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激蕩  第一章
作者:嚴沁
    搭泛美一號班機從紐約到東京,休息一小時,轉搭日航五號到台北,這是紐約那家旅行社安排的最直接、最省時的行程了,中間不需要一站站的停,轉機的時間也不急促,但是,潘士廉覺得還是非常累、非常辛苦,甚至四年來第一次回家的興奮也不能使他更有精神。


    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旁邊大概是兩個日本婦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停,她們一定是從東京上飛機的,兩個人都精神奕奕,和士廉的疲憊成強烈的對比。他暗暗嘆一口氣,想閉起眼楮休息一下也不行,急口令似的日本話真是令他煩得要死。


    飛機並不滿,找空中小姐來,換個座位吧!還有兩個半小時才到台北,他實在受不了這種疲勞轟炸。張望一下,幾個空中小姐好像都在預備點心,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他不好意思在在這個當兒麻煩人家——一個苗條的身影從他身邊經過,已經越過他,啊!穿著空姐的制服,手上沒有托盤,他毫不考慮的叫住她。


    “小姐,有點事想麻煩你——”他用英語說。


    苗條的空姐轉個身,展開職業性的微笑,但是——但是那張臉龐——那眼、那鼻、那唇——那不是她——任情予,那個青梅竹馬的玩伴,那個常常從心靈深處走進他夢中的女孩,任情予——然而——任倩予該在台灣的任何一處,怎會是日航的空姐?


    職業性的微笑掛在唇邊,她的黑睥中跳動著問號,她呆呆的凝視著士廉,好一陣子——幾乎是同時,他們一起叫起來。


    “任倩予?!”


    “潘士廉?!”


    丙然是故人。


    倩予大步跨到士廉面前,士廉忘我的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緊緊的,緊緊的,就像四年前分手的那一天——


    四年了。


    他深深的凝視她,清楚的看見她唇邊的顫抖,看見她臉上肌肉不受控制的痙攣,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一剎那間,四年一刖的一切彷佛全回到眼前。她也是這麼站在他面前,也是淚盈於睫,也是顫抖著、痙攣著,他緊握著善她的雙手,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氣,每一份堅強都注入她體內,令她怏樂、令她幸福——


    四年前——


    台北市的夏天真熱得令人受不了,沒有一絲風,空氣似乎凝固著,躲在冷氣房里,也不過使人不流汗而已。即使是黃昏,太陽的威力也絲毫不減。


    潘士廉下了公共汽車慢慢走進巷子,他是個沉默、內向的男孩子,很清秀、很斯文、很有卷氣,尤其那對眼楮,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他剛服完兵役,辦好了一切出國手續,再等一星期,他就要踏上征途,去留學深造,用自已雙手去創造前途。


    他是台大經濟系畢業的,非常優秀的男孩子,無論在學業上、品行上!他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出國深造是他必然的道路,他有史丹佛的助教獎學金,他的好家庭也令他無後顧之憂,不必他負擔任何一方面。他這種人似乎一生出來就走在上天為他鋪好了的平坦道路上,將來念成碩士、博士,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他家住在這條巷子的最後一幢房子,是獨門獨院的西式平房——整條巷子都是類似的房子,住的都是生活安定,職業不錯的中上人家,就像士廉的父親,是台灣紙業公司的高級職員。


    走過一扇紅木門,一個苗條的女孩子閃身而出。


    “潘士廉——”女孩子叫住他。


    “哦!任倩予,”他停下腳步,從小在一起的玩伴,他雖然比她大四歲!卻也互相習慣了直呼名字。“你有事?”


    任倩予點點頭。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白暫、秀氣,小臉上最吸引人的是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楮,但是,此刻眼中盛滿了憂慮。


    “是——晚上你有沒有空?能不能出來?”她說。臉色有點反常的蒼白,失去了往日的紅潤。


    “當然,八點半我可以出來。”他笑了。他喜歡倩予,或者說——他愛情予!只是這一份感情始終放在心中,他原是內向的男孩,何況——還有杜非。


    “謝謝!”她垂下頭,似乎——眼圈兒有點紅,她怎麼了?“我八點半等你。”


    “好。”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善良而親切。“任倩予,你好像不舒服?”


    “沒有什麼。”她轉身走回紅門。“晚上見。”


    士廉說了聲再見,繼續走向巷尾的家。


    他的行裝已打點得差不多了。他有個十分仔細的好母親,非常愛他和妹妹,對他們的一切照顧得


    無微不至,根本不必操心的。


    母親說過一句話︰“士廉,到時候你上飛機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給我。”於是,他只需要向師長


    辭行,向同學、朋友告別,行裝的事真是一點不必他管,他實在是幸福的男孩。


    晚餐後,父母開始看電視連續劇,他就走出家門。妹妹潘心穎神神秘秘的追出來。“任倩予約了你,是不是?”心穎笑。


    “不是約會,她有事。”士廉淡淡的。


    “還不趁杜非去了陸軍官校猛追倩予,我怕你就沒有機會了。”心穎可是人小表大?才十八歲呢!


