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旋律  第八章
作者:嚴沁
    “以玫——”他動情的擁她入懷。“不要再說了,無論以前你做過什麼,我全不計較,我不是頑固的要追究過往的人,誰沒過去呢?我們別再提了。”


    “那你——”她含淚的仰望他。


    “我喜歡你,無論如何也喜歡你。”他凝視她。


    那個野貓般的女孩,終于變成一只溫柔的兔子。


    “喜歡?”她眼光一閃。


    他低頭吻一吻她臉上的淚,輕輕的,卻慎重的說︰“我以前從不說過這個字,即使對雅竹,”停一停,他說︰“我愛你!”


    “莫恕——”他緊緊的擁抱住他。


    他愛她,上帝,這是世界上最美、最動人的音樂。他愛她。


    好久、好久,他們才從溫馨中醒來,她離開他的懷抱站起了。


    “你再寫"下午的旋律",我去替你煮咖啡。”她安詳、滿足的微笑。


    “別走。”他拉著她不放手。“你不覺得,這首歌詞該由我們共同去完成?”


    “你寫我唱,這樣會更完美些。”她掉月兌他的手,轉身走出去。


    望著她消失在門後面的背影,他久久回不了神。


    靶情是這麼奇怪的一件事,從互相的敵視、水火不容到今天的相愛,簡直不真實得像作夢。


    可是一開始他們就互相吸引了呢?是嗎。


    他重新拿起筆來,卻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一會兒,他吸到咖啡的香氣,以玫托著小托盤,笑吟吟的走進來。


    “一定寫不出了,是不是?”她洞悉一切的。“靈感被我趕跑了。”


    “晚上再寫。”他不置可否。“我從來不喜歡勉強自己工作,我喜歡順乎自然。”


    “藝術家脾氣,標準的。”她笑。


    “藝術是什麼呢?”他搖頭。“我學的是藝術,但寫的曲子卻不是,也許可以攀得上藝術邊緣,但一流行就被人說通俗,只有娛樂性沒有藝術性,我實在懷疑,到底什麼是藝術?”


    “一句話惹出這麼多牢騷?”她還是笑。


    “不是牢騷,真話。”他嘆息。“我有個朋友是寫作的,頗有一點名氣,但他寫的文章或故事被人稱為流行小說,他為這事心中不平了很久,什麼是流行小說?又什麼是文藝小說?又什麼是文學?分別到底在哪里?因為所謂流行小說看的人多?沒有留傳下去的價值?然而所謂的文學看的人少,又有什麼用?人家都不愛看了,價值又在哪里?又有什麼值得自夸的?這就和我們的藝術、通俗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不懂這些事,我是個俗氣的人。”她坦白、老實的說。“我心目中是被大多數人接受的就是好,就是有價值,否則自己一小撮人認為好卻不被一般人接受,那麼好得曠古絕今


    又有屁用?人們不接受嘛!”


    “你很會安慰人。”他笑起來。


    “我說的是真話。”她正色。“不是我會安慰人,而是真話,本身有力量。”


    “如果我是作家,這句話該寫進文章,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笑。


    “我能不能說你很會恭維人?”她眼波流轉。


    “我們在互相標榜。”他拍拍她。


    他端起咖啡慢慢的、淺淺的喝一口,狀甚滿意。


    “怎麼樣?”她目不轉楮的在盯著他。


    “我從來不以為煮咖啡要講技巧。”他說︰“但是你煮的和我自己煮的就是不同。”


    “好,抑或不好?”她很在意,很緊張。


    “你想教我怎麼煮呢?或是每天來替我煮?”他似笑非笑的望住她。


    她滿意的笑了,她努力做好一切,就是想得到他一句稱贊的話。


    “我每天來替你煮。”她想也不想的。“我在外面,不打擾你工作。”


    “我並非整天工作。”他說。


    “你不工作時,我陪你聊天。”她說。


    “我的生活很平淡、刻板,你能習慣?”他問。


    “我想可以,我也不是個活動、外向的人。”她說︰“以前——許多事都違背良心。”


    “我們立個規則,在我面前,誰也不許再提從前。”他很認真的。


    “但是從前的一切畢竟是真正發生過的。”


    “以玫,常常記住從前只是為難自己,從前的好好壞壞到今天已不能挽回或補救,以後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去創造、爭取,為什麼不忘了從前呢?為什麼要為難自己呢?”他說。


