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難言 第二章
如果這棟樓能讓李秘做主,他一定將空調再降低兩度,冷死那些穿迷你裙的女職員,拯救他不時的冒汗。對了,電扇,他明天偷偷拿把電扇放在辦公桌底下,可以暫且紆解他的痛苦。這層樓仿佛是瘦子的集中營,沒有人能體貼身為胖子的苦衷,更不用說是去理解胖子的心路歷程了。
“哎呀!李秘,你在盜汗吶!小心喔,很像是更年期荷爾蒙失調癥,得看看醫生嘍!”消遣的話來自業務部副理,公司最年輕的新進主管,大概在景先生的勢力範圍內找不到像樣的美女逗樂,平時沒事就調侃他兩句。
“哇!我才三十八,哪來的更年期!”他啐了一口,卻不自覺往那上頭懷疑。
“喔——那就是經前癥候群嘍!這更加要調養了!”
李秘什麼玩笑都能接受,例如綽號這回事,“滾地球”、“變種大蕃薯”、“穿西裝的神豬”、“相撲力士”……諸如此類以外型取的別名,他都能听而不聞,反正肥胖已是不容抗拒的宿命;但被暗示成女人那可不同了,那是在嘲笑他“娘”,沒有男人能忍受這一項。他一緊張就尖細的嗓門是他的罩門,所以他不時得提醒自己要冷靜、要沉著、要怡然自得,這也是為什麼他喜歡跟著景先生的一大原因,景先生從不開玩笑,並且禁止報告業務時以綽號取代本名。
還沒想出有效的反擊對話,年輕副理揚揚手瀟灑地走開了。
不勝扼腕,副理的背影提醒了他一點——散會了!景先生的臨時早會結束了。
他按了分機內線,對著話機吩咐︰“小敏,泡杯熱茶進來,景先生要喝的。”
他抓起一疊資料,守在景先生辦公室門口,恭敬站一旁讓其它高階主管先行離去。等小敏端著熱茶出現,他小心捧過去,從容地將茶安放在茶幾上,耐心等候靠在沙發上擰眉閉眼思索的景先生吩咐。
“說吧!”景懷君啞聲開口。他的時差似乎一直沒調過來,眼下有淡淡陰影。
“劉特助說他已到了香港,見到張總,晚點再向您報告。”
“嗯。”這是知悉的意思。
“您前天送洗的那件西裝外套出了點問題,他們竟粗心到把您的外套在作業中遺失了,我已經要求他們加倍賠償,並且決定和他們解約——”
景懷君手一揮,示意他結束這項話題。
他靈巧地轉題,“王律師剛剛來電要求下午的會議延後半小時,不知你意見——”
“沒問題!”景懷君抬起頭,小啜一口茶,若有所思問。“還有其它事嗎?”
“……”他少見地遲疑起來,食指下意識扯松領帶。“方小姐回信了,她說——”
“哪個方小姐?”略微不耐煩。
“就是您的——”他趕緊噤了口。對方面色微沉,但仍抬抬下顎讓他說下去。
“她說,您兩度拒絕她的請款她沒意見,也決定不再強人所難。童絹女士的私事她不便透露,她決定用自己的方式籌款,在此知會您一下——”在這里停頓,覷看景先生的神色,還好,沒什麼明顯變化,他鼓起勇氣說下去,“她近日會將景怡苑的公寓出售,換取現金,這件事她不再征求您的同意,產權屬于她,已委由中介尋找買家……”
“她非得挑這時候搗蛋不可嗎?”凌厲的眼神對上他,脊梁淌下一串冷汗,他知趣地閉上嘴。
景懷君重新閉上眼楮,面孔慢慢恢復平靜,半晌,掀唇道︰“房屋權狀不必交給她,看她還能變什麼花樣!”