    “不要亂講話。”士廉皺眉。


    心穎扮個鬼臉,退回屋里。


    心穎這個小家伙剛考上東海大學,輕松得不得了,難道她也想交男朋友了?


    他慢慢的走向倩予的家,她早已等在那兒。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總覺得她神色不對,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布袋裝,顯得特別地瘦。


    倩予已經畢業兩年了,一直沒考上大學,在英文補習班里上課混日子。


    “等了很久?”他凝望她。


    她原是個開朗、活潑、快樂又美麗的女孩,今夜——她不但心事重重,病懨懨的,那神情尤其古怪,仿佛全無生氣,全無希望似的。


    “沒有,我一直坐在院子里。”她半垂著頭。


    “沒吃晚飯?”他好意外。


    “吃不下。”她神色淒然的搖頭。“你——下星期要走了,是不是?我听心穎說的。”


    “是。”他點頭。倩予不是因為他的離開而如此吧?他不會自作多情,他知道,倩予喜歡的是杜非,那個充滿陽光與歡笑的男孩子。


    他搖搖頭,一句話在口邊猶豫一陣,又吞了回去,什麼事這麼難以啟齒呢?


    “潘士廉,我——有麻煩了!”終于,在好費力的情形下,她說了出來。


    “麻煩?什麼麻煩?”他吃驚又意外的站住了。“有人欺負你?我——我可以幫忙嗎?”


    “我不知道,”她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里轉,都讓她倔強的控制住了。“我很害怕,也許——沒有人能幫忙,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找你。”


    她說得混亂,有點語無倫次,什麼事呢?使她怕成這樣?


    “告訴我,我一定可以幫你的。”他用穩定的聲音說︰“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你不知道,這件事——我不能說,”她的眼淚終于流出來,才二十歲的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寧願去死。”


    “任倩予。”他喝住她。他是吃驚的,她怎麼會想到死呢?有這麼嚴重?“不許胡說,你才二十歲,你怎麼可以說——那個字?你不想想你父母?”


    “就是想到他們,我——我才想死,我對不起他們,我考不上大學,又——又——”她泣不成聲。


    “到底是什麼事呢?”他帶她坐在路邊的白色鏤花鐵椅上。“你不說出來我是幫不了你的。”


    “我——不能說,”她哭。她是矛盾的,是吧?不能說又何必找他出來?“沒有人會原諒我。”


    “我不怪你,說吧!無論任何事,我幫你。”他肯定得無與倫比,那聲音——足以斬釘截鐵。


    她慢慢的抬起頭,收住了淚水,他的話、他的神色都給了她巨大的信心,士廉是值得信賴的,他說不怪她,他說幫她,他就一定會這麼做。


    “無論——什麼事?”她還在猶豫。“無論什麼事。”他用力的點頭。


    她咬著唇,蒼白的臉兒在水銀路燈下一片失神,她看來是那樣旁徨、那樣無助,她似乎——已走入了絕路,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我——我——有了孩子。”她垂下頭。


    他全身巨震,有了孩子?!他呆呆的望著她,連話也不會說了。孩子?誰的?杜非?


    “我知道錯了,可是——現在該怎麼辦?”見他不出聲,她惶恐的抓住他的手不停搖。


    “只有兩條路,”他深深吸一口氣,他不能表現出震驚,否則會嚇著她。“要或不要,我想——你該和對方討論一下,兩個人——都有責任的。”


    “孩子一定要。”她那失神的眼中透出無比的堅定。“不是他的錯,他無辜,我不能——謀殺他。”


    “那——只有結婚。”他吐出一口氣。


    當然,孩子無辜,他也不願謀殺一個小生命。


    “不,不行,”她猛烈的搖頭。眼光變得好復雜,似乎是——愛恨交織。“他不要孩子,也不能結婚。”


    他皺皺眉,更肯定了。


    “杜非?”他悄聲問。


    “他沒有法子——”她又哭了,她還是幫杜非的,她無法恨自己深愛的人。“好不容易進了陸軍官校,哪有資格結婚?又沒錢、又沒能力,我——也不想害他。”


    “他——怎麼說?”士廉頗不以為然。既然做了,就要負責,沒有能力、沒有錢都不是藉口。


    “他說他才二十歲,和我一樣大,不想做爸爸。”她吸吸鼻子。“他寄來一萬塊錢。”


    “做什麼?”他又皺眉。


    “他說——拿掉它。”她咬著唇。“但是我說什麼也不同意,那些錢是他四處張羅來的,我又寄還給他了。”


    他沉默一陣,把腦里紊亂的思緒整理一下。


    “我覺得——這種情形下告訴你父母比較好,他們會有比較好的意見。”他冷靜的。


    “不能!”她叫得驚天動地。“我不能讓他們再一次為我傷心,對我失望,我不能。”


    “不要忘了他們是你父母。”他搖搖頭。


    “就因他們是父母,他們愛我,對我有期望,我才不能說,”她含著淚說︰“兩年都考不上大學,已經傷透他們心,我不能——告訴他們。”


    “但是——這樣下去他們總會知道。”他下意識望一望她的肚皮。“當肚子漸漸大起來時。”


    “所以我——想離開。”她說。


    “離開?自哪里?怎麼行呢?”他急壞了。“你這種情形——怎麼行呢?”