    “從前——總是個教訓。”她垂下眼瞼。


    “你要記住的只是從教訓中學到的東西就行了。”他再拍拍她。“以玫,我想不到你也這麼死心眼兒。”


    “因為我珍惜目前所擁有的。”她說。


    “听著,以玫,我們都是曾經滄海的人,而且我在感情上是很固執的,我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改變。”他鄭重的說︰“我不會改變。”


    “莫恕——”


    她好感動。


    莫恕確是個值得愛的男人,曾經滄海,他更多了一份透徹和了解,真的。


    “來,我們不談這些。”他微笑。“喝完這杯咖啡我們出去散步,然後出去晚餐。”


    “散步回來我做晚餐。”她也笑了,幸福、快樂不易得,她為什麼不把握眼前的呢?“我已買好菜。”


    “好,我們回來晚餐。”他說。


    “你說得有點勉強,我燒的菜不好吃?不對口味?”她是十分敏感的。


    “不——”他望住她。“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呆怔一下,這——還用問嗎?她愛他啊!


    “我不該這麼做嗎?”她反問。


    “不,我只是奇怪,我已經四十歲,又不富有,你可以隨時找到比我強十倍、一百倍的人。”他說。


    “強十倍、百倍的人不是你。”她皺眉。“莫恕,你不是懷疑我有目的吧?”


    “不,當然不。”他搖搖頭,笑了。“我只是常常懷疑,我的運氣怎麼一這樣好?”“莫恕,你太低估自己。”她握住他的手。“你能吸引每一個女孩子,真的,只是你拒絕她們于千里之外。”


    “是……嗎?”他呆住了。


    “你竟這樣不了解自己,不明白自己。”她嘆息。“林雅竹再來找你,你真不明白為什麼?”


    他——真不明白嗎,


    以玫回家,莫恕照例只送到樓下,他不是個殷勤的男人,而且下意識里,他不願去以玫的家,他不能抹去以玫曾經有過那麼多男人的陰影。


    以玫當然是獨居的,否則怎能方便她以前那種生活?那是一層相當不錯的大廈房屋,樓下有大鐵閘,二十四小時鎖上大門,有看更輪流當值,治安不錯,從來沒發生過什麼意外。


    以玫愉快的走出電梯,一邊從皮包里拿出鑰匙。


    正待開門,看見後樓梯處一個黑影,黑影?盜賊?恐懼的感覺一下子涌上來,想叫,卻連聲音都沒有了。


    但是——那黑影並沒有凶神惡煞般沖出來,他只是動一動,依然站在原地。


    “誰?誰站在那兒?”以玫畢竟不是普通女人,她壯看膽子喝著。


    黑影又動了一動,才慢慢走過來。


    “是我。”他說。


    以玫吃了一驚,子莊?怎麼會是他?他怎麼知道她的


    “你,子莊。”她真是意外又尷尬。“你怎麼會來?你找我——有事?”


    “沒事,我只是來——看看你。”子莊結巴著說。


    他看來還是憔悴,經過這些日子,難道他還不能忘懷?唉!子莊。


    以玫心念轉動,實在她也不能太拒人于千里之外,當初他對她實在太好,而她卻利用了他。


    “進來坐吧!好嗎?”她終于打開大門。


    他沉默的跟著她進去那十分精致的客廳,他也意外,以玫的工作和收入,能有這麼漂亮


    的家嗎?


    “你的家很漂亮。”他是心里怎麼想就說出口的人。


    “很普通。”她有些不自然。“你坐,我給你倒茶。”


    “不用客氣,我不口渴。”他坐下來。


    她還是走進廚房,替他拿出來一杯茶。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她看他一眼。


    “我——哎——我——”他期艾著。


    “是莫恕版訴你的?”她故意這麼說。


    “我——”他的臉脹紅了。“我——好幾次看著你回家……”


    “哦!”她釋然的笑了。“其實你只要打電話給我,我也會告訴你的。”


    “你會嗎?你以前——不喜歡我來你家。”他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他默然不語。


    不一樣是什麼?她和莫恕來往?以前她一直說不方便,他以為是她父母。


    “你一個人住這兒?”他四下張望一下。


    “是,我習慣一個人住。”她輕描淡寫的。“我父母住新界,交通不方便。”


    “你——不在夜總會唱了?”他的神色怪怪的。


    “嗯,休息一陣。”她不置可否。


    “你才開始唱,你該為自己打一點基礎。”他小心的。“我記得你說過要比陳秋霞更紅。”