“我明白了!”他唯唯應承,不很明了頂頭上司為何以這麼奇特的方式處理家務事。方小姐雖不是什麼妖嬈美女,穿戴也很普通,可也算得上清秀可人,為什麼景先生就是不能和她親自見一面?總讓身為屬下的他硬起心腸打發她。難道是嫌棄方菲的啞疾?在他看來,方菲最適合不過當景先生的聊天對象了,景先生時常要求大量安靜,連听音樂都嫌吵,車上廣播永遠轉到時事新聞那幾台,悶得他猛打呵欠。
收起漫天逸想,他鞠個躬,“景先生,沒別的事我先出去了!”他放下那疊整理好的資料,準備帶上門出去,景先生突然又喚住他。
“等等!”景懷君站起來,突兀地將辦公桌上的一盆插花抱起,放在他張開的雙手上,“發現什麼了沒有?”
他一楞。景先生何時有此雅興和他討論插花了?他按下困惑,盡職地將盆花舉高端詳,幾根特別處理過的褐色枯枝以頗有意境的姿態交互伸展著,間中穿插數枝他叫下出名堂的白色花蕊,底部纏繞著女敕綠的長春藤蔓。他努力想了一下,勉強想出幾句美詞,“嗯,這插花的人很懂禪味,把不相干的切花擺在一塊就營造出一種意境來了,我想她的靈感應該和那首禪詩有關——”
“我在問你發現什麼了沒有?”相當不悅地打斷他,“不是叫你背禪詩。”
“看到……”兩手簌簌發抖,他什麼也沒看見,再說,新鮮切花不可能會長蟲啊!
“這是什麼?”像變魔術一樣,景懷君從一叢白花中模出一張小小卡片,信封已開啟,顯見已被取出閱過。李秘戒慎地打開卡片,一邊想著如何彌補自己所犯的小失誤,竟沒有把郵件過濾後放在檔案夾中讓景先生過目!
卡片是白色素面沒有特殊紋理的普通紙質,大約五乘八公分見方,信封無收件人姓名,半隱沒在那一盆精心排列的插花枝葉里。景先生一向不費神注意這些辦公環境中的背景配飾,總有人把它們打理得恰到好處,有質感卻不扎眼,今天竟會看到這張卡片,顯見老板最近特別煩愁,開始賞花解悶了。
卡片上端端正正寫著幾行俊逸字體,是男人的率性筆觸——
嗨!自視不凡的你,眉頭深鎖的你,晨起第一個念頭,是不是今日公司的開盤行情?踏進辦公室,踏進了你千篇一律的每一天,一張張戒慎的微笑迎接你,就是你引以為傲的王國了,不知夜深人靜時,曾不曾曇花一現的想過,你擁有幾張由衷的笑臉?
合上卡片,李秘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有人在挑釁暗諷老板,他這個貼身秘竟沒有盡到把關的責任,他忙不迭彎腰至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處理,馬上換個花店,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
“不必!”景懷君收回卡片,看起來心情並不特別被影響。“私底下查一下,有技巧一點。”不過是一樁小把戲,浪費心思去猜疑不是他的習慣。商場上爾虞我詐所在多有,更何況最近公司股東會正值敏感階段,各種事都有可能發生,自亂陣腳只會遂了某些人的意。
卡片隨手扔進桌底最下一格抽屜里,坐進寬大的高背皮椅里,景懷君疲倦地捧著頭,腦海里無端浮現那句疑問——你擁有幾張由衷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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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大樓的電梯內部恆常閃著金屬的亮潔和效率感,運作速度也快,空間寬敞不局促。雖然景懷君很清楚,感覺寬敞的因素之一是大部份員工會主動讓賢,絕不會爭先恐後與他搭乘同一班電梯。有時候,偌大的電梯里竟只站著疏落的兩、三個人,門外擠了一堆即將趕不上打卡的各部室員工,有禮地目送他先行,並非自認受之無愧,而是費唇舌說服一群員工同行不在他的產能計畫里。再說,鴉雀無聲的肩並肩站著二十幾秒鐘意義何在?年終分紅的比例上揚才夠吸引力。
電梯門一開,等候多時的特別助理迎向他,利落地遞給他一個檔案夾,接著附耳匆促道︰“景先生,董事們已提早開完會,大部份都離開了,張先生在辦公室等您。”
特助那副表情可不是空穴來風,他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縱使有心理準備,情緒還是不免沉了沉。
“有什麼結論沒有?”他邊疾行邊問。
“我不在現場,不過八九不離十,新一季的投資報告出爐,成果不如預期,他們早就有意見了,趁這機會整頓人事,是他們的最終目的。”特助握緊拳頭,義憤填膺。“景先生,怎麼說公司過去是在景家手里茁壯的,他們這樣做太過份了,您可別讓步啊!”
