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水寒  第六章
作者:嚴沁
    雷文從床上跳起來,看看表,已快十點了,計劃好今天一早去陪亦築做禮拜的事,恐怕來不及了,如果在巷口等不到亦築,他預備直闖教堂去找她。他說不出是為了什麼,清晨醒來,總是先想到亦築。


    匆匆梳洗,他听見汽車開車的聲音,準是父親和母親也去做禮拜了。想到他們的禮拜,他不禁笑起來,那種聚會也算禮拜?上帝都會流淚了。那比別的教堂漂亮一籌,牧師站在大門口等著向漂亮大汽車里出來的貴賓們揮手,所謂貴賓,自然是雷伯偉之流的大人物咯!講道的時間,還不如迎送的時間多。再加上大人物見面,免不得官式的寒喧一番,太太們互相比賽衣著的講究,否則就是談昨晚緊張的牌局,來教堂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早已拋在腦後,靈魂如何得救?奇怪的是,這教堂的人反而特別多,門外的汽車排成長龍,似乎只有這里更接近天堂呢!


    有一陣門鈴聲,雷文不去理會,絕不會有人來找他,但是,那鈴聲似乎帶著猶豫,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套了一件毛衣,他匆匆走出客廳。


    “你——”他呆一下,佣人帶進來的,竟是黎瑾。


    “想不到嗎?”黎瑾笑說。她穿著深藍色的套裝,同色的皮包和皮鞋,雖然講究,卻顯得相當老氣。


    “你怎麼會出來?”他驚喜的抓住她的手,只要有人陪他,後果他向來很少考慮。看見黎瑾,他立刻忘了去找亦築的事,亦築和黎瑾,沒有什麼不同啊!他想︰“太陽從西邊出了!”


    “我和哥哥一起出來,哥哥去靈糧堂,我來找你!”她說。藍色的衣服,使她皮膚更蒼白,也使她看來更冷艷。


    “黎群去靈糧堂?他去找亦築嗎?”他皺皺眉。


    “他沒說,”黎瑾搖搖頭。“他不能找亦築嗎?”


    “誰說不能?”他瀟灑的聳聳肩,毫無心機地說︰“我本來也預備去靈糧堂的。”


    黎瑾臉色大變,她總是那麼小心眼。


    “我妨礙了你,是嗎?那我回去了!”她站起來。


    “什麼話,黎瑾,”他一把抓住她,強有力的手臂使她無法掙扎,她覺得—陣暈眩。“你來了我可以放棄一切,來,我們計劃今天怎麼過。”


    “不,我要回家!”她倔強的冷冷說。


    “黎瑾,”他把她拉到胸前,雙手環著她的腰。“今天你陪我,不許走!”


    她的心軟了,是因那漂亮的笑容,從第一次開始,她就無法抗拒那笑容。她依舊冷著臉,口氣卻松了。


    “你不是要去找亦築?”她說。


    “黎群去,我再去不是自找沒趣?”他放開她,“何況亦築跟他比較談得來!”


    “是嗎?”她似不屑的搖搖頭,“我認為哥哥太傻!”


    “太傻?什麼意思?”雷文不懂。


    黎瑾重新坐下來,很神秘地說︰


    “方亦築永遠不會喜歡哥哥的,我了解她!”


    “嘿,你別傻了,男孩子去找女孩子並不一定表示喜歡,寂寞、無聊是最大的原因,黎群也未必喜歡亦築!”雷文不同意地說。


    “是嗎?”她臉色又變了,“那麼你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為無聊,寂寞?”


    雷文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玩笑開慣了,不以為意的笑著說︰


    “錯了,我是喜歡你!”


    黎瑾的臉漲得通紅,她是那種內向而又愛幻想的女孩,雷文說喜歡,她絕不以為開玩笑,她朦朧如夢的眼中,射出使人心動的光采,她顯得更美了。


    “別胡扯!”她輕輕說。


    “真的,我喜歡你,”雷文朝她移近,用雙手握住了她的肩,女孩子的嬌羞最吸引人,何況她是那麼美,雷文無法不心動,第二聲“喜歡”,已不再開玩笑。“知道嗎?我喜歡你,喜歡你特有的古典美!”


    她的頭垂得更低,幾乎埋在他胸前,一陣陣的幽香沖入他鼻子,他的心忽然跳起來,一份從未有的沖動涌上心頭,他已抑制不住。


    “黎瑾!”他喚著,用手抬起她下顎,她眼簾半垂,掩不住滿眼的嬌羞與盼望。他的手心發熱,全身顫動,火焰從心底開始燃燒,他忽然用力擁住她,狂熱的,饑渴的向她吻去。她掙扎一下,終于完全溶化在他的吻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狂熱中醒來,他呆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黎瑾軟綿綿的靠在他懷里,如夢的眼中有一陣迷蒙的水霧,她定定的看他,她——


    “我——”雷文吃了一驚,迅速的放開她,他侵犯了一個美麗的女孩,是嗎?她生氣了?是嗎?“黎瑾,我不是——我不知道——”他慌亂的。


    她低下頭,一滴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心中一陣扭曲,怎麼辦?他作錯了,他怎會這樣?她不會再原諒他了嗎?她哭了,怎麼辦?


    “黎瑾,黎瑾,听我說,我不是——有意,我——”他急得手足無措,他有過許多女朋友的經驗,卻從來沒踫到這樣的情形。“原諒我,好嗎?”


    又一滴淚水落下來,他幾乎要跪在黎瑾面前了,客廳中常有佣人來往,被看見了十分不便,他無法再考慮,用力擁著她,半抱半擁的把她帶到他寢室,關上門,他才松一口氣,像個作錯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錯了,隨便你怎麼罰我都行,黎瑾,別哭,笑一笑,好嗎?”他說。


    她沒有笑,卻也不再流淚。事實上,她的流淚並不是為了他的冒犯,相反的,她盼望得到他,但這一吻來得這麼突然,這麼狂熱,她吃了一掠,又莫名其妙的哭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不生氣了,是嗎?”他又高興起來,經過剛才的一吻,他似乎真的喜歡她了,他拉住她的手,又抬起她的下顎。“對我笑—笑,小黎瑾!


    她笑了,一個含蓄而隱約的微笑,非常,非常美,他呆一下,下意識的又吻上去——


    這一次,沒有掙扎,沒有拒絕,他用力緊緊的擁住她,她也回抱著他。他們吻得那麼長,那麼久,那麼熱,那麼狂,一世紀的時間郝過去了,仍分不開,平日斯文、安靜、冷傲的黎瑾,完全改變,她熱得像一團火,幾乎把雷文完全溶化了。


    “黎瑾,黎瑾,”他喃喃的低喚。他吻她的唇,她的眼楮,她的鼻子,她的頸。她全身編成一團,輕微顫抖著,她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她用力抱持著他,用力,用力,她渴望這一刻是永恆,她抓住了她歷要的。“我愛你,黎瑾——愛你!”


    她口中有模糊的夢囈,她的身體微微的扭動著,藍色的套裝上衣的第—顆鈕扣月兌開了,她完全不覺,她是那麼昏迷,那麼狂熱。雷文的吻從頸子慢慢拄下移動,他濕熱的唇觸及她微現的胸部,她一陣痙攣,再也站不住,兩人一起倒向旁邊的床上——


    是在瘋狂,墮落的邊緣,年輕人的沖動,使他們失去了理智。他眼珠發紅,有一種可怕的、野獸般的光芒,那麼貪婪,那麼狂烈,他的毛衣在互相抱持、扭動中滑落,露出肌肉盤結的胸部,他的呼吸越來越粗,越來越急促,他下意識的解開她的衣鈕,一粒又一粒,整件上衣都打開了,露出潔白的胸衣,她閉著眼楮,兩頰緋紅,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覺得。他的手又滑向她的裙子,慢慢的,拉鏈月兌開了,他狂亂的用力一扯——


    “你——雷文——”黎瑾整個人驚跳起來,她的聲音那麼尖銳,那麼驚恐,好像世界末日來臨。她慌亂的,不安的,緊張的,羞愧的拉上拉鏈,發抖的扣回上衣的鈕扣,臉色蒼白的縮在—角。


    黎瑾的尖叫,把站在靈魂墮落邊緣的雷文叫醒,他像淋了一場大雨似的,心中欲念完全消失,只有滿腔的歉疚,滿腔的羞愧。他不明白,今天是怎麼回事?一再的作錯事,他怎能這樣對待黎瑾?他怎麼對得起她?


    他咬著牙,用力一拳擊向牆壁,砰的一聲,把發呆的黎瑾嚇了一大跳,她看見雷文臉上的悔恨和羞愧,事實上,這不能全怪他,她也有責任,這種沖動不是單方面的。她輕輕的握住他擊牆的手,一股殷紅的血從破裂處流出來,她害怕的叫起來︰


    “你的手,雷文,你的手——”


    “我罪有應得!”雷文咬著牙。


    她拿出手帕,慢慢替他包上傷口,然後,把他的手捧到胸前,像捧著最珍貴的寶物。


    “沒有人怪你,雷文,”她嚴肅的慢慢說︰“何況,我們——並沒有作錯事!”


    “我這樣冒犯你,你不生我的氣?”他看著她,十分感動。


    她輕輕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泛上紅暈。


    “我不生氣,因為——我愛你!”她的聲音幾乎听不見。


    “哦!黎瑾!”他再一次擁抱她。他是個容易激動的男孩,第一次有女孩對他那麼好,他情願粉身碎骨來回報她,“你真好,你真好!”


    “若是真愛,並沒有——可羞恥的,對嗎?”她撫模著他的頭發,“何況——這是遲早的事!”


    他抬起頭,激動的、堅決的凝視著她,一字字說︰


    “我對你的愛,今生今世不變!”


    “雷文——”她叫。滿足的閉上眼楮。


    他再吻她,這一吻,純情的,沒有欲念,沒有激動,他吻著的是他所愛的女孩,天下還有比這事更完美的嗎?


    “我們——可以出去了嗎?”她推開他。


    “當然,”他跳起來,又恢復了活潑和開朗。“你在害怕,是吧!”


    “改掉你的惡作劇,我不喜歡!”她皺皺眉。


    “遵命!”他心情極好。


    回到客廳,他們呆一下,黎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雷文的父母不知在何時已經回來。


    “爸,媽,我來介紹,”雷文極快地說︰“這是黎瑾,我的同學,是黎之諄的女兒。”


    “之諄的女兒?”雷伯偉掠訝的打量,“之諄那麼年輕,怎會有這麼大的女兒?”


    “黎瑾還有個哥哥呢!”雷文讓黎瑾坐下。


    “是嗎?”雷文母親上下打量黎瑾,對美得出眾、又有古典氣質的她十分滿意。雷文母親本身也是個美麗的高貴婦人,所以對漂亮女孩,很是喜歡。“黎小姐真漂亮,只是不很像之諄,是嗎?”


    “是的,”黎瑾紅著臉答,“據說我像母親!”


    “難怪了,”伯偉點點頭,“你們是同學,怎麼從來也沒見你來過呢!”


    “總是我去黎園的,爸!”雷文笑著說。


    “很好,很好!”伯偉不住的點頭。出眾的兒子是應該配一個門當戶對又美麗的女孩。“你們預備出去嗎?”


    “嗯——是,我們想去看電影!”雷文看黎瑾一眼。


    “吃完飯再去吧!”雷文母親說,“我們難得在家,今天踫巧都聚在一起,應該慶祝一下的!”


    “這——”黎瑾難為情的,她總不適合人多的場合。


    “下次吧,媽,”雷文了解黎瑾的心情,今天他突然變得細心了,“我們約好了同學的!”


    “也好,下次吧!”伯偉點點頭,“下次請之諄也來,好好的慶祝一下,哈,哈!”


    他的笑聲使年輕人都臉紅起來,心情卻也更輕松。他們的愛情,似乎已得到父母的同意了。


    “那麼,我們走了,”雷文扣上毛衣,“晚上見!”


    他挽住黎瑾,大踏步的走出客廳。外面的陽光使他們精神一爽,她皺著鼻子指著他,說︰


    “好個說謊大王,誰和你去看電影!”


    “你不是早就答應今天陪我的嗎?”他握著她的手,促狹的靠近她耳邊說︰“不止今天,你還得陪我一輩子呢!”


    她羞紅了臉不理他,更惹得他大笑不止。一輛計程車迎面而來,他伸手攔住,兩人一起跳上去,計程車如風而去,只留下一陣輕煙。


    該是一帆風順的一對吧!兩心相許,父母又同意,門當戶對,還有什麼困難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麼微妙,尤其是感情,幾乎,沒有人能穩穩的把牢呢!


    有時,愛情來得容易,去時,也會像汽車後面的輕煙般的消逝無蹤!


    黎群站在靈糧堂面前的草地上,目不轉楮的注視著來往的人們,他已等了許久,仍未見亦築的影子。黎瑾告訴他,亦築星期天必定來的,難道今天會例外?


    他的脖子都望得僵了,但仍不灰心的等待著,他不如道為什麼,亦築那麼輕輕的就擊倒了他所有的驕傲,他心中萬分情願的站往這兒等著。


    等著,等著,哦——他全身都熱起來,他看見亦築慢慢的走近,她仍然穿著昨天那套衣職,白毛衣,灰裙子。但是。卻又給他一個新鮮的印象。


    “亦築!”他迎上去,漂亮的臉上灑滿陽光,使他深邃的眼楮更明亮。


    “你,黎群!你怎麼會來?”她驚訝地說。


    “誰都能來的,不是嗎?”他淡淡的,“小瑾說你每星期都會來這里!”


    “原來你不是來做禮拜的,上帝不會喜歡!”她說。


    “那對我不重要,”他凝視著她,令她心亂,“你歡迎我來嗎?”


    “自然,”她說。捏緊手袋,踫著一枚硬硬的鎖匙,她警惕一下自己,“我歡迎所有來做禮拜的人!”


    “禮拜之後呢?”他滿懷希望的。


    “我——有點事,”她更捏緊了手中的小皮包,作賊心虛的,“替學生補習。”


    “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他的臉黯下來。


    “我——沒有告訴媽媽不回去!”她硬著心腸。女孩子對感情上的事絕對不能敷衍,否則是自找麻煩。


    “回家吃飯對你很重要?”他幾乎在嘆息了。


    “不是重不重要,只是——我沒有和家里交待!”她困難的。


    “那麼——下次吧!”他失望的低下頭又抬起來,“我會有下次嗎?”