    “那個時候很幼稚,坐井觀天。”她淡淡的笑。“眼光太短淺,讓你笑話了。”


    “你的意思是放棄唱歌?”他很意外。


    “不,我正在開始灌一張唱片。”她還是淡淡的。“我要做另一種形式的歌星。”


    他又沉默了。


    或者是他想說什麼,忍住了。


    “你不覺得我這樣比較好?”她反問。


    “我——很難講。”他搖搖頭。“我喜歡看見你站在台上發光,你與其他歌星不同,你是非常耀眼,非常光芒四射,我覺得——你會比較適合台上。”


    “也許是——可是——我覺得累,站在台上不只唱歌、表演就算了,還要應付其他許多事,很復雜的。”


    “是——有人要求你不再上台?”他猶豫著說。


    “你是指莫恕?”她笑。“怎麼會呢?他根本不理我這些事,我是先解約才告訴他的。”


    “他一定很高興。”他悶悶的。


    “他沒有表示意見。”她搖頭。


    “他——作曲讓你唱,讓你灌唱片?”他問,眉宇之間隱有妒意。


    “他是我的老師。”她說得很自然。


    “以玫——我也可以為你這麼做。”子莊似乎鼓起勇氣。“我的唱片公司可以捧你。”


    “很謝謝你的好意,子莊。”她是誠懇的。“但是我和莫恕那家公司有合約的。”


    “你可以要求解約,他們會同意的。”他熱烈得近乎幼稚。“你還沒有成名,他們是不會留難你的。”


    “子莊,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唱你的歌。”她好為難,子莊怎麼這麼死纏呢?“反正機會多得是。”


    “不,不,你現在不答應,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他沮喪的。“在你心目中,我一定遠不如他,我知道。”


    以玫明白"他"是指莫恕。


    “不要這麼說,子莊,我從來沒拿你們倆比較過。”她認真的說︰“相信我,真的。”


    “你在安慰我,我分明不如他,”子莊的臉又紅了。“要不然你為什麼寧願他教?”


    “你不以為我是利用他的名氣嗎?”她故意說。


    “不是。”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我知道你不是利用他的名氣,你根本沒利用這個來宣傳,你認為他比我好。”


    “我說不是你又不肯相信,我們還是不談這些,好不好?”她說。


    “或者——你也被他吸引了?”他還是說。


    “子莊——”她很窘迫。


    她不能承認,否則會使他們關系惡化。


    “當年雅竹也這樣,”他喃喃地說︰“每一個女人都會喜歡他,他有性格、有才氣、有名氣,還有令女人著迷的驕傲,我知道你也喜歡他。”


    “子莊,我——說過他是老師。”她為難的。


    “他是最有吸引力的老師。”他冷笑。


    “你別誤會他,子莊。”她本能的替莫恕辯駁︰“你跟他相處那麼久,你該比我更了解他的善良才是。”


    “他是善良,但是他太——濫用感情。”他憤憤的。


    “你錯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搖頭,她實在想為他們盡一點力。“子莊,他為你的不告而別非常痛心。”


    “我總該獨立,我已經三十歲了。”他說。


    “是,你有理由要獨立,卻不能在這種情形下,”她正色說︰“子莊,你這麼做很傷他。”


    “他卻沒想過,他做的一些事會傷我。”他說。


    “他絕對不想傷你,他所做的一切都為你好。”她說。


    “還說為我好?”他幾乎是叫起來。“他明明知道我——我——為什麼偏要把你搶過去?”


    “這——也是有原因的,”她猶豫半晌,終于說︰“我跟你學歌——也只是想利用你,這是我的真話,我的目的被他看出了,他為了你的前途才這麼做的。”


    “很堂皇的理由啊!”平和忠厚的子莊也尖銳起來,感情的力量真難以估計。“他為我好,他真會為我好嗎?他大概希望我永遠像個孩子般的跟在他身邊,什麼都听他的,永遠沒有自己的意見。”


    “你忘了這十多年來他對你的栽培?”她皺眉。“他怎麼可能是你說的那樣呢?”