他一路默不作聲,似是充耳不聞,兩人同時停在會議室門口,他安撫特助道︰“我心里有數,你先回辦公室等我。”
會議室有一排景觀窗恰好面對一座大型綠化公園,公司老股東張喜仁獨自憑窗遠眺,听聞步伐聲靠近,頭也不回地指著窗外道︰“當年你父親買下這棟樓是明智的,先不說漲了三翻的市價,單單這個景觀就值得,你父親的眼光沒話說。”
他跟著並肩站著。公園造景十分成功,花草樹群隨著四季的變遷展現不同的色彩形貌。他點頭認同,一面先發制人,“張先生,您會繼續支持我保有經營權吧?”
張喜仁拿下煙斗,訝異地注視他。“你非得這麼硬踫硬不可嗎?你該知道,除非你增加持股,否則勝算太低。”
“您也知道我的資本都押在新投資上了,暫時無法提高持股。偉利趁公司股價低迷時大量搜購股票成為大股東,不表示他們就有經營能力,我不能同意這種粗糙的奪權方法。”話說得全無保留,顯見他保位的決心。
張喜仁略沉吟,語重心長道︰“今年董監事改選,公司能拿到幾席還是未知數,大股東要求董監事席次過半,否則撤換董事長,你不可能不讓步的,這次他們來勢洶洶,和新的投資績效不如預期有關。股東嘛,總是追求最大利益,誰能讓公司股價上揚,誰就能穩坐董座,若說奪權就太情緒化了。”
他抬起下巴,直視張喜仁,目光炯炯,毫不示弱。“張先生對我沒信心,但我對新產品的未來絕對看好,現在是過渡時期,大家該給我一段時間證明,而非全然以帳面數字做決策,目光如此短淺豈有競爭力可言!”
“懷君,這話太超過了。年輕人要有雅量承認錯誤。如果兩個月後,凌群的董監席次失守,股東關系不良絕對是你背後最大的致命傷,你不可不慎!”張喜仁態度轉為嚴厲,世交長輩的慈藹消失。
“凌群是我父親一手創設的事業,我不會輕易拱手讓人。偉利想趁人之危入主凌群,算盤打得太精,沒那麼簡單。”口吻仍強硬,微笑繼續掛在臉上。
“凌群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事業,就算你父親在世,也不能違反規定,漠視股東權益。”煙斗當空一揮,別開目光。張喜仁不是不知道,景懷君背負太多外界評價,職掌公司三年,公司盛極而衰,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但若任憑他三思孤行,損失最巨的將是他們這些大股東。
“我明白了。”不必細問,股東們排除他所召開的會議結論昭然成形,他恐怕失去了半數奧援,一旦證實了這一點,懸宕的心沉澱了,該專心放手—搏了。“那麼,就各自努力吧!”
氣氛已然降至冰點。他向張喜仁頷首後,挺直背脊走出會議室,往辦公室邁進。半途中,李秘如一顆球般無聲無息飄過來,遞給他一張卡片,他淡淡—掃,眉心高攏。
嗨!回來這個城市,思念紐約那場寂靜的雪嗎?我想是不會的,沒有任何人圍繞的你,你的微笑恐怕更吝于送出了,因為沒有必要啊!沒有必要的事,你是絕對不做的。在那棟灰藍色的屋子里,你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但,你其實並不想要這樣的自己,因為獨處的你,並不真的快樂。努力證明你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已經成了大部份的你,休假,只會讓你無趣的生命更漫長。
最後一個“長”字,右側一撇尾端特別的勾勒,像是忍不住的諷笑,整篇字跡比上次飛揚有力,他幾乎可以听到寫者的開懷笑聲了。
才不過隔了一個星朝吧?卡片又來了!
