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激蕩  第五章
作者:嚴沁
    旅行一直按照計劃進行著,從高雄到台南,到嘉義再到台中,他們遍游了墾丁鮑園、大貝湖、安平港、赤嵌樓、阿里山、日月潭等名勝,因為時間不夠多,他們只能像普通游客般的走馬看花;也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到此一游”已經夠了,仔細的、周全的去玩、去看,恐怕誰也會吃不消。


    從日月潭回到台中酒店,他們三個人都累垮了。


    “想不到旅行這麼累人,早知如此,說什麼我也不來,寧願在家睡大覺。”心穎嚷得最厲害。


    “也是一種經歷,對嗎?”倩予永遠淡漠的,連疲倦也不怎麼顯眼,她是個很有軔力的女人。


    “經歷哦,我可不想要,”心穎倒在床上。“下次八人大轎來抬我也不來。”


    “我覺得對你該很有意義,出國後你未必再有機會回來玩。”倩予說。


    “我從來都不是游山玩水型的人,我太都市化了,你看,多走幾步也吃不消。”心穎動也不動。


    “有人是游山玩水型嗎?”倩予笑。“你知道,陪士廉玩一趟,讓他了卻心願也是很有意義的。”


    “要士廉老哥了卻心願倒下如你乾脆嫁給他吧!”心穎半開玩笑。“除了你,我看他這一輩子是不會結婚的了。”


    倩予不在意的笑,又搖頭。三個人都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又那麼了解,她不會怪心穎這麼說的。


    “若我和士廉有緣,也不會等到今天了。”她說︰“很難解釋的事,從小我都當他是哥哥,我沒辦法對他產生另外一種感情。那年——他說願意娶我,不去留學了,你知道嗎?我除了嚇一大跳之外,還覺得別扭,土廉是哥哥,怎麼能和他結婚?”


    心穎定定的凝望倩予半晌。


    “感情實在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也沒有道理可講,”她說︰“雖知不可能,我相信士廉也絕不會後悔的。”


    “士廉也未必像你說的那樣。”倩予坐在另一張床上。“至少——我感覺不出來。”


    “感覺。”心穎做個奇怪的表情。“感情是該有感覺的,感覺不到,只有無可奈何。”


    “心穎,你——可是在怪我?”倩予低聲問。


    心穎呆怔一下,立刻一連串的搖頭。


    “不,不,倩予,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怪你,我怎麼會怪你呢?”她急切的抓住倩予的手。“你知道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你,倩予,算我說錯了,你別誤會。”


    “我不會誤會你,忘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倩予笑。


    “看著我長大?你才比我大兩歲,難道我不是看著你長大?”心穎怪叫起來。


    “一起長大的玩伴,現在又能聚在一起,這實在是件好開心的事。”倩予說。


    “你知道嗎?杜非雖然也變了很多,比起來我還是覺得你變得最多,外表倒不厲害,內心和氣質上,你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心穎說。


    “另外一個人,誰說不是?”倩予聳聳肩。“我說過,以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


    心穎凝望她一陣,突然又改了話題。


    “我以為杜非會一路跟下來,誰知道他看見自己示威不成,立刻打退堂鼓。”她說。


    “杜非不是笨人,他很會為自己打算。”倩予說。


    “最後一次,我再問你,到底——你和杜非還有沒有希望?”心穎孩子氣的。


    “和杜非在一起的是以前的那個任倩予,不是我,”倩予冷靜的。“如果沒有意外,我可以告訴你,我會和大澤英雄結婚,他很有誠意。”


    “真想看看那個日本情聖是什麼樣子,居然能打動你的心。”心穎感嘆的。


    “他只是個普通人,可能我們有緣,而且他有誠意。”倩予頗為感嘆。“對我來說,誠意是很重要的。”


    “那麼——杜非在你面前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像小丑?”心穎大笑起來。“這不是報應嗎?”


    “不要這麼說,心穎。”倩予正色說︰“杜非和我已毫無關系,我不覺得他該有報應,因為以前的一切並不能完全怪他,我也得負一些責任的。”


    “萬一——我是指萬一他知道了百合,你預備怎麼辦?”心穎小心的問。


    “我——沒想過,我會盡可能的避免讓這事發生,萬一他知道了,我想——我立刻結婚,帶百合離開台灣。”倩予是絕對認真的。


    心穎思索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


    “如果杜非也有誠意呢?你不再給他一個機會?”這句話是經過了思慮的。


    “我想——不必了,”倩予長長的透一口氣。“經過許多事,又經過了這麼久時間,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像以前,我不想把事情弄復雜。”


    “這不該是復雜,該是最簡單的。”心穎說。


    “你知道,我不能再一次傷媽媽的心,”倩予笑得很無奈。“媽媽提起杜非就擔心,心都會痛,我怎能再一次——把她推下痛苦的深淵?”