    “我——打听過了,有一種機構專收容我這樣的人,”她慢慢說︰“我去。”


    “不好,你需要家人照顧。”他立刻否決了。“你不能去,你——不行,任倩予,我們一定要想另一個辦法。”


    他站起來,焦慮不安的踱著步,來來回回的。他這善良的大男孩,已完全無條件的把這事當成自己的,連出國都變成次要。


    他喜歡倩予,他——愛倩予,即使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他內心的感情仍不變。


    “另外——沒有辦法。”她無奈的嘆息。“除非現在找到一個人肯跟我結婚。”


    他呆怔一下,停下腳步。


    “隨便什麼人——你都肯結婚?”他問。


    “目前這頂情形,我還有什麼可選擇?”她說。


    他怔怔的凝視她,心中一下子大亂了。


    ☆☆☆


    經過一夜的掙扎、斗爭,感情和理智上的,士廉終於有了決定。出國留學也不必急在目前,明年仍有機會。倩予的事卻必須立到解決。


    他的善良,他埋在深心中的愛都令他不顧一切的決定了,於是,他鼓起勇氣來到早餐桌上,面對父母。


    “爸爸,媽,我——不打算出國了。”他說。


    “什——麼?”父親的筷子也掉到地上。“你說什麼?開玩笑?”


    母親震驚得睜大眼楮,話也不會說。只有心穎,她似乎明白也了解的皺皺眉頭。


    “不,我是認真的。”士廉嚴肅的說︰“我下星期不走了,因為——我要結婚。”


    “你——你——”母親霍地站起來,睜大了眼楮,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永遠像一列循規蹈矩火車的士廉,怎度——怎麼變得這麼不可思議?


    “士廉,說清楚一點,”父親比較鎮定,讓士廉坐下來。“坐下來慢慢說。”


    “我要結婚,和任倩予。”他認真的、莊重的,絕對不是開玩笑。


    “士廉——”母親尖叫,頹然坐下。


    “說清楚一點,”父親推一推眼鏡,努力保持冷靜和理智。“這事發生得大突然,我們一時不能接受。”


    “我也知道太突然了,但是——我沒有選擇余地。”士廉垂下頭立刻又抬起來。“因為——任倩予有了孩子。”


    “你——你——”母親的臉變白,就快昏倒似的。


    “士廉——你真糊涂。”父親也氣壞了,拍桌而起。“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


    士廉吸一口氣,平靜的說︰“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經如此,我一定要負責,請你們原諒。”


    “不行,你不能就這樣毀了自已前途,”母親激動的尖聲說︰“你一定要出國,這麼良好的機會,現在手續又這麼難辦,我不許你放棄。”


    “媽媽,這是不得已的。”士廉搖搖頭。“我知道不對,但——你們也不願我是個不負責的人,是吧!”


    “你就完全不顧前途了?”父親痛心的。


    “在台灣一樣有前途,我可以立刻找事做。”士廉說。


    “無論如何我不同意。”母親強硬的。“我去找任倩予的媽媽,不能讓她毀了你。”


    “媽,你不能去,”士廉的臉一下子脹紅了。“你去了——我一輩子不原諒你。”


    “為什麼?任家的人還不知道?”父親沉聲問。


    “你們同意之後我才去告訴他們。”士廉說。


    案親嘆一口氣,搖搖頭,再搖搖頭。


    “坐下來——慢慢商量,”父親是好父親,兒子也是好兒子,只是——哎,感情的事真是難講是吧!“事情還可以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不出國就是不行。”母親坐下來,氣呼呼的。一直坐在那兒的心穎站起來,不聲不響的走出去,誰也沒有注意她。父親點一枝煙,沉思著吸幾口。


    “任倩予是好女孩、又漂亮,雖然考不上大學,也不大要緊,女孩子,”父親是上一代的思想。“我不反對你們相愛、結婚,但是——我也不贊成你放棄留學。現在你很沖動,決定的事將來一定後悔,希望你三思。”


    “我已決定,絕不後悔。”卜廉說。


    “其實——你們先公證結婚,然後你出國,倩予留在這兒我們照顧,這樣不是很好?”父親說。


    士廉眨眨眼,是啊,這也是個辦法,甚至可以說是兩全其美。


    “我——可以考慮。”他說。


    “只怕你去了美國再也無心念,”母親很氣憤。“任倩予不是一直跟杜非很好,又怎麼你——”


    她搖搖頭,看見士廉的臉脹得通紅。


    “我會好好念,媽媽,”士廉說︰“你們答應照顧她,我就放心了。”


    “這事——唉——”父親嘆息。十多年來都循規蹈矩——怎麼臨出國——真是莫名其妙!


