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微雨  第二章
作者:嚴沁
    溫若風告訴雪凝星期六家里有個小型派對時,她好意外又好生氣,這個講師就這麼直截了當邀請她?也不怕明天學校里謠言滿天飛?


    “請代我邀請冷敖,”他是這麼說的︰“因為雨濃也來。”


    哦——原來如此,她表錯情了。


    “好。我告訴哥哥。”她轉身欲走。


    “如果——你和曉晴有興趣也來吧!”若風又說,十分自然,就像順口的話卻也有點誠意︰“很輕松的聚會,也沒請其他人,還有我姐姐。”


    雪凝不置可否,轉身回課室。


    若風離開。


    曉晴回來了,她居然漸漸和陳蔭有了來往,他們個性相近。


    不過,曉晴的心還是向著冷敖。


    “剛才看見溫若風。”她說。


    “他家星期六有派對。”雪凝淡淡地。


    “請你?”


    “請哥哥,還有鄒雨濃。”


    “我們呢?”曉晴睜大了眼楮︰“他不請我們?”


    “如果我們有興趣也去吧!他是這麼講的……


    “我們去不去?去,當然是去。”曉晴怪叫︰“沒有任何不去的理由。”


    “我不去。”


    “為什麼?看在我的面上,替我制造機會,”曉晴抓住她手︰“在這種場合,冷敖會輕松些,我會有機會些。”


    “曉晴——”雪凝忍不住笑︰“主動追男生也不能這樣心急!不怕人笑嗎?”


    “怎麼會怕?我喜歡他,為什麼不能表示?”曉晴說︰“你的思想太古老了,落後二十年。”


    “那麼你勇往直前吧!”


    “你要幫我敲敲邊才行。”


    雪凝不理她,教授進來,又開始上課。


    星期六,冷敖開車帶雪凝和曉晴去康樂園。


    冷敖悶不開聲,很專注地望著前面。


    兩個女孩子一前一後在講話。


    其實也只是曉晴在吱吱喳喳,雪凝只應她幾聲而已。


    車到大埔,︰令敖輕咳一聲。


    “方曉晴,你講這麼多話不覺得累嗎?”他說。


    車廂里一下子靜下來,曉晴窘迫地漲紅著臉不知所措。


    “哥哥——”雪凝想替好友解圍。


    “如果我和雪凝兩人坐車,我們從頭到尾都沉默,”冷敖又說︰“其實沉默——有時也會累。”


    曉晴眼中射出光芒,令敖不是嫌她煩吧!


    “我知道——我話多,太活潑。”她結巴地說。無論如何,冷敖注意她呢!“或許以後少說話會好些。”


    “也不必。這是你的個性,我喜歡真性情的人。”


    啊!冷敖說喜歡——曉晴幾乎昏倒。喜歡哦!


    雪凝隱約有笑意。


    後面有輛車一直追著他們,是輛美國大車“林肯”,黑色。


    “啁!大概有人跟蹤。”曉晴也注意到了。


    “不,是雨濃!”冷敖望望倒後鏡。


    “開這麼大的”林肯“,招搖。”雪凝哼了一聲。


    冷敖很意外地看妹妹,卻沒出聲。


    從來沒听過雪凝如此批評人。


    “是啊,在香港開這麼大的車是自討苦吃,泊車已是麻煩。”曉晴說。


    轉進康樂園里,已看見溫若風站在路口等著指路。


    “我們不會迷路的。”曉晴永遠靜不下來。


    雨濃的車也到了,他很瀟灑地把車子泊好。


    “在表演呢!”曉晴小聲說。


    雪凝不出聲,把視線轉開。


    若風的家是康樂園中最大型那種,三干多叭,布置得很好,很溫暖,不是那種室內設計家的“杰作”,硬繃繃的,看得出來很有主人心思。他們被招待在客廳里。


    “雨濃,對你的”林肯“,女孩子們都有意見。”冷敖說。


    雨濃看來意外,但也淡淡一笑。


    “我招搖。”他說了雪凝剛才的話。


    雪凝皺眉,低下頭去。


    “還標奇立異。”曉晴加把口。


    雨濃還是淡淡地笑,不置可否。


    若風陪著一個女人走進來,那女人約三十歲,很濃的眉毛,很亮的眼楮,很挺的鼻子,象牙色的皮膚上只有淡淡的化妝,很得體的衣著,細麻黑襯衫,米色細麻直腳長褲。


    “這是姐姐,溫若男。”若風介紹。


    “我們這兒所有人的名字都與氣候冷熱有關,只有溫姐姐不是。”曉晴說。


    鎊人想一想,果然,他們的名字都似有關。“雨”濃,“雪”凝,若“風”,曉“晴”。


    “我也沒有關系。”冷敖說。


    若男看他一眼,點點頭。


    其實我以前叫若霜,我不喜歡,太柔弱,有點苦命女子的模樣,于是我改名若男,因為我的個性像男孩子。“


    “姐姐是如假包換的女強人,”若風笑︰“她的那間”獵人頭“公司在香港是最具信譽的。”