    “你確知再一次也會是痛苦的?”心穎頗不以為然。


    倩予考慮一下,搖搖頭。


    “你要我怎麼回答,心穎,”她笑了。“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會再見到他。”


    “好,我不會再問了。”心穎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引起你的不快,我道歉。”


    “沒有不快,”倩予說︰“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我現在心中是無風無雨也無晴。”


    “無情?無晴?”心穎笑。


    “隨使你怎麼說都可以。”倩予再透一口氣。“等會兒打個電話回台北,問問百合的情形,看看媽媽是否搬到阿姨家去住了。”


    “明天就回台北了,一夜都等不了,還打電話。”心穎大笑。“今夜破釜沉舟,累死了也好,我們去夜總會。”


    “我絕對舍命陪君子。”倩予笑。


    “那麼——起身,預備吧!”心穎先跳起來。“我們將開始回台北前的最後一個節目。”


    兩人嘻嘻哈哈一鼓作氣的準備,洗澡、換衣服、化妝,然後會合了士廉,就近到酒店頂樓的夜總會。


    士廉很有風度、修養,明明看得出他累慘了,還是舍命陪君子。


    “今夜我們早點休息,明天好打道回府。”倩予說。她是善體人意的。


    “不,不,不,我們要有始有終,今夜非玩到打烊不可。”心穎反對。


    “三個人,有什麼值得玩那麼久的?”士廉也說。


    “你們去跳舞,我自有方法自得其樂。”心穎神秘的。


    “不許喝酒。”士廉盯著心穎。“否則明天宿醉未醒的回家,媽媽準會怪我。”


    “放心,潘心穎今夜滴酒不沾。”心穎拍胸口保證。“我看眾人表演。”


    “我們一起看別人表演好了。”倩予笑。“我懷疑我們三個人還跳得動。”


    “不要低估自己的潛力,我們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潛在力量,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揮。”士廉說。


    “今晚不是意想不到的時候。”心穎拍拍手。“好,我們吃東西、聊天、听音樂。”


    才點了飲料、食物,一個侍者捧了一大束百合花過來,站在他們面前問︰“任倩予小姐?日本航空公司的任倩予小姐?”


    “我是。”倩予看心穎一眼,笑起來。“大澤準在台北,一定是同事告訴他我們的行程。”


    侍者會心微笑,把百合放在桌子上。


    “花早就送來了,我們不知道任小姐是不是到了,”侍者說︰“剛才,有電話來告訴我們。”


    “電話?誰打來的?日本人?”心穎一個勁兒問。


    “說國語的,相信不是日本人。”侍者聳聳肩。“送花的先生說等會兒他會來,你們自然就知道他是誰。”


    “大澤要來?”心穎根快的皺皺眉頭。


    “不可能吧?他這個月都不會在台北停留,只是過境。”倩予也懷疑。


    “或者換了班。”士廉淡淡的笑。


    “這大澤英雄成功得有理由,看,他多緊張,簡直是緊迫盯人,一步也不放松。”心穎說。


    倩予不出聲,只是微笑。


    似乎一下子,他們之間的輕松氣氛消失了,雖然還是在說笑,卻都笑得有點勉強,有點怪,剛才的融洽和自然不再復見。


    “若大澤要來,我們要等到幾時?”心穎第一個嚷。“總不能無止盡的等吧!”


    “誰說要等他,他不在我們的預算之中,”倩予是最自然的一個。“我們累、倦了就走。他來了,我們就和他說"哈羅",他不是我們小旅行團的成員。”


    “多他一個更好,四個人就可以跳舞了。”士廉說。“但是——”心穎還沒說完,就看見一個人大搖大擺的走進來,略一張望,直向他們這桌走來。“怎麼——會是他?”


