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流 第七章
“但不能拒絕妻子。”寧兒提醒。
“不不不,我不知道怎才能圓滿。”
“不要天真,不能圓滿。”寧兒一直擔憂地望著沉默蒼白的雪曼。難道雪曼真和他無緣至此?二十年前後兩次愛上他,都不得善終,難道這是天意?
“我知道我不該猶豫,我和你是兩世姻緣,只是──人也該有點道義,我──”
“你知不知道有一件事──”寧兒忍不住。
“寧兒。”雪曼急切地聲音。
寧兒看雪曼一眼,仍決定講出來。
“二十年前,你──”
“寧兒──”雪曼的聲音已經變得淒厲。
寧兒望著她泫然欲涕的臉,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終于用最大的力量把已到唇邊的話咽回去。
“阿姨。”寧兒擁著雪曼,幾乎忍不住眼淚。這個倔強有極度自尊的女人,終于決定再次沉默,所有的苦難自己擔當。
天意。
“什?事?為什?不許寧兒說?”嘯天一頭霧水。“二十年前什?事?”
“你先回去,嘯天,讓我休息一下。”雪曼努力使自己平靜。
“為什?不告訴我呢?”他的疑心更大。
“根本沒有事,”她說,“對不起,我要上樓,以後再談。”也不理嘯天的懷疑詫異,和寧兒一起回到樓上。
“阿姨──”寧兒為剛才的事抗議。
“不要用什?原因綁住他,讓他自己決定,我們不能對姑姑不公平。”雪曼說。
“姑姑有阿哲阿杰,你也有個女兒,難道不是同樣重要。”
“女兒──還不知在哪兒。”雪曼歉然。“沒有嘯天我也可以生活,只要找回她。”
“一定找得回來,上天一定不會對你那?殘忍,你這?好,一定有好報。”
“答應我,永遠不要向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雪曼正色。
“如果換成我,我不這?做,我要爭到底。”
“你不是我。”雪曼輕聲說。
雪曼讓寧兒下樓陪嘯天,自己在房中靜一靜。坐在沙發上心亂得無法控制,煩躁地起身來回走著。
命運對她不÷公平,二十年前後愛上同一個男人,想不到幾乎為同一個原因失去他。她不怪他們無緣至此,若是無緣怎?二十年後再遇?怎?會二十年後相愛?上天沒有理由用同一個理由折磨她,何況她沒有做錯。
愛一個人絕對不是錯。
她看見自己雙手在顫抖,內心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當然知道王凝若,對這名字刻骨銘心,不是恨是妒忌,妒忌她擁有嘯天。但王凝若怎?會是姑姑呢?天下那?大,屬于他們的世界卻那?小,小得連轉身的余地都沒有。
她站在窗前,真有破窗而出的沖動,二十年前後兩次,她仿佛都逃不過天羅地網,被困得死死的,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許多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只有雪茹,雪茹完全了解並同情她,雪茹知道前因後果。拿起電話,她打去新加坡雪茹處。
“雪曼?”意外,“昨天我們才通過話。”
雪曼再也無法停止地把近日發生的一切告訴雪茹,講到最後她泣不成聲。
“怎可能有這樣的事?”雪茹驚吧。“又不是演戲。”
“我不知道該怎?辦。”
“不要放棄!”雪茹沉聲說,“二十年前那件事你那?委屈吃苦,這次不能再放棄。”
“不由得我作主。姑姑是好,而且他們有兩個兒子。”
“你也有女兒。”雪茹叫。
“找得到嗎?”雪曼神傷。“找到女兒我已足夠,我一定要她常伴身邊。”
“我再努力。過兩天再給你消息。”
“常常想到我的女兒流落人家處,也不知人家對她好不好,會不會像我一樣對她盡心盡意,真是心如刀割。”
“雪曼──希望在前面。”
“不要安慰我,免得失望更大。”
“我想──好,兩天後聯絡。”
苞雪茹聊了一陣,心里舒服一些。她的女兒一定冰雪聰明,一定可愛精靈,人家一定善待她的,是不是?是不是?那對夫婦抱走小嬰兒不是一再答應好好愛她嗎?對不對?
“阿姨。”寧兒在門邊輕說。“他走了。”
“進來陪我,我心亂極了。”雪曼握住寧我的手。“好象會有天大的事發生。”
“不要嚇自己,就算發生什?大事,也不一定是壞事,不要悲觀。”
“我樂觀不起來。”
“這是你性格上的缺點,”寧兒很機智,“做人該達觀,該往好方面去想。無論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事情的結果不變,何苦令自己痛苦不堪呢?”
“我有你一半樂觀就好了。”
“何況,還可以盡點努力。”
“怎?努力?不可能的。”
“比如說你有女兒的事,告訴他之後,我覺得事情才公平。”
“不必公平。姑姑痛苦孤獨了二十年。”
“不一定痛苦。我看她活得瀟灑自在。”寧兒望著她。“你的口氣──你已決定退出?”
“二十年前得不到的,如今也不能強求。目前我只想找回女兒就心滿意足。”
“如果是我,我不妥協,好歹也爭一爭,”寧兒很不以為然,“你與時代月兌節,完全不像現代人。”
“姑姑也與時代月兌節──啊!你猜姑姑知不知道我?”雪曼驚叫。
“看樣子不知道。”寧兒想一想。“她一早知道你叫雪曼,完全沒有異樣反應。”
“可能她知道有個女人,而不知道名字。”
“這樣才好,免得又生枝節。”寧兒點點頭。“她可能恨二十年前令她夫妻離散的女人,但她不會恨你,現在嘯天的女朋友。”
雪曼沉思著,深深地沉思,沒有說話。
“阿姨,你全然沒有爭取嘯天的心理?”
