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岸 第十二章
凌晨一時子樵仍未返,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
“到底發生了什?事?”才回家不久的思奕問。“怎?大家都不講話呢?”
子樵母親憂形于色。思曼再也坐不住的走來走去,又到露台上去張望。方氏夫婦也陪著子樵母親。思朗再也忍不住的把經過情形告訴思奕。
“我出去找他。”思奕起來。“坐在家里干等不是辦法。我去文華酒店。”
“再等一陣。”子樵母親極度不安,卻強自鎮定。“他們不會在酒店,子樵——應該有消息來,他有分寸。”
思奕只好坐下來。知子莫若母,子樵母親的話有道理。
又等了一陣,還是沒有消息。屋子里每個人都不出聲,空氣沉悶得令人要發瘋。
“我看還是——”思奕沒說完,電話鈴忽然大響起來,把每一個神經已拉緊的人都嚇了一跳。
“我來听。”思朗跳起,手抓電話。“喂——誰?我是思朗——子樵,嗯,是——啊——”
思朗的話停住,臉也變得剎白,手也顫抖起來。
“怎——怎?會?怎?——可能?不——不——”,突然間她哭起來,電話扔在地上。
“怎樣了?”思曼動作快得出奇,立刻再拾起電話。“子樵,發生了什?事?”
只見她一邊點頭,一邊“嗯”著答應,血色開始從她臉上褪去,她蒼白得可怕。最後,她收線。
“發生了什?事?”每個人都站起來,圍在她四周,思朗也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著思曼。
“出事了。”思曼深深吸一口氣,還不自禁的打個冷戰。她聲音沉重,顫抖。“露莎琳——被警察局拘留,她——殺了人。”
“什??!”方太太尖叫起來,軟軟倒在沙發上。
一時之間場面混亂起來,又叫又喊,拿冷毛巾的,拿白花油的。只有子樵母親在那兒垂淚。
“伯母——請放心,子樵沒事。”思曼安慰著。
“我知道會出事,我知道會出事——”子樵母親喃喃自語。“子樵——這半輩子真是受夠了。”
“伯母——我要去警察局看看,你可要同去?”思曼放柔了聲音問。
“已經出事,還怎能挽回呢?”她又說。仿佛不知道思曼在一邊講話。“怎能挽回呢?”
“伯母——”
“媽媽醒了,”思朗叫起來。“媽,你什?地方不舒服?你該上床休息了。”
“子樵怎樣?”方太太還是關心。“思奕,快帶思曼去警察局看看。”
“是。”
“我也去。”思朗叫。
“你最好在家陪著爸和媽媽,我不想另生事端。”思奕認真的說︰“這個時候誰都不能發小孩子脾氣。”
“好。”思朗咽一口氣,無可奈何的答應。
“我們走。”思奕扶起子樵母親。“我們會打電話回來。”
“等一等,思曼。”方先生叫住她。“露莎琳殺了什?人?是死亡?或只受傷?”
“死亡。”思曼猶豫一下,才慢慢說︰“她殺的是載她回酒店的司機。”
“怎?會這樣?”思朗赫然。“人家與她又沒有仇很。”
“她當那司機是醫生。”思曼匆匆往外走。“詳情等我們回來才說,你們先休息。”
“隨時打電話回來。這個時候,怎?睡得著呢?”母親嘆一口氣。
幾個鐘頭之間的改變太大了,剛才還話生生的人現在竟一死一變殺人犯,世界上的事怎?有道理可講呢?
思奕把車開得飛快,好在沒警察,否則已抄了十次牌。趕到警局才用了六分鐘。
子樵頹然坐在一間辦公室里。思曼他們進去時,不見露莎琳。
“她呢?”子樵母親顫聲問,她表現得相當理智,到現在似未落一滴眼淚。
“在問話室。有心理醫生來,還有律師。”
“事情——怎?發生的。”思曼問。
子樵的視線始終在一個沒有焦點的方向浮游,他沒有看任何一個人。
“我不知道——誰知道呢?”他掩著臉,聲音嗚咽著。“我看見她乘那輛的士在搖擺,在之字形的亂走,後來撞在鐵欄上。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是什?,等我追上去,那的士已停在路邊時,我看見的是一幅恐怖的圖畫。我不知道,事情怎?會這樣呢?”