    “下次的事今天來講未免太早,對不?”她勉強笑笑,“誰知道由今天到下次之間的時間里,會發生什麼事呢?或者我已不在世界上,你也不想再有下次——”


    “我永遠不會不想下次!”他堅決地說。


    她呆怔了一下,感情的事勉強不得,手袋中的鎖匙和他之間,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這絕不是偏心,這——


    “別想了,禮拜快開始了,我們進去吧!”他說。


    她感激的對他笑笑,他其實是個非常、非常好的男孩子,要怎樣才能不傷他的心呢?她是並不愧歉,因為她從來不曾對他表示過好感,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不,將來的事誰知道呢?別那麼肯定吧!


    禮拜繼續進行著,亦築一點都不能專心,牧師的話,詩班的歌聲,模模糊糊從耳邊溜過,黎群不曾打擾她,她卻無法漠視他。他不像雷文自然而坦率的相處,他更不像之諄,亦築渴望能和之諄在一起。辦築並不討厭他——怎能討厭一個像他這樣的男孩?只是,她覺得和他有點格格不入,相處時渾身不自在,或者,是兩人性格有很大的差異吧!


    禮拜結束時,兩人一起步出教堂,亦築有些懊惱,黎群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不說話,就這麼沉默的跟在她身邊,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支開他,她必須這麼作,因為她早計劃好打電話給之諄時。


    “你——不回黎園嗎?”她說。


    “還早,不是嗎!”他看看表。“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要回家?”她看著電話亭,沒好氣的。


    “你說過要回家吃飯的——”他停下步來,除了在感情上有點死心眼之外,他十分機警。“你有事?”


    “我想打個電話,單獨的!”她硬著心腸。


    “那——我先走了!”他臉色變得很難看。


    和亦築認識以來,她不曾接受過他,卻也並未拒絕,今天的態度,是第一次使他覺得難堪。這個驕傲的男孩,有著受傷的感覺。


    “再見!”亦築看著地面,不敢直視他。她知道自己是個心軟的女孩。


    他沒有出聲,轉身慢慢走開了。亦築看著他瘦削、挺立而孤獨的背影漸漸遠去,她幾次抑制住心中想留下他的沖動,她很明白,只要她出聲,這事情將會弄得更復雜。她咬著唇,碩著心腸走向電話亭。


    她在電話里放下一枚硬幣,心里開始怦怦的跳,撥號碼的手指動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她四周。對方的電話響了,她緊張的屏住呼吸,會是之諄來接電話嗎?


    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她的心一直往下沉,之諄不在家,一定出去了,她該早些打去,做禮拜前她為什麼會想之諄還沒起床呢?她失望的吸一口氣,正預備把電話掛斷,話筒里傳出一個聲音,一個懶洋洋,不耐煩,又似乎剛睡醒的女人聲音。


    “喂,找誰?”那女人毫不客氣的。


    亦築的心都扭緊了,怎麼會是個女人?莫非打錯了?或者之諄給她的電話號碼不正確?


    “黎之諄先生在嗎?”她定定神,鼓起勇氣說。


    “等著!”那女人說,砰的一聲,大概是把電話扔在台上,接著,她听見那女人戲謔的聲音在叫︰“之諄,找你的,是個女孩子!”


    一陣模糊不清的男人聲,是之諄嗎?怎麼會——她的心都在抖了,怎麼回事呢?之諄昨晚送她回家已經十一點多,難道他——


    “誰?我是黎之諄!”之諄有些粗魯的。


    “亦築,方亦築!”亦築極力保持平靜。昨晚的一切,她清楚的記得,才一夜工夫,似乎他都變了。


    “亦築!”之諄吃驚的,“是你嗎?你在哪里?我沒想到你會打電話來,我來接你,好嗎?”


    她沉默著,不知道該講什麼。她在想著剛才那女人,她是誰?她和之諄作了什麼?


    “怎麼不說話?亦築,亦築!”之諄叫。


    “我想——我打擾了你,”亦築深吸—口氣,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著講完這句話。“很抱歉,再見!”


    “亦築,亦築,听我說——”之諄叫。


    她搖搖頭,輕輕的放下電話。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即使她是女孩子,她也想像得出這是怎麼回事。之諄的話難道都是假的?她不明白,說假話的人怎能裝出那麼真誠?


    她走出電話亭,慢性走向回家的路。似乎,剛邁出第一步,她就摔了一交,愛情的路真是這麼難走?她不難過,也不後悔,腳步是自己邁出的,即使走錯了,也沒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摔了交,站起來再走過,但是——她覺得有些麻木,站起來再走過?愛情不是街邊的石子,俯首可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走一次!


    她慢慢往前走,回家的路怎麼這樣長?像永遠走不到似的。她低著頭,盯著地上的小石子,石子變幻著許許多多之諄的臉,每一張臉都在笑,笑得十分引人,十分真誠。她嘆一口氣,邁出的這—步雖然踩得並不踏實,是踩在又重又厚的泥漿上,現在,腳上的泥漿,卻再難以洗盡。


    快到家了,她終于能看見竹籬笆里那簡陋古舊的房屋,她仿佛看見淑寧正在炒菜,一陣陣的熱氣冒上來,亦愷帶著可愛的饞相站在一邊笑,秉謙悠閑的坐在客廳里看報紙,這是怎樣一個溫暖的家?她竟會傻得去自尋煩惱,她真是太蠢了,不是嗎?


    她加緊了腳步,沒有一刻有現在這麼渴望回家了。走到門口,她拿出鎖匙,背後“刺”的一聲,一個快速的汽車煞車聲,她還沒想到怎麼回事,一只強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左臂,她吃驚的回過頭。


    “亦築,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掛斷電話?”之諄滿臉焦急,衣衫不整的坐在車上。“掛上電話我立刻就趕來,幸好及時趕到,亦築,你有了什麼誤會?”


    她緊閉著嘴,倔強的一言不發。之諄的模樣令她心軟,他的神情絕不似作偽,然而,那女人怎樣解釋?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事絕不會假。


    “上車來,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他懇求的,“否則我一直等在這里!”


    “這有解釋的必要嗎?”她掙不開他的手,滿臉通紅,她怕家里的人,或是鄰居看到。“你放開我!”


    “你不上車我永遠不放開你,”他凝視著她,會笑的眼中有一抹稚氣的固執,“我知道,若我現在放開你,我就永遠再看不到你了!”


    她無法再堅持下去,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地位,名譽及年齡,他能這樣不顧一切的來懇求她,再硬的心,再大的誤會,都會煙消雲散,何況,只是一個女人——她打開車門坐上去,她要弄清楚那女人的事。


    剛剛坐穩,汽車一溜煙的向前滑去,亦築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里,卻也不願問。和他在一起,剛才心中的那種麻木感覺完全消失,她知道,無論是對是錯,她那踩進泥漿的腳,永遠無法退回來了。


    汽車轉進仁愛路底,很快的停在那幢漂亮的洋房前,瓖花鐵門開著,守門人老陳顯然知道了之諄會立刻回來。正午時分,陽光十分耀眼,老陳的眼光偷偷射向亦築,昨晚黑暗中他不曾看清,亦築的年輕與純樸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個女孩會是男主人的新女朋友?


    亦築敏感的覺察到了,她覺得十分窘迫,勉強對老陳擠出一個笑臉,匆匆隨之諄進去。


    之諄扔下手中的汽車鎖匙,長長的吐一口氣,倒在一張沙發上,說︰“審問吧!小東西!”


    亦築咬著唇,定定的盯著他那有倦容的臉。


    “我有什麼資格審問你呢?”她說。


    他拉她到身邊坐下,嘆息著說︰


    “世界上誰還比你更有資格?”


    “我不喜歡听這種俗氣話!”她臉紅了,心中卻是甜甜的。


    “真心話也俗氣,我也沒有辦法了!”他攤開雙手。


    亦築再看看他,那成熟的、令人心動的男人臉使她迷惑,他確是真心?


    “她是誰?”她慢吞吞的問。


    “一個唱歌的,稱作歌星吧!”他毫不隱瞞,“她叫田心,你打電話來時她剛到,是她把我叫醒的!”


    “你們很熟?她——很美?”她微有妒意,卻不再誤會,


    “昨天以前她是我女朋友之一,剛才我把她趕走了!”他擁住她,“她——很性感,外號叫小肉彈,至于美——人工的濃妝算美嗎?”


    “我不知道,”她輕輕推開他,“我沒听過她名字!”


    “當然,在歌星中她只能算第三流!”他笑著。


    “她有這里的鎖匙?你讓她直闖你的寢室?”她看著他,她要看出他是否扯謊。


    “她沒有鎖匙,我女朋友很多,怎能每人給一把?”他有意逗她,“田心是個大膽而粗線條的女孩,她要闖進寢室我有什麼辦法?何況當時我睡著的!”


    她想一想,一本正經地說︰


    “以後睡覺要記得鎖門!!”


    “好,遵命!”他說。然後大聲笑起來。“小東西現在就開始管起我來了?”


    “我可不管你,是為你好!”她紅著臉辯著。


    “現在可不生氣了吧?剛才我衣服都沒穿好,就怕趕不及,你永遠不理我了!”他拍拍她。


    “總有這麼一天的,你等著吧!”她也笑了。


    一場誤會煙消雲散,兩人的心似乎更緊密一些。剛才不問青紅皂白的就掛斷電話,亦築自己也覺得過分,算起來,田心和之諄比她熟得多呢!


    “平時——你總這麼遲起床?”她訕訕的問。


    “我這麼遲起床,誰替我管理公司和工廠?”他反問,“昨天晚上沒睡好,幾乎天亮才睡著!”


    “為什麼?你有失眠的毛病?”她問。


    “不,我在想——我會不會使你失望!”他撫模著她的頭發,像個慈祥的長者。


    “別提了,我以後不會這麼小氣,我要學得大方些,否則我是自尋煩惱!”她說。


    “我情願你更小氣些,”他笑得促狹,“你的妒忌使我受寵若驚呢!”


    “維妒忌了——你下午有事嗎?”她岔開話題。


    “晚上有個應酬,”他說。立刻看見她臉上的明顯失望,他改口說︰“十分討厭,我不預備去,我們來計劃一下,好好享受這半天!”


    “真的嗎?”她臉上閃動著興奮的光采,“你真的不去?”


    “誰忍心騙你?”他拍著她,“說說看,想去哪里玩!”


    “老實說,我不會玩,也不知道玩的地方,”她搖搖頭,認真地說︰“除了學校和家之外,就是教堂,還去過兩次黎園!”


    “真是個土丫頭,”他笑,“這樣吧,我們去碧潭,晚上回黎園吃飯!”


    “不——”她的聲音拖得好長,她怎能忘記剛被自己支開的黎群?再說黎群和黎瑾看見她和之諄在一起時,會有什麼感覺?“我不去黎園!”


    “也好,”他想一下,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有個朋友在淡水有個別墅,環境很好,可以欣賞淡水河的歸舟,也可以看見太平洋上的落日,願意去嗎?”


    “當然!”她高興起來,淡水河上的歸舟,太平洋上的落日,多美的情景。“現在去嗎?”


    “吃了午飯去,我還得先打個電話通知一聲,再說,你不回家去交待一聲嗎?”他周到地說。


    “哦——我幾乎忘了,媽媽還等我吃中飯呢!”她急起來,“怎麼辦呢?”


    “現在馬上吃午飯,然後我送你回家向媽媽請假,行嗎?小東西!”


    “好——只是以後別叫我小東西,行嗎?”她學著他的口吻,滿臉頑皮的笑容。


    “你永遠是我的小東西,”他站起來,握著她的手,“來,我帶你去飯廳。”


    飯廳里布置得和客廳一樣講究,有高大的酒櫃,有陳列著整套銀餐具的台子,有精致的雕花長餐桌,餐桌上有一盤如拳頭大的黃玫瑰。整個飯廳的顏色都以黃色為主,使人看了覺得很溫暖,會起食欲。


    “你真會享受,一個人住了比我家大五六倍的房子,看來,有錢的人的確舒服,”她似是認真的贊嘆,“難怪你每天忙忙碌碌的去賺錢了!”


    “有錢的人未必人人會享受,也未必人人舒服,”他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只是充分的利用金錢,而不被金錢所捆綁,你得知道,我對賺錢並不熱衷!”


    “不熱衷?商人有誰不在錢堆里打轉的!”她取笑著。


    “說得我滿身銅臭,”他搖頭,“要不得,其實我早想退休,一則小群不願繼承這份工作,再則——我怎樣排遣那些寂寞的日子?”


    “你該再結婚——”她沖口而出,要收回已不可能。


    “不,你不會懂的!”他搖頭,竟有幾分落寞。


    亦築心里不同意,想反駁幾句,一個年老的阿巴桑推門進來,在之諄和她面前各放下一盤湯,然後又退出去。


    “你愛吃西餐?”亦築好奇的。


    “我不挑剔吃中菜或西餐,阿巴桑是日本人,她以前在洋人家里作事,只會作西餐,否則就是甜得難以下咽的日本菜。”他平淡地說。


    “你一個人住這兒,請了幾個佣人?”她問。


    “三個,除了老陳和阿巴桑,還有個專門打掃房屋的阿彩,是個年輕的山地女孩!”他說。


    “我沒看過她——哎,你真太浪費了!”她說。


    “是嗎?”他不置可否的開始喝湯。


    亦築吃得很起勁,是因為少吃西餐的緣故,一道道的菜送上來,她都津津有味的嘗著,到了咖啡送上來時,她已脹得不想動。


    “我真貪心,吃了那麼多,現在嘗到貪心的後果了!”她哭喪著臉說。


    “走吧!餅一會兒就會好!”他抹抹嘴,攙著她—起離開餐廳。


    之諄回房去換衣服,亦築獨自留在客廳里,她東張西望的不住幻想,有一日,她將會成為這里的女主人嗎?之諄,會是一個體貼、多情的丈夫,自己呢——


    “鈴!”一聲驚人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幻想,她下意識的跳起來,抓住電話——


    “喂——”她說。


    “之諄在嗎?我是田心!”又是那懶洋樣的聲音。


    “他——在換衣服!”她老實地說。


    “晤——”那懶洋洋的聲音不懷好意的笑起來,“你就是早上那個叫什麼亦築嗎?你是哪里的?仙樂斯?米高梅?夜巴黎?你知道我嗎?”


    亦築的心都扭起來,這叫田心的女人說什麼?她以為亦築是舞女?她竟說了一連串舞廳的名字。


    “很抱歉,我只知道你是個三流的歌星,我不懂什麼米高梅,仙樂斯的,我是學生,你滿意了嗎?”亦築冷冷說。


    “學生嗎?該不會是T大的吧!”田心冷哼著。


    “使你失望了,我正是!”亦築稚氣的覺得在以牙還牙。


    “哦,真想不到——”田心說。


    “找我作什麼?田心,我不是說別來麻煩我了嗎?”之諄的聲音突然加入,亦築吃了一驚,一想,才知道原來他寢室里也有分機的。


    “那麼簡單?你真狠心!”田心格格的笑,“什麼時候你會看上T大的女敕貨的?”