“景先生,您上次吩咐得讓您過目——”
“我記得。”不僅是毫不保留的譏誚,還有仿似對他私人生活的某種了解,已滲透了他可容忍的界線。
“花店老板說,盆花在店里做好後逐一運送,並沒有過陌生人的手;送貨司機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花店做我們公司生意很久了,不會故意犯這種錯誤。”李秘十分小心地解釋初步調查的結果。不解的是,卡片其實可以直接丟棄,何必費神過目?以景懷君既言既行的行事作風,不滿意的大有人在,若私下的小動作都得理會,偌大的公司可以不必運作了。
“有誰知道我到紐約去了?”
“一些老干部。”李秘答,“不過都是景老先生提拔的,可能性不大。”
他點點頭。“靜觀其變吧!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景先生……”跨進那道門前,李秘面有難色地叫住他,兩只肥掌互搓了半天。
“李秘,你跟我這麼久了,知道我的習慣,吞吞吐吐是做什麼!”他快快不樂地責備。
“是方小姐,”探頭看了一眼四周,確定隔牆無耳,才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嗓音報告,“她寫了封電郵來,她堅決要求……”真難啟齒啊!
“要賣房子?不必再談。”微微加重語氣,並非動怒,而是感到女人真麻煩,層出不窮的麻煩。
“不是房子,是——她要求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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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李秘對方菲的了解不會比景先生多多少。三年多以前,景先生的身分證上莫名多了一個默默無聞的配偶名,他就被賦予一個不能公開的任務——負責和方菲見面以及解決她生活上的大小瑣事。對外,一般人多半都知道景先生有一個客居國外的低調妻子;對內,景先生從不談論私事。
他可不是那麼熱衷這項差事,無論他做得多麼細心妥善,一對上那雙森幽大眼,就渾身不對勁,一顆久經俗事的心莫名的愧疚起來,之後總有好幾天看冷淡妻子的景先生不順眼。方菲的待遇連情婦都談不上,據他所知,景先生三年來未見過他名義上的妻子,這和逃避扯不上關系,景先生根本是連想也沒想過這回事。妙的是,方菲乖巧知趣,從不做多余要求,彼此仿佛是稱職的合伙人,以約定的模式相安無事了三年。李秘閑來無事時,曾天馬行空的猜測過,這對夫妻的結合會不會和某種不可告人的利益輸送有關?直到最近,方菲的求見次數才多了起來,而且,一次比一次具爆炸性,他才確定自己多心了,方菲根本是個仰人鼻息的小媳婦。
不過姜是老的辣,景先生完全不被恫嚇,差遣他代表談這件事。有時候想想,他這個手下被同事感覺“娘”不是沒道理的,一天到晚像個女乃媽似的照管人家的家務事,怎麼雄風得起來?
“這個,這個……方小姐,有話好好說,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就扯到離婚這檔子事,雖然……雖然您和景先生算不上甜甜蜜蜜,但起碼,這幾年他都有盡到照顧您的責任,對吧?”這番話挺昧良心的,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當演戲也要演完。
在會議室久候的方菲回過頭,穿件白色薄毛衣的身形仍顯得縴瘦,牛仔褲緊裹的雙腿一眼即知只能穿上最小的尺寸,她拉開活動椅,把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取出放在會議桌上,快速敲下幾行字,再請他過目。
“李秘,你棄錯了,我們連一夜也稱不上!”
“……這個嘛……”這就不是他管得著的地方了。
“我並不需要他照顧,我有工作。”很確切的表態。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但做丈夫的照顧妻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對吧?”