“是——怎樣?”思奕鼓起勇氣問。
“司機的頭頂上插著一把刀,只看見刀柄,刀是從背後刺上去的,司機血流滿面,臉上神情痛苦,猙獰——仿佛地獄的景色——我嚇呆了,耳朵里只有她——她——露莎琳瘋狂的笑聲。于是我也下意識的怪叫,一直叫到警察來到。”
“露莎琳——現在怎樣?”思曼問。很關心的。
“她見警察來,漸漸就平靜了。警察問什?她都會答,她說——她殺了一個壞醫生。”子樵說。
“你呢?”子樵母親難受的問。
“她望著我笑,仿佛不認得我了。”子樵雙手插進頭發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會殺人呢?那個人——那個人——多無辜?”
他垂下頭,哭出了聲音。
“子樵,不關你事。”思奕用雙手抱住他的肩。“只是一次意外,誰也不想這種事發生,對不對?而且你也知道,露莎琳不正常。”
“就是知道她不正常,才不該讓她單獨走。”子樵痛苦極了。“我們不知道她仇恨醫生,真的,她從來沒表示過——”
“現在——只能努力于善後的事。”思奕說。
“誰讓她知道我在香港呢?誰讓她來找我?”子樵叫。
思奕一窒,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子樵這?說,似乎思朗和思奕是罪魁禍首了,是他們打電報去美國的,但——誰知道電話是露莎琳听的?誰知道她又不大正常呢?
“事情是注定的。”子樵母親冷靜又認真的。“誰都不要自怨自責。因為誰都不想事情發生。那天是思朗的電話來,正巧露莎琳在我們家,正巧她听電話,我搶過來已來不及,她們互相已說了一大堆話。真的,我認為——一切是天意,凡事都是命中注定,逃不了的。”
“剛才——我們不該那樣刺激她——”子樵喃喃說。
“錯了。她令你痛苦了幾年,甚至萬念俱灰的想放逐自己。她那種蠻不講理,咄咄逼人法,遲早出事——。”
“不。媽媽。她原來不正常得厲害。”子樵自責。“早知道她——她——我們不該逼她。”
思曼微微皺眉,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子樵這?說,令她也覺得自己有罪。他們是不是沒留給露莎琳任何余地?
思奕看她一眼,同情但不知道該說什?。
一個警官走出來,直到他們面前。
“醫生正替她檢驗。”警察有責備的意思。“這樣不正常的人,你們怎?任她周圍走?還是從美國來的?”
“我們並不知道——”子樵說。
“你是疑凶的丈夫,是嗎?”警官望著他。“請過來把事情的始末講一次。”
“他——和她已離婚三年,正式的。三年中他們根本不曾見過面,一次也沒有。”子樵母親說︰“今晚發生的事我們都清楚。子樵今天和她是三年來第一次見面。”
母親總是幫著兒子,千古不變的道理。
“哦——”警官有點意外,卻也點點頭。“無論如何,雷先生可否把事發前的經過講一遍?”
“我——”子樵顯得痛苦又混亂,真是不知從何講起。“我要想一想,許多事——好象不是真的——”
“讓我來說,”思曼冷靜的聲音響起。“我清楚所有的一切。除了殺人的那一段外。”
“你是——”
“我是雷先生的未婚妻。”思曼吸一口氣,勇敢的。“我們今夜聚在一起原是談婚嫁之事。”
警官恍然,示意思曼坐到他旁邊。子樵母親,子樵,思奕都關心的圍上去,听思曼慢慢的訴說經過。
“你們——真不知道她不正常?”听完後警官問。
“若是知道——”思曼看子樵一眼。“真話,我怕沒有跟露莎琳見面的勇氣。”
露莎琳被送進了精神療養院,殺人之後她已不認得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自然,往日的情情怨怨再也不能擾亂她。她看起來並不痴呆,仍然會講話會笑,會瞪眼發脾氣。而且永遠重復那句話︰“我不要看醫生,看見醫生我要殺了他!”
也許這殺人案還是要開庭的,卻絕對不是目前的事。露莎琳那樣兒怎樣上法庭呢?
