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肌 第一章
“我第一次覺得事情奇怪時只有三歲。
“爸媽、哥哥與我到海灘散步,我找到一只大海星,媽媽同我說︰"小英,看完了把它放回海灘,它家人等它回家呢。"
“我看到冰淇淋小販,我走近。
“有一家人已經在那里,他們也有一個小女孩,那小孩對我說"你好嗎",我知道她表示善意,我朝他們笑。
“小女孩過來拉我的手。
“媽媽這時叫︰"小英,別走遠。"
“我轉過頭去,"媽媽,媽媽。"
“不料那家人大大驚異,他們看向我媽媽,又看看我︰"那是你媽媽?"
“忽然,他們像是自覺失言,尷尬地走開。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看到我媽媽,有那樣的反應?
“媽媽叫林茜安德信,雪白的肌膚,碧藍雙眼,金發,在電視台工作。
“她在沙拉羅倫斯女子大學畢業,讀新聞及政治系,家族在一百年前自愛爾蘭移民到多倫多。
“外公姓奧都,經營小小咖啡店,漸漸擴充成為一間著名餐館,叫做"愛爾蘭眼楮",客似雲來,許多明星藝人政客都是常客。
“外公對我與哥哥十分鐘愛。”
小英問哥哥小揚︰“怎麼樣,開頭還過得去嗎?”
小揚笑笑︰“若你還在十一班,我會給你甲。”
“真氣餒。”
“你還緊記著小學老信居臣太太所說︰文章開頭需有特殊吸引力,叫讀者追著看?”
小英點頭。
“那真是過時的寫作方式。”
英不服氣,“雙城記第一句是"這是最好時刻,這是最壞時刻",異鄉人第一句是"母親今日辭世,或者是昨日",都采取這種寫法。”
“他們是一級作家。”
英笑了。
“別理我,別听我,做一個寫作人,第一步路就是寂寞的,別管別人說什麼。”
“揚,你第一次覺得事情奇怪是什麼時候?”
“三歲。”
“同我一樣。”
“我不比你笨啊。”他笑。
“你從來沒與我講起是怎麼一回事。”
“三歲,上學前幼兒班——”
“是,一切煩惱從那時開始,一與人接觸,就會有摩擦。”
“一個白人男孩罵我︰"那是你媽媽?你倒想,你倒想有一個雪白媽媽!"”
小英惻然,緊緊抱住扮哥手臂。
“我的皮膚比你更深色,我受到歧視,比你更多。”
“三歲到六歲是最難受的幾年。”
“是,一過八九歲,孩子們也學會虛偽,知道當面奚落看低人家是自貶身價行為,所以都把真實感受掩飾得很好。”
小英微笑,“我在那時開始,在公眾場所,不再大聲叫媽媽。”
“我也是。”
“狡猾的小兄妹。”
“後來就覺得爸媽真偉大。”
小揚取餅鑰匙,“不與你說了,我有約會。”
“玩得高興點,早些回家,莫喝酒,小心駕車。”
“你比媽媽嗦。”
媽媽出差到英國去了,做一個特輯,訪問英國一般市民,看他們對英政府刻意親美作風的意見。
林茜安德信在行內已是皇後級人物。
英到國家電視台參觀過,由衷崇敬母親,只見一大班工作人員跟在她身邊打理服裝化妝,她一邊看新聞稿一邊坐下,最後助手喊︰“三、二、林茜”,媽媽抬起頭來,艷光四射,眼楮如藍寶石般湛出晶光,微帶笑容,讀出當日頭條。
比起媽媽,小英自覺又黃又瘦,真不像媽媽的女兒。
媽媽不是生母。
她與哥哥是安德信家庭的領養兒。
這解釋了一般人看到黃皮膚小孩喚白人媽媽時的訝異神情。
媽媽生活圈子里全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擁有異常的智慧涵養,也擁有平常人不一樣的機心,深沉陰暗。
他們對不相干的事才不會輕易表示意見,看到安德信兄妹,一直親切招呼問候。
普通人就比較率直。
嘴巴不說,眉毛也揚起,打著一個大大問號。
有些會喃喃自語︰“偉大,真偉大。”
英幼時統共不知道特別,她一心以為白媽媽生黃女兒,或是白爸爸養黑小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一窩兔子,有白有黃有斑點,林林總總顏色,卻仍是一家人。
到了十歲八歲,才明白過來,人類血統十分奇妙,根據遺傳因子,白媽白爸不能生黃皮膚女兒。
約六七歲時英最羨慕雪白肌膚,時時用媽媽的粉搽白面孔,又用黃色毛線結成辮子戴在頭上,鬧了一年,母親並不阻止,讓她自由成長。
到了十二三歲,升上中學,這種煩惱自然消失,她把烏黑長發的尾梢染成鮮紅,比金發更加奪目,她開始接受自己,接受膚色,接受領養兒身份。
林茜那時已經走紅,時時出差,每周工作百余小時,顧得了事業顧不了家庭,她與彼得安德信協議離婚。
小英听到消息哭出聲來。
小揚的臉色也好不了多少。
“對不起,孩子們,這不表示父母不愛你們,你仍是我們至愛,我倆仍然會同從前一般愛護珍惜你們,只是,我們決定分開生活。”
語氣平靜和氣,友誼分手。
那番話並非外交辭令,他倆說得出做得到,仍然盡心盡意照顧一對子女。
英與揚功課有問題,彼得安德信曾經告假一星期在家親自教他們微積分。
他也是忙人,他打理一家證券公司。