    “那他——為什麼要阻止你和我來往?”他不平的。


    “他為你好,他怕我阻礙你的前途,”她坦白的,苦口婆心的。“子莊,你是個重感情的人,而事實上,我——是不適合你。”


    “適不適合,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決定。”他咆哮著。“他絕對無權插手。”


    “他——”以玫皺皺眉,要怎麼解釋呢?“子莊,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是決定犧牲自己了,她的名譽並不重要,她希望是莫恕、子莊能和好。


    “知道,我當然知道。”他點點頭。“你是個業余模特兒,也在化妝品公司做事。”


    “這只是表面。”她笑。


    “表面?”他不明白。


    “是,這只是我的表面身分,”她無奈的搖頭。“實際上,我用這些名餃去——應酬。”


    “應酬是什麼?”他是老實人,完全不明白。


    “和一些有錢佬——交際。”她嘆一口氣。“那些交際是要收錢的。”


    “收錢的交際?”他想一想,懂了。“那不是——那不是——我不信,你騙我!”


    “我沒有理由要騙你,這種事很光榮嗎?”她搖頭苦笑。“我說出來是希望你們能諒解,如此而已。”


    “那不可能。”他很固執。“我相信你不是那種女人。”


    “我是的,只不過比別的人做得高級些罷了。”她嘆一口氣。“窮人家的女孩又特別愛虛榮,似乎——只有這一條路走,這是自古以來女人的悲哀。”


    “這不是理由。”他脹紅了臉。


    “想想看,子莊,”她苦笑,既然說了,也就不必保留。“我沒有理由丑化自己,對不對?我希望你明白他的一番心意。”


    “那他——又為什麼和你在一起?”他忍不住說。


    “不要固執,好嗎?他只是我老師。”她說︰“他心中只有一個林雅竹。”


    “他早把雅竹忘了。”他又紅了臉,他是一直在激動。“我知道,他太濫用感清。”


    “子莊,我要怎麼說,你才相信呢?他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嗎?”她吸一口氣,豁出了自己。“他比你更清楚我,你不信嗎?你看吧,我住的房子,我的日常生活是怎麼來的?當模


    特兒,替化妝品公司工作的薪水夠嗎?這屋子是我自己的,你——應該明白了。”


    “以玫——”他好激動。“無論如何,我不在乎,我喜歡你,我不介意你的過去,真的。”


    “我介意。”她冷靜。


    “以玫——”他愕然。


    “回去吧!子莊,回去好好想想,我這樣的一個女人,值不值得你那麼恨莫恕。”她嘆口氣。“上次你們在演唱會見面,你沒有理會他。”


    “無論你說什麼,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他站起來,他是那樣的固執。“我恨他,是他拆散了我們。”


    “子莊,我從來不曾——愛過你。”她無法不說。


    “你扯謊,你騙人!”他叫起來。“你們——你們分明聯合起來對付我,我——恨你們。”


    “子莊——”她意外的叫。


    子莊已拉開門,旋風般的沖了出去,迅速消失門外。


    他——真是愛恨那般強烈的人?子莊。


    子莊搖搖晃晃,步履不穩的走出電梯,濃烈的酒氣彌漫在他四周,走廊上不算明亮的燈光也能看見他滿臉酒意,他又去喝酒了。


    離開莫恕的這一大段日子,他簡直無法工作,愛恨、妒意塞滿了心胸,矛盾使他不能一刻安靜下來,他只能借助酒精來麻醉自己。這是個古老卻有效的法子,是嗎?酒精的確可以使人麻醉,使人忘卻很多事。模到他住的那一個單位門口,他費了半天的力氣才打開門。這是唱片公司同事徐鎮的家,徐是單身漢,自己供了一個單位,空看一間房子正好租給他。


    這個時候,徐鎮若非仍在公司就是已經入睡,徐是那種除了工作就是休息的人,他永無娛樂。


    其實子莊以前也沒有娛樂,也是除了工作就是休息,唯一放出去一次的感情,竟——竟——小客廳里坐著一個人,不是徐鎮,子莊揉揉眼,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楮,定一定神,看清楚了,沒有錯,不是徐鎮,是莫恕!莫恕,怎麼會坐在這兒?


    看見莫恕,心中涌上了萬般情緒,這是他曾經敬愛的人,這也是對他有恩的老師,但是以玫——以玫——想起這個名字,子莊全身的血液都涌進腦袋,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誰讓你來的?”他指著莫恕,全身都在抖。“我不要看見你,你走!”