子樵母親頗受刺激,早已回美國。子樵仍然在香港工作,整個人瘦了,憔悴了不少。他一直有份自責,所以變得更加沉默,不敢輕易發言。
他和思曼的婚事是雙方家長同意的,也算是訂了下來。可是日子呢?卻沒有人再提。
思曼已辭去工作,目前這情形下,她不便再見傅堯,兩個人都會尷尬。
對于工作慣了的思曼,一旦靜下來非常不習慣,每日無所事事的日子太難捱了。子樵又沒時間,晚上縱使見了面也沒什?話好說。
她覺得很悶,很悶,四周的空氣仿佛凝結,她深深呼吸也不能舒暢。這種日子還能捱多久呢?
那天,是星期六子樵接到通知,法庭無限期的擱置那件案子的開審期,直到醫生證明露莎琳復原為止。
子樵到方家吃午飯,他很認真的說︰
“我想去看看她。”
“可要我陪你去?”思曼問。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
飯後他獨自走了。說好了三點鐘之前一定趕回來,可是四點鐘了,他一點消息也沒有。
思曼開始擔心。
自從“殺人”事件發生後,思曼心中就有陰影,沒有安全感,覺得意外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
她在露台上等了一段長時間,樓下連汽車都沒幾輛經過。嘆一口氣,突然,她想到一個地方,子樵會不會去了那兒?
匆匆換衣服趕去。就算找不到子樵回來也不過一個鐘頭,她不擔心錯過他。
西貢還是老樣子。這一年多來地產市道不好,也沒什?新屋子再蓋起來,原有的幾幢仍疏落的屹立在海灘之上。
五點鐘,天色有點灰,沒有陽光,所以天黑得比較早吧!沿著石梯下去,沙灘上也是冷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見一個。
思曼慢慢的向前走著,就象第一次隨公司同事來燒烤旅行一樣。
丙然,她看見一條小舟,在淺海處飄飄蕩蕩的。卷起褲腳走向前,看見躺在小舟上凝目望天的子樵。果然他在這兒。一顆懸著的心才慢慢歸位。
凝望他一陣,又慢慢退回沙灘,默默坐在那兒。她不想打擾他,只要證實他在這兒,她就放心了。
時間悄悄從身邊溜走,暮色四合,天色更暗。
小舟上的人坐起來,看一眼思曼,緩緩走過來,也沉默的坐在她身邊。
兩個人都不講話,氣氛卻是融洽的、溫柔的。
“怎?知道我在這兒?”他先問。
她淡淡一笑,並不回答。
“我大概注定一生要背重擔,心里總是放不下。”他又說。
“她好嗎?”
“相信永遠都會這樣子。”他默然。“她這情形相信一輩子也難改變。”
“她這樣未嘗不是快樂。”
“我該負大部分責任。”他還是自責。
“現在不是研究誰負責任的事,子樵,你不該一輩子被心魔抓牢。”
“心魔?”
“你的自責。”她說︰"露莎琳的事,大部分她該自負責任,你被她折磨得不夠嗎?”
“我不知道她有病,她不正常。”
“事已至此,你想怎樣呢?自責一輩子?我看也于事無補。”她說。
“話雖這?說,我還是扔不開。”他痛苦的。“她看來與常人無異,只是不再認識我。在以前我是求之不得,希望她眾不在我面前出現。現在——我很難過,我不能不內疚,她的病確因我而起。”
她沉默著。
“我曾對女人失去信心,直到遇見你。你和她可以說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你就是我心中希望的那個女人,我以為永遠找不到了,你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又說︰“我曾掙扎得很厲害,我知道她並不肯放過我,我並不知道她有病——我回美國還是遠遠的避開她,心中每天每時每分每秒想的還是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只好回來。回來之後又不敢正式見你,只躲在你四周,看你一眼也覺心足,我不想帶任何麻煩給你——我知道她不會放過我——她果然來了,事情弄得這?糟。”
他看來矛盾,又那?痛苦。
“我希望我能幫到你。”思曼吸一口氣說。
“思曼——”他欲語義止
她了解的微笑,慢慢站起來。
“我回去了,不打擾你。”
“思曼——請別怪我。”他凝望她。
她搖搖頭,微笑一下,在暮色中漸漸遠去。看得出來她並非很願意走,她有份無奈。
或者這就叫緣分。
他們之間有緣無分,再怎?努力也沒有用,即使他去而復返,他們最終必分開。
她很唏噓,這就是屬于她的愛情、每每只差最後一步。看來子樵不會是她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家,剛趕得及吃晚飯。她看來神色平常,平靜,象一點事也沒有發生過。
“子樵呢?”母親只這?問過一句。
“他有事。”她還是淡淡的。
于是誰都不再提子樵。露莎琳已住在醫院,誰都認為他們大事已定,還能有什?變化?