    “住口,亦築是我女兒的同學!”之諄大聲說。


    田心怔一怔,她沒想到亦築會是黎瑾的同學。但她十分厲害,到底是個久經風塵的女人!


    “原來我錯怪了你,對不起,還有那位亦築小姐!”她明知道亦築也在听,“之諄,你今晚有空嗎?”


    “沒有!”他冷冷地說。


    “下午呢?或是明天?後天?”田心不死心的。


    “都沒有,你別煩了,”之諄的聲音很不耐煩,“無論如何我會叫人送張支票給你的!”


    “那麼,不打擾了。”田心掛上電話。


    亦築仍呆呆的握住話筒,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田心打電話來只是為了支票?之諄為什麼要送支票給她?他們之間難道會有什麼瓜葛?


    “亦築,為什麼不放下電話?”之諄在寢室中的分機說。雖然只有一房之隔,他的聲音似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沒說話,默默的放下听筒。忽然之聞,她發現了和之諄的陌生,雖然他們相愛,然而,二十四小時的相識,仍無法使他們更了解。她開始憂慮起來,怎樣才能真正了解一個像他那麼成熟的男人?


    “小東西,又在動腦筋!”之諄很快從房里出來。他穿著咖啡色長褲,米色運動衫和米色粗燈芯絨獵裝,年輕得令人驚訝。


    “腦筋生來是要用的,當我獨處時,我還能作別的什麼事呢?”她欣賞的看著他。


    “可以走了,”他拿起汽車鎖匙,“我擔保你整個下午沒有動腦筋的機會。”


    他先送亦築回家,很細心的把汽車停在巷口,自然,他是怕亦築覺得難為情,同時,也不是他去見亦築家人的好時間。


    亦築很快的出來,她仍穿著白毛衣,灰裙子卻被一條藏青色的牛仔褲代替。她就是那種適合穿長褲的女孩,修長的腿,給人一種瀟灑的感覺。


    “怎麼告訴媽媽的?”開動車子,他問。


    “我說去黎園,”她頑皮的笑,“媽媽很相信,因為我從不扯謊!”


    “她不懷疑你跟誰去?”他在反光鏡看她。


    “媽媽這個人很主觀,她以前以為雷文是我男朋友,後來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現在又認定我和黎群,你說可笑嗎?”她笑著說。


    “小群?其實,你們倆倒是很配的一對!”他隨口說。


    “你真大方啊!憑什麼說我跟他很配?”她不高興。


    他想一想,聰明的不再接下去說。


    “如果你媽媽知道是我,她會怎樣?”他改變話題。


    “不會怎樣,媽媽很開通,而且——我們正大光明,不是嗎?”她搖搖頭。


    “你很有信心?”他莫測高深的。


    “不談這個——你為什麼要給田心錢?預備給她多少?”她問。這個問題她已忍了許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問。汽車一轉,從新生南路進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猶豫一下,“我只是問問!”


    “那麼就別提了,忘了它!”他說。


    她不響,靠在椅背上,閉起眼楮。淡水是個不短的路程,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陣。之諄也不打擾她,專心的開著車子。


    似乎,車窗外的嘈雜聲少了,空氣也清新些,汽車開得更快了。亦築睜開眼楮望一望,已走在市區外的公路上。公路左邊有一片紅色,整齊的平房,式樣十分新穎,她問著︰


    “這是什麼地方?”


    “士林,”他簡單的答,“那些紅房子是美國學校小學部,建築得不錯吧!”


    “原來是美國學校,我還以為是什麼實驗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里?”


    “北投,然後是關渡,竹圍,過了竹圍,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別墅是在個小山坡上!”他說︰“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誰?擁有這樣的別墅,一定相當有名,至少,他是個有錢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維德。至于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以後會有機會見到!”他有些神秘地說。


    “你常去嗎?”她問。


    “去過幾次,都是林維德請客,人太多,破壞了情調!”他搖搖頭,似乎有些話隱瞞住了。


    “請客?那麼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嗎?”她凝視著他的臉。


    “免不了的!”他不願深談,“今天會很清靜,我剛打電話去,只有一對看屋的夫婦!”


    她沉思著,臉對著無盡的公路,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銳︰


    “你是個十分復雜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復雜得多!”


    “若要我單純,只有使時光倒流。”他笑笑,“日子,會使原來單純的變為復雜,你信嗎?”


    “也許吧!”她不十分同意,卻也懶得爭辯。


    到了北投,很快的轉一個彎,進入復興崗,聞名的G校己在眼前,因為是假日,許多學生三三兩兩的散步,在店里吃東西,或在等公路局車回台北,那些龐大的校舍建築物令亦築驚訝。


    “我沒想到這里這麼大,這麼美!”她叫,“我也沒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麼遼闊。”


    “從現在起睜開你的眼楮,我要使你從學校、教室、家的小圈子里跳出來,我要讓你看見許多你沒見過的東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興奮。


    “我從前多傻,從不出來走走,我覺得用功讀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嗎?”


    她看著他,“我只守住一個小圈子,還洋洋自得呢!”


    之諄只是笑,亦築的幼稚再一次打動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鐘以前還沒有的警惕,亦築,這樣一個純真的孩子,他不能負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繼續自顧自地說︰“我成日對功課斤斤計較,每年拿到系里第一名,就好像自己偉大得很,我嚴謹自守。我摒棄一切,卻不知道把自己捆得這麼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月兌困?”


    “嚴謹自守,把自己拘于一隅並不壞,月兌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難講,你不必慶幸得太早,懂嗎?”他含有深意地說。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雖大,五光十色,有時會使你失去自我,年輕人若無自制力,還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說。


    “別那麼自私,年輕人也有權力享受一切!”她說。


    “只怕還沒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搖頭。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視他,深思地說︰“你們都想嘗試新東西,勇于冒險,你們也都想使自己身邊周圍的人像你們一樣,但是——雷文無法找一條最好的路給他身邊的人,你卻能,該說是我的幸運!”


    “雷文也曾帶你去嘗試新東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長著聲音。


    他不再問下去,他是那種不會使人難堪的人。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冷僻,兩邊很少人家,都是一望無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現眼前,陽光下像一條銀色的帶子。


    “快到了,你看見了嗎?”他指著前面。


    “看見什麼?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綠色,我們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張望著說。


    “右邊第三個山坡,仔細看,有什麼嗎?”他再說。


    “右邊第三個山坡——白色的,有一個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麼小!”她興奮的叫︰“是那里嗎?”


    “那就是林維德的房子,”他說︰“你說它像孩子的玩具,等會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嗎?有黎園那麼大?”她問。


    “現代化的別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園?”他搖搖頭。“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夠大了!”她說。再看看那山坡,他們更近了。看來似乎很遠,誰知轉了兩個彎,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諄熟悉的循著一條紅泥的山路往上開,兩旁都是樹和許多野花草,環境果然十分安靜。汽車走了約莫五分鐘,停在一個鏤花鐵門前,之諄用力按響喇叭,很快的,一個年紀相當老的男人打開了門。


    “黎先生,我們已經預備好了!”老人帶笑恭敬地說。


    “謝謝你,財叔!”之諄把車駛進鐵門。


    大門離房屋還有一段路,園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紅泥路完全不同了。拳頭大的鵝卵石瓖的地,十分整潔、別致,左邊有一個大花圃,盛開著百合和山茶花;右邊有一個池塘,也是用鵝卵石瓖成的,池塘邊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長得很高的木棉樹,光禿禿無葉的樹枝上,盛開著紅艷艷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贊嘆著。在清苦的環境中長大的她,從未有機會來到這樣華貴的別墅。


    之諄只淡淡的笑,停好車,他牽著亦築下來,已有一個年老而慈祥的婦人等在門口,一定是財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請進!”財嬸說。


    之諄絲毫不擺架子,親切的對財嬸笑笑,然後帶著亦築進去。


    客廳大得驚人,像個小型舞廳那麼大。米色的牆壁,暗黃色的窗簾,牆上掛著許多巨大的、奇怪的、讓人模不著頭腦的印象派油畫,除了一些新穎、線條簡單卻精致的乳白色小台、小幾之外,全屋中竟沒有一張椅子或沙發,有數十個深深淺淺不同的黃色及米色皮制的墊子,三角形的、長的、方的、圓的、菱形的,每一個墊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布在屋中的每一個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悅目。


    “這里布置得真怪,卻又那麼別致,我敢打賭主人林先生是個雅人!”亦築叫。“別說得太早,你見了他再說!”之諄仍淡淡的笑,“坐吧!別小看了這些古怪的墊子,全是從泰國訂做來的,每一個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進口稅,你知道,一個墊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發的價錢!”


    亦築伸伸舌頭,這價錢的確令她吃驚,想起家里只有幾張古老的藤椅,她只能怪這世界太不公平,貧富懸殊,永遠有那麼一大距離。


    “是真皮燙金的!”她坐下來仔細欣賞,“燙的都是些泰國佛像,很別致,只是太浪費,有這麼一筆錢,他可以作許多別的正經事了!”


    “別急著批評尚來見過的人,來,我帶你參觀別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邊走去。


    “這是小酒吧,左邊是間小飯廳,後面是廚房、廁所和工人房,這邊沒什麼好看,去那邊,”他又帶她去客廳的另一端,“這邊全是寢室,六間!”


    “六間?”她疑惑的看著一條走廊隔開的三間相對的房屋。“他家有那麼多人?”


    黎之諄神秘的笑笑,推開第一間房門。房中有梳妝台,有個小衣櫃,還有張圓形的床,她皺皺眉,想起風流間諜那部電影里甸馬丁的床。


    “這位林先生真怪,什麼都和別人不同!”她天真地說︰“別間呢?不至于都是圓床吧!”


    “每間都是一樣的!”他關上房門,帶她回到客廳。


    “我真不懂這些有錢人,他們總是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連床都是圓的——”講到這里,她驀然住口,臉一下子全紅了。“難道——這——”


    “我想你猜對了!”之諄聳聳肩,“這些房子都是林維德招待他朋友們和他們的女朋友住的!”


    “真——下流!”她咬著唇,“你為什麼帶我來這里?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說過要讓你看見許多你沒見過的事,”他說︰“我知道這些寢室破壞了美好的氣氛和你的情緒,我只是讓你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麼完美,人類也不都是那麼善良!”


    她垂著頭不說話,真的,那些可惡的圓床,使得所有的景物都丑惡起來,連那些百合、山茶花和木棉花——


    “你——也來住餅?”她突然問。聲音有些發顫。


    “沒有!”他肯定的搖頭。“也許你說得對,我只有那麼一二分邪氣!”


    她如釋重負的透一口氣,顯得那麼稚氣。


    “其實,我知道,像你這樣的男人,有些事是無法避免的,”她喃喃地說︰“只是——如果你也來住餅,那我——就無法忍受了!”


    “我明白!”他笑起來,“別想那些了,我帶你去山腳下的淡水河散步,你可以拾許多貝殼,還可以捉許多寄生蟹,去嗎?”


    “好!”她又開心起來。她何必管那些圓床呢?天底下丑惡的事多得數不完,她怎能管盡?“我們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歡拾貝殼和寄生蟹!”


    “為什麼?每個女孩子都喜歡貝殼的!”他詫異地說。


    “每個女孩子未必都喜歡貝殼,有的裝作喜歡罷了,”她隨著他往外走,“因為人們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喜歡貝殼的,說什麼美麗啦,有詩意啦,如果女孩子說不喜歡,似乎就被人引以為怪了,我可不怕別人說我怪!”


    “坦白得可愛!”他攬住她的肩,定出別墅大門。


    “至于寄生蟹,真不敢領教了!”她頑皮的伸著舌頭,“我生平最怕多腳的動物,象大蜘蛛啦什麼的,一看見多腳的東西,我會怕得全身發軟,寄生蟹的腳已經夠怕人了,再加上它是個寄生的東西,沒骨氣,叫我怎能喜歡?”


    “頗有道理,還有呢?”他微笑的看著她。


    “沒有了!我不想變成個多話的女孩!”她說。


    “我情願多听你說話,讓我分享到青春氣息!”他說。


    “別裝得那麼老,威脅我嗎?”她皺起鼻子。


    “難道我還不算老?”他叫起來,“想想小群,小瑾——”


    “別說了——”她打斷他,她就不願想到黎瑾和黎群,這使她覺得難堪。“為什麼這山泥是紅色的?”


    他看她,立刻看透了她的心,經驗,使他目光特別銳利,亦築不過二十歲,怎能瞞過他。但是他十分體貼,十分細心,迅速避開不談。


    “附近一帶的泥都是黃的,只有這里特別紅,我想是風水特別好吧!”他半開玩笑,“這樣走下去,路程相當遠,你會累嗎?”


    “當然不會,你可知道我是個賽跑好手?”她說,“要比賽嗎?我們試試?”


    “你想我會放你跑開?”他說,“下次吧!等我養足精神來和你比賽!”


    走完紅泥山路,越過公路,他帶她從另一個小徑往下走,這小徑是亂石堆成的很不好走,還長著很多青苔,好幾次亦築幾乎滑倒,之諄都及時扶住了她,兩人互相依靠著,終于走完這艱苦的一程。


    “到了!”之諄站在一塊突出的大石上說。


    “這不像河邊,倒有點像海灘!”亦築也跳上大石。


    “這個地方已接近太平洋口,你說它是海灘也沒有錯,喜歡嗎?”他問。


    “太僻靜了,一個人都沒有!”她朝四邊望望。


    他把她拉到身邊,兩人一起坐下,他看著她,眸中有一抹真誠,一抹令人心顫的光芒。


    “亦築,你知道嗎?”他低訴著,“第一次看到你,你雖是一個活潑的女孩,但你眼中是安靜的,平穩的,甚至有些孤寂,當時我心中有一個遐思,我想到這里,我覺得,你是屬于這里的!”


    她不說話,入神的望著他。這個令人沉醉的,成熟的,出眾的,瀟灑的男人,說什麼?她屬于這里?


    “空閑時,我常來此地,坐一會兒,散一會兒步,清新的空氣洗去城市的煙塵,我使自己安靜下來,天黑了,我等著河上的歸舟散盡,才獨自離開,我在這里想過很多事,有回憶,有歡笑,有夢,有淚。每次,我總是孤獨的來,又孤獨的去,我從來不曾想過,會有人來分享這份寧靜,我覺得我周圍沒有人配來這里,你是第一個,我想——不會再有第二個!”他看著水面更深處,靜靜地說。


    亦築凝視著他,這個男人給她一份深切的感動,她不是愛哭的女孩,此時眼中卻有一陣忍不住的模糊水霧,從他的話里,她發現他是多麼孤寂,多麼空虛!