    “獵人頭?什麼意思?”曉晴叫。


    “專替國際間大公司找高級行政人員。”雨濃說。


    “挖角公司。”若風笑。


    “鄒雨濃先生曾是我們對象。”若男望著雨濃︰“但鄒先生念舊,無論怎樣好的條件,他也不肯跳槽。”


    “這是份很有趣的工作。”雨濃淡淡地說。


    冷敖一直沒再表示意見,只是望著若男,那眼神非常地特別,仿佛有些疑惑。


    堡人送茶進來,還有些點心。


    “你就是雪凝,是不?”若男坐到雪凝身邊︰“真是難見你這麼美、這麼有氣質的女孩兒。”


    雪凝臉不紅,氣不喘,她不在意不相干的人怎麼贊她,她看見雨濃投來很難懂的一眼。


    “溫若風跟你提過雪凝,是不是?”曉晴笑。


    “自然也提到最可愛又最活潑的方曉晴。”若男說。


    “溫若風是講師、教授中最有型的,陳蔭說的。”曉晴的嘴安分不下來。


    那邊廂,冷敖和雨濃已開始擺棋盤。


    “圍棋?”若男走過去。


    “是,你也有興趣?”雨濃問。


    “不是高手,興趣卻濃。”若男笑。


    “我讓你先玩,”雨濃讓位︰“冷敖是個很好的對手。”


    “我也只是——興趣大。”冷敖有點不自然。


    “試試各人棋藝吧!”若男很爽快,已坐到雨濃的位置上︰“我持白子先行。”


    雨濃微微一笑,獨自走下石階,經過低一層的飯廳到後園去了。若風跟曉晴扯得起勁,雪凝被冷落在一邊,其實也不是被冷落,她根本一句話也不肯說。


    她走到客廳的窗邊張望,看見了美麗的後園。


    不知是否只有溫氏姐弟住在這兒,他們對家居的一切都很講究,後園的花圃就整理得極好。


    正望得出神,花圃邊忽然多了個人,雨濃?


    正想退回,雨濃已望見她,並展開一個好難懂,也好吸引人的笑容。


    她只好回報微笑,心中熱切起來。對雨濃,她一直有種異樣情緒,看見他心就不能平靜,她自己也說不出來是怎麼回事。


    雨濃的視線一直在她臉上,直到若風走過來。


    “雪凝,一個人望什麼?”若風問。


    雪凝看他一眼,再轉回頭,已失去雨濃蹤影。


    “很美的花圃。”她冷淡地答。


    心中異樣的情緒消失。


    “姐姐的心血,她喜歡園藝。”若風說。他又看一眼在和冷敖下圍棋的若男︰“她好像跟冷敖合得來。”


    話沒說完,雨濃上來,坐在若男的旁邊,開始專注地看他們下棋。


    立刻,雪凝就不高興了,失去了所有說話興趣。


    “我以為你不會來。”若風凝望著她。


    她不出聲,也沒有表示。


    “我帶你到後園走走,好嗎?”若風熱心地︰“樓下飯廳外面,我養子極大的一缸魚。”


    “熱帶魚?”


    “金魚。”若風說。


    “雪凝本來對金魚全無興趣,看見雨濃專注的樣子,突然就改變心意。


    “我們去看金魚。”她有著負氣。


    若風殷勤地伴著她下樓,她完全不知道,雨濃曾轉頭看她。可是她完全不知道。


    曉晴為人是很識趣的,她也坐過去看下圍棋。


    金魚的確大,每條起碼半尺長,紅的、白的、黑的都有,長方形的魚缸足有十五叭長。


    “里面有不少名種,我已養了好幾年。”若風說︰“我很喜歡魚。”


    “我不懂金魚,只覺得它們眼楮很可怕、很丑,”她說︰“我並不喜歡動物。”


    “貓狗都不愛?”