子樵和她都是重感情的人,這是他們的缺點,善良也是。大概這輩子他們注定吃苦。
她裝得若無其事的看了一陣電視,九點鐘才沖涼回房。回房也是寂寞,也是心緒不寧,但她不能忍受被父母兄妹看出來。
她是那樣了解子樵,那?,等他辦完一切事離開之後,她才向大家解釋吧!
明天開始留意報紙,再找一份工作。當然;可能不會再象傅堯父親的公司那般受重視,但以她的能力和努力,相信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居然睡得很平靜。
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是買“南華早報”,找工作該積極。當天就打出幾封求職信,她對自己很有信心。
三天之後就有電話約見面,幾乎是一見就成,幾家公司都有誠意請她。現在就看她的決定。
晚上,傅堯的電話來了。
“你在找工作?”第一句話就這?問。“你那份一輩子的主婦職業呢?”
“象一個夢。”她苦笑。听到傅堯的聲音還是開心的。“怎知我在找工作。”
“香港太小,幾家公司都傳出來找到理想人選,我再一查,當然水落石出了。”他說。
“香港的確小。”
“回來公司。我們永遠虛位以待。”他說。听得出來他另有深意。
“非常感謝。但——請讓我做一次好馬。”她笑。“我想吸一點新鮮空氣。”
他沉默一陣,然後說︰
“發生了什?事?”
“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我和他。你可看見報上前一陣女人殺的士司機的事?”
“有什?關系?”
“是他的前妻。”她極坦白。
“啊——對不起。”他非常不好意思。“我太多事了。”
“我不介意。事情發生是人力無法挽回的,宿命論者可以說命中注定,我並不抱怨。”
“但是——他有必要這?做嗎?”他問。他是指子樵會離開香港。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我——不知道該說什?。”
“那就別說,讓它過去吧!”她平靜得很。
“你就這樣——算數?”
“我會另找永恆的職位。”她笑起來。“那是事業。”
“回來吧!”他真是苦口婆心。“公司提供你最好的機會。”
“讓我試驗一下自己的能力。”她很堅持。“傅堯,一向以來你在幫我。”
“不要懷疑自己的實力。”
“那?為什?不讓我闖一闖呢?”她笑。
“看來我永遠說服不了你。”他也笑起來。
“到今天才看到我是倔強,固執,死硬派。”
“那——明晚出來吃飯?你還欠我一餐,記得嗎?”
“過一陣子吧!”她婉約的。“我希望事情告一段落時才見你,還是我的原則。”
“選擇了哪間公司?”他轉話題。
“不選,全部都不理想。我還有幾個機會。”她說。
“聰明。那幾間並非大公司。”
“選鮑司我並不選名氣,氣氛對我很重要。”她說。
“我明白了。在哪兒工作請通知我。”他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婆媽。
“一定。”她先收線。
暗堯也是個倔強,固執的死硬派吧?一找到機會他總是百折不撓的。選他真是個黃金海岸,只是——她心中的理想是矛盾,不穩定的子樵,她記得他說過喜歡“野岸無人舟自橫”的淡泊,瀟灑,自由自在的意境,他是個野岸吧!因為他從來不是有野心的人。
野心會不會是無可奈何之下的產品?
這些日子,子樵在做什??怎?一點消息都沒有?至少——他們一直有感情,不成夫婦也是朋友,他連“再見”都不願說?
或者他想埋藏—切,連“再見”都不願。
心中象針扎般刺痛。這事對她沒有打擊是假的,只是她做出副茶飯不思,憔悴痛苦狀又有什?作用?子樵也不會回心轉意。
又有電話。思朗在門口嚷。
“是子樵,準姐夫。”
思曼頗尷尬電話里的子樵也听見了吧?