    莫恕不響,只是靜靜的望住他,用一種他完全不明白、不了解的眼光望住他。


    “你走。”子莊把臉轉向一邊。“我不要看見你。”


    莫恕還是不出聲,他來的目的是什麼?不出聲?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關系。”子莊激動得口不擇言。“以前你對我好,後來——我再也不欠你的,你不要再來,我不要看見你。”


    “我只想跟你談談。”莫恕終于說。


    “談!我們之間沒有可談的,沒有!”子莊叫。


    “有,而且必須要談。”莫恕十分冷靜。


    “不,我不和你談。”子莊態度強硬又激動,一副對敵人、仇人的模樣。


    “不談你會後悔。”莫恕說。


    “後悔的事已太多,不只這一件事。”子莊不示弱。


    莫恕微微皺眉,心中難過,若子莊一直這麼下去,這豈不全是他害的?


    “子莊,為什麼要酗酒?這對事情沒有幫助。”莫恕說。他知道說了也可能沒有用,卻又不能不說,他對子莊真是情如手足。


    “我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管不著。”子莊昂然說。那紅紅的臉上滿是憤恨。


    “我當然不能管你,我希望你好。”莫恕說。


    “我好?”子莊哈哈大笑起來。“我當然好哇!我有什麼不好呢?”


    “子莊,你——恨我?”莫恕沉聲的問。


    “我——不知道。”子莊生硬的。“我只是不想見你,看見你——我心里難過。”


    “我很抱歉,子莊,”莫恕誠心誠意的。“我並不想令事情變成這樣。”


    “我該很感謝、很感動你這麼說?”子莊尖銳的。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感情上的打擊完完全全改變了他。


    “子莊,我們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好嗎?”莫恕說。他已經極度的低聲下氣了。


    當然,他是內疚的,他對不起子莊,雖然——他並非故意對不起他,事情的發展不是他能想像,不是他能控制的。


    “我希望自己能心平氣和。”子莊痛苦的。


    “子莊,當初我不知道——”莫恕為難、難堪的。“我只是希望你好。”


    “希望我好?”子莊又沉不住氣了。“怎麼樣才算好?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每天醉醺醺的,不能作曲,不能教學生,這算好?”


    “子莊——”


    “如果開始時,你就講明你喜歡她,我絕不和你爭。”子莊的臉變成紫紅色。“但是你不講,而且還仇視她,當她成洪水猛獸,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做。”


    “我——也不明白自己。”莫恕垂下頭。“我只能說——事情發展得令我自己意外。”


    “我不信!”子莊大叫。“你分明開始就喜歡她,所有的一切——你是故作姿態。”


    “子莊——我是這樣的人嗎?”莫恕痛苦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真的。”子莊直直的望著他。“這麼多年相處,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樣的人,你是深沉的,你把一切都放在心里。”


    “我——”莫恕不知道該說什麼,事已至此,說什麼也豈非多余?


    “你告訴我,是不是一開始你就喜歡她?”子莊似乎是得理不饒人。


    “不——是。”莫恕費了好大的氣力說。


    他說得雖費力,但良心平安,他的確不是一開始就喜歡以玫,真的。


    “你敢發誓?”子莊盯著他。


    “我可以發誓。”莫恕嘆息著搖搖頭。“但是發誓對我們——對整件事有益嗎?”


    子莊再看他一陣,忽然笑起來,笑得很狂。


    “我告訴你,就算你發誓,我也不信。”他說。


    “我知道你會不信,但我還是要講。”莫恕努力使自己平靜。“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心平氣和時,或者——你會明白的。”


    “我不會心平氣和,只要你在,我不會心平氣和。”子莊喘息著。“你是個陰險卑鄙的人。”


    “罵了我這一頓之後,你會不會舒服一點?”莫恕問。


    “不會,我會恨你一輩子。”子莊叫。莫恕輕輕嘆一口氣。


    “我不介意你恨我一輩子,你能不再折磨自己嗎?”他沉痛的說。


    “折磨自己?誰?”子莊絕不以為意。“你指喝酒?你怎知喝酒不會令我快樂?”


    莫恕沉默半晌,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徐鎮說——你一首曲子也沒作過。”他慢慢說。


    子莊一震,立刻又不在意的笑。“我不想作曲當然不作。”他說。


    “還有,你監制那張唱片——其中有四首歌都要重新錄過,子莊,你怎能這樣?”莫恕痛心的。


    “我怎樣?”子莊毫不介意。


    “工作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莫恕搖搖頭。“這樣下去——你甚至會失去工作。”


    “失去工作?誰理會它,”子莊坐到椅子上。“以往的十年,你不是一樣失去工作?”