    “我像個無知的人,在白晝點了蠟燭,四周圍尋尋覓覓終無所獲,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要尋覓什麼,人活在世界上,連生活目的都沒有,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他深沉的自嘲。


    一剎那間,亦築覺得他完全變了,不再是那個漂亮的,瀟灑的,從容不迫的,有點玩世不恭,有點驕傲,有點不羈,有二分邪氣的中年人,他變得和黎群那落寞神情十足相似,她這才驚覺到,他們父子的內心,竟那麼相像。“外表看來,我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我富有,我看來年輕,又有吸引力,我有一對出色的兒女,我有許多朋友,還有多想俘虜我的各式女人,我總是在笑,可是,誰知我心?誰又知道我在尋覓什麼?”


    亦築堅強的吸盡眼中的水霧,她不是一個流淚的女孩,她要用許多方法來解決事情,表達心意。


    “我知道並能體會你的孤寂,我也知道你所尋覓的是什麼2”她慢慢的,輕輕地說,像是怕驚動了他。


    “是嗎?是嗎?”他喃喃的重復著說。


    “你的好強和驕傲,使你內心孤寂,你怕別人發現,你總在設法隱藏,所以你愈加孤寂,至于你所尋覓的,是你那個——美麗又短暫,破碎了的夢,或者說——愛情!”她清晰的,帶著濃濃的同情說。


    “你——是誰?”他驚駭的睜大眼楮,“你怎麼知道?你怎能這樣說?”


    “我不是誰,是亦築,”她搖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了她的肩,很用力,她覺得痛,但她沒有出聲,忍耐著——比起他那深沉的孤寂,這點疼痛算什麼?他深深的,深深的凝視她,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采——是一團火!


    “亦築,亦築,我已尋到了,是嗎?是嗎?”他熱切地說︰“我已尋到了?”


    “我不知道!”她輕輕嘆一口氣,“現實中的人,永不及夢中的完美!”


    “不,亦築,听我說,”他有點喘息,“我現在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尋到了,真的!”


    “別騙我,也別騙自己,”她再搖頭,智慧的光彩在臉上閃動。“你無法忘了那破碎的夢,而你的心,也隨同那個夢破碎!”


    “亦築——”他難堪的。


    她搖搖頭,阻止他再說下去。


    “她是誰?她——為什麼那麼幸運?”她輕輕地問。睫毛緩緩的扇動著,像一陣柔風,輕緩的撫慰著他的心。


    “你——一定要知道?”他掙扎著。


    “你帶我來這里,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的,對嗎?”她說︰“我很願意知道,即使——我不能獲得你的心,至少,我也要知道原因!”


    “亦築,你錯了,”他吸一口氣,慢慢說︰“逝去的我已忘懷,我帶你來,是因為尋覓到了!”


    “你騙我!”她抬起頭,直視著他。


    “我以生命擔保,我不騙你!”他嚴肅的。


    “那麼告訴我,她是誰!”亦築堅持,“黎瑾的媽媽?”


    “不——”他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有點傷感。“不是她,是另外一個女孩,她的同學!”


    “怎麼發生的?告訴我,好嗎?”她臉上有熱切的紅暈。


    “亦築,”他振作一下。“今天不說,好嗎?我們今天出來玩,別提那些舊事,以後——我保證告訴你!”


    她看著他,許久,許久,才點點頭。


    “我相信你的保證!”她微笑一下,“她——美嗎?”


    “不很美,比不上小瑾母親的一半,”他搖搖頭,“可是美、丑並不代表什麼,你懂嗎?”


    “我——懂!”她吸一口氣,“讓我們去拾貝殼吧!”


    “貝殼?你才說不喜歡?”他驚訝的。


    “我能假裝喜歡嗎?”她跳下大石,含有深意地說︰“人生並不十全十美,我若有能力,我便願使人生更美!”


    他呆了,多少時候,似乎才一瞬間,亦築竟長大了,不,成熟了,女孩子的成長,真是那麼使人訝異?


    “好,我陪你去拾!”他也跳下來。


    亦築已走得很遠,並一直快速的往前奔去。之諄在後面追著,追著,她真是個頑皮的女孩,不是嗎?


    “亦築——”他追到她身邊,用力抓住她,把她拉到胸前,當她轉身的一剎那,他


    呆怔一下,亦築那清秀的小臉上,竟布滿了淚痕。“亦築,怎麼回事?”


    她咬著唇,一抹倔強之色在眉宇間閃動,她不說話,眼淚也不再流下來。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他急切的搖晃她身體。


    “我愛你,我情願接受一切,委屈的,難堪的,”她堅決地說︰“但是,你對我的感情,即使不完整,也希望——能更多一點!”


    “哦!亦築!”他激動的用力擁抱住她。“亦築,我的小東西,你在說什麼?亦築,你知道嗎?我愛你,我愛你!”


    亦築閉上眼楮,一串淚珠又滾落下來。之諄動情的,專注的,全心全意的吻她的臉,吻去她最後一滴眼淚,然後放開她,半責備的問︰


    “小東西,你又誤會了什麼?”


    “我很像她——至少某些地方像她,是嗎?”她委屈的。


    “哦,天!”他高聲笑起來,“你怎會想到這些?我想不到你也會這麼小心眼兒,我以為你灑月兌得很,女孩子啊!”


    “難道不是?”她低下頭說,“你不是把我當她的影子?”


    “唉!”他嘆一口氣,“你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怎能這麼說?如果我把你當她的影子,我未免太卑鄙了,是嗎?”


    “那你為什麼——”她頭垂得更低。


    “因為我愛你!”他再度擁住她,“知道嗎?你像面鏡子,使我看清自己!”


    她驚喜的抬起頭,他深情、帶笑的臉已壓過來,她覺得心髒悸動,一陣暈眩,他溫暖的、柔軟的唇已落在她的面上,她閉上眼楮,別再想那些事了,鑽牛角尖,只是自尋煩惱!


    他們找了一塊能容兩人的平滑石頭坐下。亦築的頭倚在他寬闊的肩上,兩人就這麼依偎著。沉默,似乎比言語更能增加互相的了解。天漸漸暗了,深秋的涼意更重,亦築覺得有點冷,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冷顫,之諄立刻驚覺,月兌下那件米黃色燈心絨獵裝。,披在她肩上。


    “冷了吧?回去好嗎?”他低低的問。


    “不,我喜歡這里,多留一會兒吧!”她仰望著他。


    他動情的低頭輕吻她—下,凝視著她的眼楮。說︰


    “我知道你的感覺,像我第一次來到這里一樣,”他笑笑,“這里風景並不特別,卻有一股平凡的吸引力!”


    “平凡的吸引力?”她沉思著,然後笑起來。“我曾說過我很平凡,且安于平見,我喜歡這里,原來因為我們相像,你這句話耐人尋味!”


    “耐人尋味的是你的眼楮,你知道嗎,來到這里,你的眼楮就變成海水般的深藍色,我懷疑你是河中的精靈!”他溫柔的手指輕輕的劃過她的臉,停在她眼楮旁邊。


    “河中的精靈回到家里,要休息了!”她閉上眼。


    “真的累了?回去吧!”他要站起來。


    “不,我要等!”她固執的搖頭。


    “等?等什麼?”他不解的。


    “等歸舟,等落日!”她夢囈般的。


    “傻孩子,你要等到幾時?”他憐愛的拍拍她。對她,他有一種混合著父親與情人的感情。“如果我騙你呢?”


    “你不會騙我,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當真的,”她認真地說︰“即使你在騙我,我也相信你!”


    “小東西,你真死心眼!”他扶她站起來。“我保證下次再帶你來,今天不等了,行嗎?”


    “我們去哪里,回去別墅?”她望著他,有些不願。


    “你是願意吃財嬸燒的好小菜,或是去盼近的高爾夫球場餐廳吃西餐?”他問。


    “如果兩樣我都不願呢?”她故意的。


    “我只好陪你餓—頓!”他笑,“真的,林家別墅里的音樂不錯,又清靜,我情願過沒人打擾的黃昏!”


    “但是——”她猶豫。


    “又想那圓床了?”他嘆息,“除了那些丑惡的事,圓床的本身是美麗的,不是嗎?”


    “好吧!至少我們可以在客廳里坐坐!”她仍舊有成見。


    再走上紅泥路,亦築真的覺得累了,反而之諄顯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個四十三歲的人。


    “夏天這里—定很舒服,還可以游泳!”她說。


    “不能游泳,此地有鯊魚,”他搖頭,“你忘了去年報上登著淡水鯊魚咬死人?兩條腿都被咬斷,死得好滲,那天正好林維德請客,我也在!”


    “你看見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麼人?”她睜大眼楮。


    “是個學生,我遠遠看見,不敢走近!”飽說。


    她下意識的把衣服拉緊一點,血淋淋的事實使她心寒.


    “我剛才還在打算說夏天來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嘆息著說。


    “我們倆相識,相愛,算是天意了吧!”他們一起走進別墅的鐵門。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諄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諄的兒子,若之諄知道黎群的心意,他會怎樣!


    “你怎麼了?”他立刻發現她的異樣。


    “沒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還有黎群——他是這麼奇異的男孩,會愛上怎樣的女孩?”她支吾著。


    “你擔心什麼?”他看著她。她心中猛跳,他發現了什麼嗎?“我了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歡一個人,如果愛了,就難以更改!”


    “是嗎?”她的臉色有些變,是有些內疚。


    “是的,他像他母親,十分像!”他的聲音低了。


    “他母親?又是你那個夢——”她神色一震,“告訴我吧!別把它放在心里了,我願與你分擔一切苦樂!”


    “我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他喃喃自語。大廳里,財嬸已開了音樂,想不到這慈祥的老婦人還懂得選音樂,她選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絲憂郁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鋼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卻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園,黎群和我講起他母親,他說——他完全不知道母親怎麼死的,你也從來不提,我想——一定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嗎?”


    “那不是故事,是事實——”他的臉色越來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來,沖破了那層暗淡,他的聲音變得開朗。“我去拿兩杯酒,使我們高興一點,然後,如果你喜歡,我就講那個故事給你听!”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吧,很快拿了兩杯酒出來,遞給亦築—杯翠綠色的,他自己留著一杯淡黃的,他臉上已經完全恢復了愉快的神情,他是個不容易被憂郁打倒的。


    “為我們的故事干杯!”他說。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酒精刺激得他的臉紅起來。


    亦築望著杯中的那些翠綠色液體,她沒有干杯,她知道之諄強顏歡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創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這些年來,之諄只在酒精中打發自己,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夢?


    “小瑾、小群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和我們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她是個好強的女孩,心地十分狹窄,好猜忌,又倔強,我們從小相識,玩在一起,從來也沒有想過什麼,漸漸的,大家都長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氣更厲害,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妹,從來都是讓著她的,哪知道,兩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們訂了婚,事前完全沒征求我的同意!”他開始述說。臉上雖然竭力掩飾著某種情緒,亦築卻能看見不滿和悔恨。


    “她叫什麼名字?”亦築小聲問。


    “佩青,”他說,“當我知道這消息之後,我全力反對,事實上,我反對並不表示對她沒有感情,而是——我年輕時有一種叛逆的個性,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我做事。誰知道,竟傷了她的心,原來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從來沒發覺她是愛我的!”他嘆了一口氣,“而來,我們雖然結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終耿耿于懷,她認為我曾反對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劃了一刀。然而,她一點也不明白,夫婦之間,哪里能容驕傲存在?她認定我另有所愛,她雖然不大吵大鬧,但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冷嘲熱諷,使當時年輕的我無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個性子,會是個使人喜愛的女孩,但她絕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沒有一日安寧,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蕩然無存!”


    亦築凝神的注意听著,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過,她能完全了解這種又愛又忌的心,佩青——之諄的太太,雖然是她—手造成悲劇,她的痛苦,可能更甚于他!


    “其實。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責任,我當時實在太年輕了,二十一歲,大學還沒畢業,年輕得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我們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嘆一口氣。“結婚後,我已不再上大學,負責父親留給我的那間廠,有一天,因廠里的工人起糾紛,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獨自回娘家去,我就那麼抱著哭鬧不休、尚未斷女乃的兒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動回來了,以她的個性,絕對不可能,我起初還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紹一個人去我廠里做事,那是她的—個同學,家境不好。想賺錢幫助家用的,我當時是絕對無所謂,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別說一個人,介紹十個也無所謂,可是,誰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廠監視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個——她?”亦築問。似乎觸著正題了,她精神一振,雙手抱著膝,睜大了發亮的眼楮。


    “有些事情的發生,正如你所說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話,繼續說︰“榕來到工廠,因為接近的緣故,竟不知不覺的發生了感情,她是溫婉的、純良的、樸實的女孩,她外在並不美,甚至不如工廠里另外兩個女職員,更無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條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記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它就這麼悄悄的來到。榕是我的秘,我每天對著她,真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上她,她是那麼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絲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頭看她,她那發光的眸子正對著我,閃耀著一種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剎那間,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我似乎從來看過她。我們互相凝視了許久,許久,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被她佔滿,而她也和我一樣!”


    他停下來,四周圍那麼安靜,安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財嬸選的唱片什麼時候播完了沒有人知道,他的話已全部吸引了她。這個戀愛故事並不美,也不曲折,更沒有纏綿的場面,然而,一縷淡淡的傷感,一絲淺淺的無奈,完全抓緊了亦築的心,她開始為三個主角擔心起來。誰對?誰錯?誰變心?誰負情?似乎很難下斷言,愛情,是那麼微妙


    的東西,誰曾真正了解過?


    “我試圖向榕接近,她總是像一只受驚嚇的小鼠般逃走了,她越是逃避,我心中的情越熱切,或者——男人都是那麼賤吧!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我每天緊緊的注視著她的


    一切,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我在等待機會,我知道她也愛我。卻又顧忌著佩青。那時,狂熱的情,使我完全沒想到太太、兒子,我只是擠命在追求,追求那我從未得到過的愛——”沉默良久,他才接著說︰“一天早晨,我突然看不見她的影子,一封辭職信安安靜靜躺在我桌上,當時,我只覺得仿佛受到重重一擊,整個人都昏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不辭而別,我愛她,卻從來沒侵犯過她,甚至我不曾對她表示過,她為什麼要走?為什麼?我整個心像發狂一樣。外表還不敢露出什麼,簡直痛苦得情願去死,我曾去她家找她,她已離家,家人對她行蹤守口如瓶,我每天在街上逛,希望能奇跡般的踫到她,我自己都想像不出,她會對我這麼重要,不見她,整日失魂落魄般,其實,或這就是初戀,只是我不懂——就在這個時候,佩青又懷孕了,就是小瑾!”