    的確是他,杜非,他一臉理所當然的坐下來,似乎很得意似的。


    “你怎麼來了?”心穎第一個沉不住氣。


    “我不是說過要來的嗎?”他笑。


    “你說過要來?”士廉看一眼百合花。


    “我打電話告訴侍者的。”杜非看倩予一眼。“剛拍完外景,就趕著來了。”


    “那——那——”心穎臉上有恍然大悟的喜色。“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倩予始終沒出聲,只淡淡的,事不關己的微笑。


    “明白什麼?我是不速之客?”杜非說。


    “明白——”心穎眼光往倩予臉上一溜。“我們的事不必告訴你,你又不是我們旅行團的成員。”


    “我要拍戲,要賺錢養家,能像你們這麼舒服?”杜非夸張的。“從昨夜拍到現在,你替我算算,我工作了多久?我賺的全是血汗錢。”


    “若我是你,我立刻回酒店睡覺,不到這兒來做不受歡迎的人。”心穎說。


    “潘心穎,不要針對我,”杜非半真半假的說︰“我不請你跳舞,行了吧?”


    “你請不到我。”心穎扮個鬼臉。


    杜非突然轉身,突然握住了倩予的手,突然用力把她拉起來,這一連串動作又快又突然,等到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倩予已被帶到舞池中。


    “讓我們跳舞。”杜非說。


    留在座位上的心穎,驚疑地望士廉,士廉也望著她,他們似乎開始有點明白杜非的心。


    “杜非和倩子——”心穎訥訥說。


    士廉搖搖頭,又指指舞池。


    “你看他們。”他說。


    在舞池里,杜非似笑非笑的盯著倩予,眼光是真誠的,神情又不像,給人一種很矛盾。很難捉模的感覺。


    倩予卻是冷漠的,和平時的淡漠又自不同——多了一份冰冷,多了一層堅硬的殼。


    “友善點,好不好?”他先打破沉默。“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朋友。”


    倩予看他一眼立刻轉開視線,也不回答他的話。


    “我進來時你們都很驚訝、意外,難道沒想到會是我?”社非是敏感的。“你們等的另有其人?”


    “我們不等任何人。”倩予說。


    “沒說真話,你們的神清分明在等人,誰?大澤英雄?”杜非說。


    “一定要告訴你嗎?”倩予揚一揚眉。


    “當然不必,”杜非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兒。“不過——遲早我會和那個英雄打一架。”


    “隨便你。”倩予一點也不在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他打架?”杜非盯著她。


    倩予輕輕牽動一下嘴角。


    “你打架還要原因、理由嗎?”她說。


    “把我看成什麼人呢?太保?阿飛?流氓?”杜非笑。


    “你是大明星,大明星打架不必擇日子的。”倩予說。始終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諷刺呢!”杜非輕拍她背脊。“不過諷刺也好,總比沒有反應好。”


    倩予又看他一眼。


    “不要跳了,人家都在看你。”她說。很不經意,好像說的是與她無關的事。


    “讓他們看吧,我長得像杜非,是不是?誰都這麼說,真倒楣,居然像杜非那廝。”杜非嬉皮笑臉的大聲說。


    旁邊的人當然听到,有的做恍然狀,搖搖頭;有的做疑惑狀,有些不相信;不過,漸漸的就不再注意他們,原來是一個長得像杜非的人。


    “你愛胡說八道,油腔滑調的性子至今不變。”倩予搖頭。


    “你還記得我的缺點?”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輕聲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倩予,我對以前的事——再一次道歉,真心的、誠心的。”他又說。握著她的手收緊,又收緊。“你知道,我並不想把事情弄得那麼糟,我——想負責的,真的。”


    “這次南部旅行真是我生平最累的一次,”倩予平靜的顧左右而言他。“若不是士廉兄妹,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游山玩水的興趣。”


    “士廉四年前為你做過什麼?要你這樣永世不忘的感激?”杜非不以為然的。


    “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妹、好伙伴,我沒說過感激,這是份永遠不變的友誼。”倩予說。


    “友誼?”杜非嗤之以鼻。


    “當然,在你們那個圈子里是不講這兩個字的,”倩予挪揄的笑起來。“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我不在意你貶低我的職業,說實話,我自己也看不起這圈子,正如某一位文藝之星說的,是堆垃圾。”杜非一點兒也不在意。


    “我無意貶低你。”倩予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不論好話、壞話,她一句也沒听進去。


    杜非凝望她一陣,忍不住嘆口氣。


    “你告訴我,倩予,我要怎麼做才行呢?”他說。


    “什麼都不要做。”她冷淡的搖頭。


    音樂停了,杜非卻不放開她,倩予不掙扎、也不抗議,兩人就那麼站在舞池里,僵僵的對峙著。


    是僵僵的,氣氛一點也不和諧、融洽、自然。


    然後,音樂再起,他們又開始移動,不合節拍的慢慢走著、晃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四年前——”杜非皺皺眉,欲言又止的。“四年前我寄給你一萬塊錢,就是後來你又退回給我的,那——那——”