    士廉正想說什麼,大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倩予半跑著進來,蒼白著一張臉,大口大口的喘氣。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她激動的叫,眼淚唏哩嘩啦的掉下來。“根本︰不關潘士廉的事。”


    “什——麼?!”潘家父母都弄昏了,怎麼回事?


    “孩子不是潘士廉的,他只是想幫我,因為我不敢告訴父母,”倩予哭訴著。“我不會和他結婚。”


    士廉皺眉一聲不響的站在那兒,他感覺得到,所有人的視線都在他身上。


    “我不會和你結婚,我根本沒有想過,”倩予轉向士康。“我很感謝你肯犧牲自己來幫我,但是——我不接受,我有自尊心的。”


    “任倩予,這是你唯一最好的方法。”士廉說。


    “不,不行!”倩予強硬,固執的搖頭。“無論如何,我不同意這麼做,我沒有理由拖累你。”


    士廉想說什麼,看一眼旁邊的父母,忍住了。


    “我是自願的。”他只這麼我。


    “我明白,你是唯一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可是——我已經決定了,”倩予蒼白卻鎮定。“我今天就要離開。”


    “你——你的父母呢?”士廉說。


    “臨走之一刖,我會告訴他們。”她說,她已非常鎮定,她為自己找到了路,但這條路正確嗎?“我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不想逃避。”


    “任倩予——”士廉感動的。


    “潘伯伯、伯母,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和潘士廉結婚。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她勇敢的直視他們。“潘士廉會出國,會有好前途,我絕對不會拖累他。”


    “倩予——”父親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


    “我走了,再見。”倩予轉身往外走。“等一等——我有話告訴你。”士廉追出去。院子里,瘦削的倩予站在那兒,這麼大熱天,她卻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彷佛身上沒有溫度。她凝望善他,眼中漸漸凝聚了水霧。


    “任倩予——你再考慮一下,好不好?”他握著她的雙手,緊緊的,緊緊的。“我願意和你——結婚,然後我出國,讓我父母照顧你。”


    她牽扯一下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流動,始終沒有掉下來。一夜之間,她似乎堅強了。


    “沒有理由這麼做,這太不公平。”她搖頭,再搖頭。“我做的錯事,受懲罰的該是我。”


    “我——很願意替你分擔。”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怕她掉頭離開。“任倩予,我心里沒有不公平的感覺,真的。”


    她咬著唇,深深的凝視他。


    “我——了解,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垂下頭。


    她說了解,了解什麼?他的感情?


    “任倩予,你不知道,這會影響你一生的。”他著急的說︰“你不要太任性。”


    “這又何嘗不是影響你一生?”她搖頭。她才二十歲,能這麼堅持自己的立場,真是不容易。“潘士廉,無論如何——我感謝你。”


    “我不要你感謝,我——要給你幸福。”他忍無可忍的講了第一句比較坦白的話。


    她瘦削的身子一震,手更冷了。


    “我——無顏接受。”她說︰“我回去了。”


    “任倩予——”他不肯放手。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臉側向一邊,避開他的規線。


    “你知道——我心里不怪杜非,他不是壞人,只是——不得已,而且——我愛他,”她慢慢的、幽幽的說道︰“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哥哥,能保護我、幫助我的哥哥,所以昨夜——我會在沖動之下,向你求助,但是——我做錯了,我只帶給你煩惱,令天我想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才對,我已經決定的事,絕不會改變。”


    “你——”他痛苦的。從緊握的雙手中,他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氣,每一份堅強都注入她體內,令她怏樂、令她幸福——只是——她不接受。她不接受。


    “你放心,經過這一次,我會好好做人,我發誓,”她正色說︰“你對我這麼好,我——會為你而努力。”


    “任倩予——”他說不出話,為他而努力?


    “不要怪我——我走了。”她用力掙月兌他的手,掉頭大步奔出去。


    他沒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沒有用,她的個性是那樣倔強、驕傲,她講得出做得到,她不肯改變自己的決定。


    在院子里頹然站了一陣,他慢慢走回家里,走回臥室。


    倩予說和他結婚是對他不公平,是拖累他,但是——他心中有沒說出的話,他喜歡她、他愛她,能夠得到她——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是他的莫大快樂與滿足。


    這說不出的話也永遠沒機會說了,是吧?


    他這份感情是奇特的,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日積月累的形成了,當他發覺時,他們已由孩子變成青年。他完全無條件的在愛著,在付出著,因為杜非——他當成弟弟的男孩子,他從來不把感情表露,杜非和倩予更接近,更合得來——誰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誰知道杜非是那樣不重視愛情,一萬元就想犧牲小生命?他的心抽搐一下,以後——倩予真能發奮努力?