“我不爭。二十年前已如此。”雪曼泫然欲涕。
“你不相揭開二十年前他突然離開的原因。”
雪曼望著她,什?話也說不出來。
她當然想弄清楚一切,但知道了又如何?嘯天不一定留在她身邊。
她默然。她黯然。
有時候不由得你不認命的。
兩天之後雪茹的電話沒如期打來,雪曼打去新加坡,在公司在家里都找不到雪茹。
“我決定到新加坡一趟。”雪曼說。
“過一陣,好嗎?我考完試陪你去。”寧兒說︰“你自己出門我不放心。”
“放心,新加坡是回家,我不怕。”
“阿姨,不用急于一時。”寧兒終是不能放心。“沒有消息的話,你去新加坡也沒用。”
“他──兩天沒來了。”她泫然。
是。自那天分手,嘯天已經有兩天沒出現陸家,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以前他半天不見雪曼也忍不住。
“我打電話給他。”
“不──不要找他,讓他自己抉擇。他現在也一定矛盾痛苦得要命。”
“我們也不能完全不給他壓力,難道由得他一面倒向姑姑?”
“寧兒──我的事由我自己處理。”
于是打電話讓陳漢替她訂機票,訂酒店,明天她就預備啟程。
寧兒還是偷偷打了個電話找嘯天,秘說他外出公干,兩天之後才返。寧兒忍不住生氣,公干也不通知她們?
晚飯時兩個女人都各有心事,講話不多。正要收工的司機從外面迎進一個客人,那竟是遠在新加坡的雪茹。
“媽──”寧兒跳起來迎過去。
“雪茹──”雪曼激動地叫“你帶來新消息。”
雪茹端詳了寧兒一陣,輕吻她面頰。
“你越來越漂亮了。”雪茹說。
“哪有媽媽這?贊女兒的。”寧兒抗議。
“雪曼──”雪茹欲言又止。“讓我休息一陣,吃點東西再慢慢跟你說。”
“如果有消息請立刻告訴我。”
“好。有消息了。”雪茹肯定說。
雪曼一把抓住雪茹,緊緊地,緊緊地。
“你說。請你說。”她眼中射出異采。
“我──找到她了。”雪茹透一口氣。
“真的?!”雪曼的臉色蒼白中透了紅暈,興奮得似乎難以支持。“在哪里?”
“你讓我慢慢說,”雪茹搖搖頭,“而且我不知道告訴你是對或不對,或者是時候了。”
“快說,急死我了,她在哪里?”
“香港。”
“香港?”雪曼只覺轟然一聲,意識都模糊。女兒在香港,咫尺天涯,二十年來她竟完全不知道,這這這──和姑姑的事一樣不可思議,不能置信。
“是。她在香港,”雪茹再吸一口氣,“而且離你很近。”
“她也住在山項?在哪兒?你可以立刻帶我去見她嗎?可以嗎?”雪曼哀求。
雪曼輕輕點點頭,把寧兒拉到旁邊。
“她──就是寧兒。”雪茹說。
“啊──”雪曼震驚得倒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睜大眼楮口唇是O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可能嗎?是寧兒,每天伴在身邊的寧兒,而且令人難以置信。
“寧兒是你二十年前的女兒,我從來沒把她送出去,我舍不得,”雪茹眼圈紅了,“正好我剛出世的孩子因為急性腦炎夭折,所以把她當成自己女兒。這是巧合,我相信也是天意。”
“我?”再鎮定的寧兒也臉色蒼白,全身發抖。怎?可能?原來她就是二十年前的女嬰,屬于嘯天和雪曼的,兜轉迂回曲折的一大圈,竟然是她。
“是你,孩子。”雪茹流下眼淚。“這也是我讓你來陪雪曼的最大原因。”
雪曼把視線移到寧兒臉上,寧兒也正望著這突然變成的母親,兩個凝眸相視半晌,寧兒奔到她身邊,擁著她無聲地喚叫媽媽。“也許我該早告訴你,卻又怕引起你二十年前的回憶。直到學森去世,直到嘯天出現,王凝若也找到,我想,該是對你坦白的時候,事情也許進行得更圓滿些。”
“不,有了寧兒我已足夠。”雪曼緊緊握著寧兒的手,“我不需要什?公平不公平,由得他們自己去決定。寧兒,我萬萬想不到會是你。”
“你喜歡是我嗎?”寧兒輕聲問。
“不敢奢望,”雪曼喜悅無限,心中再無牽掛,以為難以解決的難題,這?輕易的就完成了,而結果更美好得出人意料之外,“你是我最愛的人。”
母女倆互相望著,緊密得無可破壞地母女情就在這一剎那建立起來。
寧兒相信雪曼的話。以前她還是雪茹女兒的時候,雪曼已把律師樓監管權、老人院基金的事全寫在她名下,根本早已把她當女兒。現在──天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事嗎?
“我很累,讓我先休息一下。”雪茹提出要求。“這兩天我反復思想,該不該把這件事說穿,幾乎想破我的腦袋。”
“雪曼一刻也不願寧兒離開身畔,她讓珠姐帶著雪茹上樓休息,她一直握著寧兒的手,一直凝望她,仿佛以前不認識寧兒。
“原來我念念不忘,每天掛在心上的女兒竟是陪伴身邊的人。”雪曼說。
“上天並沒有虧待我們。”寧兒說︰“得知真相,我全心感激。”
“我們去教堂謝恩。”雪曼沖動。
“明天早晨教堂才開門。”寧兒笑。她喜歡純真的雪曼,一直覺得雪曼是需要保護的,現在,保護的責任完全落在肩上,她樂于承擔。
“明天一早去。”
突然間,寧兒想到嘯天是她父親的事,一時間她竟有難以接受的感覺,這太不可思議,她覺得異樣。嘯天是父親──難怪當初相識時,她對他有無比的好感,無比的親切,原來他是父親。
她喜歡嘯天是父親。
“為什?我不像你也不像──他,爸爸。”
雪曼色變。但必須要面對現實。
“其實你一定會像我們,外貌也許長期在熱帶的關系,比我們黑,但你身上的特質,你的性格,想想看,像的。”
“我想立刻把這消息告訴他。”
“不──寧兒,你勿如此做,也許過一段日子,”雪曼急切不安。“我不想這件事弄壞了目前的情形。”
“你可不考慮我的感受?”寧兒柔聲說︰“你是媽媽而他是爸爸──我急于得到他的認同。”
“不,遲些。”雪曼還是搖頭。“這種血緣關系永遠存在,而且以前的結卻很快能解開。”寧兒想一想,沒有說話。
“目前我想旅行,去歐洲,去三個月,”雪曼興奮極了,“去半年,你可以休學陪我,我們母女倆都要媽媽補償一下。”
“等我考完大考。”寧兒比較冷靜。“起碼要學業告一段落。”
“以後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身邊,絕對不許,我們比別人少二十年。”
“我答應你永遠陪你,照顧你,永遠不離開你。”寧兒立刻肯定說。
“陳漢怕不喜歡。”
“他不喜歡他走,我們母女再也不分開。”
“對,對極了。”雪曼擁著寧兒笑了一陣又哭了一陣,感情一直起伏不定,難以自持。深夜,吃了一粒輕微安眠藥才能入睡。
寧兒透一口氣,輕悄地回到臥室。
她一直在想,這件事是真是假?只是雪茹這?說,她們就相信了,有什?證據嗎?雪茹就算說謊也是好意,只是──寧兒比較冷靜理智,她要弄清楚。她去敲雪茹的房門,意外的,雪茹還沒入睡,她不是說累壞了嗎?