    “貓有邪異之氣,而狗——我怕投進感情,它的壽命短,我受不了死別的難過,我都不敢養。”


    “你是感情豐富的人?”他凝定視線。


    “不知道。”她淡淡地搖頭。


    “你不愛理睬人,也不愛說話,有原因嗎?”


    “我姓冷。”


    “或者是吧!”他莞爾︰“冷敖也不愛講話。”


    “那個鄒雨濃也不出聲的。”


    “他和姐姐若男頗談得來。”若風說。


    “他們原本相識?”她好奇。


    “他曾是她獵取的對象。”他說得很含糊。


    她咬著唇,望著條突眼金魚,再也不講話。


    “去看花圃?”


    她搖搖頭,徑自走進屋子。


    回到客廳,她坐在一邊並不看他們下圍棋。若風也回來,很自然地坐在她旁邊。


    “懂不懂圍棋?”他問。


    她搖頭,眼楮望著地板,不看任何人。


    “要不要參觀屋子?”


    她還是搖頭。


    “听音樂?看電視?”


    她一律地搖頭,仿佛誰把她得罪了。


    “感覺很悶,是不是?”他依然溫柔、親切。


    “請——不要理我,”她突然說︰“我是這樣的,曉晴說我喜怒無常,我想靜—靜。”


    若風立刻離開,他很有禮貌,也很尊重別人。


    雨濃的視線也轉過來,他一直在听他們講話,誰知道呢?雪凝誰也不看,自然遇不到他的視線。


    雪凝突然發覺冷敖除了沉默寡言之外還有份若有所思的神情,這神情非常特別,就像——就像她突然間想起雨濃一樣。


    冷敖想起了誰?曉晴嗎?不太可能吧!


    她開始留意冷敖的行動。


    除了若有所思外,他獨自擺圍棋譜時,手執一棋子發怔,視線落在窗外的天空不知想什麼,往往這麼一停就是幾分鐘。


    雪凝忍不住走上前去問。


    “你在想什麼?哥哥。”


    “我——啊!想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你根本不在看圖擺棋譜。”她笑。


    “想——上一局和雨濃爭奪的情形。”


    “還不講真話?”雪凝眼楮發亮。


    他只淡淡一笑,埋頭擺棋譜。


    如果有什麼煩惱,或者我可以幫你?“她又說。


    他連頭都不抬,只是搖搖頭。


    但冷敖這種連續不斷的若有所思,望著窗外怔怔出神的情形愈來愈加嚴重了。


    雪凝把曉晴帶來,冷敖根本不注意她。顯然不是因為曉晴,曉晴去逗他說話,他也頂多敷衍幾句算數。


    “我失敗了。”曉晴倒在雪凝床上……因為你太小,他不覺得你是大人。“


    “等我再大些,他不是漸漸老去?”


    “他怎會老?男人三十歲還才夠成熟呢!”雪凝笑。


    “單戀不成,欲哭無淚。”


    “別笑死人,來,你還有陳蔭。”


    “陳蔭是好,我卻對他沒感覺!”曉晴直率地︰“不像對著冷敖,我會心跳加速,人會發抖。”


    “大概容易得到的東西你不覺寶貴。”


    “誰知道?”


    “你說哥哥為的是什麼?總不會是事業。”雪凝問。


    “沒有心情研究,問他不就成了?”


    “他不肯說!扮哥是什麼都放心底之人。”


    “這真深奧。”曉晴陶醉地︰“我看我很難放棄。”


    “不願放棄就加把勁,主動進攻。”


    “我主動?不,不,不行!”曉晴大叫︰“你別看我話多又活潑,主動追男生我是辦不到的。”


    雪凝微微一笑︰“那上次你又說我落後二十年,原來你光說不敢做。如果我喜歡誰,我會主動到他面前告訴他,這又不是羞恥的事。”


    “那麼你喜歡誰?”


    “不知道。”雪凝呆怔一下。


    “怎麼不說”沒有“?”曉晴抓到了語病。


    “是”不知道“。”雪凝說︰“我完全沒經驗,或者——我已經喜歡了一個人。”


    “啊——快告訴我。”曉晴從床上跳起來︰“誰?”


