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勝威怔怔地回到車上，發動車子下山。</p>


    苞死老太婆有關的一切一幕幕掠過腦海，那麼可惡、那麼囂張剽悍、那麼氣恨的人忽然走得低調，無聲無息——</p>


    他發現自己視線模糊，看不清楚前路，他將車停在路旁，輕觸眼角，竟是一片濕漉。</p>


    他恍惚地哭著，卻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其他的情緒。</p>


    熱淚不斷淌下，越淌越凶猛，最後他趴在方向盤上，激動得哭到不能自己，就好像一只籠中鳥被困住太久，忽然自由了，看著天空卻不知往哪兒飛。</p>


    痛哭一陣後，他坐直身子望向右邊座位，彷佛又看見那壞透的死老太婆坐在那兒對他笑，金牙閃亮著。</p>


    「壞人走了，歡迎你回家。」她說。</p>


    「但是我……」他哭泣。「我不喜歡這樣——」</p>


    不喜歡突兀的離別，連離開都這麼殘酷，不讓人準備。他糊涂了，這太不真實，是真的嗎？真的離開了？</p>


    猶記那時，他被保鏢制伏在地，她蹲在他面前說的話——</p>


    我要收養你，因為你……實在太壞了。</p>


    情正熱時被迫分手，似水潑沸油，刺激之大可以想見，然旁觀一切的車東元，對主子崔勝威曾經是敬佩，如今是敬畏。</p>


    且看他開會時精神奕奕，炒股時神采飛揚，罵人時依然三七步，上一刻還愛得神魂顛倒，下一刻卻撇得干干淨淨。</p>


    崔勝威依然日日西裝筆挺，現身飯店，對這境界，車東元是既贊嘆又望塵莫及，畢竟過去六個多月，他親眼目睹總裁是怎麼苦追徐明靜的。</p>


    「哥，你不傷心嗎？」終于，車東元忍不住好奇。</p>


    崔勝威坐在家中靠窗的沙發上，品咖啡，看報紙，翹著二郎腿。听見車東元的話，報紙往下挪，露出眼楮，眼色哀淒。</p>


    「我傷心得快死了，想她想到快瘋了，我發現沒有她我活不下去——」</p>


    是嘛，這才正常。但——</p>


    「哈哈哈哈哈哈——」指著車東元呆怔的臉，崔勝威大笑。「以為我會這樣說嗎？切！」他挪高報紙遮住臉，繼續看報。</p>


    車東元一陣毛骨悚然，忍不住想自己哪天要是危害到他的事業，恐怕也會被這樣斷開鎖鏈。</p>


    「東元，等一下替我去‘靜薪農場’采樣回來，已經一個多月沒去了。」</p>


    「我去？」</p>


    「以後這個重責大任就交給你了。」</p>


    「哥怎麼不去了？」</p>


    「萬一遇到不能見的人就麻煩了。」</p>


    「誰？」</p>


    「嘖，問題真多，是不是想回去當泊車小弟？」</p>


    「我馬上出發！」怕被斷開，車東元速離。</p>


    見他離開，崔勝威放下報紙，拿來手機打給滿姨。</p>


    「設計師來了嗎？唔，我馬上到。」</p>


    崔勝威領著設計師團隊參觀高金霞的別墅，團隊助理忙著丈量房屋各處。</p>


    「房間的牆都要打掉，看看可以隔成幾間套房。」崔勝威指示道，將帶來的資料交給設計師。「我喜歡的風格都在里面，給你參考。設計圖我希望能在十二月前完成，盡快動工，還要申請變更使用執照。」</p>


    「沒問題，我們會盡快完成。」</p>


    設計團隊離開後，滿姨將準備好的點心端到客廳。</p>


    「這些都是照您的要求準備的。」本來滿姨要退休了，總裁卻留下她繼續管理別墅，老夫人的東西也全留了下來，還提出奇怪的要求——</p>


    「日式蛋卷配無糖熱紅荼，這個就是老夫人最愛吃的點心，還有這個湯也是老夫人愛喝的‘南宋傍林鮮’。」應他要求，做的都是老夫人愛吃的。</p>


    崔勝威圉一口品嚐，面露驚喜，是熟悉的味道。「這我知道，我小時候常吃。」</p>


    「是啊，您還住這里的時候，宵夜常喝的就是這個湯。這湯是老夫人教我的，您那時候喝的是老夫人親自料理的，她常說這個對發育中的孩子很好。」</p>


    原來如此。「下次教我做這道湯。」</p>


    「沒問題。」</p>


    崔勝威靜靜品嚐著，而透過滿姨，他了解許多關于高金霞的事。</p>


    原來她一出世就被送養，養父母把她當成佣人般支使、糟蹋，她受不了虐待就逃走了，逃到有錢人家里幫佣，自己賺錢去念夜校，跟同學玩吉他愛上音樂，也有了喜歡的男人。</p>


    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直到懷孕生下孩子卻被拋棄，忍痛將孩子送給不能生育的夫妻撫養，自己則到酒店上班，賺錢給孩子的養父母，只盼孩子被好好對待。</p>