    倩予臉色一沉,無比的嚴肅、無比的鄭重。


    “不許再提這件事,”她的聲音里有絲顫抖,似乎是憤怒。“你——沒有資格提。”


    “倩予——”杜非驚愕于她過分激烈的反應。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是因為我完全忘了以前,完全忘了你這個人,我不想再提起。”她迅速的說。


    “我——我——抱歉。”杜非只好這麼說。


    他盡了力,是不是?他是盡了力,從台北跟到高雄,又從高雄跟到台中,把拍外景的事扔在一邊,一心一意的跟著她,但是——看來仍是要失望的,倩予再也不是以前的倩予。


    “不要再跟著我們,帶你的珠兒去玩,”倩予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下來。“跟著我們——沒有用。”


    “我知道沒有用,我會帶珠兒去玩,”杜非夸張的揮一揮手。“跳完這支舞我就走,以後——再也不打擾你。”


    “這就對了。”倩予笑起來,她居然能笑。她——唉!她不能不這麼做,是不是?即使杜非真的一去不回。“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承認也不行,是不是?”杜非又恢復吊兒郎當的樣子,又似笑非笑的。“這兩個世界是誰劃分的?”


    “是你,或是我?又或者是大多數人。”倩予笑。“這都不重要,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


    “我是活該,對不對?”杜非說。


    “你這種"活該"很多人都願意一試,你生活得像人上人,該滿足了。”倩予淡淡的說。


    “我願用現在擁有的一切換回——你。”他突然說。非常直截了當、單刀直入的,甚至眼光、聲音都很真誠。


    “不。”她想也不想的搖頭。“為什麼要換我?要知道今天的任倩予,對你是全然陌生的。”


    “但你是任倩予。”他固執的。


    “任倩予只是個名字,一個符號。”她又笑一下。“杜非,你的世界海闊天空,不要再傻了。”


    他想一想,溫柔的拍拍她背背。


    “你說得對,我這人——就是有點牛脾氣,我不信邪,不肯承認失敗,我——很沒用。”他說。


    “別否定自己,你不是已經名成利就了?”她說。


    杜非凝望她,燈光忽然變成淺紫色,溫柔又神秘,有一絲似真似幻的柔情在他們之間浮游著。


    “不要諷刺我,我會好過些。”他說。


    “是真話。”她搖搖頭。神色也不再那麼冷淡——是燈光嗎?“你知道我總說真話。”


    杜非帶著她轉一個彎,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互相能聞到對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熟悉又陌生。


    “倩予,當年的錯誤——窮我一生的力量也挽回不了,我知道,”他的聲音壓低了,不再夸張、不再油滑,平實又誠摯。“但是——真的,看見你或想起你,我有——有種犯罪的感覺。”


    犯罪?!倩予意外的抬起頭,怔怔的盯著他,犯罪。


    “我們無權——扼殺一個小生命。”他神色變得沮喪。“無論我今天做什麼,想到這點,我就什麼心情也沒有了,我——我——”


    小生命。倩予悄悄透一口氣,當然,這是永遠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


    “我說過,不要再提了。”她避開他的視線。


    “是——這件事我從沒提起,連爸、媽都不知道。”他嘆一口氣。“否則他們也不會原諒我。”


    倩予不響,她強迫自己閉緊嘴巴,這件事不能說出來,她不想再惹麻煩,再傷母親的心,雖然杜


    非——杜非,哎!杜非再怎麼補救也沒有用,四年前她已答應母親走另一條路,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經死了。


    “你應該硬得下心腸,這件事——每天有千百人在做,世界人口已快爆炸了。”她說。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卻也不再說下去。“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跳舞。”他突然說︰“那時候窮得很,專門找家庭舞會去。”“很遙遠的事了。”她不置可否。心中的溫柔漣漪卻一圈圈的擴大。


    “還有我們舊家後院那個工具房,我們總愛躲在里面,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又說。


    倩予知道自己臉紅了,好在淺紫燈光很暗,他該看不見吧?


    他是看不見她臉紅了,卻——看見她眼中漾開了的柔情。柔情?他沒弄錯嗎?