    香@香香@香


    “不知道。”


    “自己的事,熱烈些。”曉晴推推她。


    “怎麼熱烈?我總得要自己先證實才行,”雪凝說︰“我目前的情形是”不知道“。”


    “真神秘,我益發想知道。”


    “改不掉你多管閑事的毛病。”


    “你證實後是不是第一個告訴我?”曉楮不肯放棄。


    “也許我永遠不能證實。”雪凝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


    “唉I你這種人叫人怎麼了解呢?矛盾得要命。”曉晴說︰“又說喜歡一個人會主動告訴他,又說永遠不能證實;看看,這算什麼”


    雪凝沉默,再也不肯講話。


    星期六,雪凝獨自回家,因為曉晴應了陳蔭的約會。


    在家門口,她看見雨濃那輛又長又大的黑色“林肯”。


    立刻,心中涌起好特別的情緒,在花園里遲疑一陣,才慢慢走進去。


    “回來了?”客廳里只有溫若風在,他仿佛專在等她。


    “是,我看見那輛大車,我以為鄒雨濃來了。”


    “他和冷敖,還有若男在房里大廝殺。”


    “圍棋?”雪凝淡淡一笑,坐下。


    “方曉晴呢?”


    “有事。”


    “今天我沒課,沒去學校。”


    他在解釋嗎?她從來沒盼望過搭他順風車。


    “雨濃說你彈得一手好鋼琴,足可做老師有余。”


    雨濃說?她眉毛一掀,卻不出聲。


    “希望有機會听你彈琴。”他望著她。


    “這是很私人的事,我躲在房里彈。”她說︰“彈琴是自娛,不是表演。”


    “或者听你練琴。”


    “多數半夜人靜時才練。”她微笑。


    拒絕得很明顯,他卻不失望。


    “如果有緣分,自然有機會听到。”他很能自圓其說。


    “失陪。我換衣服。”她徑自上樓。


    再下樓時已是晚餐時分,冷敖帶著他的朋友們已坐在餐桌上。若男坐在雨濃和冷敖之間,若風坐在雨濃旁邊,雪凝沉默地坐在冷敖另一邊。


    “只有我們在,爸爸和媽媽有應酬。”冷敖說。


    雪凝還是不出聲,低著頭徑自吃飯。


    她听見雨濃和若男說了很多話,雖不是打情罵俏,听進她耳朵也很不舒服。


    吃完飯她一聲不晌地站起來就走。


    “我們不下圍棋了,一起去看場電影,好不好?”冷敖的聲音抓住她。


    她一回頭,就看見雨濃亮晶晶的眼楮,似乎——欲語還休。


    她搖搖頭,是她幻想太多吧!


    “不去。”她冷冷地說。


    “為什麼不呢?”若男春風滿面︰“陪陪我,我一個女生勢單力弱。”


    “去吧!”若風也說︰“你太靜了,整天悶在家不好。”


    “大家都歡迎你,是不是?”冷敖今夜也神采飛揚。


    雪凝猶豫一下,看見的還是雨濃那欲語還休的眼楮。她點點頭,為什麼不去呢?就因為他獨一人沒開口?


    “也好。”她又坐下來。


    若風看來很高興,他對雪凝的好感已不再掩飾。


    他們乘兩部車去,雪凝坐冷敖的車,溫家姐弟坐雨濃的,很自然地分成兩派。


    “雪凝,晚餐時你一直沒出過聲。”冷敖說。


    “插不上嘴。”


    “你對我的朋友有成見?”


    “有成見就不會答應去看電影。”


    “溫若風很喜歡你。”冷敖自然看得出來。


    “發神經。”她冷哼了一聲。


    “我看他也是沒希望,他不配我家小妹。”


    “別開玩笑。”她警告。


    冷敖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餅了好久,雪凝突然說︰“鄒雨濃是否在追溫若男?”


    “不知道,他們是老朋友。”


    “看他坐在若男邊,一派滿足狀。”


    “人家的事,我不感興趣。”


    “哥哥,最近你真的很特別,抓住一粒棋子可以發十分鐘呆,想一個人?”


