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  第二章
作者:嚴沁
    再次走進那條長長直直的街,心里踏實多了。


    雖然這條長街上依然僻靜,沒有行人,沒有車輪,我卻不再緊張,不再擔心。


    我已被雇用了——啊,到現在我才想到,那個看來高貴,斯文的夫人姓什麼?我的學生叫什麼名字?我完全不知道,我這全無經驗的胡涂蟲?


    我按電鈐,仍然是那個很可親的女工人。


    “我想請問——夫人姓什麼?”我紅著臉。


    “我們老爺姓陳,”女工人比我世故多了,“你可能在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金融界的。”


    她說了一個名字,我心中暗驚,的確是報上常見的名字,是金融界有頭有瞼的人物呢!


    “我是很胡涂的,”我難為情的說,“剛畢業出來做事,沒有甚麼經驗!”


    “夫人就是喜歡你這份真,這麼純!”女工人口齒伶俐,大概也念過的。


    我又被領進客廳,這一次,夫人在等著我,我下意識的偷望一下手表,四點差五分,幸好沒遲到。


    “陳夫人!”我輕輕的叫。


    “叫我安娣好了,我大兒子比你還大!”夫人笑了,“來,我帶你到房去!”


    我跟在她背後,如果我五十歲時仍有她那樣的身材,氣度,我就滿足了。


    房也很大,兩面牆上都是巨大的櫃,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還有很氣派的巨型桌,真皮椅子,這樣的房,大概不屬于她兒子的。


    “是外子的房,白天空著,你們可以坐得舒服些!”陳夫人點點頭,對女工人說,“請少爺來。”


    “是,”女工領命而去。


    我大概教了一個皇太子吧,居然是等做老師的來了之後才去請學生來。


    “我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陳夫人望著找,“我一眼看見你就喜歡,真話!”


    “我——”我窘極了,該怎麼回答呢?


    “你的學生是我的小兒子士恆,他很乖,和他哥哥士怡不同,啊——他來了。”


    房門邊由女工人緩緩推進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可能和我年紀差不多,蒼白冷漠的一張臉,比海更深更黑的眸子,還有緊閉著顯出不妥協的唇。


    我大吃一驚,這就是陳夫人的“小”兒子?這就是陳士恆?我的學生?


    “士恆,來,她就是韋欣,韋小姐,你的補習老師。”陳夫人坦率平靜的說。


    “韋欣!”士恆冷冷的叫一聲。


    他不叫我老師,只叫我的名字反而讓我自在些,誰也不能忍受一個年紀相仿的人叫自己為老師,對不對?


    我點點頭,看著女工人把士恆推到桌前。


    “你們開始吧!”陳夫人微笑著和女工人退出去。


    我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按捺住心中的緊張,原來我的學生這麼大,我——教得了嗎?


    我在桌的另一端,放好幾本帶來的本。


    “我想——我叫你名字,好嗎?”慢慢的,盡量用“老師”的口吻說話,“我先想知道你在數理方面的程度,我才可以安排課本和資料。


    “我念完了高中,大學一、二年級的課本我也自修過,那並不困難!”他冷漠的說。


    “哦——”我很意外,真的,他分明有病——或者是殘廢,我分辨不出,但他竟念完了高中、又自修大學一、二年級,這很不容易,“或者——我給你一點小小測驗?”


    “請便。”他冷冷扯動一下嘴角,傲慢不屑的。


    我一下子窘紅了瞼,他一定認為我不相信他的話,不相信他自修的程度,事實上——我只想方便安排課程和教材,真的。


    “請別誤會,陳士恆,”我坦率的對他說,“我自己大學剛剛畢業、並沒有太多教學經驗,面對你——我是很緊張,很害怕的,原先我以為教的是十九歲的中學生,現在——老實說,我怕教不了。”


    “教不了你可以辭職,”他不耐煩的,“你想考我的程度就盡避考,你想做什麼就做,你是老師,我是學生,請別嚕嗦許多題外話。”


    我的臉一定脹得通紅,一定又窘又氣,我的眼圈兒一定紅了,我原本全無經驗的,誰知道第一次出來就遇到這麼可惡的學生。


    可是——我不服氣,這個不知是有病或殘廢的冷傲男孩子想打倒我,我偏不讓他成功,我是好強的,內心里我吃軟不吃硬。


    “很好,”我硬生生的打住想哭的沖動,我不能被這可惡的男孩打倒,“我就出些題目考考你吧!”


    我迅速的在紙上寫著,我寫的是—些大三程度的數理問題,我是故意要難倒他。


    我只寫了四題,我相信就算是大三的學生來做,也得用一小時的時間。


    我把題目放在他面前,就自顧自的翻起來。


    他也不出聲,很快的開始在紙上寫了,他可是裝模作樣的?他只有大二的程度,還是自修的,他能做這四道題目?


    我從眼角處偷看他,他的神情是一本正經的,而且做得很快——是在亂寫嗎?無論如何,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勝心,好歹我也要和他斗一斗。


    低著頭寫字的他看來平和些,沒有那麼冷傲,垂著眼瞼,也看來可親些。


    他有很好的輪廓,很像他的母親陳夫人,我想,如果他能站起來,能夠笑一笑,一定是個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男孩。


    他為什麼會坐輪椅的?有一段故事?有一段往事?有一段經歷?


    他忽然抬起頭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在那一霎那間我知道臉紅了,我怎能這麼忘形的瞪著他看呢?


    他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光芒,揶揄的笑笑。


    “你以為難倒了我?”輕輕哼一聲,把試題推回我面前,“這是很普通的題目!”


