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島之春  第三章
作者:亦舒
    開了學第三天他就感激家英叫他學詠春。


    在操場,三個洋童朝他走來,先喊他支那人,然後,一個伸手拉他,另一個舉腳絆他,第三個,這個最壞,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許家真會跌得頭破血流,可是他學過詠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過一腳,轉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個人臂上,順手一拉,頓時兩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說是他們,連家真本人都愕然。


    從此以後,他對詠春拳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下,他看看那兩個頑童,一聲不響回到課室。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來挑釁這個支那童。


    家真的功課由標準乙級晉升為甲級。


    他的監護人是趙彥俊教授,看到這類優秀成績也不禁笑說︰“好家伙,你絕對可以約會我的女兒。”


    可是那三位趙小姐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們也都已經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來,冬季時父母來探望過他。


    許先生大吃一驚,“家真,半年內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夸張了一點,但家真絕對急速長高兼增磅。


    “喜歡留學生涯嗎?”


    案母花了那麼多金錢心血,他能說不喜歡嗎。


    事實上他恨惡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討厭整隊男生月兌光光淋浴,可是都說不出口。


    母親輕輕說︰“報載查爾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後外婆訴苦抱怨,太後勸慰︰"你將來是一國之君,這些瑣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語。


    稍後說︰“過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親說︰“不,過年你與家英到加拿大學滑雪。”


    家英歡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問︰“大哥好嗎?”


    母親略為沉默,片刻才說︰“他在一間華文中學教,並且參加一個叫全民會的組織。”


    家英擔心,“不是黑社會吧。”


    “不,不是那種為非作歹的組織,這個會,專為土著爭取權益,促政府賠償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擔憂,“這豈非與官府對著干?”


    許先生轉過頭來,“你們在說什麼?”


    許太太立刻噤聲,換了題目︰“要替他們買滑雪工具。”


    家英說︰“我打算租用。”


    話題沒繼續下去。


    案母走後,家英才與小弟說︰“大哥是天之驕子,政府無論哪個部門都歡迎他任職,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卻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說︰“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買一部林寶基尼君達號跑車以及同環球小姐訂婚。”


    家真笑起來。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媽媽。”


    “這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抱負。”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美術,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歡項目,運動,鋒頭,也非他所好,老實說,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膚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們到加國魁省滑雪。


    幾個漂亮的法裔女生與家真講法語,他不懂應對,有點難為情,返英後開始學習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歐洲見識,家真忽然生氣,漲紅面孔說︰“我要回家!”


    家英幫小弟,同母親講︰“他從來沒有那樣激動過。”


    家真終于回到許宅熟悉小小寢室。


    環境變遷。


    原本靜寂住宅區附近開出新路,設計許多回環路,劃出扇子型地盤,蓋了數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會便有名貴大房車颼一聲經過許宅大門,佣人抱怨家中灰塵增加。


    家英說︰“可見都會中富戶激增,都是靠炒地產起家。”


    母親盛出綠豆米仁粥來,輕輕問︰“你有女朋友沒有?千萬不要在結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氣,“誰會那樣做,誰支付婚禮費用?”


    “唉,當然是應付那些沒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無一人有資格可見家長。”


    “希望沒有臉上描花吃迷幻藥那群。”


    家英舉起雙手,“保證沒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著案頭浸在碟子里的白蘭花,心滿意足,什麼也不講。


    手臂上有蚊子咬過腫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熱帶人,酷愛熱帶生活,毫不抱怨。


    母親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為大哥?”


    “他沒事,他在香港。”


    言猶未盡,好像還有下文。


    母親接著說︰“他的一個淘伴卻被捕入獄。”


    家英警惕,“誰?”


    “可別向父親提起這件事。”


    母親進房取出一份簡報。


    英文報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張照片。


    家真認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見過他,當時大哥也在身邊,家真覺得背脊一股涼意。


    “什麼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問︰“這不是真實原因吧。”


    “你爸擔心,設法把家華叫來,強逼他到香港去讀碩士課程,香港此刻平靖無事了。”


    “大哥願意去嗎?”


    “我求了他一夜。”許太太黯然。


    家英不悅,“家華憑什麼叫母親傷心,母親屬三兄弟,大家擁有,我不想看到母親憔悴。”


    許太太嘆口氣,握緊家英雙手。


    許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夾著大疊圖則,“你們見到母親總有講不完的話,往往我一出現就立刻噤聲,何故?”


    家真賠笑,“爸可忙?”


    “赫昔遜要建新飛機場了。”他喜氣洋洋宣布。


    家英訝異,“如此大機建毋需投標?”


    許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標。”


    家英很高興,“爸,幾時動工?”