    “想像力豐富。”


    “我們兄妹倆有相同的毛病,什麼話都放在心里。”


    “實在是沒想什麼。”


    “今夜你神采飛揚,因為溫若男來了?”她問。


    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


    “不要否認。”她笑︰“我支持你同鄒雨濃來個爭奪戰。”


    “我和雨濃的戰場只在棋盤上。”


    “要有斗志,不能一開始就認輸。”


    “你不懂,小妹。”


    “你不喜歡若男?”雪凝問。,


    “我才見過她兩次。”


    “時間不是問題,第一眼就喜歡的才真。”


    “我有分寸。”


    “不能錯失良機,鄒雨濃不一定是你對手。”


    “你對雨濃有成見?”他問。


    “那人不愛說話,只愛用眼楮目了人,城府太深。”


    “第一次見你批評人。”他笑。


    “這不是好習慣,以後不再犯。”她也笑。


    他思索一陣,然後說︰“雨濃——是個非常好的人,他——他有個兒子,五歲。”


    “啊!他已婚?”她下意識地溜出了失望的語氣。


    “是,不過已離婚,”他搖搖頭︰“那是他心中的一個疤痕。”


    “他也不過跟你一樣大,那麼早就結婚?”她問。


    “那是他的故事,你有興趣不妨叫他自己講給你听。听說很曲折。”


    “我和他只講過一句話。”她搖頭。但是她記住了這件事。


    “他和他的孩子同住?”她問。


    “是,那孩子很乖,不過脾氣有點孤僻。”


    “你見過?”


    “雨濃下星期請我們去他家,一起去看看?”他說。


    “看到時是否有空。”


    “沒空?去應溫若風的約?”他笑。


    “永不可能。”她斬釘截鐵。


    大家泊好車,又聚在一起。


    再見到雨濃,雪凝的感覺突然就不同了,他的深奧、沉默,他的欲語還休是有原因的。


    她把對他的成見融了。


    很巧合,雨濃坐在她旁邊,絕對不是故意的,她的另一邊是冷敖,冷敖身邊坐著若男,若風坐得最遠。


    雨濃觸到她的視線。


    “在香港開美國大車是招搖。”他說。


    這是她說的話,她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


    “在美國念總開二手貨的小破爛車,自尊心很受損,回來之後非大車不坐。”他說。


    他說真話,她皺眉。


    “事實上是——”他笑起來︰“前一任留下來給我的。我很懶,懶得換,反正是車。”


    她的眉松開了。


    “第一次听你說這麼多話。”


    “說話多要看人、看場合。”他說。


    “譬如面對著溫若男?”


    “若男是我同學兼老友,我們認識十幾年了。”


    “她是很特別的女性。”


    “是。非常特別。”他看若男一眼。


    “你在追求她?”她問得天真。


    他呆怔一下,然後,就笑起來,笑得好歡暢。


    她漲紅了臉,氣惱得不再說話。


    冷敖沒注意他們,他很忙,忙于跟若男聊天,冷敖也有多話的時候?


    “你講話的語氣像我那五歲的兒子。”他說。


    她咬著唇,更是氣惱,當她小孩子。


    “下星期六請你來我家,幾個老朋友有個小聚會。”


    “我不是你們的老朋友。”她賭氣。


    “其實很早以前我已見過你,那時你還念小學,只是你不記得了!”


    “真的?我念小學。”


    “去問冷敖,我們從小是好朋友。”


    “怪不得我覺得你—叫以曾相識。”她笑起來,也釋然。


    不是愛上他吧!


    “來嗎?”他凝望她。


    “去,一定去,”她笑︰“去看你五歲的兒子。”


    雨濃的家在寶雲道上,是一幢二層樓高的小花園洋房,父子兩人住,另有一菲籍女工,房子實在嫌太大。


    他仿佛知道別人怎麼想似的︰“前一個住客美國人留下的,反正公司租的,我懶得換,就住下來算了。”他說。


    車子也懶得換,房子也懶得換,他喜歡保持現狀?不願意改變?


    懶是原因嗎?


    樓下只是客廳、房、客房、廚房什麼的,布置得相當簡單明朗,不像雨濃的人。


    當然也是前—任主人的杰作啦!


    雨濃安排大家坐下,就帶著他五歲的兒子出來。


    那是個瘦削倔強的孩子,幾乎一眼就望出他的孤僻。他躲在雨濃後面,一臉孔的不妥協,一臉孔的厭惡,好像很討厭見人似的。


    “他是堅志。”雨濃介紹。


    雪凝很意外。她以為該是個至少好看的孩子。但——堅志的小眼楮和他臉上的一切和雨濃一點也不相似,很惹人厭的樣子。


    雨濃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小孩子不肯叫人,扭了幾扭,掙月兌了雨濃的手,一溜煙就跑上樓去。


    “他就是這樣的。”雨濃歉然說。


    “他完全不像你。”若男忍不住說。


    “或者他像母親。”雨濃淡淡地。


    像母親?那——雨濃以前的太太是怎樣的人?雨濃怎麼可以和那樣的女人結婚?