    “這——不同。”莫恕還是搖頭。


    “當然不同,當時你還有一個我能賺錢養活你,”子莊不顧一切的說︰“現在若我失業,失去工作能力,我可能像野狗一樣在街上沒人理。”


    “你自己知道為什麼不振作?”莫恕大聲問。


    “為什麼要恨你?振作有什麼好?”子莊搖搖頭,眼眶紅了。“始終——還不是這樣。”


    “為一個不值得的女孩子,你就放棄前途?”莫恕是忍無可忍。


    “不值得的女孩?”子莊怪笑。“不值得的女孩子你又要?為什麼你能,我不能?”


    “子莊——”


    “總之你沒有理由,你對不起我,說什麼也沒有用。”子莊打斷他的話。


    “是——我對不起你,”莫恕垂下頭。“你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肯振作?才肯放棄喝酒?”


    子莊呆怔一下。“我的條件你怕負擔不起。”他冷冷的笑。


    “說吧!”莫恕說。


    “你會肯嗎?放棄她。”子莊嘲弄的。


    “就算我肯,你又肯讓事情從頭來過?”莫恕似在自語。“你還肯接受她?”


    “那是我的事,我只要你放棄。”子莊冷硬的。


    “你能保證?”莫恕問。


    “保證什麼?我振作?我不喝酒?”子莊大笑起來。“你當我是什麼?三歲小孩?”


    “子莊,我真心希望你好,事情我——弄巧成拙,”莫恕看來又後悔、又矛盾、又痛苦。“當初我真是全心為你,她實在不是好女孩,但——但——我也不知道——怎麼陷下去了。”“很美麗、新潮的故事。”子莊不留余地。


    “不是故事——子莊,她對你無益,你怎麼這樣固執呢?”莫恕黯然說。


    “我只恨你卑鄙。”子莊咬著唇說︰“不許我和她來往,你自己卻——”


    “不——我不是有心這麼做。”莫恕搖頭。


    “你肯放棄她?現在?”子莊追問。


    “我放棄了你能好好工作?”他反問。他不能任子莊這麼下去,他是當于莊是唯一的親人。


    “如果我答應你呢?”子莊笑得特別。


    “那麼——我就放棄。”莫恕透一口氣。為子莊——犧牲感情又怎樣?


    或者他是命中注定得不到感情的人吧?


    以玫用鑰匙開了大門,走進莫恕的家。


    現在該說是莫恕的家吧?子莊不住在這兒,莫恕休息、工作、吃飯都在家里,他是很少外出的,除了一定要到唱片公司錄音。


    進門的時候,以玫覺得有絲異樣,說不出什麼原因的,屋子顯得空洞。


    莫恕不在家里?咋天分手時他沒提起過。


    “莫恕,莫恕!”以玫每一間房子都看了一遍,他不在,大概有急事出去了。


    她也不在意,逕自到廚房,先看看冰箱里,有些新鮮蔬菜、有肉、有魚、有蛋,好吧!她替他做午餐。


    一邊哼著歌,一邊開始工作。


    對于做家事,她原也是能手,很短的時間里她就做得井井有條,蔬菜洗好,肉切好,魚也放在盤子里配上姜蔥,等莫恕回來,一炒一蒸就行了。


    當然,還有莫恕喜歡的一樣——蕃茄蛋花湯。


    午餮的時間過了,莫恕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


    她覺得奇怪,他明知她會來,不回來也該有個電話啊,難道真是忙得不能分身?


    又等了一陣,快兩點鐘了,她忍無可忍的打了個電話去唱片公司。


    但是唱片公司的人說莫恕沒去過,今天也不會去,沒有事莫恕是不去的。


    放下電話,以玫怔怔的發了一陣呆,莫恕謗本沒什麼去處,這半天的時間他去了哪里?


    把魚肉放回冰箱,她到他工作室去查看。桌子上很干淨,鋼琴合上的,唱機、唱片、各種籍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整齊,沒有什麼不對。


    她又去他的臥室,同樣的,床鋪理得好好的,沒有凌亂的衣物,拉開衣櫃,簡單的平時穿的幾套衣服還掛著。


    她搖搖頭,也沒什麼不妥啊!


    肚子很餓,實在不能再等,她去廚房隨便吃了一點面包,喝一杯鮮女乃。


    還是沒有莫恕的消息。


    坐在沙發上,她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竟已五點多。


    莫恕還是沒回來。


    從疑惑變成不安,莫非他遇到什麼意外?