方菲無奈地看住他,繼續輸入,“我們形同陌生人,離婚也只是形式,對景先生並無影響。”
“這就難說了,照顧您是他的承諾,沒有強大的理由,景先生不會答應的。”他私下了解,有個形式上的婚姻,在社交場合替景先生擋去不少麻煩。景先生性向並不特殊,純粹是對你進我退的愛情游戲毫無興趣,一旦有人存心試探,婚姻是最佳擋箭牌。
“承諾需要雙方的認同,可惜我並不認同。李秘,我再強調一次,我要離婚,請勿再說服我。”她堅定地注視他。
“方小姐,恕我冒昧問您,您是否另有喜歡的人了?”女人多半為了愛情結婚,也為了愛情離婚。
她做出受不了的昏倒狀。“我運氣沒這麼好。”她指指自己的喉嚨。
他忽然感到失言,急忙轉個話鋒,“我們開門見山吧!您到底想要什麼?”
她半垂長睫,猶豫了幾秒,毅然寫上,“我要瞻養費。”
他呆住。搞了半天,她是換個方法搞錢啊!她對基金會可真是鞠躬盡瘁啊!那位童女士到底在她身上施了什麼法術了?
他尷尬地清清喉嚨道︰“方小姐,只要景先生不同意,又沒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法律上是離不了婚的。”
她瞠目而視,顯然沒想過有此一條。低下頭,撫額沉思良久,再抬起頭,大眼晶亮,笑著按鍵,“如果是因為景先生單方面的過失呢?就有可能成立了吧?”
“道理是這樣沒錯。”聳聳肩,他可想不出景先生有何過失可言,這兩人根本沒有正面交集過啊!
她快速輸入四個粗體大字,“我要告他!”
底下那張搖搖欲墜的可憐椅子差點把他往後翻倒,幸好他快手住桌緣。“告……他?方小姐,您沒問題吧?他待您不薄啊!”
她不為所動,盯著螢幕輸入理由,“我要告他結婚以來,從沒履行過一天同居義務。請您轉告他,盡快派律師過來,有頭有臉的景先生不會希望上法院吧?”
她將電腦收拾進背包,背在肩上後,對呆滯的李秘揮揮手,打開會議室的門,走進長廊中。
如她預料,夜色已濃。景懷君行事的確謹慎,約在公司人去樓空之後的傍晚見面,無論如何,還是擔心自己名義上的妻子身患啞疾的事實曝光吧?畢竟上不了台面啊!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對被棄置角落的婚姻一向抱持听天由命的態度,在這一瞬間,隱約在瓦解。她看著窗玻璃中的自己,撫著圍巾下的喉嚨。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場病,她還會被置放在這個被視若無物的婚姻中嗎?她是否能像其它女生,對心怡的對象索求愛情,或是歡歡喜喜地接受別人的示愛?
如果?所有的如果都不會成立了!
她挺起胸,在盡頭處驟然右轉,來不及看清前路,前額結實地遭遇不明物撞擊,一陣暈眩,在空中盲抓的手被穩穩攫住。“你走路都是這麼莽撞的嗎?”有人喝罵她,她撞到的是肉牆?為何這樣疼?
待金星消失,她昂起皺成一團的臉,想以唇語致歉,發現對方還不放手,她倒退兩步,手腕在對方的牢牢掌握中,掙月兌不掉。
“是你?”是听過的沉厚嗓音。“沒錯吧?你前陣子到過紐約嗎?克里夫小鎮,听過吧?搶劫案里差點害我被子彈射中的,那個女生就是你吧?”
她定定看著上方那張咄咄逼人的臉,有口難言,竟是景懷君!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清楚地審視她吧?
“方小姐,方小姐,先別走,有話好說……”李秘搖擺著驚人的臀圍追上來,見到前方姿勢有異的一對男女,月兌口而出,“咦?你們決定親自談嗎?”