    接下來,愛下圍棋的人擺好棋盤;若風又去研究雨濃那套看來古怪的音響組合。


    雪凝獨自在一邊,雨濃走過來。


    “陪你聊天!”他溫和地。


    “你自己去下圍棋,不必理我。”她有點窘。


    其實是緊張。面對他,她心跳會加速。


    “沒有我的份。”雨濃指指冷敖和若男︰“做主人的該讓客人先玩。”


    雪凝低著頭,想了半天,該說什麼呢?


    “你的兒子——很特別。”竟說了一句蠢話。


    “特別古怪。”他很有自知之明。


    “你剛才說——或者他像母親,或者?你也不肯定?”


    雪凝的問題令他愕然,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問。


    “我不會回答這問題,你問倒我了。”他攤開雙手。


    “對不起!我過分了。”


    “你問得好,是我的話太噯昧。”他苦笑︰“你不指出來,我不知道這句話有問題。”


    “我並不是個專挑小毛病的人。”


    “我知道,你是心細如塵。”


    他在贊她,是嗎?她臉紅了。


    對著她的沉默,他也覺不安。


    “我家的賓妹不會煮中菜,今晚是從外面叫來吃。”他說。


    “有這種叫回來吃的?”


    “在酒店餐廳訂的,他們送餐來,還會有個侍者跟著來服侍,很方便。每次請客我都如此。”


    “你很西化?”她問。


    “生活上——有一些,因為我喜歡簡單。”他想一下才說︰“思想上,是單純而傳統的。”


    “傳統?什麼意思?”


    “自然不是三從四德,古老八股那些。”他笑︰“我尊重一些該尊重的,譬如家庭、婚姻。”


    她不再出聲,這些事她插不上嘴。


    “我真是十年沒見到你了。”他又說。他並不是多話的人,今夜說了這麼多︰“那時冷敖說你才十歲。”


    “我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她說︰“十年前你大概也不是現在這樣子。”


    “如今多了滄桑。”


    “滄桑—你離婚的事?”她簡直是沖口而出。


    怎麼回事呢?這種話平日她死也不會講出來的;面對雨濃,她變了個人似的。


    “是時間、歲月和歷練。”他只這麼說。


    “哥哥說你有個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是再平凡也沒有的了。”他淡淡地笑。


    她覺得沒有話再說,正不知如何,若風過來了。


    “你那套音響組合好勁。”若風說。


    “興趣而已。”


    “你的錄音機、收音機、唱盤等等全是不知名的不同牌子,你怎麼收集來的?”若風又問。


    “我看很多音響組合的,比較各種牌子,也試听過,然後再從不同的國家訂購。”


    “這種連名字都沒听過的牌子,在這兒有試听的嗎?”


    “沒有。我會飛到那國家去試听,”雨濃還是淡淡地︰“不知名只因為它們不做宣傳,全是專業水準以上的。”


    “效果真的好?”


    “我覺得是。”雨濃微笑︰“這是我惟一的嗜好,也是惟一的奢侈。”


    “超級發燒友。”若風搖頭笑。


    “每個人都該有個精神寄托。”雨濃像是自語。


    “否則會寂寞。”雪凝接下去講,極自然的。


    若風和雨濃都望著她,雨濃眼中更有一種奇特難懂之色。


    “所以你一個人躲起來彈鋼琴。”若風似乎了解。


    雪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那個好朋友怎麼不隨你一起來?”雨濃怕若風窘迫,在解圍。


    “在有所選擇下,她不來。”她答。


    “方曉晴接受了陳蔭?”若風又問。


    今夜他似乎特別沉不住氣。


    “我沒有這麼說。”雪凝搖頭。


    “跟一個異性約會,並不表示接受?”若風不以為然。


    “我不知道,我從無經驗。”雪凝坦然而冷淡。


    若風過來之後,她真的冷淡了好多,雨濃看得出來。


    “香港的年輕人愈來愈新潮了。”若風嘆一口氣。


    “我們還不算老人家吧?”雨濃笑。


    “學生告訴我,現在的算法是三年一代溝。想想看,我們和雪凝間至少有三四個代溝,多麼可怕。”若風說。


    “這是夸張的說法。”雨濃不同意︰“我和兒子之間從不感覺代溝存在。”


    “那是你兒子特別——”講出來又覺不妥,若風想收口已來不及。


    “堅志是個特別的孩子,”雨濃輕嘆一聲︰“教養他的確困難,要多花一倍心思精神。”


    “你自己教他?”雪凝意外︰“你工作不忙?”