    他不再說下去,徑自走去斟來滿滿一杯酒。更多的酒精,使他臉更紅了,眼中又燃起一團火,顫動得令人心碎。


    “後來呢?”亦築著急的追問,“後來呢?”


    “還會有後來嗎?”他自嘲的笑,“人都走了,還有什麼後來?台灣地方那麼大,人口那麼多,要想找一個存心逃避的女孩,無異是大海撈針,而且,我也不敢找,生了小瑾的佩青身體十分壞,我不敢刺激她,可是,不知道佩青哪里听來的風聲——或者是榕的不辭而別引起她的疑心,她多方探查,又整天逼我講實話,我被她逐得失去理智,竟對她承認愛著榕,她听後一言不發,臉色變得比紙還白,我當時怕極了,以為她會做出什麼傻事,誰知,第二天她竟向我提出離婚——唉!結婚後我從沒過一天好日子,離婚,我正求之不得,立刻沒加深思的就答應了,卻不知這是她試探我的,有這麼一個心機深的太太,我還有什麼辦法?就在我答應離婚的當天晚上,佩青就自殺了,死在黎園,也葬在黎園!”


    亦築眼中閃動著疑惑,或者,她認為佩青是個傻女人,她不知怎樣面對丈夫,為自己建造幸福的婚姻,但是,她不敢說,因為,她不知把自己換成佩青時,是否也會這麼做。


    “後來——找到榕了嗎?”她問。


    之諄搖搖頭,看著她,忽然笑了。


    “你一定會奇怪,我不曾找過榕,並不是因為對佩育的愧疚——事實上,我沒有對不起她,是她一手造成一切。而是——我忽然感覺到懷疑,我和榕是否真有愛情?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榕的出走,是為了逃避破壞我的家庭?我從來未曾對她表示過,她也沒有,我沒有理由肯定她對我有愛情,當時,我竟怕再見到她了,她離開,我至少還可保持一份幻想,是嗎?”他說。


    “你靠幻想活到現在?”她皺起眉頭。


    “沒有幻想,我會更孤寂!”他喝一口酒,“小群個性特別,小瑾仇視我,她總認為是我害死佩青,兒女都不願接近我,我只能讓繁忙和應酬來充實我!”


    “別忘了你還有許多女朋友!”她開玩笑的。


    “別再提女朋友,使我慚愧!”他搖搖頭。


    “這就是你的夢和全部故事了?”她打趣的,“有一件事,如果榕再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會怎樣?”


    “我不會怎樣!或者她根本沒愛過我呢?”他說。


    “我說如果她愛你呢?”她固執地說。


    “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他擁往她,“現實比幻想更美,更實在!”


    “你的愛情並不專一呢!”她笑著跳起來,看看表,驚叫︰“天,听故事听到十點多,我要立刻國家,明天還有課,真糊涂!”


    “你還沒吃晚飯呢,記得嗎?”他好笑地說。


    “別吃了,媽媽一定以為我變得不知道時間,你——現在走,好嗎?”她懇切的望著他。


    “走吧!我讓財嬸淮備些東西在路上吃!”他體貼的。


    十分鐘之後,他們離開了林維德的別墅。亦築拿著一塊三明治,胡亂的往口里塞,身邊的小食物籃里還有雞腿、沙拉、水果和一小瓶酒。


    天很黑,沒有星,沒有月,公路兩邊的樹掩去了路邊人家的燈光,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開路燈?或是壞了?汽車前面的燈,只能照到幾丈距離,之諄的車子又開得那麼快,亦築開始擔心起來。


    “看不清前面的路,怎麼辦?別開那麼快了!”她說。


    “怕什麼?看天空吧!沒有樹葉遮蓋的天空,對正的地方必是公路!”他豪氣萬丈地說。


    她不說話了,這就是所謂的男人吧!


    亦築抱著—疊,輕快的向校園中邁去,想著兩天來和之諄共處的甜美時光,她心情特別開朗,神情特別煥發,滿臉洋溢著青春、動人的光彩。


    校門口,雷文倚牆而立,像有所等待。


    “嗨!雷文!”亦築高聲打招呼,“等人嗎?”


    “等黎瑾!”他愉快的笑,坦白地說。


    “很好,該請吃糖了吧!”她打趣。


    “你不也是嗎?”他不示弱的,“昨天黎群陪你做完禮拜之後,去哪里玩?”


    “胡扯,”她臉紅紅的,卻沉下來。“我不需要人陪我做禮拜,更沒跟他去玩!”


    “怎麼回事?黎群不是去找你的嗎?”他驚異的。


    “他有去找我的自由,我也有做我自己事的自由,不是嗎?”她說。


    遠遠一部黑色轎車開過來,是黎群兄妹來了,亦築看看雷文,扮了一個鬼臉,說︰


    “我先走了,免得誤會!”她快步沒入人群中。


    黎群和黎瑾一起下車,司機立刻把車開走,黎瑾迎上前,問;“剛才我好像看見亦築,是嗎?”


    “她先走了,可能有事!”雷文不介意地說。


    “是你們約好的嗎?”她看著雷文,臉色很難看。


    黎群看妹妹一眼,也不理雷文,匆匆向校園走去。他自然也看見了亦築,他不明白,為什麼亦築總要避開他?難道亦築也喜歡雷文?


    人群中,他看見亦築走在前面,她走得很快,似乎背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她,他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丟下要追上她同行的念頭。他在想,凡事不能操之過急,他要重新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


    有幾個女孩子,可能和黎群是同系的,她們對他點頭打招呼,他視若無睹,那些冷漠,那些驕傲,那些不耐煩,都回到他臉上,好像每一個人都得罪了他似的。


    在理學院大樓門口,一個很秀氣的女孩攔住了他,那女孩在笑,笑得很甜,兩個淺淺的酒渦更增撫媚。


    “黎群,微積分習題借給我對一對,好嗎?”女孩子細聲細氣的問,像很有教養的樣子。


    黎群皺皺眉,滿臉不耐煩的抽出一本簿子,冷漠的扔在那女孩手上,揚一揚頭,大踏步而去。


    女孩輕輕嘆口氣,捏緊了他的簿子,慢慢跟在他背後走進教室。


    男孩子的心真難理解,似乎在他們眼里,全世界只有一個最完美的女孩,舍此以外,全不屑一顧。黎群費盡心機想接近亦築,他可知卻有許多女孩想接近他呢?


    他孤獨的、沉默的坐在一角,在教室里,他是個漠然的旁觀者,他不關心任何人,也不在意別人對他如何,朋友兩個字,對他是陌生的。他來到課堂,只是為得到本上的知識,孤獨的童年生活,使他不知道怎樣合群。同班的男孩子多半不睬他——誰願意去理睬一個滿臉傲氣的人?雖然他的心是善良的。女孩子卻悄悄的仰慕他,他就是那種所謂有“靈氣”的男孩,他的一舉一動,他那又深又冷的眼楮,都成為她們談話的內容,他越沉默,女孩子對他越熱烈,尤其是徐曉晴。


    徐曉晴就是剛剛攔住他,藉口借習題的女孩,她斯文,秀氣,有教養,雖說不上十分美,卻有一種柔弱得使人憐愛的神韻,尤其她那對眼楮,總是迷迷蒙蒙,像在做夢。她有個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教授,一個哥哥已在美國拿到了博士學位,她本身在學問上智力過人,女孩子學物理本是十分困難,她卻能保持每年都在前三名之內。然而,感情上,她卻充滿了幻想,她曾為自己塑造了一個白馬王子,那該有華倫比提的眼楮、亞蘭德倫的臉孔、狄保嘉的深刻、葛雷哥來畢克的風度,還有——當黎群出現時,她立刻放棄了華倫比提、亞蘭德倫,她不必再幻想,不是嗎?她所幻想的王子不就在眼前?她對他微笑,她對他含情注視,她悄悄的走近他——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是白費,他冷得像座冰山,頑強的屹立不動,他甚至不耐煩轉頭看她一眼。她該失望,但是她不,越難到手的東西越珍貴,她小心的守候在一邊,她能等待,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含笑走向


    她。


    她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眼角偷偷瞄向他,他正看著窗外,側面的線條比正面更吸引人,他在看什麼?想什麼?他從不開口,總是想,他腦袋里裝滿著什麼?他還這麼年輕不應有什麼挫折,那麼是夢?也許是幻想?哦——她心中一震,為什麼她從沒想到,像他這樣的男孩,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是了——難怪他對她這麼冷淡,毫不重視,他是有女朋友的,那女孩——是誰?


    “習題!”黎群忽然轉頭,無頭無尾,冷冷的向她伸出右手,他似乎早知道她在身邊了。


    “哦!”她定一定神,雙頰飛上了紅雲。“等一等,我還沒對完,行嗎?”


    他不置可否的收回右手,視線重新投向窗外。


    她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快速的翻動著習題本子,她今天怎麼會這麼失神?想著那些無聊的事?黎群就在身邊,他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


    “好了,謝謝你!”她小聲說,把本子遞到他面前。


    他頭也不回的拿回本子,像完全沒把她放在心上,她不由輕輕嘆口氣,暗暗對自己說︰


    “算了吧!徐曉晴,你還不明白他是有女朋友的嗎?你還在等什麼?”


    忽然,一個冷漠的,使她幾乎跳起來的聲音說︰


    “徐曉晴,中午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吃午飯!”


    她睜大了眼楮,這真是他——沉默、冷漠的黎群說的?他邀請她一起吃午飯,是嗎?幾年了,她做夢都想著這一刻,這——是真的嗎?


    “為什麼看著我不說話?沒空?”他再說。臉上有一抹淺淺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狂喜中的曉晴卻沒注意。


    “不——我只是很驚奇!”她盡量使自己聲音平靜。“你從沒對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去嗎?”他淡漠的笑,“去學生中心?”


    “好!”她笑起來。笑得像—朵初綻的百合。這邀請來得太突然,卻也正合其時,不是嗎?她都幾乎預備放棄了。


    教授進來了,他們開始上課,黎群、曉晴都是用功的好學生,但他們今天都心神不定。黎群突然決定這麼做,而且做了,他不知道對不對,這是他考慮後的步驟,他心中默默的念著,希望沒有傷害人!


    曉晴呢?她簡直無法安靜,教授在講什麼?她只看見教授嘴唇在動,卻听不見聲音,她心中已被黎群的邀請充滿了。這邀請雖來得太遲,但來遲的夢或者更美呢?她滿眼柔情的偷看他,他正皺著眉,嘴唇抿得緊緊的,一副沉思的模樣,他也在想她嗎?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不容易四節課過去,那真像上了四十節課。黎群合起,站起來,說︰


    “走吧!”


    當他們並肩走出教室,全班同學都睜大了眼楮盯著他們,黎群和徐曉晴?是真的嗎?但,無論如何,他倆卻在這種不信、驚訝和有些妒忌的眼色里,離開教室。


    “同學——都在看我們!”曉晴小聲說。


    “讓他們看吧!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他淡漠地說。


    “什麼事使你想起——邀我一起午餐?”她問。


    “如果你不願意,你盡可以不答應!”他不置可否。


    “你——實在很怪!”她搖搖頭,眼光望向遠處的天際,“四年來,你記得你說過幾句話?你那麼沉默,我想一定有原因!”


    “你記得我說過幾句話嗎?”他有些捉弄的,“我的沉默並不傷害人,是嗎?”


    “你怎麼知道不會傷害人?”她含有深感的。


    “如果有傷害,也是那人自找的!”他毫不動容。


    “你——和我想像不同!”她嘆一口氣。


    “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羅米歐?”他嘲笑的,“事實上,你的想像改變不了我!”


    “你驕傲得驚人!”她語氣強硬—點。


    “是嗎?”他看她一眼,這個嬌弱的女孩,使他不忍心再說那些凌厲的話,“或者是你沒看見我不驕傲的時候!”


    “你也有不驕傲的時候?”她也看著他,四目相投,她心中—震,急忙避開,“我會有機會到嗎?”


    “如果你要看,或者有機會!”他說道,“我不喜歡女孩子轉彎抹角地說話,女孩子要坦率些才好!”


    走進學生中心,亂哄哄的已有許多人,黎群站在門口,銳利的眼光四下搜尋,很失望,他沒有發現他所期待的,輕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見的嘆口氣,他帶曉晴去他那慣坐的角落里。


    “你似乎很喜歡角落,無論在教室或在這里!”曉晴機警的注意到了。


    “在角落里我有一種不被人注意的安全感,而且,我可以隨心所欲的去搜索我所向往的!”他說︰“吃什麼?”


    “蛋炒飯吧!”她說。


    “兩客蛋炒飯,一個酸辣湯!”他吩咐侍者,“很抱歉,我點了酸辣湯,希望你能吃!”又對曉晴說。


    她有教養的微笑,然後說︰


    “你所向往的是什麼?搜索到了嗎?”


    “你想知道?”他沉思著。“我搜索的是︰內在的,隱藏的,難被人發現的,說是礦吧!可以說發現了,也可以說還沒發現!”


    “你的話——頗費思量!”她垂下眼簾,臉上有微暈,很微妙的,她誤會了他的意思,她以為他在說她。


    “你這樣貿然答應我的邀請不會後悔?”他問。


    “我以為——你的邀請來得太遲!”她大膽的看他。


    他不由—震,再也講不出話。他不希望有傷害,不論是對任何人,看來,似乎無法避免了,他開始警惕。


    “別——誤會我的邀請,只是普通的——像別的同學一樣,我——只希望自己能合群些!”他費力的解釋。


    “我——並沒有誤會!”她的臉色黯淡下來,事情並非像她想的那麼順利。


    “那就好了!”他意態消沉的。


    突然,學生中心門口走進來一個高高的、苗條的、開朗的、大方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米色毛衣,一條咖啡色裙子,臉上洋溢著一片愉快神采。她的進來,使吃午飯的同學都下意識的抬起頭來,若說是她的美,倒不如說是她那強烈的青春氣息和少女的清純氣質,她是亦築!


    她一進來,就看見了黎群和陌生的曉晴,她裝做沒看見,漫不經心的找座位,事實上,她在考慮該不該過去。若那女孩是黎群的女朋友,對她來說,是個喜訊,至少減少了心理負擔。


    黎群早發現了亦築,她對他無異是顆最亮的明珠,他立刻有了精神,冷漠的眼中,閃動著炫人的異采。這突來的改變,曉晴不會看不出,循著他的視線,她也看見了亦築,立刻,她也為亦築的瀟灑大方所吸引。


    “她是誰?你認識她?”曉晴問。


    他一震,立刻警覺的收回視線。


    “方亦築,我妹妹的同學,”他裝得淡淡地說,“我以為她是在找座位!”


