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吉他  第一章
作者:嚴沁
    這是一條岔路,通往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陽明山腳下,天母附近,兩旁全是禿田的公路上,很容易看見這條岔路。沿著這條僅可容一輛出租車通過的岔路直走到底,有幾幢相連著沒有圍牆的西式平房。離平房200碼處,是一幢漂亮的二層樓別墅。房屋並不特別,特別的是,此地和公路那一邊的農舍,乃更遠處的美軍眷屬區似乎完全不發生關系。


    它是孤立的、與世隔絕似的。


    別墅的四周有高高的牆,有厚厚的大鐵門,把那式樣相同,並連著的幾幢房屋關在鐵門外。別墅里很靜,幾乎整天、整月、整年都沒有聲音。因為它是此地早有的一幢房屋,所以別墅外的幾家人對它都很陌生,只知道那兒住了一對有錢的夫婦和他們那十分漂亮的女兒。其它的,連每天出來買菜的工人和那個似保鏢的男人,都沉默不語。


    當然,他們也知道別墅的主人是10年前最出名的律師施廷凱,和他那以美貌出名的太太王靜文。


    黃昏了,幾幢屋里都亮起了燈——除了最前面那一幢空置著的。別墅依然被沉靜和黑暗所籠罩。岔路上走來一個斯文秀麗的女孩子,她抱著本,走得安詳輕盈,長頭發很飄逸,有一絲古典氣質。她是文愛蓮,住在中間那幢平房。她是東吳大學國文系的學生——學國文的,難怪那?斯文、典雅了。


    走近了家,她听見一陣熟悉的吉他聲,夾著很美、很月兌俗的民歌。她微微笑起來,那一定是杜之穎。她知道,今天之穎回來比較早。


    丙然,她看見赤著腳,穿著牛仔褲的之穎坐在屋前的草地上,旁若無人,自得其樂的彈著,唱著。她真羨慕之穎,她從來沒見過比之穎更灑月兌、更自然的女孩。之穎身上那一絲恰到好處的男孩子味,使之穎顯得那?特別。她高興之穎是她最好的朋友!


    “之穎!”她站在兩家草坪之間的矮灌木樹邊招呼。


    之穎看她一眼,掀一掀眼簾算是打招呼。她仍在彈著,唱著。愛蓮的英文最差,她听不懂之穎到底在唱什?,但是,她喜歡那歌聲里樸實的鄉土氣息。站了半分鐘,她自顧自的走回家。她知道之穎怪毛病最多,唱歌的時候最討厭被打擾,甚至之穎那唯一的男朋友韋皓也不例外!


    之穎!她搖搖頭。她實在不知道該怎?形容這個朋友。之穎有時不羈得像天空中的浮雲,有時拘謹得像第一次踏入社交場合的小女孩。有時天真、稚氣,有時又老練、成熟,有時熱情、活潑,有時又冷漠、陰沉。之穎是一個很難捉模的女孩,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愛蓮能肯定一點,她們是好朋友,而且,之穎十分、十分善良!


    之穎彈了一陣,突然間扔開吉他跳起來。她的行動永遠那?心血來潮似的。她以一個跳低欄的姿式跨過灌木樹,奔到愛蓮窗下。


    “文愛蓮,替我打個電話給韋皓,”她連名帶姓的呼喚著——不見得不禮貌,反而親切、自然,“叫他立刻來,說我想他!”


    “你自己進來打吧!”愛蓮在窗口出現,只有她家有電話,“那種話——我怎?說得出口!”


    “你打!”之穎命令式的指著愛蓮,“如果不把你訓練得大方一點,你這種個性的女孩,將來怎?見人?”


    “之穎——”愛蓮漲紅了臉,好為難!


    “立刻打,叫他八點鐘來,遲一秒鐘都不行!”之穎不顧愛蓮的窘迫,轉身而去。


    她知道愛蓮會打電話,愛蓮那個女孩子柔得像柳條,軟得像一團棉花糖,不加點壓力,不逼著她,她簡直什?都怕,什?都不敢做。這?美的一個女孩,之穎覺得——可惜了,她要改造愛蓮。


    抱起吉他,盤著腿再坐下來,她又開始唱了。她唱的民歌都好柔和,好美,好有感情。她不喜歡那種充滿反叛味道的歌,她喜歡民歌中的愛——像《紅色絲帶》之類的,用愛來感動人心,不比抗議和反叛更好?


    天色更暗了,她預備回屋子里幫媽媽開飯。這個時候,她看見施家別墅的牆角似乎站著一個人,是——那個叫阿保的保鏢嗎?她不喜歡管有錢人的事,有了那?高的圍牆還要請保鏢,施家做過什?虧心事嗎?


    她不屑的冷哼一聲。搬來此地一年多,從來沒見過施廷凱夫婦,只有他們的漂亮女兒施薇亞像蝴蝶似的進進出出,男朋友多得數不清。這家人老的古怪,小的新潮,使她厭惡!


    施薇亞那部女乃油色的西德NSU轎車緩緩開過來。在台北很少女孩子自己擁有汽車,施藏亞卻開得那?瀟灑,這是她值得驕傲的地方吧!


    她把汽車停在鐵門外,對車里一個英俊的男孩子笑一笑,按兩聲喇叭示意開鐵門。但是,事情是那?出乎意料之外,牆角里的人,竄了出來。他一把拉開車門,不理三七二十一的拖出車中的英俊男孩,不由分說的就是一陣亂打。每一拳都是那?用力,那?狠,那?勁,打得那英俊的男孩絕無還手之力。砰砰的拳頭直傳到一邊的之穎耳中,她無法相信這一瞬間的變化,那牆角的黑影不是阿保?施額亞呢?怎?不制止?


    之穎下意識的提著吉他奔過去。她看見施額亞嚇呆在車中不能動彈,臉上的肌肉扭曲而顫抖著,她看見施薇亞不知所措的捂住嘴唇,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英俊的男孩臉上有血漬,從嘴角里流出來的,他已被打倒在地上。而那打人的男孩——一張冷酷的,含恨、含忌的臉,滿含殺氣,手上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穿著黑色緊身衣,他是有備而來。


    之穎看見他從褲袋里模出一把彈簧刀,她知道不能再遲疑,她飛奔著過去用力按了施家門鈴,按得又強又長,然後拉大了嗓子叫。


    “你們快出來,有人打架動刀——”她是勇敢的,她幾乎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安危,就算阿保趕出來,也來不及救地上昏過去的男孩。她大步走向那黑衣冷酷的凶手,用吉他擋住他的刀,“住手!你不能想殺人!你不可以——”


    黑衣男孩呆了一呆,他全神貫注在打架上,他沒看見之穎,也沒听見之穎的叫喚。但是,他並不怕之穎,他那神色幾乎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他眼下,他能為所欲為,他殺人、打架就像做游戲一樣。他不出聲也不走開,突然連人帶刀撲向之穎。


    車中的施額亞這才驚極而呼。同時,鐵門開了,孔武有力的阿保沖出來。之穎的父母、愛蓮的父母也都趕著過來。所有人都嚇壞了,所有人都替之穎擔心。一個女孩子啊!怎?敵得過手中有刀的男人?