    雨濃皺皺眉,欲語還休,終是沉默。


    他為什麼總是一副欲語還休神情?是否心中有許多話要講而講不出,是對象難覓?


    三個人一下子就沉默下來,仿佛誰都沒有話再說似的。


    “你是——哎,今年才回來的?”若風好困難地找出話題問雨濃。


    “去年年底。”雨濃說。


    “你為什麼不找我們?”若風問。


    雪凝也望著他,他是最近才在她家出現的。


    “一切——都待安頓,”他考慮著措詞︰“公司也忙,環境也陌生,我離開十年了。”


    “在美國我一直有你的消息,可是——”若風猶豫一下︰“你什麼時候結婚的,完全沒听別人提起過。”


    “我沒有鋪張,只找法官證婚,只通知了親人,”雨濃望著鞋尖︰“結婚是兩個人的事。”


    “老同學、老朋友總該知道。”若風堅持︰“甚至沒有人見過你太太。”


    香@香香@香


    雨濃有點變臉,他似乎在竭力隱瞞一些事情。


    雪凝心中更懷疑了。


    賓妹來通知,酒店餐廳的人來了,正在廚房開始工作,十五分鐘後可以進食。


    “好,你預備好一切。”雨濃點頭。


    這正好解了他的圍。


    那邊廂若男和冷敖的爭戰已到了難分難解之地,兩人都聚精會神,投入忘我。


    “要不要通知他們?”若風問。


    “再等一陣,說不定就分勝負。”雨濃搖搖頭。


    “圍棋不是你的精神寄托?”雪凝輕聲問。


    “下圍棋要有好對手,我不喜歡獨自擺棋譜,”雨濃答︰“本質上,我是個怕寂寞的人。”


    “寂寞無敵。”雪凝笑起來,仿似陽光初現。


    他們的對話很融洽,加入若風就很不對勁,格格不入似的。


    下圍棋的兩人忽然都“動”起來。若男很誠懇地說︰“我認輸,輸得口服心服。”


    “姐姐很難認輸的。”若風走過去︰“要她認輸不如殺了她好過。”


    “我是棋藝不夠冷敖,為什麼不認?”若男雙頰發紅,輸也興奮︰“我不是死撐的人。”


    “你向雨濃認過輸嗎?”若風笑。


    “我倆棋藝相仿,怎能認輸,”若男朗爽地說︰“冷敖實在高我不止兩籌。”


    “我也只是運氣。”冷敖微笑,他的微笑也令人驚嘆,像陽光破雲而出。


    冷家兄妹或者都不愛笑,所以偶爾一笑,的確有點——哎!說驚心動魄吧!


    曉晴來到雪凝面前訴苦。


    “這幾星期我悶壞了,陳蔭跟我完全合不來。”


    “當然。你們一個是陰,一個是晴。”


    “不是開玩笑。”曉晴絕對認真地︰“我知道陳蔭是好人,好人又如何?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雪凝只是微笑。


    “現在我要跟定你了,再當冷家常客。”曉晴又說。


    “我沒有問題。”雪凝說得曖昧。


    “話中之話是什麼?”


    “我們家變得冷清,他們轉移聚合地點。”


    “什麼意思?”


    “不知道。或者鄒雨濃家比較好些,無拘束。”


    “鄒雨濃?”曉晴大叫︰“才幾星期,發生了什麼大事?”


    “什麼也沒發生。”


    “不信。你分明想暗示什麼。”


    “你太敏感。”雪凝說︰“今天你就可以跟我回家。”


    “喂!溫若風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我跟他之間連話都不說。”


    “怎麼可能?我知道他常參加冷敖他們的聚會。”


    “冷敖並不代表我。”雪凝說。


    “別告訴我你也不參加他們的聚會。”


    “我不參加他們的聚會。”雪凝肯定地︰“我不習慣串門子,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話說。”


    “啊——”曉晴意外︰“事情發展出乎我意料。”


    “剛才為什麼提溫若風?”


    “他看來不再溫暖如風,倒是十分沉默。”


    “你就是喜歡多事。”雪凝不以為然。


    “你拒絕他?”