景懷君霎時恍悟,反射性松開手。她一得到自由,立即沖出公司大門,擠進正巧開啟的電梯門內,再回首。那兩道驚異的眼神直到門合上,都沒有移開過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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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鐘,閱讀室里,僅剩一名三十多歲的女人抱著一名稚齡女童在閱讀繪本,孩子跟著大人一字一句仿讀著,咬字十分清晰,女人滿意地微笑,不時親親孩子。閱讀室木門輕輕被推開,方菲吃力地抬了一落童進來,放在新櫃上。
“方菲,剛從出版社過來?”童絹打聲招呼,喜形于色。
『有一些不錯的新出來了,我買了幾本,順便拿過來。』她用手語說著。『小艾好嗎?今天穿得真漂亮。』
童緝輕笑,帶點落漠。“今天她生日,待會帶她去吃飯。”
她咧嘴笑,『太棒了,長一歲了!你上次不提醒我,我忘了買生日禮物了。』
童絹搖頭。“小艾能說話就是上天給的最好生日禮物。”
『你說的對!』她伸出拇指贊同,憐愛地將孩子抱起來,吻得孩子咯咯笑。
孩子發際覆蓋的耳朵里,裝著人工電子耳,一根黑色細線連著腰後的小小方盒子,隨著電流振動,擴大了孩子的微弱殘余听力,讓她清楚接收外界的聲音,得以牙牙學語,和一般健康孩童無異。
和上帝的恩賜一樣的慈悲發明!外界許多人不明白,基金會創始人因為親女兒的不幸殘疾得到了特殊方法的解救,發願投注了大量心力和金錢造福了同樣困境的孩童,但個人力量畢竟有限。方菲因自身的疾苦感同身受,總是在可能的範圍內幫基金會籌措更多資源,否則依她的習性,她絕少上門求助景先生。
“今晚一道吃飯吧!”童絹期待地看著她。
她頓了一下,歉疚地放下孩子。『相信我,我真的很想很想去,可是今晚有個朋友要到家里來,走不開,對不起啊!』她懊惱地想,早知不該答應今天見面的。
“不要緊,你去吧!她外婆也會來。”眯起的眼里有水光。方菲心念一動,鼓勵地擁抱童絹一下。
『要勇敢,如果離開李家會讓你和小艾更幸福,我一定支持你,別怕!』她握緊拳頭。
童絹感激地笑,忽然用起手語,這是她們避免孩子听見時的溝通語言。『我明白,謝謝你。李維新都和外面的女朋友出雙入對了,留在李家沒有意義,我擔心的是小艾的監護權,他有的是辦法。”
她發出無聲的惋息。童絹握握她的手,“快去吧!別遲到啦!”
瞥了一眼表面,她跳了起來,連忙向童絹母女道別,帶上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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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肉類冷凍櫃前站了有十分鐘,拿不定主意挑哪一塊部位。很久沒有料理肉排了,生疏的手藝肯定做不出高級好菜來。
躊躇了一番,指尖捏弄新鮮的豬肋排和牛肉,依舊下不定決心,念頭陡地一轉——沒道理,她為什麼要為這個既不期待亦不愉悅的晚餐改變飲食習慣?如果來客吃得不痛快,以後就不會再上門了,不上門,這不正中她的下懷?
越想越順理成章,她掉頭走到蔬果區,熟稔快速地抓了幾把愛吃的菜種,堆滿了提籃;經過海鮮區,停步,猶豫了兩秒,拎起一塊鮭魚切片丟進籃子里。來者是客,第一頓飯不必太過火。
回到家,因為沒有任何掛礙,動作就越輕松自如,晚飯做得特別順利,不到一小時,熱騰騰的三菜一湯相繼上桌。她愉悅地嗅聞米飯香,添了滿滿兩碗飯,分別放在餐桌的左右兩端,擺上筷子。看看時間,七點過十分,有人遲到了!
她坐了下來,揉揉饑腸轆轆的肚子,為遠方的人默禱—下,內心喊了一聲︰“開動!”
舉起筷子,一點也不羞愧地扒了一口飯。太滿足了!餓到一種程度才能體會飯菜原始的美味和可貴。
正要進攻前方的香菜燴豆腐,電鈴響了,一長一短,節制地停住。
她靜坐一會,起身走到門前,握住門把,霍地拉開,定楮看著門外一臉不豫的臉龐。景懷君不等她邀請,逕自走進屋內。
他佇立在客廳中央,環顧四面,十分詫異。簡單潔淨的普通老舊公寓,該有的都有,不需要的一項也沒有,換言之,他預期會看到的女性化綴飾一點都沒有。窗簾就簡單一塊無紋無花的綠布垂掩著,立燈是大賣場的便宜貨,素白的牆上空白一片,座椅是一張兩人座南洋藤椅,暗黑的木地板上到處散放了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粉彩畫,繽紛溫暖的顏色,反而成了單調背景唯—的美麗妝點。
他微皺眉心,很快地瞥了她一眼。“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準時收到了?”