    他把臉埋在手心,這個時候,他發覺自己眼眶也濕了,他是為她?或是為自己?“潘士廉,潘士廉——”有人叫他。


    他抬起頭——


    “就快到台北了。”倩予愉快、開朗的聲音。她站在他旁邊,替他扶正靠椅的高背,讓他坐直。“伯母——伯母和心穎都會來接你吧?”


    “不——我沒告訴他們飛機班次,”他定一定神,從回憶中醒來。“桃園機場太遠,何必讓他們勞師動眾?”


    “公司有車,我們一起回台北吧!”她大方的。


    和四年前比較,她是完完全全、月兌胎換骨的不同。


    “方便嗎?”他望著她。


    生活令她成熟、豐腴了一些,穩定了一些,也更漂亮、更吸引人了。


    “別人不方便,你不同。”她微笑。“這麼巧讓我們踫到,怎能不聚一聚?”


    他好想知道她四年來的一切,還有那個孩子——是該聚一聚,她,也是他這次回台北的目的。


    “心穎說你們全家都搬走了。”他說。


    “是——住在那兒不大好,”她做一個奇怪表情。“很多閑話,我媽受不了。”


    “哦——”他不便追問。


    “還有,四年了,你怎麼一個人回來?”她笑。有一絲頑皮捉狹的味道。“不是學那些什麼所謂歸國學人之流的,帶著什麼學位頭餃的漂亮又富有的太太回美國吧?”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也笑。四下望望。“你忙完了?別人會不會講話?”


    “不會,我們同事之間處得很好。”她聳聳肩。“怎麼會跑到日航做空中小姐?”他問。


    “做了兩年。”她說︰“那事之後——我又念了一年英文和日文,也許我的相貌還算漂亮,也不需要什度人事背景,就被我撞上了。”


    “很好的工作。”他點頭。


    “我說過,我會發奮,會為你而努力。”她俯下頭來說。


    “倩予——”


    “咦?不連名帶姓的叫我了?”她好意外。


    “人大了就懂得禮貌,尤其對漂亮的女孩子。”他說。


    “你也變得比以前會講話。”她說︰“在美國做事嗎?”


    “九月回去之後在哥倫比亞大學當副教授。”他說。


    “你真的學成了。”她感嘆的。奇怪難懂的神倩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我早知——你一定會成功的。”


    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漣漪,如果當年為她而留在台北,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一個小家庭?一雙小兒女?


    一下子他的臉就紅了。


    “也——沒什麼,許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他胡亂的說。“人要滿足才有快樂。”她拍拍他。“你說得對。”他點頭。“你和伯父母他們住在一起?”“當然,要不然和誰住?”她盯看他。


    他臉又紅了。


    他以為她會和誰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說——你可能住鮑司宿舍。”


    “公司沒有宿舍,我們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綁好安全帶,降落了。”


    他低頭綁安全帶,再抬頭,她卻不見了。當然,起飛降落時,所有的空姐們都找空位坐下,免得沖力太大,立足不穩。


    當飛機輪胎擦著地的“吱,吱”聲音響起——那種回“家”的感覺一下子淹沒了心胸,他伸長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機場,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樣的是家鄉芬芳的泥土,同樣是親切的同胞面孔,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語言,流著相同的血液,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啊!他終於到家了,終於回來了。


    飛機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來,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馬當先的往機門沖去。


    倩予,站在機門處,殷殷的向乘客道別、致謝。


    這只不過是她份內的工作,但——士廉有個奇異的感覺,倩予像個溫柔體貼的小妻子,在歡迎遠方歸來的丈夫——


    “在機場大門見,先到先等。”倩予的聲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視她。看他在想什麼?這樣荒謬!


    桃園機場真大,設備也好,可能剛啟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員還不熟悉環境吧?


    經過檢疫、檢查護照、海關,他推著行李走出來,接機的人多得要命,他卻只記得機場大門的約會——


    倩予,在他心中佔據了永恆的位置。


    “嗨!這里。”


    倩予已經等在那兒向他揮手。


    一輛中型巴士載他們到台北,他和倩予並排而坐,在剛回台北時就能遇到她,這是不是一種鼓勵?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嗎?”倩予卻這麼說。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還有杜非。


    “他現在大名鼎鼎,全台灣的人都認識他,”她輕聲說。聲音中有太多的復雜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


    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導演下令收工。


    打得渾身是汗的杜非轉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煙,他也毫不客氣的接過來,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閉上眼楮,吸一口煙,對周圍收工時的混亂情形視若無睹。