    “看你說了什麼?”雪凝臉色一沉︰“我和他有什麼關系?我討厭你把我們扯在一起。”


    “從來沒見過你這麼認真過。”


    “講得多,對我有傷害。”


    “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


    “簡直——討厭。”雪凝皺眉。


    “我發誓以後不說。”曉晴知道不能過分︰“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曉晴,人除了愛情以外還有好多其他東西。”


    “我當然明白,我也做得很好。”曉晴立刻說︰“我努力地讀,求學問,孝順父母,努力做個好人。啁!對了,陳蔭帶我去社區中心做義工,很有意義。”


    “對一個完全沒感覺的人,你肯跟他到處跑?”


    “我——寂寞。”曉晴這麼樂天的人也嘆息︰“我只有你一個好朋友,家中是獨女,父母上班,你不能整天陪我,我——總要找一個人講話。”


    說得很悲哀似的。


    “不喜歡你唱低調。”雪凝說。


    “我講真話。陳蔭至少解我寂寞。”


    香@香香@香


    “你替他想過嗎?他是喜歡你的。”


    曉晴很吃驚兼意外。


    “我錯了,是我自私。”


    “還不嚴重,可以及早抽身。”


    “下課後我立刻到你家。”


    “我家並非你的避難所。”


    “你家有我的希望。”曉晴笑。


    雪凝不語。她怎能告訴曉晴如今冷敖和若男正如魚得水呢?


    “你繼續發夢吧!”過了一陣她說。


    “有夢可發也是好事。”


    陳蔭走近教室,曉晴笑容一下子消失。


    “還有一節課,是不是?我等你。”他說。


    “我要去雪凝家。”曉楮說。


    “哦——我能去嗎?”他問。


    雪凝還沒出聲,她已搶著說︰“不能。雪凝家請客。”


    雪凝不能再表示什麼,只好沉默。


    “那我——先回去了。”陳蔭的失望寫在臉上。他是老實人,心里藏不住東西。


    雪凝有點不忍,她輕推曉晴。


    “或者——”


    “你回去吧!”曉晴搶著說。


    “明天見。”陳蔭垂著頭走開。


    直到他走遠了,曉晴才透口氣。


    “真煩。”


    “你對他太殘忍。”雪凝說。


    “若不對他殘忍,就是對自己殘忍。”


    說得也是。這原是道理。


    “你對溫若風更殘忍。”曉晴又說。


    “錯了。我從未接受過他,他始終是講師,我尊重他的身份地位。”


    “那有什麼用?你明知他喜歡你。”


    “心靈上、精神上的事不能用普通的一句話來解釋,”雪凝認真地︰“除非真令我心動的人,否則我決不理會,不要害己害人。”


    “有多少人能做到你這樣?”曉晴問︰“誰不試完一個又一個?”


    “我不試。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如果遇到這麼一個人,我肯定我能一眼就認出來。”


    “說得如此神秘。”


    “真的。是心靈感應,不是神秘。”


    “你是怪人,我無法學你。”曉晴大搖其頭︰“我喜歡冷敖,可惜他眼楮不看我,只好自己再去找,再去踫。其實誰不喜歡踫到一見鐘情的人呢?”


    “這是造化。”雪凝笑起來。


    “你已遇到了?”


    “當然沒有。我寧缺毋濫。”


    “你能把精神寄托在鋼琴上,我現在只怪小時候沒好好學。”


    “你在怨?”


    “怨什麼?各人的命,你說的造化。”


    再上一節課,她們倆步出校園。


    “真去我家?”雪凝問。


    “難道去我家?冷清清的連茶水都沒有招待。”


    “小姐,你自己可以做啊!”


    “我懶。面對著四堵牆壁什麼興致都沒有。”


    “曉晴。我覺得你愈來愈怪,以前你最開朗活潑。”


    “開朗活潑有什麼用?人長大了不順心的事就愈來愈多。”


    “是不是你要求太多?”雪疑問。


    “長大了踫到的人和事都多了,又開始交男朋友,這都是煩惱。不能每個人都像你無欲無求。”


    “我並非無欲無求,只是盡量降低。”雪凝說︰“我告訴你,我出生的時候,上帝就為我預備了另一個,他總會出現,急什麼呢?”


    “我不相信這理論,我要自己去踫、去找。”


    “你不怕頭破血流?”雪凝又笑起來。


    “你沒听過戀愛原是戰場?”


    “真要命,我們盡講這些做什麼?”雪凝說︰“不如去看場電影吧!”


    “好。好久沒看電影,找一部笑片,猛笑一場,然後什麼煩惱都忘記。”


    “怎麼說得自己好像怨婦?”


    “怨婦?我才二十歲。”曉晴不滿。


    她們真的去看場電影,然後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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