    但是之穎一點不慌,她幾乎絕對冷靜的看著那人撲過來。她的時間算得那?準,當那小刀只差一尺就刺到她時,她的吉他整個敲在那人頭上。她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吉他踫的一聲裂了,碎了,行凶的男孩也被阻止了。這時,阿保沖上來,用身體擋住之穎。阿保眼中滿是驚疑,行凶的男孩不久前還是施薇亞的男朋友啊!他記得那是有錢有勢的李少爺!


    那男孩知道今晚的計劃無法完成,他狠狠地再踢了昏倒在地的男孩一腳,揚長而去。阿保想追,臉色蒼白、全身戰抖的施薇亞制止他。


    “讓他走,阿保!”她軟弱地叫。


    然後,她撲倒在受傷男孩的旁邊,哭泣著。


    “定邦,你——沒事嗎?”她低呼著。


    之穎皺皺眉,傷成這樣怎會沒事?這些千金小姐,除了交男朋友還會什??她蹲下來看一看,對施薇亞說︰


    “他昏過去了,最好送醫院,”之穎很鎮定,“不想別人知道就快點請醫生回來,士林有!”


    “我——我——”施薇亞不知所措,“請你幫助我!”


    之穎吸一口氣。她並不喜歡施薇亞,但幫忙數人卻是另一回事,她天生俠義心腸。


    “阿保,快打電話請醫生,”她吩咐,阿保立刻去了,“爸,你來幫忙抬他進去!”


    杜幕賢和愛蓮父親急忙過來,七手八腳的抬著那男孩進別墅,在客廳沙發上放下,然後他們退出去。施薇亞眼淚汪汪的望望男孩子,又看看之穎,這時,她把之穎當成救星了。


    “他——不會死吧?”她傻傻地問。


    “沒有那?容易死的,施薇亞。”之穎不客氣,“拿些冰來。有酒嗎?最好也拿點來2”


    施藏亞不住地點頭,一分鐘就拿來了。她已漸漸安定下來,她還周到地拿來毛巾。


    之穎替那男孩用冰敷額頭,又灌了一小杯酒,說也奇怪,那男孩竟醒轉了。


    “他醒了,外傷不要緊,等醫生來吧!”之穎站起來,“我回去了!”


    “小姐,我不知道該怎?多謝你才好,是你救了他,”薇亞說,“請問你——”


    “杜之穎,”之穎淡淡地說,“就住在那邊!”


    “我知道,我見過你。”薇亞感激地望住她,“你這?年輕,這?勇敢,又懂急救——”


    “你知道嗎?”之穎笑了出聲,“我看電影學會的!”


    她不理會薇亞驚愕的神情,大步走出去。


    她第一次走進施家別墅。很好笑,她發現自己對里面的一切全無印象,似乎沒看見,是忙著救人吧!只有一點,施家別墅里每一處地方都滿鋪地毯——她都沒看見,她只感覺到腳下軟綿綿和無聲無息。


    媽媽已把飯開在桌上。經過剛才的意外,打破了之穎家按時吃飯的規律生活。杜家只有三個人,除了之穎,就是杜慕賢、江淑怡夫婦。夫婦兩人都在教,之穎在政大外交系念二年級,生活過得穩定而安詳。杜家不富有,20年的積蓄只買了這幢與世無爭的房屋,有計劃地安排了之穎成長後,夫婦倆過著退休生活。這個連街道名稱都沒有的地方本來是極安靜、極令人滿意的,誰知今晚競也有行凶打人的事件發生,真是世上無淨土?


    慕賢感慨地嘆口氣又搖搖頭。


    “那個受傷的男孩子醒了吧?”他問。


    “用冰敷了一下,又灌了一杯酒,醒了!”之穎不在意地;說。


    “是你動手的嗎?之穎!”幕賢看女兒一眼。


    “施菇亞嚇得像個傻子,當然我動手啦!”她聳聳肩。


    “你不懂醫學的事,下次不許自作主張,”慕賢的臉色嚴肅起來,“萬一弄巧反拙,你怎?對得起人家?”


    “不是我說你,之穎,”媽媽淑怡也說話了,“救人當然是︰每個人該做的,你也得考慮一下眼前的情形,一個女孩子去對抗一個持刀的男孩,你想到過危險嗎?”


    “沒有!”她再聳聳肩,“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擋住,那昏倒︰的男孩可能會死在地上。我又沒失去知覺,能躲能閃,頂多受點傷而已!”


    “這孩子!”淑怕搖搖頭。之穎說的是實情,能見死不救嗎?她也不便深責,“以後做事要冷靜點!”


    “我還不夠冷靜?”之穎看看表,差五分八點,韋皓應該就到了,“不冷靜的人,怕不早嚇呆了!”


    她站起來幫著淑抬收拾碗筷,又抹干淨桌子。再看看表,八點差一分,韋皓若是遲到,她會砍了他的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半分鐘,韋皓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她面前。


    “趕死我了。”韋皓是個高大而相當漂亮的男孩子,“坐出租車趕到公路局車站,班次不對。坐十路公共汽車到士林,再轉出租車到街口,然後跑來。遲到了嗎?之穎!”


    之穎笑一笑,很滿意。


    “你很好,很準時。”她說,“下次習題無條件借你抄一次!”


    “噓!”韋皓急忙制止,看看慕賢夫婦,“抄習題的事也可以講得那?大聲?”


    “為什?不?”她不在意,“只要人做出來的事,沒有一件不能在陽光、燈光下說的!”


    韋皓搖搖頭,不敢再接腔。他和之穎從小學同學到現在。中學時男女分校,他們仍然時時來往,想不到那?巧的,他們同時考進政大外交系,這是緣分吧!難怪他們好得這?自然。


    “你既然來了就坐著等我一陣,我有點事要辦,”她想一想,“這樣吧!我叫文愛蓮來陪你。”


    “哎!不用——”他想制止她。


    她不理會,自顧自的跑到門邊,扯著嗓子叫。


    “文愛蓮,過來,立刻過來,”她說,“幫忙我陪陪韋皓,我去看施菇亞!”