    一個中年婦人用冷霜替他抹乾淨臉上化妝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極了,動也不動的任由擺布。直到臉上清理乾掙,四周人聲也靜了時,他才睜開眼楮,站起來。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難得的是他不必趕著組戲,當然是拜最近天氣不好所賜,否則他這頂尖兒的大紅人,想好好睡一覺也很困難。對仍在那兒分鏡頭的導演打個招呼,他就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他這麼一站起來,就發現他很高,起碼六尺,而且肌肉結實,身材非常修長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嚇人。他絕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麼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會橫眉豎眼的做冷血狀,有的長得像送醬油、送煤氣的人不是一樣地紅?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長得最好的,他那活潑、精靈,還有那滿帶陽光的笑容,該是他出人頭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臉上現在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他看來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會嗎?他這個整天接受掌聲、喝采,受贊美、巴結包圍的大明星?他這個以親切笑容贏得千萬觀眾喜愛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兒的“保時捷”跑車,黑暗中有一個人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制片小周。所謂助理制片不過是電影公司請來專門陪著杜非的跟班,陪他玩,幫他打點周圍瑣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負責按時陪他進片廠,或者說押他進片廠,因為時間寶貴,他的片子又多,檔期密不通風,不盯緊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沒出聲,卻坐在車上等小周坐上來。


    “想去哪兒?我陪你。”小周一臉孔的討好。


    “哪兒都不去,回家睡覺。”杜非發動汽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如飛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顏觀色,見風轉舵,是標準吃電影飯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導演叫你來盯著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爺,你燒了我吧,受人錢財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臉的。“萬一——萬一你忘了,整組人的開銷不就浪費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終於笑起來。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頭,你的功夫——嘿!不是亂蓋的,影圈里哪個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說。


    “省省吧!你的馬屁我听厭了。”杜非說。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說。這種人任何一句話都是訶人歡喜的。


    杜非笑著搖頭。在這現實得殘酷的圈子里混了兩年,什麼人他沒見過?什麼事他沒听過?今天他紅,他的電影賣錢,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著拍馬屁。明天萬一票房跌下去了,誰又會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沒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歲的小妞都這麼叫你,你不會難為情?”杜非說︰“到底你叫什麼?”


    “哎——”小周實在意外,杜非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名字,我叫周信義,信用的信,義氣的義,只是大家叫慣了小周,我也由得他們去,你不問起,我自己都幾乎記不起這名字了。”


    “就有你這種人。”杜非搖頭。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貓阿狗還是我,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小周說著也有點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別人也會記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媽媽的還傷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後我叫你周信義,行了吧!”


    “謝謝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誠,像他這樣的人,也真不容易。“無論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轉頭看他一眼,憐憫之心動了。“我們去喝杯酒吧!”他說︰“反正也不晚。”


    “不要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說。杜非不語,“保時捷”停在統一飯店門前。一個門僮迎過來,一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也不干涉車子停在門前了。


    “杜非先生,請,請。”門僮巴結的。


    杜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這個大搖大擺的資格。


    “去大酒吧!”杜非說。


    小周唯唯諾諾的跟在背後,他已習慣做人尾巴了。


    “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制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听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


    “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里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楮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我到台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里的五髒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里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里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台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踫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里,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里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


    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復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里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里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尸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里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里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剎那,他幾乎忍不住想沖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泄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


    然後他離開陸軍官校,在偶然間走進了電影圈,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紅起來、忙起來,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漸漸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想這些呢?何況——他是粗枝大葉的人,除非事實擺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腦筋。


    他是找過她的,找不到有甚麼法子?別人也不肯告訴他,當他是個害人精、負心人,也罷!由得別人怎麼想吧!事情己經弄成這樣,他也沒法子了。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又那麼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純情的,他實在沒什麼時間,也沒什麼機會,若不是今夜踫見了倩予,她也只不過是他心里的一個影子而已。


    他對她是心存歉疚的,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卻沒負責,雖說逼於環境,但——但——心里總是過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給她一點補償——


    是補償,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環境都已變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給她一點補償,或者是金錢上的——他是有點卑鄙,是吧,他自己都這麼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變,他卻只想到金錢補償?難怪巷子里的人都視他為洪水猛獸,什麼都不肯說了。


    倩予——現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嗎?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歡她的,杜非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美國,否則怎會這麼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時出現?是命運吧?又讓杜非踫個正著,這——


    杜非已經又從台北回到了別墅,把車駛進花園,進了屋子,看見小周果然坐在那兒等他。他心情浮躁,什麼人也不想理,大步就沖回臥室。


    士廉和倩予回來了,那麼——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跟著回來?是男?是女?該有三歲多了吧?長得像誰!苞誰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難受,冰冷的蓮蓬頭噴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該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


    一連串的酬酢,一連串的拜訪,然後,士廉終于安靜下來,那已是回國後的半個月了。


    他開始可以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時間運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點,和父母、妹妹心穎聊一點家常,這才是他回國的目的。


    他只能回國兩個月,暑假過完,他就要回美國開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這次他不必單獨回去,因為四年前考上東海大學的心穎已經畢業,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國念了,有心穎作伴,他的生活不會再那麼寂寞、單調了吧?