    我意外的拿起題目一看,像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他到底是怎樣的男孩?四個題目完整無缺的答案寫在下面,連每一個公式,每一個演算都不漏。


    我放下紙張,我——沒有第二句話可說。


    “我想——我教不了你,”我深深吸一口氣,心中有受愚弄的感覺,“你的程度不只大二,可能比我還好,我——很抱歉!”


    拿起我的課本預備走,剛站起來,他叫住我。


    “坐下來,韋欣!”他說,冷傲的聲音很威嚴的,令人難以抗拒!


    “我有話說。”


    “還有甚麼可說?”我氣憤的,“我來應徵是不自量力!”


    “我並沒有這種感覺!”他望住我,雖冷漠,倒也非常坦誠,“你可以留下來教我。”


    “陳士恆,我家並不等著這一筆錢來開飯,我只想在工余時替自己賺一筆留學的路費,如此而巳,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同情相施舍!”我的眼楮紅了。


    “同情和施舍?”他搖搖頭,“太驕傲,自尊心太強,韋欣,你最好坐下來听完我的話,然後才決定走不走,教與不教,我絕不勉強你。”


    我怔怔的盯著他一陣,也罷,看這可惡的家伙說些什麼,我坐了下去。


    “你出的這四個題目是我昨天才做過的,”他臉上沒有笑容,但絕對真誠,“我記得很熟,剛才是照背出來的。”


    我恍然,原來是照背出來的,難怪這麼快,才半小時就做完了。


    “對于一些公式,理論我全靠死記,並不絕對了解,我請你來,只希望你能幫助我了解。”他說。


    我默默的听著,是這樣的嗎?


    “應徵的人比你程度好的也有,但你剛畢業,又是大學里的助教,你對大三、大四的功課一定記憶尤新,我認為這對我比較重要。”他說得很有條理。


    我相信他所說的話,他的確是個有條理、有見地之人。


    我——肯留下嗎?


    “事實上我的程度,是到這兒,你看著辦吧?”他再說。


    我望著自己的手指,考慮了好半天。


    “那麼——我們不妨從大一開始。”我的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柔軟,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你只憑死記,不是了解,這對你的幫助不大。”


    “好,”他竟也不反對。


    我們算什麼?不打不相識?


    “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看看表,“我回去準備大一的教材,星期六我們開始。”


    “好,”他再點頭。


    闔上本,收拾我帶來的教材。


    “你——對我的情況不好奇?”他突然問。


    我愕然的望著他,甚麼意思?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師,我明白自己的立場,我不想多事!


    “好奇心人人皆有,不過我不是多事的人,我不喜歡打听人家的隱私、苦衷!”我說。


    “很難得,”他可是諷刺?他一定認為女孩子都是很八卦,很多事的!


    “而且就算我好奇,你會說嗎?”我笑了。


    “為什麼不?”他望著我。


    他實在是個很漂亮的男孩,那頭發尤其有藝術家的味道,微鬈而貼服。


    “我——哎?我猜你有病?”我有絲難堪,我一定表現得太小家子氣,是不是?


    “病?小兒麻痹癥。”很奇特的笑容,“十八歲以前我是絕對健康、正常的人,我相每一個年輕人一樣的念完中學,我念的是最好的建國中學!”


    “哦——”我只有發呆的份。


    “然後——我就出了意外,就變成現在這樣子,半死不活的坐在輪椅上。”他臉上掠過一抹暗紅,他在激動嗎?“到如今已經六年了。”


    “六年?”我問。那麼,他豈不二十四歲?他比我還大四歲,真看不出。


    “是的,六年!”他咬著唇,眼中奇異的光芒更盛,“別人已經從造小學到畢了業,進初中而高中畢業,進大學而大學畢業兼服完兵役,我卻只能坐在輪椅上,一事無成的像個廢物。”


    “但是你努力自修,你一直沒放棄你的腦子,你的思想,你的程度不比大學生差。”我只能安慰,不是嗎?


    “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他臉上、眼楮里的暗紅已經消失,神情變得沮喪,“我始終要在輪椅上。”


    這個時候,我腦中的一根極細致的神經跳動了,我是在同情他,在憐憫他,是不是?


    “坐在輪椅上殘而不廢,運用自己的腦子、思想、智慧,也許有一天你能比我們這些人更有用,對人類更有貢獻。”我說。


    “可能嗎?我會獲得一個諾貝爾獎嗎?”他冷冷地說。


    “人的成功並不一定要形式上的?”我皺眉,“得到諾貝爾獎並不算絕對成功。”


    他怔怔的望著我半晌,忽然神色一整,又恢復了他的冷淡與不耐煩。


    “你的時間到了,走吧!”他說。


    我好意外,人的情緒真的能在瞬間改變的那麼劇烈。


    “好。”我拿起本,“星期六見。”


    我沒有听見他的回答,直接走出房。


    客廳里坐著一個人,當听見門聲他就轉回頭,並站了起來。


    “受得了他嗎?韋欣?”是那個長頭發,騎電單車的男孩,“士恆是天才,但是天才卻有最古怪的脾氣。”


    我皺皺眉,這個男孩子又沒禮貌又莫名其妙。


    “對不起,我走了!”我直住外沖,雖然我明知他是士恆的哥哥。


    “我是陳士怡,土恆的哥哥,”他攔住我,似笑非笑又十分意外的,“怎麼媽媽替士恆請了個這麼漂亮、年輕的女教師?”


    我摔摔頭,大步走出門,我討厭這個陳士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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