“媽──”寧兒習慣地叫。
“阿姨,”雪茹改正︰“我在等你。”
“知道我會來?”
“做了二十年你的代母,還有了解你的個性?”雪茹溫柔地笑。“你要真憑實據。”
“我只想知道──”
“應該讓你知道,”雪茹拿出已準備好的文件,“這是你的出生紙,看,母親是陳雪曼。這是我領養你的證明,看,陳寧兒,同樣的出生日期,母親變成陳雪茹。”
“我姓陳?”
“當然以後你姓何。”
“我應該把事情告訴他?”“他”是指何嘯天。
“雪曼不肯,是不是?”雪茹輕嘆。“她是這種人,她太為別人。”
“他們倆介真心相愛,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何嘯天為何離開?”
“他不知道,什?原因令他忘掉當年的事,我們都不知道,也許姑姑──”寧兒停下來,眼中閃出異采。
“是。也許她知道,我也這?想。”
“明天我去找她,她不是那種人,她很好很理性,她若知道一定告訴我。”
“女人的妒意和憤怒令再好再理性的人也會做出很多奇怪的事。”
“我相信她不會。她不是那種人。”
“事情是否要問過雪曼才說?要顧及她的感受,畢竟是她的事。”
“如今也是我的事。”寧兒輕擁一下雪茹。“如果不是你,我不知如今何在,變成什?樣子。”
“你是可愛的寧兒,每個人都會愛你,對你好。”
“今夜我無法入睡,事情太突然。”
“若非事情變成目前的情況,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把你的事說出來。”
“太殘忍。”
“你原是她的女兒,她也待你如女兒,有什?不同呢?”
“會有不同。感情上我不能讓她再受苦。”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因果。”
“謝謝你。阿──姨。”寧兒悄聲說。
寧兒在學校想了整天,她完全無法上課,無心做功課,她心中完全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寧兒,你有心事。”諾宜關心。
“姑姑在家嗎?”她這問得奇怪。
“姑姑?這兩天她全不做事,每天靜坐沉思,有時何哲去跟她聊天。”
“何哲?”寧兒眼光閃動。
晚上,寧兒求見姑姑。
“怎?會是你?雪曼呢?”姑姑平靜如恆。
“她不知道我來。”寧兒非常誠懇。
“你想告訴我什??”姑姑極敏感。
“我想同時從你處得知一些事。”
泵姑帶她進房,並關上房門。
“關于雪曼的?”姑姑很平靜。
“你知道她的?二十年前已知道?”
“二十年前?為什?這?問?”姑姑詫異。“我們認識並不滿一年。”
“但是二十年前你離開家人出走。”
“是。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人,那是因為我和嘯天之間的事,和雪曼無關。”
寧兒有點心亂,並不盡是她所想的,難道其中還有其它原因?
“我知道雪曼是今天嘯天的女朋友,”姑姑又說,“寧兒,你在擔心我、”
“不──”她不知道該說什?。“姑姑,難道你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什?事?”她愕然反問。
“你當年離家,是否因為一個女人?”寧兒思索一陣才說。
泵姑望著寧兒,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然後臉色就變了。
“是──她?”
寧兒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怎?會這樣,姑姑,我懇求你告訴我原因。”
“嘯天怎?會全不知情?”她似自語。
“當年為了阿姨,你和嘯天之間曾有過爭執?”寧兒問得直接。
“沒有。完全沒有。”姑姑搖頭,“他告訴我,他和一個女人的事,他愛她更甚于愛我。我什?也沒問,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誰,第三天我就離開家。”
“但是他再見雪曼阿姨時並不認得她,對往事也一無記憶。”寧兒真心真意。“我以為你能告訴我們什?。”
“抱歉。我一無所知。”
“他也全無記憶。到底你離家之後他發生了什?事?是什?令他如此──”
“我真的不知道。”姑姑凝思。“或者有個人能知道。”
“誰?其間還有誰?”
“權叔。我們的老管家。”姑姑點點頭。“他應該知道一切。”
“他在哪里。”
“在嘯天家里,一直在那兒。”姑姑想到何哲說的“他仿佛若有所待”。她下意識地站起來。
“我們去找他,嘯天應該明天才回香港。”寧兒迫不及待。
“我讓他來。”姑姑搖搖頭。“何哲在家,是不是?”
泵姑打了個電話,說了
寧兒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前如此平靜淡漠,明明是她的事她卻象置身事外。
“雪曼知道一切?”她問。
“是。”寧兒吸一口氣,現在不是時候,不是把自己是雪曼,嘯天女兒的事講出來的時候。
“她──很不開心?”