    台北的改變真大,好像突然之間人人都發了財似的,到處都有暴發戶似的人,實在有點令人不慣。好在酬酢已告結束,他可以過幾十天清靜的日子了。


    罷過去那半個月實在可怕,也是浪費,每晚大魚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絕沒想到回國後有這一招的,心理沒有準備,也就特別難捱。


    好在過去了,真的,好在過去了。


    “我這人大概虛不受補,油膩吃多了反而難受,那麼多人請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說。


    正在看報的心穎看他一眼,笑得特別。


    “你是歸國學人,是衣錦榮歸,這原是錦上添花的時代,”她諷刺著。“就差在爸爸應該登段啟事。”


    “登什麼啟事?”他不明白。


    “在報上顯眼的地方刊登紅字,祝賀潘士廉得博士學位啊!”心穎大笑。“荒謬!你想讓我出丑?全台灣只有我一個博士?”他說。“什麼荒謬?你少見多怪,”心穎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親替兒子登,多少部屬替上司的兒子登,多少親戚為了拍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這樣的事?”士廉推推眼鏡。“騙你的是小狽。”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說什麼也自己登個啟事過過癮。”


    “這——也不是拿來炫耀的事,念原是份內的事,有什麼特別?”她說。


    “記得嗎?哥哥,四年前你差一點說下出國去做份內的事了。”心穎打趣。


    士廉皺皺眉,臉也紅了。


    “我只是想幫忙。”他說。


    “如果不是倩予,阿貓阿狗看你幫不幫?”心穎說。


    “我自然不能同阿貓、阿狗——結婚。”士廉說。


    “喂!扮哥,你和倩予很有緣份,一回來就踫到了,說不定正是天賜良緣哦!”心穎說。


    “不要開玩笑。”士廉搖搖頭。


    “真話,誰開玩笑?”心穎叫。“倩予今天從舊金山回來,是不是?她會打電話給你的?”


    “是——她要帶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說。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並沒有拖死她,實在不簡單。”心穎若有所思。


    “人應該如此,難道受一點挫折就倒下去嗎?”士廉說。


    “她很堅強。”心穎點點頭。“不過——四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猶豫一下。


    “你——見過杜非嗎?”他問。


    “看過他的電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穎聳聳肩。“人也見過幾次。”


    “他還認識你?”他問。


    “為什麼不認識?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穎說︰“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啊!”


    “他——沒有問起倩予?”他問。


    “問過,可是我們沒有人知道。”心穎說︰“後來他也就不提了。當然啦!追他的女孩子數以百計。”


    “他——只是問問?沒有找她?”士廉又說。


    “誰知道?也許他找過,但倩予避開他,台北那麼大,實在難找。”她說。


    士廉望著心穎一陣,慢慢搖頭。


    “心穎!你好像很幫著杜非,你覺得他當年沒有錯?”士廉頗不以為然。


    “我只是他的影迷。”心穎笑。“而且——哥哥,當年一時之錯,而且逼於無奈,他不該被定下一輩子的罪吧?”


    “我不知道,這話——倩予才可以回答。”他說。


    “倩予根本不恨他,你看不出?”心穎說。


    “倩予善良。”他點點頭。


    “我想——或者她還是愛他,初戀哦!”她笑。


    士廉有一點變色,沒有再出聲。


    心穎是個精靈的家伙,立刻知道為什麼。


    “抱歉,說錯了話,”她迅速說︰“我是開玩笑的,這麼多年來倩予會避開杜非,當然不想再重修舊好。”


    “一次傷害已經夠了,她不傻。”他說。“听說——”心穎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總得告訴你,听說倩予有個駕飛機的男朋友,她同事,是日本人。”


    士廉眉峰迅速聚攏,好半天才說︰“听誰說的?而且——為什麼告訴我?”


    “那天在夜總會,倩予她媽媽告訴我們母親大人的,”心穎說︰“我是給你一點心理準備。”


    “我要什麼心理準備?她的事——與我有什麼關系?”他說得非常生硬。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心穎捉狹的笑。


    士廉不響,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他覺得倩予就像湖水,自己是湖水上的一葉輕舟,根本漾不起一絲漣漪,四年前如此,四年後的今天也如此。杜非,甚至那個日本飛機師都和他不同,他們能激起湖水中的波浪,是不是?


    “在想什麼?不高興我的話?”心穎問。


    “我是這麼小心眼兒的人嗎?”士廉透一口氣,淡淡笑了。四年前可以輕輕放下的事,今天自然也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想不想去見杜非?”她忽然問。


    “他——”土廉猶豫了。“不知道他的改變大不大?我——寧願記住他以前小頑皮的模樣。”


    “現在只不過從小頑皮變成大頑皮罷了,”心穎笑。“杜非就是杜非,永遠是那副樣子。”


    “他怎麼會從陸軍官校出來?又怎麼成了明星的?”士廉好奇的問。


    “為什麼不去問問他本人?”心穎說。


    “如果有機會,我會問。”士廉說。


    “我有他家里電話,要不要打去找他?”心穎熱心得很。


    “他搬去哪里?和父母起?”他問。


    “靠近北投一幢好漂亮、好漂亮的別墅。”她說︰“杜非是個孝順兒子,全台灣的人都知道。”