“對不起,思朗亂說話。”她先出聲。
子樵沒有立刻響應。過了一陣.他才說︰
“我明天一早上飛機。”
是吧!他要離開,她一早就知道了。或者他並非懦弱而是太善良。善良的人痛苦都比別人多些。
“一路順風。”她只能這?說。
“我帶她一起回去。這幾天都在辦各種手續。”他無奈的說︰“我想——那邊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就算住在療養院,那邊也比較好。”
“是。那邊也有你的家。”她說。
“你怪我?”他敏感的。
“不。我相信命運。我已找到份好工作”她說。
“回傅堯那兒?”他問。
她輕笑起來。他並不那?了解她。
“怎?會呢?我從來不曾一腳踏兩船,我在另外的公司工作。雖然他要求我回去。”
“思曼,我——”
“我了解一切,別說了。我不怨你也不怨自己,認識你是很快樂的事,我會記得屬于我們的一段日子,那將是最美好的回憶。”
“你要保重。”
“你也一樣。”她誠心誠意的。“若有時間,不妨來封信,報導一下生活。”
“我會。”他猶豫一下。“不過——我行蹤不定,你若給我信,只好寄媽媽家。”
“你——不住美國?”她很以意外。
“那會是若干年後的事。”他說︰“我不能駐足于任何一處留給我深刻回憶之地。”
“所以也不考慮再回香港?”她極聰明。
“我會記得你,思曼。”他黯然神傷。“你給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突然之間她就流淚了。默默的流著淚,一絲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思曼,怎?不講話?”他急問。“你還在嗎?”
思曼深深吸一口氣仍無法使淚水停止。
“思曼,思曼,你怎?了?你還在嗎?思曼!”他叫。他還是重視她,關心她的。
“我——在。”她努力講出這兩個字。“再見。”
立刻收線,她已泣不成聲。
思朗在一邊看呆了,發生了什?事?
電話鈴又響,思曼在思朗抓電話的前一秒鐘阻止她。
“說我和傅堯剛出去,有事。”她奔回房。
思朗照她的話說了,但——卻莫名其妙。發生了什?事?
子樵離開半個月之後,大家的心才安定些。沒有人怪他,他也是無可奈何。甚至思朗覺得他帶露莎琳離去這件事,顯示出他有情有義,拿得起放得下。
“這樣的男人也不枉我暗。戀他一場。”思朗笑。“現在再難找到有良心的男人了。”
思曼沒什?表示,看來相當平靜,而事實上,她永遠心平氣和。畢竟是真正付出感情,真正愛過,就算不怨任何人,也覺意難平。
她很積極于找工工作,幾乎每一間公司都願意請她,到最後她總是猶豫。她決非挑剔之人,而是她一直有個感覺,她還有件事沒辦妥,她不能急于工作。
然而半個月了,子樵一點消息也沒有。他答應有空時會給她信的,他該知道她是關心;為什?沒有消息呢?
非常掛念。
她曾偷偷打電話去子樵母親那兒,很可惜,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听,她也不在。難道——她也隨子樵搬離嗎?思曼真的懷疑。
他們之間就如斷了線的風箏嗎?
“還不想工作?”思奕問。
案母兄妹都對她和顏悅色,禮讓三分,她心里過意不去。又不是他們的錯。
“明天。明天我選定一家公司去報到,”她振作一點。“選航空公司的行政經理做。”
“全家旅行可以買便宜票。”思朗立刻說︰“你還可以免費全世界去呢!”
但是她獨自走遍全世界有什?意思呢?而且——有用嗎?找到子樵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暗堯又約了她幾次,全部推了。沒有心情見他,同時這時候見他,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說要走出家門的,是不是?”他說。
“我沒有禁閉自己只是——還不是時候。”
“是時候你會不會通知我?”他不死心。
“我相信——不會。”她說得很肯定。
“我明白了。”他輕嘆一聲。
從此,他沒再打電話來。
思曼想表示的是︰即使沒有子樵,她也不會接受他。她一直是這?表示的,可能並不決絕,傅堯一直沒死心。這次——該是一個段落了吧?