可是學校要見家長,他倆必定出席︰運動會、開放日、音樂節……林茜好幾次特地自外地乘飛機趕回來參予,從不食言。
家里有保母璜妮達,煮得一手好墨西哥菜,司機是印裔的赫辛,安德信家如聯合國。
英的周記總叫老師驚喜,一次她寫赫辛的家鄉孟買水災,她幫他籌款救災,老師叫她在課室里大聲讀出原文。
英當時說︰“多難為情,我出了一身汗。”
英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舒適富裕,備受父母鐘愛,應當是一名快樂兒童。
但同時又充滿矛盾不安,時時需要克服歧視與不公平待遇。
她自覺不普通。
與小揚一樣,他倆早熟,從來不問多余問題。
許多華裔同學皮膚白皙,可是小英膚色略深,帶一種蜜糖顏色,又像在陽光中沐浴整個下午,金光閃閃,十分亮麗。
英是外國人口中所謂神秘美人︰細長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腫,黑發披肩,只不過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籠,她穿白襯衫卡其褲。
電話響,英趕去听,原來是外公……
“英,來一趟,我做新甜品給你嘗。”
英笑,“立刻到。”
她駕車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館外等她。
祖孫擁抱一下。
“有什麼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帶了十多個工作人員來用餐,包了一大間廂房,大吃大喝大笑,聲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請全場客人喝香檳道歉,結果所有人唱起歌來,我做了一客甜品,當場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來嘗嘗。”
外公金發已經掉了八九成,藍眼卻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來看明星。”
“時間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簽名照片,電影公司過兩日送來。”
外公仍然把她當小孩子。
“他們有否給豐厚小費?”
“有,伙計們都很高興,接著下來,整整三個禮拜訂座全滿。”
“恭喜你,外公。”
外公說︰“上星期省長在這里與市長喝咖啡,保鏢坐臨座(原文如此,似應為鄰座),一談個多小時,終于站起來走了,忘記結帳。”
“有這種事!”
“後來市政所秘打電話來道歉,說馬上派人來付款。”
“你怎麼說?”
“我說由愛爾蘭眼楮請客好了。”
英拍手,“好極。”
外公靜下來,看著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聲。”
“外公。”英緊緊握住外公的手。
廚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並不嗜甜,可是她卻把蛋糕吃光光,還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頭舌忝干淨。
大家見她那樣夸張,都笑起來。
外公說︰“前總理杜魯多最喜歡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給他一大塊,他笑說︰"這叫巧克力死刑。"”
英說︰“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說說笑笑,大半小時過去。
外公終于垂頭,“今日是你外婆冥壽。”
“我知道。”小英聲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好,外婆都看不見。”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動,“是,你說得對。”
這時有人提著一籃白玫瑰進來,一看,原來是哥哥與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興,原來他的約會在這里。
外公忙著招呼他倆。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幾乎在這間餐館長大,難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揚與她當作親生。這家人真是沒話說。
她與小揚並沒有愛爾蘭眼楮,卻一樣受到鐘愛。
真幸運。
半晌,小揚與他的紅發女子走了。
外公坐過來,“你也回去吧。”
英點點頭。
“你爸可有來看你們?”