    “大概做給影迷們看的吧!”他說。


    “為什麼這樣說?杜非雖頑皮,但從小對父母就不錯啊!”心穎很意外。“你對他有成見。”


    “一個孝順的兒子沒有理由——那樣對倩予。”他沉聲說,當年的事他不能諒解。


    “他有什麼辦法呢?要去官校,又沒錢、又小,”心穎不以為然。“倩予都不怪他。”


    “今天呢?今天他有足夠的條件,為什麼不來找倩予?找——他的孩子?”士廉忿忿不平。


    “他找過。”心穎說︰“只是沒人知道倩予在哪兒。”


    “如果有心做一件事,我不相信做不到,”士廉冷然說︰“而且——他周圍有數不清的女孩。”


    “那也不過是傳聞,誰知真假?”心穎說。


    “他就是那樣,對任何女孩子都親熱,就是沒真心。”士廉說︰“我看著他長大,我了解他。”


    “我認為你這麼說並不公平,我們看見的是杜非的外表,他內心不一定這樣,你是偏見。”她說。


    “我是就事論事,不是偏見。”他說。


    “是偏見。你因倩予的緣故,所以對他特別苛刻,特別不原諒他。”心穎一針見血的。


    “不是——”


    “是!否則你打電話找他,和他談談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心穎有點咄咄逼人。


    “有——這必要嗎?”士廉眼光閃一閃。“忘了你以前當杜非是弟弟?”心穎笑了。士廉考慮一陣,終於接過心穎遞過來的號碼,看一看,開始撥了。這個時候,杜非不會在吧?他是最紅的武打明星,他必然日日夜夜都在拍戲。士廉希望他不在。


    電話鈐剛響就有人拿起來,一听那聲音——即使過了四年,士廉仍認得出那是杜非。他那活潑、爽朗、帶點頑皮、捉狹味道的聲音。“我是杜非,哪一位?”他說。


    “我!潘士廉,記得我嗎?”士廉沉聲說。不知為什麼,一听見這聲音,剛才對他的不滿、偏見、成見都沒有了,心穎說得對,他曾當杜非是弟弟一般。


    “士廉。”杜非在電話那一端大叫起來。“你回來了?什麼時候?你總算還記得打電話給我。”


    “你是大明星,怕你忙。”士廉說。是真話,絕對沒有諷刺的意思。


    “忙死了是制片的事,你回來我不能不理,你在哪里?我立刻來接你,我真的等不及要見你。”


    “也——不必急,”士廉想著倩予要帶他去看孩子的事。“今天我沒空,明天,哎!明天好不好?”


    “不好,不行,我一定要立刻見你,”杜非還是那個小霸王脾氣,當然他就是這樣贏得倩予的心吧?“你在家里?等我,我半小時到。”


    “不,不,杜非,我約了人——”


    “別人沒有我重要,推了他。”杜非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半小時到,等我。”


    “杜非——”士廉叫。


    杜非已掛上電話,從北投到這兒半小時,他不得不爭取時間。


    放下電話,士廉看見心穎正笑哈哈的望著他,非常意料之中的樣子。


    “笑什麼?是你故意安排我打這電話的?”士廉問。


    “我能安排你什麼?”她笑。“我是說——你嘴里說得凶,听見杜非的聲音不就立到心軟了?”


    “你搞的好事,倩予今天回來。”他說。


    “倩予總是會回來的,緊張什麼?”心穎笑。“先見杜非不好嗎?至少可以了解他的心意。”


    “他的心意?”他不懂。


    “他是倩予孩子的父親。”她說。


    士廉皺眉,他不喜歡听這句話,孩子的父親?根理所當然似的,然而他沒有管、沒有教、沒有養,有什麼資格這麼理所當然?


    “難道他今天有資格對孩子提出任何要求?”他說。


    心穎呆怔一下,她沒想到士廉會這麼偏激。


    “未必有要求,反正你就要見到他了。”她說︰“倩予來電話時,我會跟她講。”


    “跟她講我見到杜非?”他反問。


    “為什麼要瞞?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心穎說︰“哥哥,你這美國回來的人,腦子這麼保守?”


    “這與美國回來無關,”士廉搖頭。“我堅持傳統中美好的一切。”


    “不告訴她就是傳統中美好的一切?”她說。


    士廉想一想,莞爾一笑。


    “我們在爭什麼?完全不關我們的事呢!”他說︰“局外人原不必多言。”


    “現在要你變成局內人,肯不肯?”心穎說。


    士廉望著心穎,好久,好久。“你一直最知我心意,是不是?”他說。門鈐響起來,士廉跳了起來。“杜韭這麼快?才十五分鐘。”他走去開門。


    門開處——他呆住了,站在那兒的是倩予和一個小小的、美麗的女孩子。


    “怎麼?不歡迎我們?”倩予笑。


    “哎——我——我——”士廉訥訥的說不出話。


    他能告訴她,杜非馬上要到嗎?能嗎?若他們見面,會——怎樣?杜非和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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