    “倩予”他下意識、忘我地將她緊緊擁入懷,讓她的身子靠在他胸前——這一刻,他感覺無比的滿足、甜美,他已擁有了全世界。


    她掙扎一下,卻不強烈。她震驚于他的動作,但心中卻亂得難以收抬,甚至沒想到武裝起這四年來已習慣了的硬殼、偽裝。她柔順的靠在他胸前,恍恍惚惚的彷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些甜蜜的戀愛日子,那一段永恆難忘、刻骨銘心的情,那——她長長透一口氣,放松全身,把頭枕在他肩上,把臉兒貼著他發燙的脖子,她累了,就讓她在這兒休息吧!


    再沒有話語、再沒有掙扎、再沒有抗拒、再沒有偽裝,隨著音樂他們轉呀轉的,彷佛轉進了時光隧道,彷佛重新抬回四年前的日子,仿佛——


    音樂停了,一切的夢幻也消失了,幻滅了。


    她呆怔一下,站直了,下意識的模模自己發燙的臉兒,她——做了什麼?似乎被催眠了,做了一蚌甜美卻短暫的夢,她——還做了什麼?


    杜非仍然擁著她,黑而深的眸子定走的停留在她臉上,很真誠的,不是平日慣見的嬉皮笑臉,不是平日慣見的油腔滑調,不是平日那個銀幕上的英雄。


    “我——實在太累了,好像睡了一覺。”她強打起精神,慌亂不安的說。


    “謝謝你陪我跳舞。”他卻這麼說。


    “送我回座位,你——該走了。”她更加不安了,剛才的事如夢,她難辨真假。


    “我會走,一定會走,”他點點頭,黑眸一秒鐘也沒離開她的臉,“我真謝謝好剛才陪我跳舞。”


    她皺眉,剛才——做了什麼?


    掙開他的雙于,她不顧一切轉身而去,她很惱怒,剛才做了什麼?她不想讓四年的心血付諸流水。


    “倩予——”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又緊又急,令她感到痛楚。“告訴我,是士廉或大澤英雄?”


    倩予心中一陣顫抖,轉頭卻這麼說︰“是誰,與你又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因為他將是你的丈夫。”他肯定的說︰“潘士廉或大澤,你說。”


    倩予心中迅速的想著——


    她不能給士廉惹麻煩,杜非以前就霸道,現在更給觀眾寵壞了,她不能給士廉惹麻煩,杜非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麼你听著,是大澤英雄。”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選擇了他,大澤英雄。”


    杜非抓著她的手一松,轉身大步離去,竟不把舞池邊的倩予送回座位。


    倩予僵在那兒進退兩難時。


    士廉及時過來,把她帶回座位。


    “杜非那無賴,他怎能這麼對你?”


    心穎氣青了臉。對杜作的反應,每次都是她最強烈。


    “我激怒了他。”倩予掩飾了心中的一切,淡淡地說。


    “可是——”


    心穎兄妹都看見他們兩個人親熱的相擁而舞,倩予的頭還溫柔的枕在他肩上,倩予怎麼說激怒呢?


    “剛才真絕,我大概太累了,跳了一半居然睡著了,”倩予笑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睡著了?”心穎不能置信的。


    士廉輕咳一聲,然後問︰“你說激怒了他——”


    “我告訴他已選擇了大澤。”倩予微笑。“我說的是真話,他卻發怒了,轉身就走。”


    士廉也沉默,因為倩予選擇了大澤?


    “沒有風度、沒有教養,”心穎卻罵著。“他這種人該給他點教訓的。”


    “我不教訓他,他和我有什麼關系呢?”倩予笑。


    是真的結束了吧?杜非和倩予。


    在外景隊里一直表現得沉默又不耐煩的杜非,回到台北後竟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一口氣接了五部片約,對工作和事業突然又積極和熱情起來,在片場,他恢復活潑多話,吊兒郎當,逢人都打招呼、開玩笑,也不抱怨工作時間過長,非常的听話又合作,和前一陣子的陰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許多人都說是珠兒的功勞,杜非和珠兒約會的事傳得全東南亞都知道了,一定是珠兒改變了他,不是嗎?于是初出道的珠兒,似乎就這樣地紅了起來。


    也許不能說紅,畢竟她沒什麼片子上演過,但知名度是肯定的提高了。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名字多見報幾次,制片家就找上門來,管你能不能演戲,有沒有演技,先拍片再說。有知名度啊!歡眾就吃這一套的。