早晨,思曼打電話去航空公司,她答應他們的聘請將出任行政經理,明天可以上班。
辦完一件大事,她有份新的沖動。新工作新環境,新挑戰都令她興奮,心情居然好得出奇。
“我去剪個新發型。”她對母親說︰“明天將是全新的一天,我的新開始。”
母親帶點心痛的微笑著。她希望女兒幸福,然而幸福虛無飄渺,不是每個人能捕捉到的。那?,女兒心情愉快也是樂于見到的。
從發型屋出來,思曼居然好心情的去中環逛了一圈。在置地廣場打了個圈出來,她為自己買套新裝,還配好皮包、皮鞋,很有一番新氣象呢!
一路上心情開朗的回家。母親指揮著工人居然轉換了客廳的布置,一切都煥然一新。
“為配合你明天的新開始嘛。”母親笑。
新開始,是。對她來說一切都顯得那?無可奈何。她極希望子樵留下伴她一生一世,然而道義上——現在這社會里還是有許多善良人講道義的。
“晚上呢?晚上有什?好菜?”她提高聲音。
“買了很多海鮮,都是你喜歡的。”母親說。
“那?我就親自下廚。試試我的手藝吧!”
她做得很好,真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思朗,思奕陸續回來。思奕還帶來一封信。
“思曼,子樵的來信。”他叫。
子樵?!思曼從廚房里沖出來,又覺得太不妥當,放慢腳步走到思奕面前。
“希臘來的。”思曼自語。“跑到那?遠去。”
當著大家的面,她就拆開信封。一張紙,簡筒單單的幾句話,
“思曼︰也許固定在香港住邊了,我居然不再習慣飄泊。雅典的陽光很好,我住處後面有個木碼頭,我常在那兒釣魚,曬太陽。想念你,永恆的。子樵”
思曼吸一口氣,把涌上來激動的淚水壓下去。想念你,永恆的。她何嘗不是呢?
命運對他們並非不公平,他們曾相愛過。只是——它太苛刻了。思曼幾乎已付出自己全部感情,仍然得不到她想要的。這不是苛刻是什??
“子樵在希臘曬太陽,很好。”她淡淡的說。
“有沒有問候我們大家?”思朗盯著那封信。
“沒有。”思曼實話實說。
思朗有點失望,她嘆口氣倒在沙發上。
“子樵心中永遠只有思曼。”
思奕白她一眼,低聲罵︰
“十三點。”
思曼回廚房之前宣布。
“十分鐘可以吃飯,大家洗好手等著。”
“海鮮大餐,我們自然會作好準備。”思奕磨拳擦掌。
思曼把信封小心的放在衣袋里,然後把游水蝦放在滾水里。
門鈴在響,響得很急,很放肆,這個時候,會是誰?
思曼全心全意放在她的白灼蝦上,完全沒有留意外面的事。反正來客是誰也與她沒有關系。
外面客廳里是安靜的,幾乎不聞人聲。一定是魯莽的人按錯了門鈴。正預備把蝦子撈起,忽然有人叫她。
“思曼。”溫柔深情如發自靈魂深處。
她象受了最強的電殛,手上的艄勺子掉在地上,盤子也跌碎了。怎?可能?那是子樵的聲音?!
猛然回頭,曬成深棕色的子樵站在門邊,子樵,是子樵,真真正正的子樵!
“你——”她不能置信的奔前幾步又停下來,想模模子樵的臉卻又不敢,怕他會消失似的。“真是你?”
他攤開雙手,做一個好復雜難懂的表情。然後用力的擁她入懷。
在這一剎那,她感到一絲陌生——陌生?!她和子樵之間?不不不,她怎能對他陌生?她已愛了他幾個世紀,她了解他猶如了解自己。
她的淚水滴下來,同時,她也感到脖子里有水滴掉下來。啊!子樵回來了,世界上還有什?比這更美好的事?那簡直是上帝的精心杰作,最完美的。
“我剛收到你希臘的來信。”她直起身,抹干眼淚,展開最溫柔動人的微笑。
“三十多小時前我從雅典上的飛機。”他深深凝望著她。“如果不能見到你,我一定會死。”
“有這?嚴重?”
