這樣說,張丹放心了,由此可見日焺不是可恩男友,這時,她漲紅了面孔。


    “我還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說︰“那麼,日焺,你替我送張丹回去。”


    日焺大聲答應。


    他們走了不久,天氣陰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經灰暗。


    可恩一人關在家中,忽然醒覺到母親的寂寥,她靜靜走到母親房中,推開房門。


    母親一向樸素,房間布置簡單,桌就放在近窗處,可恩走近,發覺母親出門旅行之前剛好練毛筆字,她在宣紙上重復寫著一句︰“開不盡春花春柳滿畫樓。”


    可恩自然不知道這句詞的來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覺惆悵。


    她輕輕說︰“我們的住所不是畫樓,十分普通。”


    母親的衣著也不見得華麗,可恩對她認識多少?如果有人問︰李可恩,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半年前她會答︰“她是在家主婦,沒有職業,固執嚴厲,自以為是,不願接受事實,認為離婚是失敗象征,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會那樣回答。


    母親孤苦、辛勞、無奈,他們父女傷盡了她的心。


    可恩嘆口氣,回房寫功課。


    這一做便到深夜,眼困、腿酸,可恩怪叫一聲,在屋里跑步。


    電話響了。


    是日焺找可恩。


    可恩原以為他來打听張丹的來龍去脈,他卻沒有。


    他問︰“可恩,可想見母親?”


    “她回來了?”可恩驚喜。


    “我們可以去探訪她。”


    “她在倫敦?”


    “長周末,我們速去速回。”


    這件事顯然得到母親許可,可恩興奮。


    日焺說︰“我去買飛機票。”


    他沒有提張丹,可恩也不去問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學生都希望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餐,錦川飯店外等滿了人,街上一塊招牌上用白粉字寫著︰“今日午餐︰咕嚕肉、芥菜干絲、酸辣湯”。


    擠不進去,可恩她們改吃炸薯條。


    張丹說︰“這炸薯條是天下極品美味,新鮮炸出來,蘸了番茄醬,送進嘴里,唔,可救學子賤命。”


    可唔笑,“連你都這麼說。”


    “然後和著熱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風雪。”


    是,快下雪了。


    張丹一邊翻看著功課,一邊咕噥︰“有高班同學願把去年甲級評分卷子借給我抄。”


    “不會免費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張丹,一到西方,即時污染,功課當然要自己寫。”


    “可是,五十塊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幫人家度身寫,可預先提供大綱,你說如何?”


    原來張丹想賣文,不是想買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張丹,買賣均不可行。”


    “友誼呢,譬如說,我幫同學做功課,一個學期後的聖誕節,同學送我一台電視機當禮物。”


    可恩笑得彎腰。


    都會中許多美女也喜打這種友誼牌。


    “少同這種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個小家長。”


    是,可恩頹然,母親不在,她升了級,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開始監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還有課。”


    她倆又從錦川飯店經過,張丹說︰“同學說他們新添了菜肉饅頭,才一塊錢一個,我起碼可吃十只。”


    可恩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力緊緊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會看錯人。”


    可恩想掙月兌,那人把她拉到牆角,用手臂壓住她,“記得我嗎,可可,我是馬利奧,你欠我錢。”


    可恩立刻說︰“我立刻還你。”


    “我欠你多少?說!”


    可恩自包掏出錢包,數錢給他。


    “慢著,你失蹤好幾個月,避而不見,避著我們,利息怎麼算?”


    可恩無奈,“你說呢?”


    “這里只得幾百元,算什麼?”


    “我身上沒有這麼多。”


    “到現款機去提取,我有車。”


    他大力扯著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馬利奧不顧一切拖行,可恩放聲大叫。


    途人遠遠看熱鬧,無人援手。


    張丹去了什麼地方?莫非一見情勢危急,走得影蹤全無?


    唉,也難怪人家不肯捱義氣。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人沖過來,大聲吆喝︰“滾,滾,已經報了警,再不走,我斬死你!”


    那馬利奧看見一個大塊頭手拿精光閃閃大菜刀撲出來,頓時一呆,丟下可恩竄逃。


    他上車踩油門,車子像一枝箭似飆走。


    張丹過來扶起可恩,“唉呀,褲子上衣全擦破了,我總算看到這山明水秀城市的陰暗面,可怕。”


    原來張丹並非棄她而去,張丹跑去請救兵。


    接著,有人說︰“進店來喝杯熱茶定定驚。”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錦川飯店老板娘楊威,那手持大菜刀的當然是錦川大師傅,是他們救了她。


    楊威仍然沒把可恩認出來。


    “可要報警?”


    可恩搖搖頭︰“還了錢沒事。”


    “你怎麼會欠這種人錢?這幫人老站在中學門口兜售違禁藥。”


    可恩低下頭。


    張丹大力咳嗽一聲,“多謝兩位相助,我倆還要回去上課。”


    “千萬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腫,到醫生處敷藥後回家休息。


    張丹說︰“老板娘真熱心,也不怕人家會上門找麻煩。”


    倘若被馬利奧拖上車,後果堪虞,可恩打了一個冷戰。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了解可恩情況,問過詳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對,專家都同單身女子說︰切勿由壞人綁架到另一處,要死,在當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日焺說︰“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張丹陪你,你可別落單。”


    他又轉頭同張丹說︰“長周末我們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張丹指著胸口,“我有份?”十分驚喜。