    珠兒的片約也多了,其中有一部還是和杜非合作的,這是杜非的關照,他是言而有信的人,他說過讓珠兒做下部影片的女主角,這話可沒白說。


    是部民初片,杜非自然是大英雄,珠兒扮個楚楚動人的小家碧玉,倒也適合。在片場,杜非雖沒承認過珠兒是女朋友,但他們總坐在一起很親熱的大聲笑小聲講,完全不避嫌疑,這還用再說明嗎?杜非和珠兒的事倒也不是宣傳花招,所謂的“煲水新聞”。


    幾組鏡頭拍下來,導演下令休息,杜非回到他的帆布椅上,小周立刻遞上毛巾抹汗,坐在一邊等拍戲的珠兒也馬上替他開罐啤酒。


    珠兒是個細心體貼的女孩子,至少在杜非面前是如此,而且她還溫順、柔和,對杜非是言听計從,在目前,尤其是電影界的確少見。


    “看來我這跟班就要退位讓賢了。”小周打趣。


    杜非沒理會他,珠兒卻脹紅了臉。這麼愛臉紅的女孩子,怎麼拍戲呢?


    “你就愛胡扯。”她說。


    “別理他下就成了?”杜非白她一眼。“小周這家伙口不擇主言,完全沒有文化。”


    “沒有文兒?!”珠兒笑起來。


    “別笑。這是個大明星的口頭語,開口閉口別人沒有文化,倒是忘了自己的斤兩,”杜非也笑。“老實說,我們這圈子的人和文化扯得上什麼關系呢?”


    “也有幾個大學生。”珠兒頗不以為然。可能因她自己念過兩年文化大學吧?


    “大學生就算有文化?”杜非夸張的哈哈大笑。“何止大學生,你沒看見我們圈子里許多才小學、初中,頂多高中畢業的人去美國留學嗎?那文化可有得更厲害了。”


    “貧嘴。”珠兒嫣然。


    “難道這不是事實?”杜非振振有詞的。“有個名歌星還念UCLA呢?我們台灣的初中程度真好,加州大學都肯收,這難道不是文化?”


    “你還能不能更刻薄一點?”珠兒笑壞了。


    “在這個圈子里,嘴巴不尖酸刻薄一點,簡直活不下去,準被人活活氣死。”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我沒遇見過。”珠兒不信。


    “是你幸運,珠兒,”小周忍不住插嘴。“你有杜非做靠山,誰敢惹你?”


    “說得真難听,杜非才不肯做我的靠山呢!”珠兒愛嬌的看杜非一眼。“我那兒有這福氣。”


    杜非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再一次發覺,珠兒絕對不像她純情的外表這麼簡單。


    這個時候,導演帶著兩個穿得很體面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一邊走已經一邊在嚷了。


    “杜非、珠兒,我給你們介紹兩位朋友,”他滿臉笑容。“陳先生和周先生,泰國的制片家,片商,也是最大酒樓的老板。”


    杜非淡淡的嗨了一聲,不冷也不熱的,


    “陳先生,周先生。”珠兒卻先站起來。


    杜非看了看,為了禮貌,他只好不情不願的站起來。


    “有什麼指教?”他問。


    “不敢,不敢,”陳先生盯著他們看,又熱誠的握手,“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個盛大的慈善公演,為的是替一個華僑的貧民醫院籌款,這次回國——是希望能請到幾位大明星去助陣,不知兩位——”


    “讓我上台唱歌、跳舞?或是耍猴戲?”杜非嘲弄的。“你們該知道我只會打功夫。”


    “不,不,不,杜非先生只要肯去,站在台上和觀眾說幾句話說就行了,什麼都不必做,”周先生立刻說︰“杜非先生是功夫片的天王巨星——”


    “哦!我明白了。”杜非冷笑。“叫我站上台亮相,表演"人版",是嗎?”


    “哎——”兩個老板只好傻笑,這杜非講話怎麼不分輕重呢?“那麼,珠兒小姐呢?希望你能答應為我們助陣。”


    珠兒的眼珠兒一轉,能出國玩一趟,免費的,而且一走有禮物可收,何樂而不為呢?


    “我是沒問題,只要和拍戲不撞期,”她瞄一瞄杜非,“慈善義演不同于其他,我應該盡一分力的,只是——我不會表演。”


    “這不成問題,這不成問題,只要珠兒小姐肯去就行了,”陳先生直抹汗。“杜非先生,你能不能——考慮一下?”