“你低估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沒有估計過,你一直給我高深莫測的印象。”她笑。
“我回來得及時,思朗說你明天就打算上班了。”
“永遠不會遲。”她俏皮的。“幾時你回來,我都在等待做你的全職主婦。”
“全職主婦?”他樂壞了。“我以為這輩子永遠沒希望了。”
“只因為你良心太好,內疚。”
“我內疚也沒有用,想通了。”他吸一口氣。“她病是先天的,不是因我而發。”
“能想通是好事。”她笑靨如花。“難怪我一直覺得事情仿佛還沒有完,原來你要回來。”
“你一向不喜歡大團圓這?俗的結局。”
“這次例外。我要做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主婦,我要做一切世俗的事,譬如生兒育女——”
他再一次擁緊她,喃喃自語著。
“如果我不回來,我會後悔一輩子,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我不原諒自己,我——”
“子樵。”思曼突然驚叫著推開他。“你——你的胡子呢?”
是,他剃清了掩住三分之一臉的大胡須,所以他看來陌生,他看來有點改變。
“剃清了。我和你之間再無掩飾,再無隔膜,我們坦誠相見,我把一切最真實的放在你面前。”他誠心誠意的。
“但是——但是你看來好怪。”她笑得淚水再一次涌出來。“你怎?是這?清秀呢?我不能相信——”
“那?再等半年,我為你再留須。”
“不必了,無論你的樣子是怎樣,你還是你。”她仰頭望著他。“這就夠了。”
“喂,喂,舊情復熾也不能混世忘人啊!”思朗在客廳的一邊叫。“情話完了嗎?我肚子餓!”
“啊——”思曼跳起來。“白灼蝦!”
那一鍋可憐的白灼蝦的水已差不多煮干,每個蝦子大概有石頭那?硬。
“我的心血。”思曼慘叫。
“別作狀。”思朗一個箭步搶著過來。“準姐夫回來,還變得清秀白凈,風度翩翩,我們要你們請客。”
“人家才下飛機——”思奕打圓場。
“再捱三十幾小時飛機怕他也會不累。”思朗扮個鬼臉。“他知船已經進港了,再不怕風浪。”
“伯父,伯母一起,我們大家出去吃晚餐。”子樵在人前突然就拘謹了。
“簡直慘無人道,人家才見面,就要拖上我們一大家子人。”思奕說。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子樵凝望思曼。
“真受不了,怎?完全變了呢?”思朗作狀昏倒。“我情願看你以前的性格巨星狀,也不願你象大情人。”
“我不是大情人,我只愛思曼一個。”子樵分辯。
“作嘔。”思奕叫。“爸,媽媽,快出來,雷子樵回來了。”
案母吃驚的從房里出來,也喜出望外。女兒的幸福到底是最重要的。
“怎?會回來的?”方太太很關心。
“這件事里沒有誰是誰非之分,而且,我懲罰自己卻無權懲罰思曼,而且我想念她。”
方太太笑了。她喜歡這真摯坦白的男孩子。
“歡迎你回來,子樵。”方先生也說。
“我們方家將有喜事。”方太太喜不自勝。“這回要好好的辦—辦,頭一次嘛。”
“那是後事。”思朗口不擇言。“現在出去吃飯。”
“白灼蝦變成漿糊和小石頭。做個全職主婦,思曼還得從頭做起。”思奕說。
“航空公司呢?”方先生問。
“明天一早打電話推掉。”子樵想也不想。“有很多事需要思曼跟我一起辦。”
方先生點點頭。
“以後常住香港?”他問。
“我去思曼想住的任何地方。”子樵說。
“我喜歡香港,這兒是我的家。”思曼說。
“是我們的家。”子樵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幸福往往在一念之間,溜去了就再也抓不住。子樵的運氣比別人好,幸福過了,他竟能回手抓住。當然,思曼也是個特別的女人,她沒有在失望後再抓住另一個,她始終一心一意,專一痴心,在今天已經太難得了。
“野岸”不是曲折迂回的故事,它平淡,平淡得就象生活,就象呼吸,真實而溫馨。
許多看連載的朋友告訴我,喜歡思曼的個性,喜歡傅堯的痴心,他們為什?不是一對呢?我只想說——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它並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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