    日焺安排得很妥當,兩個女孩子只需跟著他走。


    他天生喜歡照顧人,替她們買了報雜志帶上飛機,又帶著幾款電子游戲機,小型棋子,音樂,林林總總,裝滿背包。


    張丹第一次受到異性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覺得心身舒暢。


    可恩情緒忐忑不安,老是回頭疑心張望,怕有人要傷害她。


    到了倫敦這個大都會,入住小小青年會,撥通電話,連日焺都一怔。


    可恩取餅听筒,那邊是電話錄音︰“我們在康瓦爾度假,請到當地皇帝頭酒店見面。”


    日焺駭笑。


    可恩笑不出來。


    捉迷藏,這是她時時與母親玩的游戲,她找到學校,可恩去了商場,她追到俱樂部,可恩去戲院,存心同媽媽過不去,叫她沮喪,叫她失望。


    滿以為老媽非緊守崗位一輩子伺候她不可,每個母親都是子女奴隸,不是嗎。


    當然不是,今日的她遠走高飛,多麼諷刺。


    可恩回頭,發覺母親已厭倦這幼稚的游戲,她拒絕再玩,她離場而去。


    可恩垂頭。


    日焺鼓勵她︰“反正來了,我是好導游,明日才去康瓦爾。”


    可恩哪有心情,日焺只得背起她下樓去。


    他帶著張丹游遍都會,一邊不停替她拍照,每張照片里都看見站一邊用手托腮沒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日焺建議堪舞台劇,可恩問是什麼劇目。


    “西貢小姐。”


    “咦,有無"制片人"?”


    “別掃興,”他低聲說︰“張丹會比較喜歡熱鬧的愛情故事。”


    他估計不錯,張丹看得落淚。


    散場出來,已是深夜,霧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個人。


    “明日一早我們乘火車往康瓦爾。”


    清晨可恩是最後起床的一個,胡亂用水洗臉就出發,用一頂破氈帽遮住眼楮。


    張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顏過鬧市。”


    日焺夸她︰“張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張丹漲紅面孔。


    可恩把日焺拖到一邊,“你要對她好。”


    他忙著幫張丹把照片傳真到北京。


    火車搖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夢,她找到了母親,拉住她衣角不放,逼使她轉身相認,可恩叫她︰“媽媽”,那中年太太轉過頭來,面孔完全陌生,並非關錦嬋。


    可恩慘叫起來。


    日焺立刻把她的頭擁如懷中。


    可恩蒼白地嗚咽︰“媽媽不要我了。”


    張丹惻然,可憐的李可恩,反叛的她今日得到報應。


    三個人都沒想到康瓦爾秋高氣爽,陽光普照。


    他們找到那間叫皇帝頭的小旅館。


    老板笑逐顏開,“我們還有兩間空房,是,這里有關與朱兩位女客,可是她們不在房里。”


    “去了何處?”


    “今日是熱氣球節,她倆到草原去乘熱氣球觀光。”


    三個年輕人瞪大雙眼。


    老板伸手一指,他們隨著那方向一看,大開眼界,只見蔚藍色天空中浮著七彩繽紛形狀不同的大氣球,有的像一罐啤酒,有的似一座堡壘,甚至有一只大象,蔚為奇觀。


    氣球下都綁著藤籃,可以載人。


    三人乘順風車趕往草原。


    他們奔到現場,已有人邀請他們登上藤籃。


    張丹笑著蹲下,“我畏高。”


    日焺不想勉強她,陪她坐地上看熱鬧。


    半晌,張丹笑說︰“既然來了,好歹試一試。”


    他們挑了一個小丑頭,坐下去,氣球灌滿熱氣,漸漸上升,三人全無畏懼,只覺神清氣朗。


    緩緩升到半空,只見地上農田一格格,樹林全是紅黃棕三色,美不勝收,大開眼界。


    這時,日焺忽然取出手提電話撥通。


    “錦姨,你們在哪里?”


    他把手機貼近可恩耳朵。


    只听見母親的聲音興奮而愉快,“我倆在小豬氣球里,你們呢?”


    “我們在小丑頭。”


    雙方努力張望,啊,找到了,果然在數十碼以外有一只粉紅色小豬氣球,日焺連忙大力揮手。


    可恩沉默,咫尺天涯,她依稀看見藤籃里好像是母親,可是觸模不到。


    十多年來她一直拒絕長大,扯著母親哭鬧廝纏,今天她有頓悟,母親真到了松綁的時候了。


    她清清喉嚨,“媽媽。”


    “是,可恩,我听得見。”


    “玩得高興點,回家再見。”


    這時電話忽然發出噪音,可恩轉頭,請控制員將氣球著陸。


    日焺說︰“可恩,不如順道乘隧道火車去巴黎觀光。”


    可恩笑,“再說吧,我先回旅館。”


    日焺在小食攤買了炸魚薯條,“遲些見。”


    可恩回到旅館,寫了張告別便條,拎了行李,一個人走了。


    她乘火車返飛機場,一有空位便上了飛機。


    可恩不想再做哭鬧小孩。


    罷才,在半空,與媽媽打過招呼,已經心滿意足。


    一踏入大門,已收到日焺電話。


    “為何不告而別?”


    可恩笑,“你可是在巴黎?”


    “在協和廣場。”


    “你真幸運,可以與喜歡的人把臂共游,幾生修到。”


    日焺也笑,“我會珍惜。”


    可恩開啟私人電腦,看到電郵,附著一張照片,從遠距離拍攝,那只彩色小丑氣球藤籃中有人揮手,可恩一看就知道是自己,這張照片一定由母親或是穗姨拍攝。


    瘋婦,可恩笑著說。


    案親的電郵這樣講︰“可恩,你的朋友石農與陳航夫婦托我給你消息︰他倆已轉到長安工作,石太太並且已經懷孕,他們十分想念你,


    可恩不勝歡喜。


    她立刻寫了一封短信,連同若干嬰兒用品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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