    愛蓮幾乎是立刻就出現在門邊。怎??她早預備過來?她不敢跳那排灌木樹的,那?,她怎能來得這?快?


    “你想他,才叫他來,為什?又要我陪?”愛蓮的眼楮閃動著有如寶石。


    “你不等于就是我嗎?”之穎推愛蓮進屋子,她一溜煙的跑向施家別墅。


    按了門鈴,阿保立刻來開門。他也不問什?,徑自帶著她走進屋子。


    醫生已替受傷的男孩敷了藥。剛才還是英俊的男孩,現在左眼淤黑,腮邊又有紗布,半個臉腫起來,難看極了。施薇亞已換了衣服,小心地服侍在一邊。


    “哎!杜小姐來了,”薇亞輕輕踫那男孩,“就是她救了你的!”


    “謝謝你,杜小姐!”那男孩立刻說。


    不知怎的,之穎對這男孩印象並不好。臉孔脂粉味特別重,身上西裝那?講究,細皮女敕肉,難怪剛才沒有還手之力,一挨揍就昏了。施菇亞的男朋友?之穎冷冷的應了一聲。她這人就是這樣,印象不好,心里不高興,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


    “他叫潘定邦,澳洲的華僑,”薇亞介紹著,“想不到會遇到那樣的事,真遺憾!”


    “我是來看看可還需要幫忙,”之穎說得直率,“我認為剛才的事應該報警,那個人想殺他!”


    “哎——算了,”薇亞臉色微變,急速地看定邦一眼,“這樣的事登在報上——很難堪!”


    “怕難堪或是怕死,你們自己考慮!”之穎的話一點不留余地,“那個行凶的人你們認識嗎?”


    “是——以前的一個朋友,”薇亞更不自在,“李立奧!”


    “李立奧?”之穎皺皺眉,似曾相識的一個名字,是——是——“是那個什?將軍的兒子,被好幾間大學開除過的李立奧?”


    “是他!”薇亞臉上掠過一陣驚悸,提起這個名字她都怕,她永遠忘不了李立奧剛才的凶像。


    “那?,你們就得更加小心了。”之穎搖搖頭,“李立奧是有名的狂人,報上登他打架、傷人的事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我們會小心的,謝謝你!”薇亞連忙點頭。


    受了傷的潘定邦,顯得那?殷勤的輕輕握住薇亞的手。之穎暗暗皺皺眉,她生平最怕這種貌似溫柔、多情的公子,潘定邦也許以為為女孩子受傷,該是情聖吧!


    “你們或者說我多管閑事吧!”之穎稚氣地說,“閑事管到這里為止,我得走了,男朋友在家里等我!”她笑一笑,揚長而去,連個再見都不說。


    “這個女孩子有點嬉皮土味道!”潘定邦說,“她還在讀大學吧?”


    “人家救了你還批評人家是嬉皮士,好意思嗎?”薇亞斜睨他。


    她是個修長、縴細的女孩,打扮入時,服飾新潮,臉兒很甜、很美,就是洋味兒太重了一點。這也難怪她,從六歲開始進台北美國學校,去年畢業立刻考進西北航空公司當空中小姐,這其間,周圍接觸的人十分之八是洋人,不洋味兒重才怪。


    “嬉皮士不一定是壞,那位杜小姐——很有味道!”定邦認真地說,“我們和她一比就顯得俗氣了!”


    “哦?”薇亞眉毛一挑,頗不以為然。


    “我不是指外表,你明白嗎?”定邦說。想不到這脂粉味重的男孩倒滿有見地的,“她的眼光好淡泊,她的笑容好灑月兌,她的話好純真,她真的特別!”


    “去追她吧!”薇亞顯然忌妒了。雖然,她和定邦之間還不曾達到愛情的地步——是定邦在愛她。


    “我?”定邦指指自己,笑了,“我愛的是你,難道你還不明白?”


    “不許胡扯!”薇亞臉色微紅。雖然她的環境和到處旅行的工作使她成熟,她依然只是個20歲的女孩。


    “天地良心!”他握住她的手,含情默默地凝視她。


    她沒有掙開他的掌握。她對他印象不壞,卻也從來沒有今天這?親熱過。她一直和李立奧要好的——哎!別提這個名字了,她忍不住心髒陣陣收縮。今晚——她對定邦有些歉然,他是因她而受傷的,她該對他好些!


    “剛才的事——你不怨我?”她輕輕問。


    “為你受傷是我的光榮!”他說,很誠懇。


    “定邦——”她有些感動。她受的是美國教育,使她有美國女孩同樣的天真和膚淺。


    “我會以事實證明,為你,我願意忍受任何的打擊與傷害!”他愈發認真了。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會記住的!”她低下頭。不知怎的,她不敢正視他。


    “你記住,我永遠愛你!”他輕吻她的腮。


    她的心亂了。潘定邦該是最好的對象,富有、英俊、良好的教育、有名望的家族,何況又為她受傷,她應該選擇他,只是——李立奧,她放不下!


    很奇怪的,她明知立奧冷酷、凶暴,有一次又一次的壞行為,但是,她不恨他,不怪他,不討厭他,甚至立奧剛才那?發狂的打定邦!選擇立奧不會有幸福的,是嗎?她不可能選立奧,她只是——放不下!


    真的,放不下!她怎能放下已有一年的感情?


    她不明白立奧怎?會知道定邦的,她並沒有愛上定邦,至少在目前。立奧怎?傻得來動粗?動武?他明知她怕暴力,反對暴力的,他為什?來?忌妒?


    哎!立奧,她已開始害怕他了!她要避開他,要躲開他,不是因為定邦,而是她怕!立奧那樣的男孩,像炸彈一樣隨時會爆炸的啊!


    “薇亞,我們認識了三個多月,我該拜見一下令尊,是嗎?”定邦突然說。


    “爸爸?”薇亞一震,下意識地看看樓梯,“哎!下次約好再見他吧!他在寫回憶錄,不喜歡被打擾。”


    “當然,當然!”定邦連忙點頭,“你替我約好,行吧!”


    她不置可否的淺淺一笑。


    “痛嗎?”她模模他的傷處。


    “還好,我會再請醫生看,不必擔心!”他拍拍她的手,“我也會小心留意李立奧!”


    “哎——你不會跟他打架吧?”她真擔心。她說不出是擔心他或是立奧。


    “我不是打架的人!”他淡淡的笑。


    她看他一陣,突然問,失去了一切興趣。他們本來約好回來換衣服去夜總會,現在別說夜總會,坐在那兒都不對勁。


    “你該早點休息,我送你回去!”她說。


    “我叫出租車吧!你別再出門了,萬一——”


    “笑話,我不能因為李立奧而把自己困在屋子里,我總要出門的,”她打斷他的話,“我開車送你!”