    她不知道莫恕有什麼朋友,有什麼地方可去,除了莫恕這個人和他和雅竹的那一段情外,她對他的一切是全然陌生的。


    他去了哪里?


    再一次走進工作室,仔細的查看一次,哦——那首“下午的旋律”已經不見了,他填好了詞送去唱片公司?


    她再一次的打電話去唱片公司,回答的依然一樣,莫恕今天沒有去過,也不會去,他沒和任何人約好。


    以玫的不安變成焦急,她像一只困獸一般的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到底莫恕去了哪里?


    窗外暮色四合,她開亮電燈,站在窗前張望窗外四周,莫恕,莫恕,快回來吧!他該知道她在等他。


    窗外盡是來往穿梭的行人、車輛,就是沒有他的影子,天色已黑盡,他依然沒消息。


    她的焦急變成害伯,真遇到意外?


    在香港遇到意外真是不稀奇,車禍啦、人禍啦——譬如搶劫、傷人啦,莫恕會不會——


    越想越恐懼,她真想跑出去,找遍香港每一個角落,把他給找回來。


    但是——香港那麼大,人那麼多,別說她,就算警方要找一個人也不容易,她怎麼做得到?


    莫恕,莫恕,快回來吧,她真是擔心死了。


    九點半,她真是心急如焚,連肚子餓也忘了,呆呆的坐在沙發上發怔。


    莫恕從來沒試過整天不回來,連電話也沒有,他一定是遇到意外了,一定是。


    怎麼辦呢?該不該報警,不,不,要失蹤二十四小時或四十八小時之後警方才會受理的,現在去報警也沒有用,再等一陣吧,或者他就會回來?


    她的眼楮緊緊的盯住大門,她渴望大門打開,莫恕就站在門邊——


    等到十一點,她氣餒了,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否則莫恕絕對不會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記起了上次子莊給她的電話號碼,急忙在皮包里亂翻、亂找,還算不錯,終于找到了,她沒有把這電話號碼扔掉。


    找子莊問莫恕的事——子莊肯回答嗎?子莊現在不是恨透了莫恕?


    這是唯一可以求助的人,試試也好,子莊——或者不會那麼硬心腸。


    她硬著頭皮撥電話,運氣很好,她听得出來接電話的正是子莊。


    “子莊,我,以玫,何以玫!”她說。聲音惶急又有濃重的哭意。


    “以玫?什麼事,怎麼了?”子莊听出不妥。“不要急,你慢慢說。”


    “子莊——你看見莫恕嗎?你知道他會去哪里嗎?”她的眼淚終于是掉下來。“我等了他一天,他到現在還沒回來,連電話也沒有。”


    子莊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子莊,我沒有辦法,只能找你。”以玫哭著。“我不認得他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可能去哪里,子莊,只有你能幫我,子莊——”


    “你什麼時候到他家的?”子莊終于問。


    “早晨十點!”她說。


    “屋子里有沒有什麼異樣?”他再問。


    “沒有,很整齊。”她說。


    “很整齊?”子莊問。“有沒有不見了什麼?”


    “沒有——我不知道,哦!那首歌,那首"下午的旋律"昨天還在的,現在不見了。”她說。


    “譬如衣服用品呢?”他再問。


    衣服用品?什麼意思?


    “子莊,你——懷疑什麼?”以玫呆怔住了。


    “不——我只是問問。”子莊聲音有點怪。“你該知道的,莫——莫先生平日不是個注重整齊的人,他不愛收拾屋子的,是不是?”


    “是——”以玫四下張望,是了,這就是異樣之處,屋子里出乎意料之外的整齊。“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子莊似乎在吸氣,很緊張,很激動。“以玫——這樣吧!你等我,我現在馬上來。”


    “好,我等你。”放下電話,她又坐在沙發上發呆。


    現在她是六神無主,子莊立刻趕來幫忙,她實在是非常感激的。


    莫恕說得對,子莊是善良的、熱心的。


    二十分鐘後,于莊終于趕到了,這二十分鐘里,以玫彷佛過了兩年。


    “子莊——”乍見子莊,她又哭起來了。


    她原本是個堅強的、世故的女孩,現在竟是這麼感情脆弱,愛情的確能改變人。


    “別哭,別急,以玫,他不會有事的。”子莊安慰著。“我們先看看他的東西。”


    子莊自然比以玫更清楚了解莫恕的一切,他看了臥室,看了衣櫃,看了工作室,他心中明白,莫恕離開了,莫恕沒有騙他,莫恕離開了。


    他心中十分激動,莫恕答應他放棄以玫,莫恕真的是這麼做了,他——他——


    “怎麼樣?不見了什麼?”以玫著急的問。


    “一些衣服,一些。”子莊照實回答。


    “那——他——他做什麼-走了之?”以玫如晴天霹靂。


    這怎麼可能呢?昨天一到都是好好的,她又怎能知道昨夜莫恕和子莊的協定?