“每個月都有見面。”
“彼得是好人,真舍不得他。”
英改變話題︰“今晚有幾桌客人?”
外公卻說︰“真像是前幾個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們一人抱一個幼兒進來,說是我外孫。”
這故事英已經听過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紀的人總喜歡說︰仿佛就似昨天……時間與空間忽然變得模糊,其實是無法接受時間飛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個,唉呀,小小一點點,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楮很亮,褐色皮膚。”
膚色,英伸出雙手細看。
“接著,我又去看手抱那個,揚比較大,一直笑,他有一頭獅子卷發,可愛極了。”
揚的確有尼格羅血液,但是可能混雜若干歐洲人血統,看上似南歐人。
“我與外婆即時愛上你倆。”
英微笑看著老好外公。
“從此家里熱鬧起來,林茜事業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英讓他說個心滿意足。
最後才說︰“外公,我改天再來。”
老人送她出門。
轉瞬間英已是大學生。
外公姓奧都,媽媽原名林茜奧都,嫁人後隨夫姓,離婚後卻照舊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奧都,一听知是愛爾蘭人,安德信不一樣,是一個極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無區域性,更加安全。
英讀哲學,時時把姓氏問題細細推敲。
哲學一字源自希臘,費羅,是喜愛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費羅索菲,即是喜愛智慧,兩千五百多年前希臘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歡這一門功課,畢業後她準備讀教育文憑教。
至于媽媽的行業,英覺得太耀眼太緊張,不適合她。
媽媽說︰“英,電視新聞上有許多華裔面孔,你可有興趣?”
英也注意到,她們都漂亮得不得了,棕發厚粉紅唇,一口美式英語。
但是英喜歡平靜生活。
看著媽媽東征西討,只覺欽佩。
上了大學,英與媽媽約法三章,為著維持生活寧靜,她決意把媽媽身份保密。
同學偶爾到她家,只說媽媽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來吃下午茶,“從來沒見過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電視熒幕出現林茜安德信訪問某國會議員,蜜蜜立刻說︰“我的偶像來了。”
她調高音響。
只听得那議員笑說︰“林茜,听說你新合約年薪千萬,高過國會議員百倍,林茜,我等自慚形穢。”
好一個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著回答︰“但是,議員先生,你為愛國愛民才奉獻自己。”
那議員笑逐顏開。
蜜蜜佩服地說︰“看到沒有,真是我輩榜樣。”
英咳嗽一聲。
“踫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學都叫她安德信英,以為她是中加混血兒。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氣。
蜜蜜說︰“中文煞是美麗。”
“完全正確。”
“你的中文學得怎樣了?”
“還過得去,仍不能談心事。”
“要用母語以外的語言訴衷情,那是不可思議的功力。”
兩個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學,但卻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養母。
英到圖館找資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樣,忽然看到另一樣,立刻忘記原先要找的是什麼,全神貫注讀起不相干的資料來。
英揶揄自己︰旁騖這樣多,怎似一個做學問的人。
今日,她突發性坐在一角迷頭迷腦讀一本傳記。
忽然有職員過來低聲說︰“小姐,請你隨我出來一下。”
英以為犯規,“什麼事?”
職員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英聳然動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見大堂入口處沙發坐著一個瘦小的華裔老太太,正在苦惱流淚。
職員說︰“她坐在那里已有半個小時,不諳英語,無法交通,我們有點擔心。”
英立刻過去坐到老人身邊,用粵語問︰“婆婆,發生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嗎?”
那老人只是飲泣。
英見她衣裳整齊,不像流浪人,正想換一種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員也帶來一個華裔年輕人。
那年輕人用普通話問︰“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听迷路,不禁開口,一邊點頭一邊說︰“迷路,迷路,不認得回家。”
英松口氣︰“呵,是上海人。”
老人說︰“對,對,我姓王。”
英改用滬語︰“王老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職員見他們不住用各種方言試探,每種話都似足鳥語,不知怎麼學得會,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著英的袖子不放。
年輕人說︰“我去斟杯開水。”
“好主意。”
這時,警員也來了。
英問老人︰“告訴我,你家住哪條街,電話幾號。”
“我住鮑主街,電話九三零三二。”
這種號碼,一听就知是華人家庭︰久生發,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電話撥過去,無人接听,也沒有接到錄音機上。
女警查過說︰“附近有三條公主街︰瑪嘉烈公主路,長公主道,以及歷山公主道。”
老人卻說不出是哪一條公主路,記得那麼多,已經不容易。
女警說︰“每一條街同她兜一圈,這三條路都是同一區的住宅路,不會太長。”
年輕人斟來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飲用。
英想︰這麼多人幫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著攔住,“你怎麼可以走,這里只有你懂她的語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來。”
女警說︰“請上警車,”又對年輕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來。”
年輕人咧開嘴笑,雪白整齊牙齒。
他與英握手,“唐君佑,多大電子工程系。”
英說︰“安德信英,哲學系。”
“吳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車,王老太緊緊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帶我去啥個地方?”