    “或者——請那位杜小姐陪你一起?”他設想周到。


    “別麻煩人,我不怕!”她搖搖頭,扶著他走出去。


    薇亞的女乃油色NSU經過的時候,之穎和韋皓正坐在門前的草地上。韋皓剛听完驚險的一幕,他也不肯相信,那樣可怕的事,會發生在這僻靜的地方?


    “你用吉他救了那個潘——定邦,是吧?吉他呢?”他盯著之穎看,“碎了嗎?”


    “當然,我用了那?大的力——”


    “用了那?大的力,知道嗎?你是害怕!”他哈哈大笑,“害怕的人才會孤注一擲的用盡力氣!”


    “別那?大口氣,你去試試和李立奧打,那個狂人!”之穎翻翻眼楮,她最恨韋皓諷刺她。


    “我為什?要打架?”韋皓夸張地做一個姿式,“我韋皓堂堂大學生,豈和那種人一般見識?”


    “你害怕,不是嗎?”之穎也笑起來。


    “別互相數落了,唱個歌來听听!”他說。雙手枕著頭,無拘無束地躺在草地上。


    “吉他壞了,怎?唱?”她搖搖頭。


    “那?別出聲,躺下來陪我數星星!”他說。


    之穎點點頭,突然看見愛蓮寢室窗前人影一晃。愛蓮嗎?她今晚怎?回事,又古怪,又別扭。之穎沒有立刻躺下,她注視著那扇窗,想起剛才的情形。


    她從施家別墅回來時,客廳中只有韋皓和愛蓮。韋皓還是那副天塌下來都不理的勁兒,又說又笑,愛蓮坐在他對面,安安靜靜的凝視著他,似在聆听,又似在沉思。愛蓮本來沉靜、斯文,這副模樣並不出奇,奇的是迷漫在客廳中的那絲氣氛!之穎能肯定地知道有些什?特別,但又說不出特別在哪里。


    然後,愛蓮堅持要回家,怎?也留不住,她可從來不是這?倔強的啊?她現在又在那兒偷看——是偷看吧!那個小丫頭心里有些什?古怪?


    “韋皓,你有沒有發現文愛蓮今晚好特別?”她低聲問。


    “特別?愛蓮?”韋皓動也不動的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我不覺得,很正常嘛!”


    “比我更粗心!”之穎搖搖頭。疑問放在心里好不舒服,連數星星的心情都沒有。她拉大嗓門叫︰“文愛蓮,快出來,我看見你了!”


    似乎,愛蓮屋中起了一陣騷動,有砰砰踫踫的東西落地聲,愛蓮被嚇著了嗎?之穎總是這?叫她,可從來也沒像今晚這樣把東西都弄掉。


    餅了一陣,愛蓮斯斯文文、羞答答地走了過來。


    “媽媽說你叫我,是嗎?”她不看韋皓。


    “媽媽說?你沒听見我的聲音?”之穎不能相信。


    “我在後面!”她避開之穎的視線。


    “坐下,看著我,”之穎顯得凶巴巴的,其實她絕無心機,又善良,又爽直,“你今晚怎?回事?告訴我!”


    “我?沒——沒有事。”愛蓮臉都漲紅了,“我怎?會有事呢?我在熨衣服!”


    “我不信,伯母什?時候舍得讓你熨衣服了?”之穎搖頭,“我明明看見你在房里——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哎——不,怎?會呢?”愛蓮羞不可支,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你別瞎說!”


    “我瞎說嗎?韋皓,坐起來,幫我審愛蓮!”之穎叫。


    韋皓不動,帶著絲惡作劇的笑容,欣賞著面前兩個絕對不同類型的女孩。他懷疑,個性差異如此之大,怎?可能成為好朋友的?


    “別欺負愛蓮,我不能幫你審她,”韋皓說,“免得愛蓮說我助封為虐!”


    “好啊!什?時候你變成好人了?”之穎幾乎跳起來,“每一次都是你欺負愛蓮的!”


    “男孩子不欺負女孩子!”韋皓拍拍胸口。


    “說好話!是你的外交辭令嗎?”之穎含笑著一拳打到韋皓胸口,被韋皓更快的接住,“別忘了我也是外交系的!”


    “怎?敢忘記未來的第一名女大使?”韋皓捉住她的手打趣著,“口說不贏,台下交易也不成,還會動手的杜之穎啊!”


    “你找死,韋皓!”之穎真的跳起來。


    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臉上、身上,有一份令人興奮的“活的勁兒”。她不美,比不上愛蓮,更比不上施菇亞,但她另具一格,她以氣質取勝。她的眼楮相當大,而且靈活,可是多半時候是冷漠的。她臉上的骨頭很多,有點像去年得電視最佳女主角獎的蘇珊聖詹絲,很有性格,而且,有性格得可愛。嘴唇薄,牙齒白又整齊,身材很高,有五尺六時,而且相當瘦。說起話來有時傻兮兮,有時又伶牙利齒,突出奇招。她真的談不上美,但是,從許多人里,你能一眼看見她,而且不容易忘懷。


    韋皓看得有點發呆。這是他十多年來唯一的玩伴兼女朋友?他對她熟悉得就好象自己一樣,可是——他不能清楚知道,他到底愛上她哪一點?那氣質?那豪爽?那頑皮?那善良?或者那永遠出人頭地的功課?他說不出,他真的說不出,他只知道,他愛她——或者說喜歡!


    也許,愛她的每一個優點和缺點吧!


    “別鬧了,之穎,”他也跳起來捉住她欲打過來的手,“好好地坐下來,讓我們三個聊聊!”


    “你們倆聊吧2我還有功課!”愛蓮想避開。


    “不許走!”之穎攔住她,“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平平仄仄還不夠?我替你納悶!”


    “各人興趣不同嘛!”愛蓮始終不看韋皓,她似乎有意在躲避。


    “下次替你找個老夫子男朋友!”之穎說。


    “那怎?行?”韋皓立刻抗議,“愛蓮那?美的女孩子,配個老夫子?你未免太殘忍!”


    “你以為我真忍心?”之穎擁住愛蓮的肩,“我們的愛蓮將來必是偉大的國學家,該配一個——教授嗎?”


    “你去配教授!”愛蓮用力掙月兌了她,一溜煙逃了回家,留下一縷淡淡的清香。


    餅了好一陣子,韋皓才搖搖頭,似贊嘆地說︰


    “我幾乎不相信,現在還有這?害羞的女孩子!”