    “明年五月動土,預計三年完成,屆時蓉島會成為東南亞首屈一指的運輸站。”


    “爸,祝你馬到成功。”家英真會說話。


    許惠願合不攏嘴,攤開圖則,“看這個,這是華美銀行東亞總部,樓高四十層,明年秋季興建。”


    “嘩,美奐美侖。”


    “像未來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將大步躍進。”


    家真悄悄推著腳踏車出去。


    那棵大榕樹風姿依舊,難得有人覺得樹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築商用紅磚把它的根部圍圈保護。


    家真走進輕輕觸模樹須。


    一個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幾號?”


    “三號。”


    “呵,是許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師,”少女十分精靈,“你將來也做工程師嗎?”


    家真受到她的活潑感染,笑了起來,但是一聲不響,推走腳踏車。


    不,她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不必理會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損友鐘斯。


    應門的是一個華人太太,覺得門外少年彬彬有禮,不介意多說兩句。


    “鐘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說回英國去了。”


    “有無新


    “我們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這也不清楚。”


    家真道謝離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親或許會知道端倪。


    “鐘斯無故搬走。”


    “他父親合約屆滿,無法續約,只得打道回府,听說到澳洲踫運氣。”


    “為何沒有新約?”


    “蓉島此刻漸進式實施本地化,像鐘斯這種外國人,地位中下,卻要派一個翻譯給他,多麻煩,必受淘汰。”


    家真仍覺蹊蹺。


    他不安,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吧。


    “鐘斯可有跟他父親走?”


    母親溫言勸說︰“家真,人來人往,天明天滅,都是平常事,舊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媽媽。”


    “好好享受這個暑假。”


    “媽媽,附近土著都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有容納他們的新市鎮。”


    家真還想再問,許先生放下報紙說︰“家真,蓉島這個城市華洋雜處,井井有條,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這名初中生擔心,你做好功課是正經。”


    家真噤聲。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遜實習,家真陪母親進出如貼身膏藥,把許太太哄得笑逐顏開。


    每天清晨他陪母親游泳跑步,然後商場焙物,到社區中心做義工,下午喝茶看戲,與其他太太聚會。


    家真永不言悶,陪伴左右,填充母親寂寥。


    母親總把他手握緊。


    媽媽一雙玉手漸漸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說話益發小心,最喜打理園子,或是看,很容易緊張。


    “媽媽老了。”


    “人總會老的啦。”


    “真無奈。”


    “媽媽老了也好看。”


    母親微微笑,凝視小兒,“家真是上主給媽媽的寶貝。”


    案親在赫昔遜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機及大車接送他上下班。


    他帶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對牢蔚藍海港的寬大辦公室。


    年輕女秘招待他茶水,忽然艷羨地說︰“你看令尊多能干。”


    家真一怔,隨即緩緩答︰“你自己能干豈非更好。”


    秘小姐有頓悟,“是,你說得對。”她笑了。


    連家中都大動土木。


    許先生把花槽掘走,擴建房,十來株梔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車載走。


    家真看見,“嗄”一聲,心痛入骨,動彈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勸說︰“家真像媽媽,時時傷春悲秋,植物並無感情,況且,時代巨輪必需推薦。”


    于是,連一列夾竹桃也一並載走,因為報上刊登消息︰這類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難看,下雨時嘀嘀嗒嗒,擾人清夢,全部鏟清。


    許先生說︰“土氣盡除,煥然一新。”


    他叫園丁澳種粉紅色玫瑰花。


    整個市容也與許宅一樣,去舊立新,大廈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種冷冰冰的綠色反光玻璃牆幕,據說由法籍建築師凱布寺愛始創,全世界跟風。


    蓉島風貌漸漸改變。


    家真想,下次再回來,不知會變得怎樣。


    暑假過去了,家英與家真返回英國。


    在飛機上,家英問︰“有無與家華通電話?”


    “講過幾句。”


    “他聲音依然豪邁熱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訪他,不過幾個小時航程。”


    “爸不允許,說叫他面壁思過,不許縱容他。”


    “這里有張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雙手握槳,身邊坐著個面孔秀美氣質清麗的少女,兩人都穿白襯衫卡其褲,十分配對。


    “這是什麼地方?情調甚佳。”


    “香港荔灣。”


    “好地名,有嫣紅色荔枝嗎?”


    “也許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遠處正在建行車天橋。”


    家真只得問︰“這是大哥女友?”