“前後二十年愛上同一個男人,結果可能相同,不能怪她。”寧兒本能地保護母親。
“她擔心我?”姑姑淡淡地笑。
“不。她傷心命運如此待她。她十分十分喜歡你。”姑姑沉默一陣。
“我留在香港只因為何哲的請求,我不能拒絕兒子。”她說。
“我明白。阿姨也想立刻去歐洲,她說希望過一年半載後再回來。”
泵姑微笑。看來大家都有同樣的心。
“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出現,一切會簡單得多。”
“不公平。嘯天及時踫到你該是天意,是個考驗。”寧兒說。她公平,她也喜歡姑姑。姑姑再度陷入沉默,她好象在想一個問題。“姑姑,你──還愛他嗎?”
泵姑猛然抬起頭,眼中有似若隱若現的淚光,一臉孔的震驚。
門鈴響,賓妹帶進來一個老年男人,寧兒看著他對姑姑恭敬的表情,知道必是權叔。
“少女乃。”權叔顯得激動。“你好,少女乃。”“坐,權叔。麻煩你走一趟。”姑姑很親切。“少女乃請隨時吩咐。”權叔並不坐下,主僕觀念在心中根深蒂固。
“坐。”姑姑再說並指沙發。“這是寧兒小姐,認識嗎?”
“是。我見過寧兒小姐。”權叔這才小心地坐下,坐得又直又挺,恭敬之情不減。
“我想請教一件事。”姑姑說。
“少女乃請說。”他下意識地移動一下。
“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之後,嘯天發生了什?事?”
“少爺──我不知道。”權叔有點意外。“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事。”
“我不迫問你,但事情很重要,我們一定要弄清楚。”姑姑和顏悅色。“你仔細想想,即使很細小的事。”
權叔真的很用心地想一想,然後說︰
“那天你離開後少爺回家,急得團團轉,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又亂摔東西發脾氣,嚇得阿哲小少爺躲在一角哭泣。後來他又喝了很多酒,鬧了一天一夜。”
“只是這樣?”姑姑皺眉。
“還有什?事我就不知道,少爺把自己鎖在房里幾天,出來之後就什?事也沒有了,”權叔不安地看著姑姑,“後來就飛來飛去很少在家,有大半時間在外國做生意。”
“阿杰呢?”姑姑還是關心當年才滿月的兒子。
“一直有護士帶著他,直到他念小學。”權叔說︰“阿杰很乖,很听話,念小學以後我就看著他,還有阿哲小少爺。”
泵姑看寧兒一眼,寧兒滿臉失望。
“權叔,你再想一想,”姑姑再一次問,“我走了之後,少爺還有什?異樣?”
“我知道的已經說完──啊!那晚少爺喝醉了酒,我扶他上樓時走不穩,他摔下樓昏過去,我立刻請醫生來,不過也沒什?事。”
泵姑寧兒迅速對望一眼,眼楮發亮。
一個成年人喝醉了酒從樓上摔下來可能發生什?事?兩個人眼楮發亮,同時說︰
“馮醫生。”
馮醫生是二十年前何家的家庭醫生,是個頭發花白和藹可親的老年人,他在山頂的家里接見了她們。
“凝若。”馮醫生凝視她半晌,搖搖頭。“二十年前的事咯。”
“那晚他從樓上摔下來,你替他診治?”
“是。他昏迷了一陣,醒來時有短暫的時間失去記憶,過幾天就沒事了。”
“短暫的失憶能影響什??”姑姑問。
“很難說。但他恢復得很快。”馮醫生瞇起眼楮回憶。“他記得有事,包括你。”
“有可能忘記一些事嗎?”寧兒稚氣地問。“一小段重要的。”
馮醫生睜大眼楮望著寧兒。
“你是──你極像當年的嘯天。”他駭然。
“我是丁寧兒,”寧兒不想在此時拆穿一切,她迅速看姑姑,姑姑皺著眉也望她,“我從新加坡來。”
“你的問題很有趣。”馮醫生笑,放松了神情。“醫學例子上是有這種現象,病人會短暫失去記憶,之後可能忘了一些事,一些令他大受打擊、刺激、挫折的事。”
泵姑沉默著,寧兒也不出聲,是不是這就是她們想尋找的答案?
嘯天回到香港,躲在家里顯得沉默。他顯然沒有逃出自己的矛盾。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房,晚飯也不出來吃。
何哲兩度來?房門口,猶豫一下,終于敲響了房門。
“我能進來嗎?”他問。
嘯天招招手,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想告訴我什??”
“權叔昨天去了媽媽那兒。”何哲說。
“有什?事?”嘯天意外。
“我沒有問。有的事我不便問。”
“你可見過寧兒?”嘯天心中最關心的仍然是雪曼。
“沒有。只見過媽媽。”何哲說。
“她──怎?說?”
“其實這並不是復雜的事。我相信我能出一點力。”
“不。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嘯天有自己的想法。“我只需要一點時間。”
“媽媽只肯等一星期。”何哲輕聲說。
“我不能再受壓力,她總是給我壓力。”嘯天十分煩躁。
“這不是她說的。我要求她一星期不離開香港。她什?都沒說。”
“可有我的電話?”
“寧兒曾找過你一次。”
“只是寧兒?”
“雪曼阿姨不會打來,她聰明。”
“不。雪曼不給我壓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
“你很偏心,爸爸。”
嘯天呆怔一下,說︰“我不能假裝自己的感情。”
“你對媽媽已全無感情?”
“那是另一種,也許友誼或責任。”
何哲搖搖頭,很柔和地說︰
“我不會左右你的決定,你有絕對的自由,只是──希望你做得對。”
“以為離開香港可以冷靜地抉擇,可惜不能。我原來就憂柔寡斷。”
“因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謝謝你。但──也許我會令你失望。”
“別擔心。即使你們無緣,我仍然是你們的兒子,這不會變。”
“是的。”嘯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訴我,我該怎?做才最好?”