    後來在一次兄弟斗毆中，她的牙齒被打斷，幸而一位黑道大哥可憐她，帶著她放高利貸，從此就是一條黑路。</p>


    「如果不是遭遇那麼多坎坷和挫敗，對人太灰心，又怎會變得心狠手辣？」滿姨感慨道。</p>


    崔勝威心情復雜。當她消失才想著要了解她，而看似千瘡百孔的黑暗過去，原來藏著點點亮光。</p>


    回想那時高金霞跟他討生日禮物，不過就是個渴望被愛的女子啊，而他卻——</p>


    真後悔沒準備禮物，就這樣散了。</p>


    回家途中，他到書局買了泡棉和硬紙袋，回家後將陽台催根成功的「美國毛兔」仔細包好，放入紙袋，寫上地址，下樓寄出。</p>


    又寄來了！</p>


    徐明靜打開信箱又看見它，小心拆開，一片多肉寶寶落在掌心里。</p>


    自從和崔勝威分手後，每隔幾日她就會收到神秘人士寄來的信，里面總是有各種葉孵成功的肉寶寶，除此之外，沒有寫寄件人，也沒有任何只字片語。</p>


    第一次收到時，她又好氣又好笑。</p>


    記得她明明跟他說過，她討厭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她不養寵物也不種植物，她想把他寄來的多肉寶寶轉送出去，但卻辦不到，因為她是那樣思念他。</p>


    肥厚又毛茸茸的葉片窩在掌心里，邊緣側芽橫出一株極小的新葉。她想像那個男人將它剪下、葉鮮，再細心包好寄給她，想像這些小像伙曾幸福地待在那男人身旁。</p>


    「唉，你超不幸的，以後要跟我住。」她對肉寶寶說。</p>


    最後，她將它養下，他持續的寄來，她就越養越多。很快地，房間里就被各式各樣生氣勃勃的多肉植物包圍。</p>


    夜里，她抱著吉他盤坐在地，孤單地刷弦，嘴里隨意哼唱，能感受到它們的注目。它們曾與他生活，吸納他吐露的氣息，被他照顧滋潤，如今在這與她的呼息交流，彷佛與他又有了共鳴。</p>


    就算他不在身旁，卻依然溫暖她的心。這麼想，漫漫的黑夜就沒那麼難熬了。但是當肉寶寶多到一個程度時，徐明靜終于受不了了。</p>


    「徐明靜！」下午，房東太太胡嬌嬌下樓，用著大嗓門問︰「找我干麼——天啊，這什麼？你在我房子里種草？不行不行，我不準！」</p>


    「你不覺得它們很漂亮嗎？」</p>


    「天啊，你不知道土壤有多髒嗎？不知道它們有多少細菌？全給我扔了，馬上！立刻！Now!」</p>


    「我用的是有機土，比你還干淨。」</p>


    「什、什麼？比我干淨？」</p>


    「不懂就別裝懂，這不是草，是多肉植物。房東太太不看書的嗎？」</p>


    「你這什麼態度？你在跟誰講話？嗄？」</p>


    「更新一下大腦資訊好嗎？順便更正一下，家里養貓狗的人免疫力比一般人高，科學家已經證實了你知不知道？」</p>


    「你——你——」這丫頭今天是吃錯藥了？胡嬌嬌挺起胸膛叉腰問道︰「你是不想繼續住下去了？」</p>


    「不想。」</p>


    啊咧？</p>


    「我找房東太太來就是要說這個，我不續租了，這里也要停止營業，您要說教的話就跟下一位房客說。」老是在腦子里殺她都殺累了。</p>


    胡嬌嬌氣焰驟失。「你找到新地方了？不可能，這附近要租到像我這麼便宜的——」</p>


    「找到了。」</p>


    「什麼？在哪里？多少錢？」</p>


    「陽光明媚，空氣新鮮，還不用錢。」徐明靜無欲則剛。</p>


    胡嬌嬌霎時拽不起來了，她驚訝地望著這女人。</p>


    怎麼一段時間不見，這個憂郁清的女人彷佛變了個人，渾身綻放光芒，氣場變強大了，竟然還笑眯眯的？</p>


    「能搬走真是太棒了。」徐明靜笑道。</p>


    不要耗在這地下室了，我們上山吧。</p>


    于是她開車載著她的行李和崔勝威給的肉寶寶們上山去，前往陽光明媚的地方，放下別人的夢想，拾回自己的理想。</p>


    她從崔勝威那兒學到一件寶貴的事，她該向前看，將無法逆轉的過去拋在身後，也唯有這麼做，才不辜負從他那兒得到的溫暖。</p>


    肉寶寶們需要陽光，她也需要。</p>


    女兒終于回農場住了，徐正國樂得跟前跟後，幫著女兒搬東西。</p>


    「我去一下溫室。」</p>


    「溫室？」徐正國怔住。「現、現在嗎？」</p>


    「唔。」徐明靜抱著紙箱往銀杏樹群走，箱里全是肉寶寶。</p>


    「終于要去了——」出事後，女兒一次也不肯踏進溫室。</p>


    「但是看到溫室她會不會抓狂？」楊玉環擔心地問。</p>


    「不知道。」徐正國緊張起來，抓住楊玉環的手臂。「怎麼辦？萬一她抓狂又要走了，那我……」</p>


    「我覺得我們現在最好放音樂。」</p>


    「咦？」</p>


    「用擴音器放抒情歌，在浪漫的氣氛下，明靜看到溫室，比較可能是感動而不是暴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