    “害羞得使人有點怕!”她也搖搖頭。


    “怕什??”他不懂。


    “怕傷害她,怕沒有力量周全地保護她,怕——”


    “好了,好了,”他大笑著搖頭,“男孩子若有這?多顧忌,怎?能追女孩子?男孩子只知道勇敢,前進!”


    “我怎?從來感覺不到你勇敢、前進的?”她看他。


    “因為我們從小在一起。我們自然地、不知不覺地共同走到了我們的目的地!”他說。


    “是嗎!不肉麻?”她摔開他的手,走向屋子。


    “問星星嗎?”他追上去。


    □□□□□□□□


    放了學,之穎和韋皓總是一同從木柵坐公路局車到台北。若沒有約好看場電影什?的,韋皓就轉公共汽車回家,之穎總是取了寄放在火車站的腳踏車,悠閑自在地慢慢騎回陽明山腳。她喜歡腳踏車的自由自在,雖然頭頂太陽,卻總比擠公共汽車,一站又一站的停好得多。何況一轉入士林的公路,掠耳而過的輕風,帶著青草、泥土氣息,那才叫做享受呢!


    家離市區是遠了一點,尤其她每天到木柵政大上課,平日還無所謂,下起雨來就真煩惱。之穎卻不放在心上,她喜歡這個地方,台北市找不到比它更安靜、更空曠的環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又不是天天下雨!


    轉入回家的岔路,遠遠的,她就發現了一件事。一部載貨的大卡車停在屋前,一些工人正忙碌地在搬家具用品。有人搬來那空置了半年的屋子?怎樣的一家人?嘿!貨車司機真好本事,這?狹窄的路他也開得過去?之穎一直以為只能通出租車呢!


    她加快了腳踏車速度,一下子就到了屋前,停在貨車旁邊——她可從來不否認,她是有點多管閑事瞎熱心,雖然她並不喜歡交朋友。


    一個年輕少婦模樣的女人在指揮搬運工人。之穎在一邊默默地打量,新搬來的鄰居似乎很能干、很精明。穿著長褲襯衫,用一條絲巾束住了頭發,臉上、身上都是汗,卻忙得起勁。一眼望去,是個很有教養、很有見識的少婦——該有28歲左右吧!


    之穎把腳踏車推回家放好,跟媽媽打個招呼,臉也不洗一把便拍拍牛仔褲走向新鄰居。那位少婦正在付錢給貨車司機及搬運工人。之穎等了一陣,直到那些人離開。


    之穎走向前去,伸出右手自我介紹。


    “我是杜之穎,住在那邊,”她和少婦握握手,“我來看看可有要我幫忙的地方。”


    “哎——”少婦抹一把額頭汗水,她雖然對之穎笑,之穎能感覺到,她的眼光倔強,而且有些戒懼。戒懼?為什??之穎像壞人嗎?“一塌糊涂,還是由我自己來吧!丁範公司忙,請不了假——哦!我是丁太太,或者叫我慧玲,陳慧玲!”


    之穎點點頭。她不習慣稱呼年輕人為“太太”,顯得很陌生,她也叫不出“慧玲”兩個字。她從來不善于交朋友,而且慧玲似乎拒絕了她的幫忙,她的眼光變得好冷漠!


    “那?,我回去了!”之穎轉身欲走。


    “或者——杜之穎,”慧玲倒叫得挺熟落,一秒鐘之內她又改變了主意。她看出之穎不高興?“願意幫我掛窗簾吧?”


    之穎隨著她走進屋子。之穎很熟悉,三幢相連的房屋完全同一格式,當初是由一個業主建築的。她默默地接過慧玲遞過來的草綠色厚窗簾,躍上窗台毫不費力地掛著。慧玲也絕不浪費時間,把搬運工人放好位置的家具重新調整排列。


    屋中並不如慧玲說的那?一塌糊涂,礙眼的是幾個巨大的厚紙盒,還沒打開,不知里面裝些什?。慧玲的家具都很講究,看得出是很不錯的家庭。這樣的鄰居,倒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之穎裝好最後一幅窗簾,正待跳下來,忽然看見巨大的紙盒後面人影一晃,定定神,什?也看不見了。是什??小貓?小狽?或者是——哦!紙盒後面悄悄的探出兩只又圓又大的黑眸,畏懼的,戒備的,羞澀的,陌生的,是個小女孩,是嗎?


    之穎開心地跳下窗台。她一向最喜歡孩子,自己沒有弟妹,愛蓮也只有一個哥哥,遠在台中讀,突然之間來了個孩子,多?奇妙的事啊!她奔到紙盒後面,想一下子把小女孩舉起來,她喜歡听那嬌女敕的咯咯笑聲。只是,小女孩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比之穎更迅速地躲在牆角,用一對探索的、有敵意的眼光盯住她。


    之穎呆了一下,小女孩這?小,怎?會有這樣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孩子應有的天真,似乎完全不懂人事,不懂最起碼的禮貌。


    “別怕!小妹妹,你叫什?名字?我們做朋友,好嗎?”之穎伸出一只手,試探著慢慢走向她。


    小女孩沉默得令人吃驚,眼中光芒依然敵視、戒懼。她長得很美,圓圓的臉、圓圓的眼楮、小小的唇,像個小隻果一樣,只是,她有缺乏陽光的蒼白!


    “哎——之穎,”慧玲很快地趕到小女孩身邊,並立刻抱起她。小女孩把臉埋在母親懷里,顯露出一對黑眸,“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女兒玫瑰,今年五歲!”


    “玫瑰!”之穎伸出友善的手,玫瑰完全不理,“姐姐帶你出去玩,好嗎?我們去爬山,去采花,去捉蝴蝶。你喜歡蝴蝶嗎?告訴我!”


    玫瑰仍然不響,仿佛沒听見似的。母親慧玲的臉色變得好難堪、好尷尬。


    “忙了一整天,玫瑰累了,媽媽帶你睡覺!”她自言自語地抱玫瑰走進睡房,然後,獨自走出來,“玫瑰這孩子怕生!”


    “她很可愛!”之穎由衷地說,她心里卻在懷疑,這母女倆都有點古怪,“上學了嗎?”


    “還沒有!”慧玲不願再談似的,立刻又開始工作。


    之穎幫忙放好冰箱,又裝上電視天線。回到客廳,慧玲已拆開那幾個巨大的厚紙盒。之穎吸一口氣,長了20年,從來沒看過這?多名貴的玩具,簡直像個小玩具店。有澳洲的袋鼠,有英國的衛生熊(消過毒的,可以放心的被孩子們咬!)有日本長毛狗,有美國洋女圭女圭,還有許多她甚至從沒見過的!丁家夫婦為玫瑰買這?多外國玩具,這一筆費用真是驚人,玫瑰真幸福!