“沒有人能告訴你。”
“我覺得無論怎?做都是錯,前面根本沒有路讓我走。”
“前面沒路,為什?不自己開路?”
嘯天驚異地望著何哲,這句話啟示了他,為什?不自己開路?是,為什?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歡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親。”何哲說。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親。”寧兒直視何哲。
“我們倆都幫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決定。”何哲說。
“是。”寧兒笑起來。
“講這些──其中有關連?”何哲問。
“這就是生命的奇妙處?”
“你把事情產得很玄。”
“玄,不是我說的,我也難以想象。”
何哲望著她半晌,誠摯地說︰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樂于接受,寧兒,不必擔心我。”
寧兒想一想,聳聳肩透一口氣。
“差一點做了小人。”她笑。“再見。”
離開何哲,她開車直驅中環,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陳漢。
“看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著她。
于是她把二十年前後所有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次,講雪曼、講嘯天、講姑姑、講她與雪曼的關系。講完後,奇異的心也松了,即使那個“結”還在那兒。
陳漢听得很仔細也很平靜,听完後他什?也不說,用筆在紙上胡亂地畫著亂線,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
“沒有意見?”寧兒問。
“你應該用更多時間想想我們的事。”他很明智。“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
“你不擔心?”
“替誰擔心?”他笑。“寧兒,從這件事里跳出來,你會發現,即使地球就此停頓,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滿。”
“並沒有結束,他們三個人都會痛苦。”
“為什?一定要結束?結束不同于結局。”
“結局?”她說。
他笑。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辦公室。
“上一輩的人也許有他們的解決方法。”他邊走邊說︰“不必因他們而困惱。”
“但她是媽媽。”
“找到媽媽還不滿足?”
一星期的時間過去,事情仿佛沒有任何進展,嘯天、雪曼、凝若他們都沒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誰都顯得平靜,甚至嘯天。
他從外地回來,按時回公司處理生意,按時回家,平靜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樣的兩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給雪曼,一束給凝若。
凝若沒有離開香港,她好象忘了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著她的各種玉石繩結,非常專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許多日子一般。
雪曼開始設計一套新的珠寶,非常繁復的古典設計,把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以致渾忘四周的一切。
也許不是真正渾忘。每次寧兒回來,她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熱烈之色,閃得太快,沒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對目前的情形很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她說,“我該做的事已做,以後怎樣你們自己負責。”
下著微雨,何哲開車到凝若處。他已習慣在放學或下班之後來陪她。母子倆之間的話並不多,奇異的融洽和了解卻越來越深。
看著凝若把一串細小的銀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樣專心凝神,那樣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動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讓我搬來陪你住。”他說。聲音有點啞。不知為什?他竟了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細致感情,就像她對嘯天。那是種古典的,現代再難拾的情懷。
凝若的手輕輕一陣顫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這樣很好。”她是那樣溫柔平靜,手顫抖的仿佛不是她。
“讓我陪你。”他的聲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動了他全部心靈。那些珠串玉石畢竟是死物,玉石無情,凝若──凝若──
“看,它散了。”她輕輕說。用手擺住那些珠子。“我得從頭再穿。”
“以後別再穿這些,我陪你。”他懇求。“我們出去散步。”
“這與我們的事沒有關系。”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
“你要爸爸親自道歉?”
“從未這?想過。”她笑。“你是我的兒子,阿杰也是,這不會變。”
“寧兒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兒。”他說。
“什??”她呆怔一下。
“寧兒原來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兒。”
凝若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誰告訴你的?”
“她自己。寧兒自己。”
“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現在讓我們回頭走,我想回家。”
“我們才出來。”
“散步的日子多著呢!”她笑得好美麗好寧靜。“你擔心什??”
“你常常改變主意?”
“從不。”她挽著他的手走進家門。“但有的時候或者應該考慮一下。”
雪曼那套繁復精細又極美麗的古典首飾設計已經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讓寧兒看。從那細致的線條、工整的繪圖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與努力。
“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套設計。”她說。這是昨夜臨睡前她對寧兒說的。
今日寧兒放學回來,家里出奇地靜,靜得仿佛沒有人般。她上樓,看不見雪曼,又到工人房,見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你要去旅行?珠姐?”寧兒詫異。這忠心耿耿的女僕早當此地是她家。
“回鄉下一陣,少女乃放我假。”珠姐笑。“剛送完少女乃飛機。”
“媽──她去了哪里?”寧兒更吃驚兼意外。“什?時候走的?”
“上午就出門。她沒說去哪里,司機和我送機。”珠姐交上一封信。
“少女乃給你的?”
“寧兒︰
我很快樂地上飛機。你說過,每個人都該做點有意義、有用的事,我開始我的第一步。我去巴黎,不用擔心我,總要試試我的能力,探測一下我的價值。也許很快回來,也許住得久一些,但我一定能好好照顧自己,到了那邊會給你電話。好好看守我們的家。
媽媽。“
“她什?都沒有說?”寧兒急起來。“她根本什?也不懂,不會照顧自己,你們為什?讓她離開?誰替她辦的手續?買的機票?”
珠姐瞠目以外,她什?都不知道。甚至替雪曼做所有事的陳漢也不知道。陳漢打電話問航空公司,問機場,問移民局,是,雪曼是上了去巴黎的航機,手續是她自己辦的,票是她自己買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決定的。寧兒不得不把這一切告訴嘯天。
“她走了。”嘯天緊張而激動,也有點茫然。“她什?都沒說就走了?”
“你有什?打算?”寧兒盯著他。
“我去找她。”
“然後呢?”寧兒一點也不放松。“你總是沖動之下做所有的事。”
“我們不能任她一個人在外。”
“你曾任姑姑在外二十年。”陳漢說。
嘯天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無言以對。
“你想過──事情該怎?做嗎?”寧兒放柔了聲音。他畢竟是父親,雖然他並不知道。
“我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
“二十年前你就這?憂柔寡斷?”陳漢又說。
“什?意思?”