    “為什麼不請她—起來坐?”她說。並非她過分大方,而是她聰明的想從亦築身上發掘些什麼。


    “好,我去叫她!”他站起來朝亦築走去。


    不知道他對亦築講了一句什麼,她笑了,視線隨即投向曉晴,然後,隨著他走回座位。


    “徐曉晴,該是學姐,是嗎?”亦築大方的先打招呼,第一眼,她就喜歡這嬌柔的女孩。


    “亦築,你在門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曉晴也說。很奇怪,兩個女孩子之間並無妒意。


    “吃什麼?亦築!”黎群問。


    “牛肉面!”亦築自己吩咐侍者,又轉向曉晴。“以前沒有見過你,你很少來這里吃午飯?”


    “我家住在學校對面,中午多半回家!”曉晴細聲說,“你呢?總來這里吃?”


    “不,有時我回家,有時我在校外小店吃米粉,有時來這里,不一定!”亦築說。她不看黎群。


    “女孩子的心意總不是一定,變來變去,于是,一心一意走一條路,在固定地方吃飯的人,永遠跟不上了。”黎群插口說。說得相當明顯。


    台間突然有短暫的沉默,亦築料不到在曉晴面前黎群會這麼說,其實,黎群並非故意,他只是忍不住就說了,看見兩個女孩疑惑的神色,他非常後悔。


    “哦,忘了說黎瑾和雷文去對面大華吃廣東菜,他們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做電燈泡,但是——”亦築聳聳肩,“到這里來也是一樣。”她笑,笑得曉晴臉都紅了。


    “怎麼這樣說?”曉晴嬌羞的,“我們可不是——”她看了黎群一眼,再也說不下去。


    “你去過他們的黎園嗎?好大,好美!”亦築說。


    “黎園?”曉晴眼楮發亮。“沒有!”


    “讓他帶你去,在碧潭旁邊,還有後山的桔子熟了,滿山都是,看來好舒服啊!”亦築加強語氣,她只是想掩飾剛才黎群的失言。


    黎群默默的坐著,再也不出一聲,他不看亦築,也不看曉晴。他帶曉晴來,本來只想看看亦築的反應,誰知更傷了他的心,亦築竟非常高興,他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敗得這麼慘。


    “是嗎?真的嗎?”曉晴看黎群,滿臉盼望。亦築的話,使她對亦築再也,不懷疑。


    “其實——並沒有什麼,”黎群勉強說,神色頗為不耐。“是亦築夸大其同。”


    “是我夸大還是你不肯帶曉晴去?”亦築不放松的笑。


    “亦築,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黎群發惱,“你難道不覺得過分?你不後悔?”


    亦築神色一凜,她幾乎忘了黎群不是開玩笑的對象,愛開玩笑的是另一個人——之諄,黎群的父親。真的,她在做什麼?是過分了一些。


    “抱歉,我說著玩的!”她看黎群,認真地說。


    侍者正好送來亦築的牛肉面,令人尷尬的談話就此結束。亦築低頭專心吃面,黎群和曉晴也不說話,氣氛變得十分沉悶,沉悶得令人難受。


    匆匆吃完面,亦築放下自己的面錢,抱歉地說︰


    “很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會兒一起走吧!”曉晴毫無心機的。


    “不了,反正不同路,再見!她看黎群一眼,很快的跑開。


    “我喜歡她,開郎,大方得像男孩子!”曉晴望著亦築的背影,“氣質很好!”


    黎群沉思著,臉色又陰沉下來。


    “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奇怪得沒有人懂她——”過了一陣,他說。忽然看見曉晴不解的神色,改口說︰“你——願意去黎園嗎?星期六放學後我們一起去!”


    “你終于邀請了我,”她搖搖頭,“我以為黎園只是口頭上談論的名字。”


    “徐——曉晴,”他皺眉說︰“我們只是同學,你——不必期望我過高!”


    曉晴呆了一下,他為什麼這樣說?暗示些什麼?


    “我不曾——期望過你什麼!”她緩慢的,口吃地說。


    “這樣就好,走吧!”他扔下兩張鈔票,催著她離開。


    校園里陽光耀眼,是深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下,人類很容易拋開一些煩惱。


    “徐曉晴,看你的樣子該是獨生女!”他連名帶姓的叫。


    “不,我有個哥哥,大我六歲,但他在美國!”她說︰“你呢?還有個叫黎瑾的妹妹?”


    “嗯!”他點點頭,“告訴我,為什麼在教室里,總有一對眼楮悄悄的跟隨著我!”


    “你——”她臉紅得像柿子,“說誰呢?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嗎?”他捉弄的,“她功課比我好,卻總要借我的習題或筆記去對,你說是為什麼?”


    “你真惡劣!”她假裝生氣,柔媚的嬌態,十分動人。


    “好吧!”他停下來,又深又黑的眼楮停在她臉上。“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黎群——”她吃驚的退後一步,他問得這麼直率,這麼大膽,她受不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近乎虐待的,在亦築身上所受的冷落,他要在曉晴身上得到補償。


    “你不能這樣問的,你知道嗎?”曉晴掙扎一下,說︰“喜歡與否,我不會說出來,我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告訴我,我不要你放在心上!”


    他的凝視使她的心發顫,她早已喜歡——不,愛上他,又何必吝嗇不說呢?這不是她早已渴望的嗎?猶豫什麼呢?喜歡,愛一個人,並不羞恥,是吧!


    “你要我怎麼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眼光如醉,聲音如夢,小小的臉上布滿紅。“為什麼你一定要問?”


    “我不知道,你說,我要你說!”他不顧一切的。


    “我——”她舐舐發干的唇。“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似乎——很久了,我已經——喜歡你,我注視著你,搜尋著你,只是——你不看我,我不知道要怎麼做,也沒想到今天——我只是在等,盲目的等!”


    “是嗎?”他滿意的笑一笑,“現在你怎樣?我不但看了你,而且還約了你!”


    “我……”她微張著唇,有些委屈的。


    “我會吻你,不是現在,星期六吧!”他毫不在乎地說,他對她說吻字,似乎是種施舍。


    “黎群——”她難堪的。吻,對她來說,是神秘的,羅曼蒂克的,充滿柔情的,但他竟那樣說出來,他是怎樣的一個男孩?除了愛,她開始有點怕。


    “哦——”他怔一征,發現了她臉上的極端難堪,他皺皺眉,剛才說了些什麼?似乎很模糊,他竟有些記不得。“別想了,我——講著玩的!”他微有歉意的。捉弄像她這樣一個女孩,于心何忍?


    他默默放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走,那些不耐煩和冷漠又都回到臉上,他幾乎忘了身邊還有個徐曉晴。


    她暗暗嘆一口氣,眼中更顯迷蒙了。黎群除了講那些奇怪的、使人難受的話之外,就是沉默,但兩樣比起來,她情願他說話。


    可怕的沉默,有時真能令人室息!


    遠山,近水,傍晚的碧潭,美得像幅畫。行人漸疏的堤邊,坐著一對使人羨慕的年輕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雅致秀逸,他們肩並著肩,喁喁細語,愉快的笑聲圍繞在他們四周,那是雷文和黎瑾。


    “黎群真怪,居然帶了個徐曉晴來黎園,我一直以為他喜歡亦築!”雷文說。


    “有什麼好怪的?天下就只有亦築一個女孩?哥哥難道不能喜歡別人?他告訴過你,他喜歡辦築的嗎?”黎瑾撇撇嘴。


    “他雖沒說過,我可看得出,”雷文說︰“我想一定是他在亦築那兒吃了癟!”


    “廢話!”她不以為然,“方亦築有什麼了不起?憑哥哥還會吃癟?只有你,一天到晚亦築、亦築的,好像只有亦築最好,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追她?”


    “我不是有了你嗎?何必去追她?”雷文笑。


    “如果沒有我呢?”她頗認真的。


    “那可說不定了,亦築是個好女孩呀!”他開玩笑。


    “哼!”她冷冷哼了一聲,把臉轉開。


    “跟亦築在一起,會使你愉快、無憂,她講的話很夠深度,听來舒服,而且她不做作,不像一般女孩子!”他不曾注意她的不愉快,繼續說。


    “她既有那麼多優點,你根本不該來找我!”她突然站起來,板起冰冷的臉。


    “什麼話,小瑾!”雷文順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摔幾下,摔不開他,滿臉不屑的把頭扭向一邊。“你怎麼會為這小事又生氣,我根本——隨口說的!”


    “隨口說的!”她轉回頭,盯著他,說︰“隨口說的話才最真實,我早知道,你和方亦築中間不簡單!”


    “小瑾,你可要憑良心!”他叫起來,“我和她再簡單不過了,我一向當她男孩子看待,而且,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還不信任她!”


    “再好的朋友在這方面也得分清楚!”她堅持的。從開始,她就懷疑雷文和亦築,至少,她以為亦築喜歡雷文。“方亦築不接受哥哥,你知道為什麼?為你!”


    “我!”雷文跳起來,”可能嗎?這個笑話未免太大了!”


    “一點也不笑話!”她不屑地說︰“我了解方亦築,我知道她喜歡你這一類型的人!”


    “你了解她?”雷文大笑起來,“你恐怕連自己都了解不清楚,十足還是個小懊,只會瞎妒忌,亦築和我一清二白,以前——我約她,她都一再拒絕,你真不該誤會她!”


    “講實話了吧!”她蒼白的臉上有一妹妒火,“你約她,可見你們之間有事!”


    “小瑾,你可知道是多久以前?亦築是我進T大第一個認識的人啊!”他再叫。


    “第一個認識就了不起,是嗎?這叫一見鐘情嘛!”她冷笑的諷刺。


    “我一見鐘情的是你,記得那噴水池有霧的早晨嗎?”他拉著她一起坐下,“別談亦築了,談談別的,免得浪費寶貴的時間!”


    “別談她也行,你以後不許理她!”她看著他,淺淺的笑意在嘴角擴展,古典美的臉十分動人,雖然是個無理的要求,他也屈服在她的笑臉之下。


    “好,不理就不理!”他擁住她,“如果她找我呢?”


    “你可以躲呀!”她笑意更濃。她漸漸發現,微笑攻勢似乎更有效些。“看見你們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好,好,都依你!”他輕輕吻她,“只要你高興!”


    她滿意的笑了,她自小遺傳的狹窄心胸,猜忌,小心眼,強烈的佔有欲,使她無法再繼續和亦築的友誼,不只亦築,是除去雷文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但把自己關在自築的塔尖里,也要雷文一起進去。愛情的迷惑使這毫無心機、不愛思索的男孩就範于一時,但誰知道能否永遠關住他?真正的愛情,絕不是這樣的。


    “你爸爸近來很少回黎園,是因為我嗎?”他問。


    “別提他!這風流成性的老家伙!”她臉色立刻變了,口吻絕不像對父親。“不回來更好,仗著有錢又漂亮,幾乎忘記了他已經四十三歲,他一定又認識了什麼不正經的女人!”


    “你怎能這樣說你父親?”他驚訝而不同意的,“你對他再不滿,至少他總是你的父親,而且,你母親死了十多年,他有權交女朋友,誰規定四十三歲不能再有愛情?”


    “愛情?他也配?”她尖刻的,美麗的臉有些扭曲,“他如愛過我媽媽,今天就不能再花天酒地,雖然我媽媽死了,他的愛情應該陪葬!”


    “愛情應該陪葬?你以為今天是十七世紀?”他嚷著,“老實說,我不覺得你爸爸有什麼錯,男人就該這樣!”


    “好,你想學他?”她恨恨的,“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些什麼人?舞女,酒女,歌女,交際花,沒有一個正經女人會看上他!”


    “小瑾,你不必這麼激動,”他拍拍她,笑一笑,“你應該設法去了解他,不該仇視他,四十幾歲的人需要什麼?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溫柔的太太,但是他沒有,難道他不應該找尋嗎?舞女,酒女,歌女,交際花並不都壞,她們也是人,有什麼不同嗎?難道她們天生注定不許有愛情?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空虛的樣子,他在找填補的方法!”


    “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溫柔的太太,”她咬著牙說︰“你可知道是他自己毀的?”


    “什麼?我——不明白?”他睜大了眼楮。


    “你當然不會明白,”她冷冷一笑,“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媽媽,就是被他的風流成性所氣死的!”


    “是——嗎?”他不信的,“我看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看他不是,但事實如此!”她不屑的,“他以為他夠漂亮,夠瀟灑,以為自己是情聖,對照亮的女人見一個愛一個完全不負責,他死有余辜!”


    “小瑾,你知道你在講誰嗎?”他制止她。善良的個性,使他不能忍受女兒如此對父親。“你好像在講一個殺母仇人,你不能這樣!”


    “殺母仇人,哼!”她冷哼,“難道他不是?”


    “他——殺死你母親?”他嚇了一跳。


    “也差不多了!”她看看潭木,滿臉都是恨。“他和媽媽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們的婚姻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婚前,他對媽媽還不錯,婚後,生了哥哥,就完全變了,先是花天酒地,每晚喝得大醉回來,後來,竟變本加厲和工廠一個女職員戀愛起來,偏偏這個女職員是媽媽的最好朋友,你說媽媽怎能忍受?內心痛苦使身體越來越壞,終于在生了我之後,沒多久就死了,你說還不等于是他殺了媽媽?”“你——怎麼知道這些事?”他問。“我——”她一楞,慢慢說︰“我看了媽媽許多的日記。”“你媽媽的日記?”他皺起眉心,“如果她真是這樣寫,你也只能信一半。”“為什麼?我相信媽媽說的每一個字!”她眼中水霧迷蒙,聲音哽住,“你不知道媽媽有多麼可憐,簡直是一本血淚史,唉!有錢又漂亮的男人,多半靠不住!”


    他沉思一陣,不理她對男人的揶揄。


    “我不是說不信你媽媽所寫的,”他慢慢地說,“我只是覺得,不能憑片面之詞而定罪,你父親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還會有苦衷!”她尖銳的笑起來。這笑聲和她眼眶中的淚水極不調和,“他的苦衷是沒有更多漂亮女人上他的鉤!”


    “別這樣說,”他搖搖頭,“不去了解而先指責,我想你會後悔的!”


    她不響,神色奇特的注視著遠方,過了許久,許久,才用—種听來讓人難受的聲音說︰


    “了解嗎?他何嘗給我機會?”


    “哦!小瑾!”他擁住她,他想不到這看來簡單的三個人組成的家庭,竟有那麼多復雜的關系,“原諒我說的那些話,我只是不了解——你們的事!”