英低聲呵護︰“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樣迷的路?”
她低頭不出聲。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還童。
上了車,她才輕輕說︰“我與女兒吵架,出門散心,上了公路車,一直載到遠處下車,忽然不懂回家。”
英點點頭。她月兌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輕輕問︰“什麼叫長公主,難道還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長公主,即皇帝第一個女兒,讀長大的長,不是長短的長,當今英國長公主是安妮。”
“呵,真復雜。”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學的。”
“學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見他倆因此攀談起來,微微笑。
英請老人逐戶辨認家門。
老人疲倦了,有點糊涂,“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門口有櫻花那家……”
可是住宅區園子全種著櫻花。
英不停撥那個電話。他們正轉往歷山公主道,電話忽然有人接听。
英連忙問︰“你們那里可有一位王老太?”
對方十分緊張︰“你是誰,我婆婆怎麼了?”
女警停下車,接過電話︰“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車里,你們家的
若不是打通電話,怕找到明朝還無頭緒。
警車立刻駛往公爵夫人路。
一車人都松口氣。
王老太一直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鮑爵夫人路比較遠,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經有人在門口等,一見警車,奔出來迎接。
那是一個中年太太,忍不住放聲大哭。
身邊是她的子女,不住勸慰。
王老太下車來,被她女兒扶進屋里。
那一對年輕男女不住鞠躬道謝。
“請進來喝杯茶。”
女警很高興完成任務,擺擺手,駛走警車。
英謙遜︰“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那年輕男子說︰“我叫劉惠言,這是我妹妹惠心。”
英與唐君佑也介紹自己。
“今天認識好幾個朋友,真要多謝王老太。”
他們交換了電郵及
“婆婆一失蹤我們就四處找,後來才醒起應該有人在家等電話,我一進屋就听見吳小姐聲音。”
他們都以為英姓吳,這兩個字對外國人來說同音。
英也不再解釋,禮貌地道別。
劉太太出來送客。
英問︰“婆婆好嗎?”
劉太太又流淚,“睡了,像個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惱又可憐。”
惠言和惠心連忙去安慰母親。
劉太太卻說︰“惠言,你送兩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餅鑰匙,“知道。”
英說︰“我的車在市中心圖館附近,送我到那里即可。”
唐君佑也說︰“我們在圖館還有點事。”
劉惠言說︰“開頭,我以為你們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劉惠言也笑,“接著,又覺得你倆是同學。”
唐君佑不出聲,這分明是試探他與英的關系。
這劉惠言不懷好意。
唐君佑認為是他先看見英,頓覺不妥。
只听得英說︰“我們也是剛認識。”
車子駛到市中心,唐君佑說︰“在這里下車好了。”
他替英開車門。
看著假想敵走了,唐君佑松口氣,“英,去喝杯咖啡好嗎?”
英想一想,微笑,“為什麼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全神貫注蹲在老人膝前溫言勸慰,大眼楮充滿同情,這樣純真女孩已不多見,許多女同學注視一輛歐洲跑車及它的司機時更為專情。
老人與幼兒?算了吧。
他也喜歡她樸素的白襯衫與卡其褲。
他們挑一張露台桌子。
街角有藝人用小提琴伴奏賣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遠愛我,永遠做我的愛人……”
藝人唱得熱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動,掏出零錢丟在琴盒里。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們臉前,年輕男女雙雙對對路過,又在他們鄰座調笑。
那藝人奏起另一首歌︰“愛在空氣中……”
唐君佑忽然說︰“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買了一只紙盒照相機。
“可以嗎?”他舉起相機。
英又笑,“為什麼不。”
唐君佑把握時機,替英拍攝照片,又請侍者幫他倆一起合照。
年輕人似有種感覺,知道今日會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訴我關于你的事。”
英詫異,“都講了,學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華裔。”
英不願多說。
唐君佑立刻識趣,“我家是新移民,抵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學教,他們此刻在新英倫一帶度假,我有兩個哥哥,都已婚,一個在澳洲,一個在新加坡,都近著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里可有貓狗?”