“陳漢──”寧兒警告。
“沒有隱瞞的必要,又不是什?大不了的事情。”陳漢笑。“寧兒是雪曼二十年前的女兒,她的父親是你。”
嘯天一臉茫然,一時間回不了神。他完全不明白陳漢說什?,雪曼的女兒?父親是他?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關系──
啊!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關系?一剎那間仿佛頭頂如中重擊,似真似幻,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來。他對雪曼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的熟悉,他對她恍若隔世的感覺,他無法抑制對她的一見鐘情,這這這──是否都是真實的一切,二十年前他們曾相識?
“請你──說清楚。”他激動站起來。“到底是怎?回事?為什?我全不知情?”
說到後來全身震抖起來。
寧兒望著他,能怪他嗎?當年凝若離家,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恐怕也是在凝若和雪曼的矛盾中,他──始終是父親。
她用手輕輕地握住他的。
“媽媽和你不是隔世姻緣,沒有這樣的事,二十年前你們有了我,但也有姑姑,才發生了所有事。”她說。
“但是雪曼──”他啞著聲音駭然叫。
于是寧兒盡量用平靜的聲音把所有的故事說一遍,說得婉約平淡,她不想再刺激不能置信的嘯天。
“不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他臉色蒼白,雙手插進頭發。“不可能有這樣的事──寧兒,你騙我。”
“你始終要面對現實一次,”陳漢微微皺眉,“兩個出色的女人為你犧牲二十年,如今,該你做些什?的時候了。”
在凝若的房中,陽光斜斜地從窗格中射入。她靜靜地坐在那兒,面前是一線泛黃的陳舊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嘯天還有只有三四歲的阿哲。她的全部精神都在那張照片上了。
有人輕輕從門外走進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臉上的陽光。她並不抬頭,她知道是誰,他該來了。
“凝若。”嘯天坐下來。
她抬起頭,平靜的眼光和神色。
“我從來不願影響你,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你因為她而離開?”他問。激動中有著巨大的疲乏。
“總有人要離開。”
“你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嘯天再問。
“是。”凝若說。
“你認識她時不什?不說?”他叫。
“你不曾說過她叫陳雪曼。”她冷靜地。
“我竟然──對不起你們倆。”
“沒有誰對不起誰,感情的事誰能勉強?”她笑。“沒有你,我們都過得很好,不是嗎?”
“凝若──”
“你不必為難。我不要求回家,也不要求跟你一起,”她搖搖頭,“你的痛苦矛盾在我眼里很多余。”
“我對你有責任。”
“是你說的。我不要求你負責。”凝若望著他。“二十年前已不要求。”
“你令我難堪,為什?你總不能用平和的語氣對我?”
“你是好人,也有很好的條件,但我們個性太不同,無法相處。”她說得認真,“也許有過感情,那已過去,不是困擾你的任何理由。”
“可是孩子──”
“她民有孩子。”凝若正色。“你們有感情,你不該猶豫這?久,讓她離開。”
“你不明白我的感覺。”
“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她笑了,“你是這樣想,是不是?你還是那?天真。”
“若去找她,我良心不安。”
“不找她,良心可安?”
嘯天並沒有去找雪曼。
一個仍有良心的現代男人,做事無法那?瀟灑,瀟灑得可以不顧後果。
日子就這?過下去。
暑假到了,陳漢拿了假期陪寧兒去巴黎探雪曼,他們急于知道在巴黎住了兩個月雪曼的近況。雪曼在她租的公寓里接待他們。她看來豐潤了些,神采飛揚,自信而愉快,和香港時的模樣差別很大。
“他們正式聘用我當設計師。”她喜悅地說︰“我是說卡地亞珠寶公司,他們很重視我的設計,尤其那套復古的珍珠鑽石,我在香港設計的那套,已差不多瓖好。”
“你不預備回香港了?”寧兒問。
“誰說的?”她仰著頭笑,有一種全新的光輝,十分動人。“香港是我愛,遲早總要回去。不過巴黎仍吸引我,也許遲些。”
她的改變看來很大,從驕嬌的富家少女乃變成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很令人驚喜,也難以置信。雪曼仿佛是面貌相同的另一個人,無論是氣質或神情。
看來,她已擺月兌了昔日的往事。
“我已學會開車,我會好好帶你們到處玩玩,”她說,“我知道很多好去處。”
“一星期之後我要回香港,律師樓的事太忙,”陳漢說,“寧兒以為可以接你回去。”
“至少等我那套復古首飾瓖好,我看過之後才回去。”她笑。“我極喜歡那設計。”
“不如買給自己。”
“公司說已有客人表示興趣,”雪曼說,“若有人欣賞,相信比我自己買回的滿足感更大,表示我的設計得到肯定。”
“卡地亞公司請你做設計師也是肯定。”
“不。我要試試自己實力。”她充滿憧憬,“這是我的第一份作品。”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媽媽。”寧兒凝望著她。“巴黎改變了你。”
“我改變自己。”雪曼問︰“香港如何?”
“我們沒再見過嘯天。”
“我沒問他。”雪曼神色不變。“所有的人生活愉快嗎?”
“主要的是你。你快樂我們就都快樂了。”寧兒輕擁住她。
“快樂。”她十分肯定。“而且在充滿熱情地等待那份滿足感。”
“你的全部熱情只在工作上?”