    杜非似笑非笑的,看看珠兒又看看導演。


    “考慮是不必了,”他突然轉向珠兒,嬉皮笑臉,似真誠又似開玩笑。“除非——珠兒,你叫我去,只要你說聲"杜非,你去,你陪我去。"我什麼都不理,拍拍就跟你上飛機。”


    珠兒面紅耳赤的楞在那兒,導演和泰國的兩個電影公司老板也傻了,可沒想到杜非會來這一招。


    “你——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有外人在面前,珠兒要維持尊嚴,要矜持,她紅著臉發嗔。“你去不去——與我有什麼關系?”


    “珠兒,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杜非指著她。他那神情的確叫人難分真假。


    “你——你——”珠兒急得眼圈兒也紅了,她自然不想也不願得罪杜非,但當著外人,她面子又拉不下來。


    “杜非,不要再開珠兒玩笑了,”導演在一邊打圓場。“小女孩臉女敕,難為情啊!”


    “你們以為我開玩笑?”杜非似乎好委屈。“珠兒,你知道我是真誠的,對不對?陳先生、周先生!現在你們不必求我了,只要珠兒開口叫我去,我一走去,行了吧?”


    陳、周兩人互相會心微笑,又點點頭。


    “是,是,當然,我們會求珠兒小姐的。”他們說。


    珠兒頓一頓腳,一扭身便走開了。


    導演搖頭微笑,拍了這麼多年戲,認識杜非這麼久,他還會不了解杜非?轉移方向是杜非的絕招之一,珠兒初出道,自然受不了。


    “好了,這件事我們再談,再研究,”導演拖陳、周兩人離開。“杜非要拍下一場戲,我們不要打擾他了。”


    “是,是,再見,杜非先生,很榮幸能認識你。”他們跟著導演走開了。


    杜非透一口氣,重新坐下來。


    “無聊。”他低聲罵。


    站在旁邊一直沒出聲的小周搖搖頭,說︰“杜非,珠兒真的生氣了。”


    杜非冷哼一聲,閉上眼楮。


    “不過你剛才的演技真是一流,”小周最拿手的是見風轉舵。“任何個女孩子見了都會感動,杜老大,我小周可絕不是拍馬屁。”


    杜非輕輕笑起來,又睜開眼楮。


    “你怎麼知道我是演戲?不是真心的?”他問。


    “不是蓋的,杜非,跟了你這麼久,你的心意總能模到一點,要不然飯豈不白吃了?”小周頗為自得。“這小珠兒怎能和那位任倩予比呢?天差地遠。”


    杜非臉色一沉,眉頭也皺起來。


    “以後再也不許你提這個人、這件事,”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否則——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杜非——”小周呆了、傻了,杜非可從沒有對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他講錯了什麼?


    杜非大口大口的吸氣,努力把心中的怒氣壓制住。


    “算了,不要再提。”他放柔了聲音。“你去把珠兒找回來,給她找個台階下。”


    “好。我這就去。”小周轉身就走。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提到任倩予三個字,杜非就像要爆炸般,這到底——唉!算了,以後他周信義死也不再說了。


    “等一等——”杜非的聲音拉住他。“對不起,剛才我脾氣不好。”


    小周回頭望望他,笑起來。杜非不是壞人,他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而且有人情味。


    “我不該惹你。”他快步走開。


    杜非依然靠在帆布椅上養神,表面上他是平靜的,內心卻被小周剛才那句話擾亂了,小珠兒是比不上倩予,只是倩予——今天已不屬于他,或者是——在生命中屬于他和倩予的那個片段已過去了,人是沒法子抓住逝去的一切,他——根本沒有選擇余地。


    是—他就是沒法選擇。


    “杜非——”小珠兒怯怯的聲音。


    他睜開眼楮,看見她臉上末褪盡的紅暈,看見她眼中隱約的淚光,他的心也柔軟了,只不過想名成利就的小女孩,他沒有資格、沒有權利傷她。


    “對下起,我剛才的話也許說得不妥,”杜非伸出手來,拉著她坐在他旁邊的帆布椅上。“但是——珠兒,我不是開玩笑,真的。”


    “我——沒有說你開玩笑,”珠兒垂下頭來。“我也沒有生氣,剛才——那兩個是陌生人。”


    “我知道,我太過分。”杜非拍拍她的手。對她——或對任何女孩子,他不可能再有對倩予那種感情,那種——是刻骨銘心吧?他有這感覺,每次想起倩予,他的心會收縮、會痛——是刻骨銘心吧!