    “都是玫瑰的!”慧玲笑一笑,眉梢眼角卻有憂郁。


    “全新的,還沒玩過!”之穎像孩子般開心地參觀。


    慧玲不置可否。她從許多漂亮的玩具中,找出個又舊又破,毛已月兌落變成光禿禿的一只狗熊似的玩具,看一看,默默地送進玫瑰的房間。


    之穎更懷疑了。那?多新的不挑,挑一個又破又舊的,是刻薄女兒?是舍不得讓玫瑰玩?看來不像,若刻薄,若舍不得,可以根本不買啊!


    之穎四周看看,差不多已整理就緒,再沒有她幫忙的地方。她知道慧玲並不“十分”歡迎她,不是對她有什?成見,而是不歡迎每一個外人!


    這個家庭有秘密?她可不是探人私隱的人!


    “我回去了,”之穎看著鞋尖,有點悶悶的。她雖然不討厭慧玲,卻肯定地知道,她們不會成為朋友,至少不像和愛蓮之間的友誼,“需要幫忙在門口叫一聲好了!”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慧玲重重地握一握之穎的手。有人說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講義氣,但是這個慧玲怎?閃閃縮縮的?


    之穎淡淡地搖搖頭,背著雙手走出來。經過草地,用力踢飛了一塊石頭,連續兩個低欄姿式,她已站在家門口。听見媽媽從廚房響起鍋鏟的叮當聲,她一下子忘懷了慧玲的詭秘、玫瑰的怪異,何必管別人那?多閑事呢?吃了媽媽炒的好菜,計劃怎?度周末吧2


    她沖進廚房,淑怕正把一盤青椒雞塊搬出來,她順手抓了一塊飛快地放進嘴里,饞得像個孩子。


    “好棒,好棒!”雞塊在嘴里又燙又辣,她還要不停地贊美,眼楮、鼻子、嘴巴一起在動,臉都漲紅了。


    “看你!”淑怡笑罵著,“剛才又跑到丁家去搗亂了!”


    之穎狠狠地咽下那塊雞,深深吸一口氣,才說︰


    “別冤枉人!我在幫忙!”


    “愈幫愈忙嗎?”淑怡說。


    “媽媽,怎?總把我看成這?不中用?”她抱著淑怡的手臂,“明天我沒課,有什?工作分配給我做!”


    “又想打什?壞主意了?”淑怡停下來。


    “讓我替你改考卷,只改是非題,選擇題,”她說得一本正經,“我想賺點外快再買個吉他!”


    淑怡看著稚氣的女兒,看了好半天,終于笑起來。


    “明天去買吧!買回來唱那個《紅絲帶》給我听!”她說。


    “不需要做工?”她高興得叫起來。


    淑怡往廚房走去,站在門邊回過頭來。


    “你爸爸說這兩天听不見你的歌聲,怪不習慣的!”她說,含有深意地笑一笑。


    “是我唱得好,是吧?”之穎得意地倒在沙發上。


    “我們被你打擾得習慣了!”淑怡走進去。


    之穎笑了。搖搖頭,自得其樂地踢掉皮鞋,盤著腿坐在沙發中間。沒有吉他自己也覺不慣,好象身上少了樣什?東西似的。之穎和吉他,吉他和之穎,真是很相配的,就像藍天配白雲一樣——不,配得多俗氣,就像嬉皮士配長頭發,配摩托車,配赤腳——不,太新潮,就像——哎!就像之穎配吉他,天生一對!


    “韋皓晚上會來嗎?”淑怡在廚房提高聲音問。


    “不來!”之穎動也不動地像在打坐,“明天來!”


    “晚上你預備做什?事?”淑怕洗好手出來。


    “冥想!”之穎做一個古怪的表情,“坐在外面草地上冥想,吸收夜空中的靈氣!”


    “瘋癜!”淑怡搖頭。她雖然愛女兒,卻並不真正了解之穎。她知道之穎說冥想是認真的,“愛蓮怎?從來沒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


    “愛蓮是愛蓮,之穎是之穎,韋皓是韋皓,怎能全然相同?”之穎說得一本正經,“親愛的媽媽,你可曾見過天上相同的浮雲?你可曾經過完全相同的日子?請你告訴我,親愛的媽媽!”


    之穎用念詩般戲劇化的聲音,好象那些頭戴桂冠、身穿長袍的英國田園詩人似的,惹得學文學、教英文的淑怡開心地大笑起來。


    “之穎,你在演戲嗎?”淑怡指著她。


    “媽媽,你知道新搬來的丁家有個小女孩嗎?”之穎神色一整,轉變話題。


    “沒看見!只有丁太大忙進忙出的!”淑怡搖頭。


    “她叫陳慧玲,小女孩叫玫瑰,很美的名字,”之穎沉思著,“只是,她們都很古怪!”


    “怎??才認識,就背後批評人?”淑抬不以為然。她是個好老師,女兒也該是個好學生!


    “你就會明白!”之穎聳聳肩,“五歲了,照理說應該進幼兒園,他們卻搬來這偏僻、不方便的地方。慧玲的樣子,似乎有什?事怕被人知道似的!”


    “之穎,你又在多管閑事了!”淑怕愛憐地看著女兒,“我知道你是好心。有的時候,這好心往往會煩擾了別人2”


    “好吧!我不管!”之穎又聳聳肩,“爸爸什?時候回來?我肚子餓了!”


    “到門口去看看吧!差不多了!”淑怡說。


    有人在輕輕敲門。之穎、淑怡一起轉頭,紗門外站著的是個意外的客人,是施菇亞!


    “哎!你。”之穎從沙發上跳起來。和薇亞身上時髦的新裝比起來,之穎的牛仔褲“拙”得可愛。


    薇亞手上捧著一個大紙盒,她微笑著問︰


    “我能進來嗎?杜伯母?”


    “進來吧!孩子!”淑怡親切地說。


    施薇亞推開門,一步步慢慢走進來。平日總見她開著汽車,出意外的那晚誰也沒心欣賞,她實在是相當美的女孩子,尤其一舉一動,走起來是很“模特兒”的。她的眼楮有點野氣,濃密的長睫毛配著發光的黑眸,但是,她身上那種出自好家庭的教養和氣質,使那絲野氣不很明顯。


    “這幾天我當班,跟飛機到三藩市,所以一直沒來,”薇亞說,除了交許多男朋友令人厭之外,她實在並不壞,“除了再次致謝,我送杜小姐一樣東西!”