    “也許是,”家英說︰“家華最英俊,穿白襯衫都那麼好看。”他怪羨慕。


    飛機一進過英法海峽天空便濃霧密布,家真苦笑,據說二次大戰就靠著永遠不散的霧陣包圍了大不列顛︰納粹德軍飛行隊是真看不清地面情況。


    讀也似行軍。


    每日上學放學,做完功課已經精疲力盡,有時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燈月兌衣褲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學笑他“許你每樣功課都交齊當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經足夠及格”,可是家真也會苦中作樂。


    他腦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樓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蠟染沙龍,他幾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細看。


    卻是個男學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龍。


    沙龍是指一塊布圍著腰身轉幾轉打個結的熱帶土著服飾。


    那男生問家真有什麼事。


    家真不語離去。


    在藏三十萬冊的圖館,同學們圍觀剛剛面世的影印機。


    “真好,以後不必抄寫了。”


    “也不必用復寫紙。”


    第一代影印機還用藥水,濕漉漉有點模糊,但是大家已經心滿意足。


    “校長室還有一架傳真機,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聞,十分有趣。”


    “將來會否每張桌都有一架?”


    “十年內可以實現。”


    “十年,那麼久?”


    “十年後我都大學畢業在做事了。”


    “家真。”他們叫他。


    “什麼事?”


    “寒假到美國科羅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別掃興,快說去。”


    “去。”


    滑雪勝地也有店,許家真在那里打釘。


    兩天後他發覺有一個女孩子與他有同樣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圖。


    怕冷,穿厚大毛衣,連手背都遮住,稚氣可愛。


    店可喝咖啡,他多買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頭來笑。


    她伸出手來,“我叫羅一新,香港人,在英國讀,打算升美術系。”


    兩人坐下來聊天,店靜寂,幾乎沒有生意,他們坐了很久。


    雙方像是有許多共同點,坐在爐火邊,談個不休。


    羅家代理名牌化妝品,是一門綺麗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羅一新听說赫昔遜。


    她說︰“許多人說蓉島真正統治者是赫昔遜建造。”


    家真笑,“是嗎,我也听說香港真正掌權的是賽馬會。”


    大家都笑了。


    假期後兩人繼續談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這麼一個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親報告︰“華裔,十六歲,家境很好,有點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國人士,也真有點緣份。”


    一日,家真在學校操場打英式足球,雨後,渾身泥漿,喘氣成霧,忽然有校工叫他听電話。


    他知道是有急事。


    電話接到校務處。


    是家英找他。


    “小弟,听著,家里有事,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往飛機場。”


    “什麼事?”家真一顆心像是要躍出喉嚨。


    “媽媽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電話咚一聲掉下。


    他只來得及通知羅一新一人,就與家英趕回家去。


    在飛機上家英給他看蓉島日報的一段新聞剪報。


    “警方突然起訴今年三月舉行及協助未經批準集會男子許家華,控方指案中將有十八名證人,有人認為事件是政治檢控。”


    家真背脊都涼了。


    “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嗎?”


    “上月他回家,數天後警方便將他拘捕,母親受到刺激,忽感不適,入院醫治,發覺心髒有事。”


    家真握緊拳頭,巴不得飛往慈母身邊。


    “大哥為什麼回家?”


    “听說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親口問他好了。”


    家英氣忿不已。


    一抵許家司機便把他們送到山頂私家醫院。


    母親已經蘇醒,正由看護喂食。


    老佣人看到他們,如獲救星,立刻迎上來說︰“先生到印尼開會,剛剛回來。”


    家真即時過去蹲到母親身邊,家英接過看護工作。


    他們母親微笑,“你倆氣色很好。”


    家真聞言鼻酸,他身上還穿著整套球衣,十萬火急趕回,一身臭汗。


    母親輕揉兒子頭發,“我做夢呢,還像少女,穿著蓬蓬紗裙預備出去無憂無慮跳舞,男朋友開了車子接我……”她沒有提到家華。


    醫生給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醫生有深色皮膚,姓鴨都拉,有點不自在。


    他在電話中找到馬律師,商量幾句,意外地與弟弟說︰“原來鴨都拉是名醫。”這才放下心來。


    醫生把病人情況向他們解釋一下。


    一听到“無大礙”,兩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緊拳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家華,他完全不顧親人感受,肆意而為,自私到極點。”


    “他的出發點---”


    “無論他有多偉大崇高理想,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擾。”


    家真不出聲。


    “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這時馬律師出現,“看到你倆真好,我帶你們去看家華,你爸也在那里。”


    家英抹去臉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親。”


    馬律師問︰“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馬律師身後。


    到了拘留所,馬律師帶著家真走進探訪室。


    家華滿面胡髭渣,穿著灰色制服,看到律師,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家真走近,雙腿顫抖,拘留所凝重氣氛叫他害怕。


    家華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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