    子莊沉默半晌終于點頭。


    “我想——他走了。”他沉聲說。


    這一刻他內心的感情是復雜的,莫恕終于離開了,那糾纏在他內心的愛恨一下子得到解月兌,還有些感激,也有些惆悵,莫恕——離開了,為了要他戒酒,要他振作,莫恕離開了,也放棄了他第二次的愛情。


    “走——為什麼?”以玫跌坐沙發上。“為什麼?”


    子莊知道為什麼,卻不能回答。


    “為什麼?”以玫喃喃的說︰“為什麼,我做得不好?他不滿意我?為什麼呢?”


    “以玫,也許——他另有原因。”子莊只能這麼說。


    以玫那樣子他看了也難過,以玫真是那樣鐘情于莫恕?但是他愛以玫啊!


    “另有原因?不,不,他一定是不滿意我,一定是我做得不好,不會另有原因。”以玫又哭了。


    “不是這樣的,以玫,你是好女孩,他一直這麼說,他——他——也許躲起來幾天去作曲呢?”子莊胡亂的安慰著。


    他心中也矛盾,有慶幸、有不安,這件事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沒有辦法,他愛以玫。


    愛——對他來說該是佔有,是自私的。


    “躲起來作曲?不,不,他根本不需要躲起來,他隨時都可以寫出很好的曲子,他只要出聲,我就不會來打擾他,他不需要躲起來,一定是我不好。”她低泣著。


    “以玫——”子莊不知道該說什麼。


    “子莊,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一定知道,是不是?”她眼中射出希冀之光。“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子莊,你一定肯的,我知道。”


    “但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子莊搖頭。


    以玫對莫恕這麼一往情深,他能令她回心轉意嗎?


    “但是你們有共同的朋友,你和他唱片公司的同事也熟,你幫我去打听,好不好?”以玫急切的問。


    “好,明天——我替你去打听。”子莊點頭。


    “謝謝你,子莊,我知道只有你能幫我。”以玫抓住他的手,感覺到他輕輕一顫。“謝謝你!”


    “以玫——我只是說打听,也未必一定有人知道。”子莊說得好困難。“如果他存心避開,一定沒有人能找到他。”


    “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會感謝你。”以玫說。


    子莊不安的吸一口氣,她感激他?莫恕是他逼走的。


    “那麼——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他說。


    “好!”她點點頭。“明天一早我就會來這兒,你有消息就立刻打電話給我。”


    “我會做。”子莊伴著她往外走。


    沉默走下四樓,走出鐵閘。


    “子莊,莫恕不在家時,你會搬回來嗎?”她突然問。


    她知道莫恕希望他搬回來,莫恕的離開——可是與子莊有些關系?


    她是敏感的,當她平靜下來,她立刻就想到了。


    “我——不知道。”子莊搖頭。


    “我希望能找他回來,否則——子莊,你得回來看屋子,總不能沒人住這兒。”她說。


    “我考慮。”他低著頭說。


    坐計程車回家的途中,兩個人都沉默,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


    “听說你的那張唱片就要出了。”他忽然說。


    “是。”她嘆一口氣。“只可惜莫恕不在,他是作曲又監制,他出了最大的努力。”


    “他總會在香港的,如果唱片暢銷,他會知道。”子莊安慰著。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唱他作的新歌。”她嘆息。


    “他若作曲又適合你,一定會給你唱的。”他說。


    “我很喜歡那首"下午的旋律",可惜他帶走了。”她說。


    “"下午的旋律"?”他問。


    “一首新歌,他自己作曲又填詞,很美,很好听。”她說。一邊哼了起來。“本來他答應給我灌唱片的。”


    他沒有出聲。“下午的旋律”,莫恕作曲又自己填詞,可是——可是寫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感受?指他這一次得到的愛清?下午的旋律——屬于莫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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