“我當然愛你,愛你們。”她也擁著寧兒。“你說得好,外面的世界好大,然而這二十幾年來我的世界卻只是一幢房子一個家一段往事,我應該更早些走出來看看。”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寧兒開心地。
“你將嘗到我煮的法國菜。”雪曼說。
“簡直不能置信。”陳漢一直搖頭。“在我的感覺上你只不過走了一步,這一步卻是兩個世界,真奇妙。”
“故步自封,懂不懂?”雪曼做一個很特別的表情。“這一步有人可能一輩子也跨不出,不一定人人能做得到的。”
“姑姑──很好。”寧兒忽然說。
“啊是,她一定能處理得比我更好,我對她比對自己更有信心。”
“何哲常陪她,她們母子到美國去接何杰回家,一起到尼泊爾度假,他們很快樂。”
雪曼沒出聲。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好,所有的事都得到圓滿的解決,唯獨缺一個人,那是她深心仍牽掛著的,二十年前後同樣愛著的男人。
沒有人有他消息。
巴黎玩了一星期,雪曼帶著他們大街小巷走,她還能講一點點法語,還能和人討價還價,那個以前在象牙塔的雪曼已走進了真正的生活。
這天中午,他們正預備外出午膳,卡地亞公司有電話來通知,雪曼那套復古珠寶才瓖好,已被人高價購去。
“我們甚至沒有機會把它展示在櫥窗。”那個卡地亞高級職員這?說︰“請繼續努力。”
雪曼開心得不得了,即使中午她也開香檳慶祝。對她來說,不只是一項肯定,而是發掘了她的生命價值。
那天晚上帶薄薄醉意的她突然決定。
“我跟你們回香港。”
講這話時她眼楮亮如黑寶石,是天際中最亮最動人的星星。
香港,她又踏足這片熟悉的地上。
三個月的變化不大,改變的是她的心境,她的思想,她的精神面貌。
家,仍是家。雪曼已月兌殼而出。
與此地的卡地亞公司聯絡,他們熱烈地希望她再設計新作品。那位法國總裁的歡迎態度,禮遇有加,令雪曼再次肯定自己。
“我幾乎忍不住驕傲起來。”她笑。
接著,她決定去探望姑姑。
她們之間沒有仇怨,沒有芥蒂,仍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好姐妹。沒有理由互不見面,即使為一個男人。
泵姑平靜如恆,風采依然。才與何哲兄弟從尼泊爾回來,身上去沒有一絲風塵氣。
雪曼眼中有淚,立刻,她忍住了。
“我該叫你凝若。”雪曼微笑。凝視她良久。“應該說我們看起來都很好。”
“不是看起來好,是真正地好。”姑姑,不,凝若說︰“我更喜歡現在的你。”
“每個階段的自己都有可愛不可愛的地方,都有做對做錯的事,都有眼淚有歡笑與夢,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你長大了,雪曼。”凝若由衷地。
“是。我也覺得自己長大了。”雪曼笑。“事實上我知道,從十八歲那年結婚起,這二十年來我都沒長大,直到現在。”
“寧兒沒陪你來。”
“我能獨自到世界任何地方而不再需要人陪。寧兒有她的世界。”
“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各自在里面修行,”凝若笑,“希望得成正果。”
“成不成正果不那?重要,希望不要再遇魔障。”
“魔障?”凝若笑。
從沒有敵意的兩個女人更是心靈相通了。
雪曼三十九歲生日到了,寧兒決定為她大大慶祝。所謂“大大”慶祝也不過在家里請有限的朋友。
雪曼反對,她不想“做”生日。寧兒堅持,她說逢“九”都該慶祝,這才會有福氣,才會帶來更燦爛的人生。
“我極滿足目前,不必再燦爛。”
“沒有人能拒絕燦爛。”寧兒叫。
于是寧兒開始籌備,她不要任何人幫忙,甚至陳漢。她說,這將是她替母親雪曼獻上的第一份禮物。
沒有人再提嘯天,當然他在,在香港或世界上任何角落,但他不出現。他有不出現的理由,沒有人追問,這或許是遺憾,但人必須為自己而活。
寧兒曾偷偷問過一次何哲,他搖頭,只說“不在香港”就沒說下去。對于“父親”,寧兒有天生的好感、親切感,即使不說,心里還是相當的牽掛。
生日的那天早上,陸家花園已整理得煥然一新,工人也仿佛明白,這個生日宴對女主人有全新的意義,他們工作得更努力。
花店送來的各種鮮花擺滿了屋里屋外每一個角落。“為什?要這?多花?”雪曼笑著問,她是喜悅的。寧兒說︰“你不覺鮮花令一切更美麗更浪漫嗎?”
美麗的是雪曼,她的成熟風韻令所有鮮花失色,她並不跟著寧兒忙得樓上樓下跑,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她說要享受現成的一切。
黃昏來臨。
諾宜和士軒是第一對客人。他們聯袂而來令寧兒有小小意外。
“姑姑不和你們一起?”
“我們從老人院來。”諾宜溫文地。“老人院的擴建工作已完成了大半,我去幫忙。”
這對志趣相投的年輕人永遠帶給人清新和愉快的感覺。
何杰獨自前來,他帶了大束鮮花。
“哥哥去接媽媽,他們就會到。”他宣布。
陳漢也帶了禮物前來,陪著寧兒招待客人。
“會不會覺得今夜的場合若有所缺?”陳漢小聲問。
“她看來快樂滿足。”寧兒搖搖頭。“沒有人能要求十全十美。”
何哲接來了凝若,餐聚就開始。要來的都來了,沒來的,大家了沒有期望什?。
雪曼喝了一點酒,酒精令她更美麗生動,她的話很多,比誰都多,因為她快樂自然。看來已沒有任何事困擾她了。
“我敬所有人一杯。”寧兒站起來,由衷地說︰“為──所有曾發生過的事。”
大家喝了,卻不很明白。
“因為曾發生在我們大家之間的事,才使我們能相識相聚,能讓我們在一起,所以無論什?事,好的壞的我都心存感激。”
“講得好。”何哲輕輕拍手。雖然他口中沒說過,卻極疼這不同母親的妹妹。
“自然講得好,”何杰不甘寂寞,“寧兒,你何月出生?是你大還是我大?”
“我十月,年底。”
“我四月,那?我是哥哥了。”他孩子氣地笑也孩子氣地說。
大家都沒出聲,只望著他笑。這原是事實,大家心知肚明,只從來沒講出來而已。
“我說錯了嗎?我們都是爸爸的孩子──”他停下來,笑容凝在臉上,望望雪曼又望望凝若。這個時候提嘯天,適合嗎?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兒,何哲。”寧兒趁機說。她一直想這件事。
“我只能說他不在香港。”何哲坦然。“他全世界到處飛,今天紐約明天倫敦後天蘇黎世,他不讓自己停下來。”
“他為什?要這樣做?”寧兒問。
一陣沉默。絕少發言的諾宜忽然說︰
“會不會──懲罰自己?”