    “別談了,”她吸—口氣,淡漠的搖搖頭,“這些都是許久以前的事,我不該再提出來,我應該設法忘了它,無論如何,我已經長大,不需要再依靠誰,我也能過獨立生活,隨便他怎麼做吧!”


    “我相信——他會為自己安排以後的生活!”他低聲說。


    沉默的坐了一會兒,潭中的水位上升了,正是漲潮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有一抹深深的涼意,今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


    “回去了吧!有點冷,是嗎?”雷文溫柔的扶起她。


    暮色中,兩個相依的人影,慢慢走下河堤,潮水,更高,天色,更暗了!


    黎園中的燈光,在巨大的園林遮掩下,顯得微弱而黯淡,呼嘯著的夜風,吹來陣陣寒意和下意識的戰栗,雷文擁著黎瑾快步的往屋中邁進,踏著枯干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使人听來極不舒服。


    “黎園真太大了,讓我獨自在這里走,我會害怕!”雷文坦白地說,“你呢?”


    “我不怕,”她淡淡的笑,“有什麼可怕的呢?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或者會繼續住下去了,直到我老了,死了,怕什麼呢?何況,媽媽的靈魂安息在這兒,說我陪著她或她陪著我都行!”


    “你還打算住一輩子?你不願嫁給我?”他笑著,想驅散害怕的感覺,她提起媽媽的靈魂,不是嗎?


    “誰說我一定嫁給你了?而且——你不能來這里住嗎?”她說。


    “沒有理由丈夫住在太太家的,不怕給人笑話?”他搖頭。


    大廳里,所有的燈都亮著,卻只有曉晴——黎群所謂的女朋友孤單的坐在那兒。


    “咦?哥哥呢?”黎瑾詫異的問。


    “哎——他說進去有點事!”曉晴神色有點尷尬。


    “我去替你找他出來!”黎瑾說。


    “不用了——”她阻止,“我就要走的!”


    “走?你敢獨自走這又黑又大的花園?”雷文夸張的叫著,“我都怕呢!”


    “不——我不怕!”曉晴低聲說。


    黎瑾看著文靜、柔弱的曉晴,不知為什麼,心中突然涌上一陣同情和憐憫,她雖不肯承認,也明知黎群在暗暗愛著亦築,曉楮真傻,她闖進來做什麼呢?除了折磨和痛苦,她又能得到什麼?


    “你們坐坐,我進去——有點事!”黎瑾說。


    也不等他們回答,她匆匆走進去。


    站在黎群的寢室門口,她有些猶豫,她一向不管黎群的事,兄妹灑感情雖不錯,卻不很接近,如果她推門進去,該怎麼開口?


    她輕輕敲了兩下門,順手推開,出乎意料之外的,黎群竟躺在床上,兩眼呆呆的盯著天花板。


    “曉晴要回去了!”她頗不滿,這是對女孩子的態度?


    “是嗎?”黎群一動不動,“讓她走吧!”


    “天那麼黑,哥哥——”黎瑾走進來,順手關上門,“她是你請來的啊!”


    “她自己願意來的!”他皺皺眉,有些不耐煩。


    “你真預備不理她?讓她這樣離開?”黎瑾問。


    “麻煩!”他慢慢從床上起來,“麻煩!”


    她心里發冷,男孩子對一個不喜歡的女孩就是這樣?他一點也不顧惜對方付出的感情,連敷衍都為嫌煩,那麼他為什麼要招惹她?莫非——有原因?


    “哥哥,有件事我想問你!”她靠在門上,阻住出路。


    “什麼事?”他慢吞吞的披上一件外套。


    “關于亦築的!”她吸一口氣說。


    “她與我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提她?”他暴躁地說。


    “你還不承認,為什麼呢?喜歡一個人並不丟臉,何況——我們都看得出來!”她婉轉的。


    “笑話,你們看出了什麼?”他冷笑的掩飾,“別自作聰明,誰又喜歡誰了?”


    “亦築!扮哥,告訴我,亦築怎麼對你!”她不放松的緊緊盯住他眼楮,“我們是兄妹,你騙不了我!”


    他呆怔一下,臉上的神色急驟的在變化,有點憤怒,有點驚訝,有點被揭露心事的窘迫,更有些失措。兄妹倆就這麼對峙著,過了許久,他長長的噓一口氣,平淡地說︰


    “你別把自己估計得過高,我並不像你所想的,”他輕輕推開她,拉開門,徑自走出去,“我去送徐曉晴!”


    黎瑾搖搖頭,尾隨著黎群出去。他連名帶姓的稱呼著曉晴,和他對亦築的態度,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他苦苦隱瞞著,對他有什麼好處?


    “小瑾說你要回家了,是嗎?”黎群問曉晴。


    “是的,”她囁嚅的,委屈的,“不必麻煩你,我自己可以走,我認識路!”


    “哥哥特別來送你的!”黎瑾故意說。


    黎群也不理會,拿起曉晴的外套說︰


    “走吧!十分鐘後會有班車!”


    曉晴自然明白黎瑾剛才為她做了些什麼,她感激的對黎瑾和雷文打個招呼,隨著黎群出去。


    迎面一陣已有寒意的冷風,曉晴打了個寒噤,她想穿上外衣,看看黎群已走開幾步、她只好抱著衣服,匆匆趕上前。


    “剛才——我並不知道黎瑾去叫你!”她低聲說。


    他冷冷的嗯了一聲,並不問答。


    “我想——我今天不該來的,打擾了你,並——使你麻煩,”她舐舐唇,繼續說,“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傻!”


    “誰說你傻了?”他看看她,“你並沒有打擾我!”


    “但是——你看來不高興!”她說。


    “我高不高興是自己的事,與你的來不來無關,你——用不著多心!”他說得很冷淡。


    “是我多心嗎?”她搖搖頭。


    昏黃的路燈,照出她臉上一片迷茫。她看過許多上寫的,她自己曾幻想過無數次愛情,該不是這麼苦澀,但她嘗到的,竟是如此,是上的不對?是幻想的錯誤?或是目前的不是愛情?她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我說過——我喜歡女孩開朗些,大方些,不拘小節的,你最好別說那些酸酸的話!”他皺著眉說。


    “開朗,大方得像那個叫方亦築的女該?”她聰明起來,“你喜歡她?”


    “你的聯想力夠好,”他呆了一陣之後說,“如果我喜歡她,難道我會——帶你來黎園?”


    她輕輕嘆一口氣。他帶她來黎園似乎是種恩賜,這種恩賜,她情願不要!下午她來時,他帶她在園里轉了一圈,到後山看了果園,然後帶她回大廳里。一杯果汁,陪她過了一個下午,他呢?說聲有事,回到房里再也沒出來,也不知他在房里做什麼,把她扔在孤零零的客廳里,這是哪種恩賜?


    “你似乎很不滿意我?”他問。


    “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她小聲說,“如果有,也是我自找的!”


    到了車站,他們不再講話——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可講的,不是嗎?黎群那麼冷淡,那麼不耐煩,好像是她得罪了他。


    “明天——你幾點鐘去學校?”他突然問。


    “八點有課,我總是七點五十分去!”她說。有絲不解。


    “那麼,我七點五十分在校門口等你!”他說。


    “等我?”她驚喜的,幾乎不能相信。


    “等你!”他冷漠的點點頭。男孩子等女孩子是件羅曼蒂克的事,偏偏他說得絲毫不帶感情,冷冰冰的,“七點五十分,對嗎?”


    “好吧!”她吸一口氣。他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男孩,既然愛他,就該忍受一切。


    汽車來了,她第一個上去,晚上的車很空,她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謝謝你送我,黎群。”她對車窗外的他說。


    他揮揮手,冷漠的臉上泛出一個難見的引人笑意,雖是一閃即逝,然而,她半天來所受的委屈,似乎在他的一絲笑容里找到補償。她心申一剎那間充滿了難言喜悅情緒,甜美的笑容從嘴角邊溜出來,車開了,她仍不停揮手,她對車外那冷漠的人,竟有說不出的依戀。


    愛情,就是那麼奇怪的東西!女孩子的心,也很微妙,難以捉模得像天上的雲彩!


    公路局車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黎群才長長的吐一口氣,像剛放下一個重擔,疲乏得不想移動。


    曉晴的柔情,曉楮的忍耐,曉晴那張受委屈的臉並非沒有感動他,他外表冷漠,內在的感情卻縴細得像根發絲,一踫就斷,他想對曉晴好些——至少別這麼冷,但是,他做不到,亦築的影子填滿了他的心胸,對亦築的情拉緊了他每一根縴弱的神經,他怎能再愛第二個人?他是那種絕對專一的男孩,尤其在感情上,他付出的感情,雖沒反應,似乎落在大海里,然而,他無法收回——不,是無力收回,他的愛,他的感情,雖是那麼默默的,含蓄的,卻用盡了他全心全力!


    他慢慢越過公路,走回往黎園的小徑,小徑上再無他人,只有自己孤單的影子伴著他,或者,他就是命中注定是孤單的人呢?


    公路上一部疾駛而過的漂亮汽車,車里有兩個愉快的人,他們在笑,笑得幸福極了,是之諄和亦築——


    黎群完全沒看見——他看見了又如何呢?


    攝氏四度的低溫下,人們都躲在家里不願出門,街上的行人脖子也都往大衣里縮,今年冬天特別冷,冷得人人喊受不了,一個美好的假日,傷佛因為天氣太冷而減色。


    “今天真冷,剛才出門,我還以為耳朵會凍掉呢!”亦築抱著一個椅墊,縮在沙發的一角,夸大地說。


    “這里可凍不掉耳朵,你以為在北方?”之諄在壁爐里加木材,燒的是枯松枝,有一陣陣松枝清香氣味。


    “這麼冷,今天別出去了,”亦築看著熊熊火餡,若有所思的,“我情願烤烤火,看看,听听音樂。”


    “阿巴桑今天請假,你能不吃飯?”之諄加完木柴,坐到她旁邊,“你總不愛去人多的地方,難道怕人說你有個老男朋友!”


    “不是,”她搖搖頭,“我有個什麼男朋友別人都管不著,這是我自己的事,對嗎?”


    “那你怕什麼?”他問。


    “我怕踫見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臉紅了,“還有——我不知道是否該讓他們知道!”


    “他們?誰?”他不懂。


    “黎瑾他們!”她低下頭,“有時侯,我真怕踫見他們,尤其黎瑾,她總用懷疑的眼光看我!”


    “是你多心,她怎能知道,她終必知道的!”他說。


    她不響,出神的望著火,她看來有些矛盾。


    “你在想什麼呢?”他拍拍她,“起來,我們出去吃飯,去漢宮樓上吃蒙古烤肉。”


    “蒙古烤肉?”她抬起頭。


    “嗯,吃過嗎?”他拉起了她,“小東西?”


    “沒有,”她搖搖頭,有點擔心,“人——多嗎?”


    “地方不大,人也不會多,尤其不會有熟人,”他說,嘆一口氣,“其實你不該擔心的!”


    “我不擔心,”她神色一整,“我擔心什麼呢?”


    “那麼行了,穿上你的大衣,我們走!”他說。


    她听話的穿上大衣,把那米色的椅墊放回沙發上,突然問︰


    “什麼時候你想起把客廳改成咖啡色和米色?”


    他得意的笑一笑,笑得很好看。


    “你不是說藍色不好嗎?而且冬天來了,米色和咖啡色會覺得溫暖些!”他不置可否的。


    “你討好不了我,”她笑,“我現在又喜歡紅色!”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來。


    “今晚我就改成紅色,只要你真喜歡!”


    她不笑了,她只是開玩笑,想不到開玩笑他也那麼認真,她並不想捉弄他。


    “別說了,我講著玩的!”她心里感動,她從來不曾覺得他對她不認真,卻再也沒有現在覺得他那麼認真了。


    “別跟我講著玩,”他點點她鼻尖,“明天你看見此地變成紅色就來不及後悔了!”


    他們愉快的走出花園,之諄慢慢的開著車,他開車時神情悠閑而瀟灑,亦築忍不住從反光鏡里偷看他。


    “又偷看,難道鏡子里的我不同?”他在鏡里捉住她。


    “不——我在想,你那些女朋友從此沒到過你的家嗎?”她胡亂地說。


    “你說呢?你又懷疑什麼?”他說。


    “如果她們來,你會怎麼對待她們?”她再問。


    “怎麼對待?”他笑起來,“我說,"對不起,我快結婚了,你們請吧!"行嗎?小東西!”


    “只怕她們不信!”她說。


    “不信嗎?我把你帶給她們看!”他故意的。


    “好啊!我變成你的擋箭牌了!”她不依的,“我才不見她們呢!”


    之諄不答腔,汽車“嗤”的一聲停在第一飯店旁邊,一個衫襤褸的孩子搶著替他們打開車門,之諄模出十元鈔票塞到那孩子手里,孩子咧開嘴笑起來,一溜煙跑開。


    坐電梯到十摟,再走一層小樓梯,他們進入那裝璜並不考究,卻讓人坐得很自在的蒙古烤肉店,有幾桌人已經在吃著笑著,好像是哪里來的華僑,還有幾個外國人,果然不見熟人,亦築放心一點,挑了一張桌子坐下。


    “烤肉的吃法懂嗎?要自己動手的!”之諄說。


    “別為我擔心,一桌子菜都做得出,還怕不會吃烤肉?”亦築笑著說。


    侍者為他們預備了碗筷,他們一起走到圓形的大烤爐邊,熊熊的火,替他們驅除了寒意,冬天吃烤肉,實在是一種享受。之諄選了野豬和鹿肉,亦築只要野豬肉,和著蔥,他們很有興致的替自己烤起來。


    一對漂亮的年輕人笑著從門口進來,很自然的選了亦築他們旁邊的位置,不知他們在說什麼,顯得十分高興,他們根本不注意旁人,更不會看到遠遠烤爐邊的亦築。


    然而,他們熟悉的笑聲引動了亦築,她悄悄轉過頭去看一眼,臉色立刻變了,她想不到這麼巧會在這里踫到她最怕踫到的人,黎瑾和雷文。


    “好了,你的行了,烤得太久會不女敕!”之諄提醒發呆的亦築,他沒有看見雷文他們。


    “你知道嗎?他們——來了!”亦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奇怪。


    “誰?”他下意識的回頭看看,“是小瑾!”


    “該怎麼辦呢?”她不安的。


    他皺皺眉,事情到了這一步,當然只好面對現實。


    “我們過去,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說偶然踫到!”之諄說,“其實——這沒有什麼不妥!”