年輕人似要在該剎那一股腦兒把家事全告訴她。
“有一只老金毛尋回犬,已經十歲……”
忽然發覺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沒有好好照顧它?”
“做過一次手術,真舍不得。”他怕會露出婆媽之意。
英笑說︰“你是一個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約你?”
英對他也有好感,她答︰“我們通電郵。”
他倆在咖啡室門口話別。
駕車回到家門,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門前等她。
是另一個年輕人劉惠言。
他手中提著名貴禮盒。
英一看,是燕窩與魚翅這些補品。
“太客氣了,我媽媽不吃這些。”
劉惠言以為英客套,“我媽說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點到湯里或是粥里,很滋補。”
“謝謝,進來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麼?”英轉過頭看著他。
“呵,沒什麼。”他滿不好意思。
英請他到會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語。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歐洲去了。”
劉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樣重要職位。”
英又笑。
“家里只有你一個人?”
英亦不想回答。
劉惠言說︰“家母叫我來道謝兼道歉︰我家沒把婆婆看好,麻煩外人。”
“請她不要自責,廿四小時一周七日年復一年照顧長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劉惠言嘆口氣,“你雖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記憶衰退,有時竟誤會女兒是她母親。”
英惻然,“也許,她倆長得相象。”
“我見過照片,她們三代的確相似。”
英有點惆悵,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與她是否相似?統統無從稽考,真是遺憾。
劉惠言見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樣子來,不禁納罕。
是他說錯什麼嗎?
這時,忽然有人開門進來︰
劉惠言先看見一個穿藍色制服的中年家務助理,她嘻嘻哈哈與一個碩健黑皮膚年輕人一起挽著食物籃回來。
劉惠言一怔,那黑膚留粟米卷發的青年是誰?
他高大碩健,穿短褲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覺原始。
只听得他親絡地說︰“咦,英,你有朋友?”
女佣即說︰“我去準備點心。”
英連忙說︰“讓我介紹,這是我朋友劉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來,“我是英的哥哥揚,英與揚,即陰與陽。”
劉惠言完全失態,他一時不知反應,英明明是華裔,怎會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樓做功課,你們慢慢談。”
揚朝他們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夾)的異體字,(目夾)打不出來,只好用睒代替)
女佣璜妮達切了一盤水果捧出。
劉惠言這時才回過神來。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說︰“本來媽媽打算叫我們兄妹陰與陽,後來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說那兩個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揚威的揚。”
劉惠言過了一會才說︰“你怎麼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說︰“因為家父姓安德信。”
劉惠言知道暫時不宜再問下去,他說︰“英,我們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們再聯絡。”
英送客人出去。
回來時只听見璜妮達叫︰“鳥的巢,魚的鰭,華人還有什麼不撈出來吃的?”
英笑,“璜妮達,說話不得帶種族歧視。”
她到樓上去找兄弟。
揚在沐浴,電腦熒幕上亮著的是他正在設計的一個游戲項目。
英敲敲浴室門。
她進去坐在小凳子上。
揚掀開浴簾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點頭。
“你很少帶男朋友回來,也是時候了,媽擔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對他另眼相看,請他入屋。”
揚穿上毛巾浴袍自簾子後走出來擦干頭發。
這時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臉容五官,很明顯是個英俊的歐非混血兒。
他坐在妹妹面前,“剛才他看到我時十分詫異,不過,如果沒有驚詫表現,也實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問你為什麼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釋。”
“他有听說我們母親的大名嗎?”
英不出聲。
“他對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揚笑,“你什麼都不說,不是羞恥不願開口吧。”
英撲上去打他,整個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揚大叫,背著她跑出臥室。
璜妮達看見了,斥責說︰“孩子們,靜一點。”
英這才從哥哥身上下來。
揚穿上背心短褲。
“英,三言兩語把家庭背景交代過,開心見誠,豈非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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