大家互望一陣,凝若首先笑起來,接著雪曼、寧兒都跟著笑。
“我說得不對?”諾宜問。
“他沒犯滔天大罪。”寧兒說。
“他一定良心不安。”諾宜說。
“你思想太古老,太不合時宜。”陳漢說。
“但是我真的感覺他是那樣,”諾宜脹紅了臉,“把我換成他,我也會內疚,會良心不安,會愧對每一個人。”
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慢慢收斂。諾宜說得也許對,所以嘯天會不聲不響地離開香港,離開大家。
“但是沒有人怪他。”寧兒說。
“他怪自己。”諾宜從來沒有這?堅持己見,她永遠是溫柔斯文的。“別忘了他是上一輩的人,有上一輩的思想。”
“我們找他回來。”寧兒大聲宣布。
“不。”反對的是雪曼,竟是雪曼。“目前一切都很好,不要破壞。”
她望著凝若,凝若也望著她,兩人眼光都坦誠而了解。
“回來不是破壞。”何哲說。
“是逼他作抉擇。”凝若搖頭笑。“我們倆都不想,順其自然最好。”
“難道他會一輩子不回來?”阿杰問。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誰也不知道。
情形是微妙的,兩個出色的女人雖說都不爭,但誰也是愛他的,無論他怎?做總會傷害一個人,遠走高飛或是唯一的道路。
客已散,夜已深。
雪曼半躺在床上仍未入睡。
酒令她有些興奮,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有些事情會發生。發生什?事呢?嘯天從天之涯海之角打電話來?
她搖搖頭,嘯天不會這?做,如果他會他就不會走,他早已選擇了她。她了解他,他是諾宜說的那種上一輩的男人,他有良心。
預備熄燈,突然看見燈櫃有一份包裝得十分精致的扁平盒子。誰送來的禮物?怎?靜悄悄地放在這兒?
好奇心令她重新坐起,打開紙包──啊!是一個卡地亞的紅色珠寶盒子,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好快,怎?會是卡地亞珠寶盒?誰送這?貴重的禮物?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
打開盒子,無論她再怎?努力也無法抑止自己的叫聲。
那是一套珠寶,卡地亞出品,復古的設計,珍珠和鑽石──上帝,是她設計的那套,剛瓖好還未及放進櫥窗展示已被人高價買出的。這是怎?回事?
不不,不用問是怎?回事,她一看到“它”就已完全明白。是他送來的生日禮物,嘯天。
他知道她在設計珠寶,他知道她去了巴黎,他知道她為卡地亞工作,他知道卡地亞這世界最出名的珠寶公司在瓖她這套設計,他知道她所有的事,他還知道她喜歡這套首飾,舍不得賣出去──他知道一切,他還在關心,不不,他根本在她四周,是不是?是不是?
“嘯天。”下意識她叫了起來。
沒有人應她,當然不會有人。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臥室里只有她一個人。但是──但是這禮物是從哪里來的?誰拿進來的?
她站起來,在屋子里團團轉,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情緒──他還是那樣強烈影響著她。她要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寧兒。”她不能不吵醒剛睡著的女兒。“這是你拿來的嗎?”
“珠寶?你設計的那一套?”寧兒在一秒鐘內清醒。“怎?回事?”
雪曼一不做二不休,叫醒了忠心耿耿的珠姐,唯一可以自出自入她睡房的工人。
“啊──是。陳漢律師讓我送去你臥室的。”珠姐睡眼惺忪。“送錯了?”
陳漢。
“此地卡地亞公司托我轉送給你的,”他也一頭霧水,“我以為你自己買的,不是嗎?”
“是他送的。”寧兒說。
“啊!他已作出決定。”他叫。
“什?決定?”寧兒問。
“何嘯天的心在雪曼這兒,雖然他人不在。”陳漢在電話里笑。
“那又怎樣?”寧兒再問。
“怎樣?那要看雪曼了。”
雪曼把那套首飾放進保險箱,什?表示都沒有,人卻沉靜了好多。那是種快樂的沉靜,雖然她什?都不說,眼中卻隱有笑意。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那天中午,她獨自開車到薄扶林凝若家,凝若愉快地迎她入內,兩個女人感情好如姐妹。
雪曼凝望凝若一陣。
“我──來向你辭行。”她說。
凝若了解地點頭並微笑,握住了她的手。
“你一路順風。”她說。
“我想了很久──”
“太久了,我幾乎忍不住想問你。”凝若說︰“一個人去。”
“是。”雪曼點頭。“你──不怪我?”
“怎?會。”凝若再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二十年前你就應該得到。”
“不──”
“我真心退出,誰知他出了意外。”凝若說得全無芥蒂。“祝福你,雪曼。”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但很想試試──”
“不是"試",二十年的考驗還不夠?你們真心的。我由衷祝福。”
“若此後我們回香港,你──介意嗎?”
“什?時代了?問這樣的話。”凝若擁一擁雪曼的肩。“你總是太為別人著想。”
“你難道不是?”
兩人互相凝望一陣,眼中閃出淚光。
“再一次祝福你們。”凝若說。
“謝謝。”雪曼點點頭。“再見,有你的祝福,我會更開心些。”
她離開。凝若倚在門上目送著她的汽車遠去,消失在眾多車群中。她仿佛看到美麗的雪曼伴著嘯天,手握著無邊的幸福。無從解釋的,眼角濕潤,視線模糊。
一雙溫暖穩定的手落在她肩上,伴隨著頑皮可愛的叫聲。
“媽媽,我們來了。”何杰叫。
她看見一雙出色的年輕人,她的兒子,不是嗎?幸福的定義人人不同,或者這就是屬于她的。
心動百分百掃校︰harp整理︰司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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