    亦築點點頭,無奈的端起一碗野豬肉,走向黎瑾的桌子。驟見亦築,黎瑾吃了一驚,她怎麼也來這里?再看見之諄,她臉色變了,敏感的,她已知道是怎麼回事,偏偏雷文毫無心機的叫︰


    “黎伯伯,亦築,你們也來吃烤肉?”


    亦築把碗放在他們桌上,問︰


    “一起坐,不打擾嗎?”


    “當然不,”雷文說。他早巳忘了答應黎瑾不再理會亦築的事,“歡迎之至!”


    之諄也端了碗過來,他裝得十分平靜,十分自然的坐在黎瑾對面,一點也不理她難看的臉色。


    “今天真巧,先踫到亦築,又踫到你們,”他說,“大概運氣要來了!”


    黎瑾不說話,冰冷的眼光不停的在之諄和亦築臉上巡梭,她知道他們之間必定有事,但他們神色卻鎮定而自然,難道他們真是巧遇?她有點懷疑,而且很想揭穿他們的秘密。


    “這樣看來,真巧得像作戲了!”她瞄了亦築一眼。她實在應該是個柔和溫婉的女孩,偏偏她猜忌,狹窄的心胸,使她的神色完全破壞了臉上的古典美。


    亦築低著頭,裝做專心吃烤肉,一塊肉在嘴里咀嚼,久久不能下咽,黎瑾的話使她心髒幾乎縮成一團,她知道黎瑾精細過人,她必已料到。


    “下午還有什麼節目呢?”之諄問雷文。


    “哦,還沒一定,看場電影或去打保齡球,”雷文說,“我倒想去跳茶辣,你們去嗎?”


    “不——我還有事!”亦築快速地說。


    “什麼事?重要的約會?”黎瑾笑著,然而,她的笑容十分尖銳,不笑或者更好些!“或是給孩子補習?”


    亦築挺一挺胸,她像是被黎瑾尖刻的話所激怒,她和之諄相愛是正大光明的,年齡的差別,絕不是問題,雖然之諄是黎瑾的父親,她也不應該用這種態度。


    “你從不在乎我是有約會或給孩子們補習的,是嗎?”亦築雖然在說氣話,仍保持好風度,“我是有另外的事!”


    雷文拿起碗叫黎瑾一起去烤肉,他們離桌後,亦築才覺得松了一口氣,舒服一點。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之諄看著她。


    “她已經——知道了!”她嘆一口氣,“她一看見我們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我們並沒做錯什麼!”他小聲說。


    “但是,她的眼光使我覺得好像做錯了很大的事,”她搖搖頭,“她太聰明,也太敏感!”


    “她完全象她母親!”他嘆口氣。


    “你知道嗎?她似乎是在——妒忌呢!”她說。


    “或者吧!”他不願深談,也不會忘記黎瑾曾趕走過他宴會中的女賓,她是妒忌得過分,變得不正常了,“一會兒該怎麼走?”


    “我不知道,至少要分開!”她說。


    “那麼你先走,我遠遠跟住你!”他匆忙地說。雷文他們已端著碗回來了。


    “我是個肉食主義者,五十元一客對我太使宜,小瑾和亦築是女孩子,恐怕不合算!””雷文吃著烤肉。


    “你知道什麼?亦築吃起肉來比你更凶,什麼女孩子不合算!”黎瑾冷笑說。她的心理幼稚得像孩子,她是想塌亦築的台。


    “什麼話?我不信!”雷文天真的叫。


    “我是比較喜歡肉食,因為我怕甜食,但說我比雷文吃得更好,未免夸大!”亦築明知她心理,也不生氣,淡淡地說,“黎瑾也學會了幽默?”


    黎瑾臉色更難看,她希望把亦築打垮,但是,看來失敗的仍是自己,對方並不在乎,


    “女孩子吃得多好些,我最討厭的是那種假裝吃不下的!”之諄微笑著說。


    “當然,女孩子最好都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對嗎?”黎瑾明顯的諷刺之諄。


    “也未必,”雷文不知趣的,“就算她有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也得看看那張臉,像母夜叉也不行!”


    “你最嚕蘇!”黎瑾沒好氣的推開盤子,“什麼事都要你多嘴!”


    雷文平白被罵,傻傻的盯著黎瑾,還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滿嘴都是肉,那張漂亮的臉扭曲得很可笑。


    “又生什麼氣?來,我替你再烤一碗,好吧!”他說。


    “不吃了!”黎瑾氣惱的。


    “小瑾,雷文是好意,公眾場合,別讓他下不了台!”之諄提醒她,他看見雷文漲紅的臉。


    “公眾場合,”黎瑾冷哼,“你帶著年輕的女孩子在公眾場合好看嗎?”


    “小瑾!”之諄低喝。雷文和亦築已呆在一邊,“你已經二十歲,你該明白一些事理,你知道你在講什麼話?”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講什麼話,”她毫不退縮的瞪著之諄,“我也知道正講中你的心病,是嗎?明明是你帶亦築來,你扯謊說踫到,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


    “黎瑾——”


    亦築和雷文一起阻止。


    “小瑾——”


    “讓我說,”黎瑾眼里是又冷又仇視的光芒,“壞女人玩多了,你動腦筋動到我的同學身上,你真——卑鄙!”


    之諄的臉色全變了,再好的忍耐力都不行,當眾被自己的女兒指責,他怎能忍受?


    “我希望你考慮你自己說的話,並記住,我是你的父親!”他鐵青著臉,手都在抖。


    “我永遠忘不了有這麼一位出色的父親!”她冷笑,臉孔扭曲得十分怪異,令人看了心里發冷,“一位風流成性,害死我媽媽的父親!”


    “小瑾——”雷文不安的叫。


    之諄霍然站起來,舉起右手,作勢欲打黎瑾,雷文和亦築已嚇呆,不知道這對父女竟如此水火不相容,亦築手快,一把施住了之諄,使他的手無法打下去。


    “你還想打我?”黎瑾傲然怒視,“你配嗎?”


    之諄的手停在半空,他的臉由白變紅再變白,會笑的眼楮不再有笑容了,盛滿著一種痛,悔,懺,恨,愛的復雜光芒,臉上的肌肉不听指揮的抽搐著,整個人似乎立刻要倒下來。大家都僵在那兒,妨佛時間都靜止了——


    過了許久——不知道有多久,之諄晃一晃,醒了,他再看黎瑾一眼,轉身大踏步而去,留下亦築,留下大衣,留下汽車的鎖匙——


    黎理咬咬牙,斂盡眼眶中欲出的淚水,她並不想這麼做的,只是那麼不由己的就說了,說得那麼冷酷,那麼絕情,她傷害的不止是之諄,還有亦築和雷文。


    “你——方亦築,”她揚一揚頭,目標轉向另一方,“你看上他什麼?名譽?地位?金錢?還是那大把年紀?他已四十三,而且是我的父親——你怎麼不追上去!他走了,扔下你走了,知道嗎?”


    “夠了,夠了,小瑾。”雷文的臉色,極度不滿。“你瘋了嗎?你氣走了你的父親,還要傷害亦築?”


    “傷害亦築,這話說得多親熱,她是你什麼人?告訴你,她看上的是我父親,不是你,”黎瑾神態不正常,“你說,方亦築,你到底看上了我父親的什麼?”


    亦築平靜的,自然的收拾之諄和她的衣服,拿了汽車鎖匙,平和的,毫不動氣的,有些惋惜的看著黎瑾,用一種令人驚訝的口吻,說︰


    “我沒有看上他什麼,你該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停一停,輕視的笑一笑,“我和他的事,你永遠不會明白,懂嗎?你永遠不會明白!”


    “你——”黎瑾顯然被亦築的神色擊倒了,她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雷文,麻煩你先付付帳,你知道我身上不會帶這麼多錢的!”亦築繼續平靜地說,“之諄以後會還你!”


    “好!”雷文呆怔的答。


    亦築再看看黎瑾,從容的一步步走出去,她那鎮定的態度,即使黎瑾也為之心折。


    她走下那層小樓梯,走進電梯,然後再走出第一飯店。遠遠的,她看見之諄呆立在汽車夯,她慢慢走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麼,溫柔的替他披上大衣,又用鎖匙打開車門,才平靜的,關懷地說︰


    “回去吧!免得著涼!”


    之諄順從的坐進汽車,慢慢的把車滑到馬路上,他開得很慢,似乎滿懷心事。


    “別再想了,對你沒有好處,黎瑾——她只是一時沖動,你該原諒她,她還是你的女兒!”她婉轉的勸解。


    “我原諒了她太多次,或者,是我對她太過縱容,才會有今日的後果!”他自嘲的。


    “她對你的誤解太深,我想——你應該讓她有機會了解你!”她說。


    “你不懂!”他搖搖頭,“她妒忌我身邊所有的女人,或者說,我們父女間的感情不正常。”


    “不會的,你想得太多!”亦築心里其實很亂,剛才黎瑾也著著實實的傷了她,只是,她不願意表現出來,這只是徒增煩惱的事,“黎瑾這麼做,她心里一定更不舒服!”


    “跟她母親完全一樣,”他深沉的嘆息,“我怕她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怎能這樣說?她是你女兒啊!”她驚訝!


    “那個孩子,那個叫雷文的孩子,如果真愛她,倒也罷了,就怕——”他自顧自的說。


    “別說了,絕對不會的,”她搶著阻止,歷史重演,多可怕的事,“雷文真愛她!”


    “但願如此!”他落寞的格頭。


    汽車平穩的滑進他家的花園,停在落地長窗外面。


    “今天怎麼開車進來?”她奇怪的,“你總停在門口的!”


    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擁著她走進去。


    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仍然低落,他不開口,亦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月兌下大衣,他獨自走到小酒吧,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一些酒灑出來,他也不理會,再倒上一杯。亦築忍不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神態,她很擔心,走到他身邊,輕輕托住他拿酒杯的手。


    “我想,酒並不能使你心里更舒服些!”她看著他。


    “你知道嗎?酒已經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說。臉上有一抹被酒精刺激得不正常的紅暈。


    多麼無奈,多麼令人惋惜,又毫無希望的話!這十多年來,他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只是在麻醉自己,忘卻自己,隱藏自己。她除了嘆息,更同情他了。


    “這個朋友對你無益,知道嗎?”她反問。


    他自嘲的笑笑,握著酒杯坐進一張沙發。


    “我想著一件事,”他看著杯中黃色的液體,“小瑾的話也不是全不對,她提醒了我!”


    “什麼意思?我不懂!”她皺皺眉,坐在另一張沙發上。


    他想一想,似乎是件難啟口的事。


    “記得嗎?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你不曾叫過我,稱呼過我,”他頗為猶豫的,“如果你願意叫我黎伯伯,似乎——並不遲!”


    “你——”她怔住了,他怎能如此說?黎瑾的幾句話,就能抹殺他們之間的一切?那麼,愛情叫什麼?這世界還有愛的存在?


    “亦築,”他不看她,想使自己能更理智些,“對我來說,任何打擊都不會發生作用,我已受過太多,但是——我不能讓你受到傷害!”


    “傷害?”她迷蒙的,“你知道什麼是傷害嗎?那不是黎瑾的話,而是自我折磨!”


    “亦築——”他有些激動。


    “如果你們把我看成一個孩子,你說錯了,”她自顧自地說,“一個女孩子的成長,只是一剎那間,你懂嗎?當愛情來臨那一瞬間,我已成長,不再是孩子,如果我們之間曾有過愛,你不該說這樣的話!”


    “亦築——”他再叫。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她對著他,眸子里有一抹令人心折的光輝,“這微妙的,模糊的,難捉模的感情,我不知道怎麼下定義,但聖經里說︰"愛是恆久忍耐的,又有恩慈,愛不是妒忌,不張狂,不自夸,不作害羞的事",我想,這該是愛的真諦!”


    “亦築,听我說——”他再說。


    “如果你覺得必須,我可以立刻離開,永遠不再回頭,”她再一次打斷他,“但是,有一件事必須稅,我永不後悔我所做的事!”


    “亦築,亦築,你別說了——”他放下酒杯,雙手抓住她的肩,“你的話,使我受不了,使我慚愧——”


    “若是我能選擇,”她慢慢的,靜靜地說,“我第一次稱呼你時,我願叫你——之諄!”


    “哦!亦築!”他激動的擁住她,怎樣的一個女孩!他對她說了什麼?他真傻,不是嗎?他終日尋尋覓覓,握在手里的幸福竟想放棄,他真傻啊!


    “哦!之諄,之諄,我能這麼叫嗎?我能嗎?我可以嗎?”她閉上眼楮,一顆小小的眼淚從眼角偷偷溜出來,“我已經叫你了。是嗎?”


    “亦築,亦築,亦築!”他擁得她那麼緊,那麼緊,像怕她在一瞬間消失似的。他那麼激動,似乎是個初嘗愛情滋味的年輕人。


    時間靜止了,說話是多余的,他們的心連得那麼緊,那麼密,什麼話能比沉默中的了解更好。


    經了許久,好久,他們分開采,之諄臉上再也沒有沮喪,只有大片的幸福光輝。亦築像個害羞的小熬人,躲在沙發的一角。


    “你知道,小瑾的話使我生平第—次覺得羞愧,覺得自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與其你要離開,不如由我先開口,是可惡的自尊心在作怪!”他笑著。


    “你怎能總是你覺得,你覺得的?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生活過慣了,你永遠不會替別人著想,”她斜睨他,“你怎麼知道我會離開你?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


    “我只是擔心,”他搖搖頭,“可能是中年人的自卑和優慮吧!”


    “如果要有自卑的,應該是我,”她說,“剛才黎瑾問我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地位,名譽,金錢。”她搖搖頭,有些小不屑的,“我回答不出,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想過,愛情不該有條件,不是嗎?”


    “好一個愛情不該有條件!”他笑。


    “或者,我的愛情觀念近乎柏拉圖式的,”她微微臉紅,她很少這樣把心中的秘密說出來,即使是對淑寧——她的母親,“但是,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中,天真些,注重精神些,不也很好嗎?”


    “你回答不出小瑾的問題,那麼,回答我的,”他頗認真的,“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頭,微有羞意,“第一次看見你,我就覺得親切,或者說是命運吧!”


    “命運已使我受過—次痛苦,但願這次——命運對我慈祥些!”他說。


    “命運對善良的人永不虧待!”她說。


    他端起酒杯,忽然看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慢慢的放下來,說︰


    “以後不再喝酒,但是——我很餓,剛才被小瑾一吵,簡直沒吃飽!”


    “去廚房找東西吃吧,我也許能為你弄些好東西!”她跳起來,“跟我去嗎?”


    他站起來,跟她一起進去。興致完全恢復了!亦築,一個永遠使人愉快的好女孩!


    小勤鼠巢LuoHuiJun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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