    “叫我之穎吧!”之穎看看那又長又大的紙盒,“禮物帶回去,我不習慣收別人的東西,那種事——也不必謝!”


    “拆開看看好嗎?”薇亞依然微笑,她保持良好風度,“不能算是我送你的禮物呢!”


    之穎看看淑怡,猶豫一下,終于接過紙盒,很快地拆開它。


    那是一個十分精致、十分名貴,又十分新潮的吉他。棕色的吉他面上,全是新潮圖案,有卡通,有花朵,有蝴蝶,有星星,還有兩個縮寫的英文字母GE,是之穎的名字嗎?她看得發了好一陣子呆。


    “吉他!”她張大嘴唇,喃喃地自語,“我從來沒見過這?漂亮的吉他!”


    “那是你的,之穎。”薇亞好誠心地說,“我在三藩市特別為你找的!”


    “我的?”之穎緊緊地抓住吉他,仿佛傻了一樣,“我的嗎?我的吉他壞了!”


    “收下這一個,如果你喜歡的話!”薇亞說,“請你相信我的誠意!”


    “哦!”之穎怔一怔神,意識到是怎?回事,“不,不,媽媽答應明天買一個給我,我——不能要你的!”


    “因為我的緣故,吉他才會壞,別使我過意不去。”薇亞很會說話,“除了這是一個吉他之外,還有一份友誼,之穎,你接受嗎?”


    之穎實在喜歡這個吉他,這種型式的,台北還沒見過吧?吉他是她唯一最著迷的東西,她看看淑怕,稚氣的。


    “媽媽,我可以接受嗎?”她問。


    “你多了一個朋友,之穎!”淑怡說。


    之穎高興得連謝都忘了說,立刻忙著調緊琴弦,試音什?的。她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別人也不會怪她。


    薇亞看來也很高興,這樣純真的女孩子在她周圍是難找的,她高興認識了之穎,高興之穎成為她的朋友。


    “我回去了,之穎。”她站了一陣,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好,以後一定去!”之穎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在那個新吉他上。


    薇亞和淑怡打個招呼,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了解之穎的心,就像一個孩子突然得到一樣渴望已久的東西,哪還有時間理會其它人?


    之穎彈一陣,哼一陣,唱一陣,又調一陣弦,終于滿意了。她用手掠一掠頭上的短發,抬起頭來。


    “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施藤亞!”她問。


    “問誰?薇亞早走了!”淑怕搖搖頭,“肚子還餓嗎?”


    “不餓了,”之穎站起來,赤著腳往外走,“我到草地上彈一陣,這個吉他比我那個老的好多了!”


    “再打壞一次吧!反正有人會給你買個更好的?”淑怕在窗口打趣。


    之穎聳聳肩,盤膝坐在草地上。她看見岔路口有人走來,是爸爸或是愛蓮?這里只有這?幾個人。她不理會,開始彈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美的日本民歌,叫《午夜吉他》,很幽怨,很感人。難得的是這首曲子里沒有傳統的日本風味,尤其用吉他奏出來,竟有些北歐的味道。之穎很喜歡這首曲子,不是那幽怨,而是那感人的旋律。她每次彈這曲子,心中總有絲淡淡哀愁,有絲莫名的傷感。她一向是個快樂的女孩,這種哀愁和傷感卻來得這?自然。很遺憾的是她不懂日文,不知道歌詞里說些什?,否則,她相信自己能把曲中的意境表達得更完美些。


    她渾然忘我地彈著,欣賞、享受著。音樂是一種享受,尤其是純樸的吉他聲,能使人心靈平靜,感情升華。她忘了時間,忘了饑餓,直到淑怡站在她面前。


    她隨母親回到屋里,發覺慈愛的父母已等了她將近一小時。她歉然而感動,她雖然什?都不說,都不表示,她心中卻暗暗地感謝上帝,她是最幸福的女孩!


    晚餐後,她幫淑怡收拾了一切,又回到屋前草地。


    她看見愛蓮坐在窗前,又在平平仄仄了嗎?天下真有這?安靜得像絕無波紋湖水的女孩?愛蓮雖然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她卻不真正了解愛蓮,了解絕不是這?簡單的事,是吧?愛蓮的世界里到底是些什??她真安于那種近乎孤寂的安靜?不說男朋友,她連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之穎。雖然優美、豐富、古老的中國文學是她的興趣,卻真能填滿她的生命?她幻想過愛與被愛嗎?她羨慕過之穎和韋皓的感情嗎?之穎無法相信柔弱的愛蓮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愛蓮只是羞怯,只是膽小,對嗎?


    之穎心中想著愛蓮,手指卻靈活地跳動著。她下意識地彈著《午夜吉他》,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彈了多少時間,四周更靜了,慕賢夫婦已熄了客廳里的燈回到寢室,愛蓮也不在宙前。之穎有個感覺,天地之間似乎只有她獨自一人,那所有孕育在大自然中的靈氣都屬于她——不,不只是她一個人,一個長長的、挺挺的影子,幽靈般的移到她面前,黑暗中,有一股逼人的氣勢。


    之穎慢慢抬起頭,她不知道是誰,肯定的是個陌生人。她不怕,即使不能保護自己,她也能叫喊,父母都在屋里,她伯什??何況,來到這里的人——她相信是被夜空中靈氣吸引來的。必然不會是壞人!


    可是,她看到一張尖銳的、冷傲的,有些殘酷、十分傲慢的臉。不是陌生人吧?她看過這張臉,在什?地方?一定見過,是——哦!他不是打人的李立奧嗎?


    她心中著實吃驚了。李立奧來做什??為什?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為了報那一吉他之仇?看來——不像!他眼中沒有那晚陰森的殺氣!


    她定定地迎著他的視線,不能表示她內心的吃驚和膽怯啊!他們互相對峙著,過了好半天,似乎,那?奇妙的,那種無形的敵意消失了。


    “你知道我是誰,你不怕?”李立奧問。他的聲音和他人一樣冷削、傲慢。


    “沒有理由要伯你,我們不是仇人!”她也冷漠。


    他沒回答,又過了一陣子,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酷,露出一排白森森、整齊又銳利的牙齒。


    “知道嗎?我本來是想嚇嚇你的,很少女孩子會不怕我!”他說。


    “嚇女孩子的不是好漢!”她仍舊盤膝坐著。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漢!”他嗤之以鼻。除了過分冷削、傲慢,他竟是個很英俊的男孩子,“別人說我是太保,是阿飛,我只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你是太保,是阿飛嗎?”她問。不知怎的,她雖然目睹他行凶、打人,對他印象卻並不壞,至少比那個潘定邦好,因為他像個真正的男孩子!