    “不——我根本沒怪你。”珠兒破涕為笑。


    “這就好了,”杜非放開她。“這樣吧!為了剛才的不是,我陪你去泰國走一趟。”


    “真的?真的?你不騙我?”珠兒開心得幾乎跳起來。“你陪我一起去?”


    “杜非騙過你嗎?”他傲然一笑。


    “那——簡直太好了,”珠兒的臉兒興奮得發紅。“我去告訴他們,他們還沒有走。”


    珠兒大步跑開,消失在布景板背後。


    杜非望著她搖搖頭,小周望著也搖搖頭。


    “這女孩子急功近利。”小周說︰“她一定會大紅大紫,她是標準的電影人。”


    “老前輩口吻呢!”杜非笑。“你信不信,有一天她大紅大紫了,一定不認得我這朋友了。”


    “那倒不會,還有誰能紅得過杜非?”小周不以為然。“她不會放棄利用你的。”


    杜非的眉峰聚攏,好半天才說︰“我不喜歡被人利用,”他若有所思。“我是不是該考慮不再被她利用呢?”


    “她現在死也不會離開你的,”小周洞悉一切似的笑。“她還沒完全抓住她想要的。”


    “當我是白痴?我要她讓開還不容易?”杜非說。


    “但是你不會叫她讓開,”小周是真的了解。“你對女孩子一向仁慈、慷慨。”


    杜非搖搖頭再搖搖頭,突然說︰“因為我以前對女孩子做過錯事,我想彌補。”


    小周意外又驚愕,但不敢再問,踫過一次釘子,他不會再撞同一塊板。


    “真是錯事,”杜非嘆一口氣。“錯得——窮我一生的力量和時間都彌補不了。”


    “不會——這麼嚴重吧?”小周小心的說。


    “比這還嚴重。”杜非搖頭。“我傷害了她,傷害了自己,還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你是說——”小周以為他在演戲。


    “我是說——”杜非一震,他在說什麼?在做什麼?他怎能把這些陳年舊賬翻出來?這不只對他,也對倩予不利,他怎能說?“沒有了,就這麼多。”


    小周咽一口氣,當然不敢追問,心中卻隱約明白,當年杜非和任倩予之間必有一段難言之隱。


    “你真去泰國?”他聰明的轉開話題。


    “去。當然去,為什麼不去?”他一連串說︰“去芭提雅海灘玩一玩,松弛一下神經,這一陣子我拍了太多的戲,是不是?”


    “是。休息一下,輕松一下是對的。”小周說。


    杜非看他一眼,點點頭。


    “我會帶你去,”他說︰“當初叫你跟我,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不會扔下你的。”


    “杜非——”小周十分動容。


    “常常讓你忍受我的壞脾氣、我的喜怒無常,你還照顧我,我該對你好些。”杜非笑。“我不怕壞脾氣,我只討厭天性無情的人,”小周說得很誠懇。“我應該照顧你、伺候你,你拍戲那麼辛苦,這錢可不是好賺的。”


    “你的薪水也不容易賺啊!”杜非笑。


    一串笑聲,珠兒又從布景板後面鑽出來。


    “講好了,都講好了,”她容光煥發,興奮極了。“除了吃住、旅費全免,由他們招待外,還有一份厚禮呢!”


    “厚禮?什麼叫義演?”杜非諷刺的。


    “我不知道,”珠兒一窒,但聰明的立刻改口說︰“但他們說每人都有一份。”


    “有多少人去?是些什麼人?”小周問。


    “十幾二十個,全是一流明星,”珠兒眼中閃動異采。“這實在是很好的機會。”


    杜非搖搖頭,說︰“麻煩你再跑一次,告訴他們小周也去,”停一停,又說︰“若是他們不答應,就叫他們不要把我算上。”


    “杜非——”珠兒一愕,卻立刻又走開,鑽進布景板,她知道,目前她能做的,是對杜非千依百順。


    “其實——我去不去倒沒關系,泰國我也去過了。”小周有點過意不去。


    “說好了有我就有你的,別不夠義氣,”杜非用力拍小周一下。“有一天我不紅了,走下坡了,周信義,你逃不了,你要陪我吃粥。”


    “杜非——”


    小周感動得聲音都變了,他知道杜非是故意這麼說的,怕他過意不去,杜非——電影圈實在再難找到一個像杜非這樣的人了。


    “百合花還在繼續送嗎?”杜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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