    “我是流氓!”他自嘲地冷笑。


    “這?說,打人、行凶是你的專業了?”她說,並沒有諷刺的意思。之穎這樣的女孩還不懂什?是諷刺。


    “報上登過不少次!”他竟頗為得意。


    “這不值得夸耀,”她淡淡地說,“不法分子多得很,只是他們沒有你幸運,沒有有財有勢的父親做後台!”


    “這?說,你知道我是誰了?”他又笑一笑。


    “哼!”她冷冷哼一聲。她已安心,他不是來尋仇的。


    “你剛才彈的是什?曲子?很好听!”他轉開話題。


    “《午夜吉他》!”她聳聳肩,“日本民歌!”


    “沒有日本味——”他忽然想起什?,“你的吉他上次被我的頭弄壞了,這是新的?”


    他不說她打他,他倒風趣。


    “我不會再用這個來打你,”她笑起來。李立奧絕沒有傳說中、想象里的壞和可怕,“施薇亞從三藩市帶回來送給我的!”


    “她回來了?”他的眼中光芒一閃,有些激動。


    “剛才來過!”她回答得很坦白。他既不傷害她,也不會傷害施菇亞吧!


    “能不能替我做件事?”他說,“約她出來,好嗎?我有話跟她說!”


    “你自己去找她!”她拒絕得好干脆。


    “上帝說過,要愛你的仇人,幫我一次忙!”他蹲下來,面對面地望著她,說得很真誠。


    “我不是教徒!”她笑了。他也稚氣!


    “你知道我是不能再去找她,阿保不會放過我,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焦急地說,“我一定要見她!”


    “今晚你來是為討好我,讓我替你做這件事?”她看著他。她真是這?想,她一向直肚直腸的,“我不答應!”


    “為什?不?因為我打過人?”他忽然發怒,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你知道嗎?我愛她,她也愛我!”


    “放開我!”她也惱怒了。這男孩又霸道,又凶惡,她卻吃軟不吃硬,不行就是不行,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李立奧,別人怕你我可不怕!”


    他呆怔一下,果然立刻放開她。


    “幫幫忙,我非見她不可,否則會鑄成大錯!”他情急地叫。


    “腳長在你身上,你要見她自己去,誰抓住你了?”她撫模一下發痛的手臂,稚氣地仍在生氣。


    “你——真不幫忙?”他眼光又變陰冷。


    “說不幫就不幫,我杜之穎說一不二,別以為我怕你!”她叉起腰,也是凶巴巴的。


    他凝視她半晌,陰冷的光芒消失,他又笑了。


    “你今年多大?跟薇亞差不多,是嗎?”他搖搖頭,“怎?稚氣得像個13歲的小女孩?”


    “無論你說什?,我都不幫你!”她肯定地說。


    “因為我打過潘定邦?”他歪著頭。他實在很夠男子氣的。


    “不是因為你打過人。”她搖搖頭,“我討厭潘定邦的脂粉氣,討厭他的過分殷勤、溫柔。只是施菇亞愛他,你不明白嗎?”


    “你胡說!”他強忍住那份暴怒,他的臉都漲紅了,“蔽亞愛我,不是他,你胡說!”


    “但是,施額亞對他那?好,那?溫柔,那?體貼,”她反駁著,“她根本不理你!”


    “這是誤會,這只是個誤會!”他喃喃自語。他那?認真,那?焦急,那?委屈似的。無論他是怎樣的人,是太保,是阿飛,是流氓,是獨行殺手,他的愛是真的。


    “既是誤會,你向她解釋吧!”她有些心軟。一個暴戾、冷削、殘酷的男孩說愛,說誤會,更容易感動人。


    “我見不到她,你替我約她出來!”他充滿希望地注視她。這一刻,他當之穎是唯一的救星。


    “李立奧,我覺得這種事還是自己做比較好。”她從草地上站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輸,也要輸得光榮,何必婆婆媽媽的求人幫忙?”


    他呆一呆,怎樣的一個女孩?豪邁得遠超過許多男孩子,不由得令人另眼相看!他吸一口氣,咬咬唇,重重地點點頭。


    “你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求助于人。”他的聲音有些興奮,“你是杜——之穎,是嗎?你雖然不是教徒,今晚也替我禱告一次吧!”


    “我答應你。”她聳聳肩,“我若是施菇亞,我會選你,然後再改造你的殘酷、好斗!”


    “謝謝你選我,不過,我並不殘酷、好斗。”他很慎重地說,“許多事我從不向人解釋,即使冤枉,即使背黑鍋。我相信——有一天你能了解我!”


    “為什??”她不明白。


    “因為你和別的女孩子不同!”他突然伸手撫亂了她滿頭短發,“杜之穎,我是獨生子,你就做我的妹妹吧!”


    “別肉麻!無論如何,我不會幫你,你要靠自己努力。”她搖搖頭,“我這個人是不接受馬屁的!”


    “不是拍馬屁,我很欣賞你!”他由衷地說,冷削的臉上有一抹難得的真誠笑容,“一言為定,你是我妹妹了!”


    她搖搖頭。幾天前還以刀相搏,今晚卻又稱兄道妹的,人與人之間的事真是難講得很,比天上的浮雲變化還大。說不定——施菇亞真愛他?


    “我要進去睡覺。”她打個哈欠,絕不做作,“李立奧,你打算這?直接沖進去嗎?”


    “不,我知道薇亞的習慣。”他搖搖頭,很有把握,“每次長途飛行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她一定會去中山北路洗頭,我等她!”


    “你怎?知道她什?時候去?萬一八點鐘就走呢?”她說。她下意識地已在幫他了。


    “我從現在起站在這兒等,一直等到她出來!”他想也不想地說,說得那?理所當然。


    她有點感動。她相信他是真愛,只是,施薇亞為什?會放棄他?


    “許多人說你除了是太保,是阿飛,還是個會揮霍的公子。”她真誠地說,“我發覺你不是。李立奧,我會替你禱告,真心的!”


    “謝謝你!”他再一次撫亂她的短發,轉身朝黑暗的施家別墅走去,一下子就融入黑暗中。


    她等了一會,隱約地看見他坐在高高的牆腳下,才放心地回家。


    她真的跪在床邊替他禱告。她希望——真相愛的人,能得到好結果!


    李立奧是個真誠的男孩!她祝福他!


    掃描校正︰LuoHuiJun


    小勤鼠巢︰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午夜吉他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嚴沁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