微點頭。
“在用度上請調整一下,如果你堅持要住在這里,好好把屋子整修一下,如果要大肆裝潢,告訴李秘一聲,他會做好安排,不必客氣。”她到底在過什麼樣的生活?他提供的生活費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她拿起一塊迷你小白板,寫上回答——“謝了。這里不算貧民窟,我只有一個人,用不到太多東西,每天都忙著畫畫,沒時間看家里有多漂亮。這里離基金會近,買東西久方便,我覺得很好。”
他快速閱過,忍耐地閉了閉眼,不欲和她爭辯,走到餐桌一側坐了下來,掃視了一遍面前的菜色,眉頭皺得更緊。
糙米飯、香菜燴豆腐、什錦炒菇、汆燙芥蘭菜、豆苗蛋花湯,僅有的葷菜是蒸鮭魚,她這算是招待他?她手里那雙筷子尖端沾黏的飯粒顯示,她甚至已自行開動了,她完全沒有等他的意思。
想了想,他提議道︰“下次到我住處吃飯吧!家里廚子的手藝還不錯,你不必費心準備了。”
她跟著落坐,擦掉白板上的字,笑著寫道︰“對不起啊,景先生,我只能吃這樣的菜飯,別的都不適合,要委屈您了!”
他變了面色,仍鎮定地回答︰“你想吃的廚子都能做。”
她不再搭話,舉筷自顧自吃起來,頗有各自請便的意思。
他看著她毫不顧忌地爽快進食,不禁起疑,這就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父親堅持要他完成的婚姻?她和三年前判若兩人啊!結婚登記那一天,雖然只有驚鴻一瞥,印象中,淡妝著洋裝的她稱得上嬌俏,也較豐潤,不似現在縴瘦蒼白,沉默不語的她看似柔弱依人;此刻舉措卻似粗魯的小男生,言語也不思修飾,她這是故意惹惱他?結婚前她就該有共識他們不會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了不是嗎?求仁得仁,他算不上虧待她啊!
像不打算和他交談,她視線只定著在菜飯里,他勉為其難夾了一門炒菇放進口中,含糊嚼了一下,詫異地發現滋味並不壞,仔細再吃一口,爽淡不膩,還存有食材原有的鮮甜。試了幾道菜,水準都很整齊,油添得很少,靠天然佐料提味,簡單中見真章;蒜蒸鮭魚甚至嘗得出加料的梨汁甜味,吃不出一絲腥味。他連吃了幾口填月復,眼角不經意掃過她的表情,她唇畔隱隱泛笑。
“不覺得淡了點嗎?”掩飾什麼似地,他冷評了一句。
她立刻放下筷子,轉身走進廚房,三秒後出現,“砰”一聲在他前方擺了一瓶小鹽罐,做了個“請用”的手勢,回座繼續吃自己的飯。
太陽穴抽動一下,緩了緩情緒,他轉移話題,“你到克里夫鎮做什麼?”
她抬眼,一臉訝然不解。這三年,他把她漠視得十分徹底啊!她對他的意義,就和公司組織里,薪水照領卻從未有幸和老板正面交鋒的低階員工差不多吧。
她抄起筆寫道︰“我弟弟方宇就住在小鎮附近不遠的大學城,他快拿到學位了,您忘了?”她特地遠道去和一年沒見面的手足相聚幾天,就遇上了劫匪事件。
對于她姊弟倆的私事,他的確毫無所悉,多年前一直由景父負責打點,待景父撒手西歸,他只管按時匯款,並不打算多接觸了解。
“那一天——結果還好吧?”他猶豫了幾秒,還是問了。劫案當時不知她說話有困難,態度欠佳了點,可任誰也想不到,在天涯海角的一方會踫見和自己有關的人。
她聳聳肩,似笑非笑寫道︰“托您的福,我在警局坐了—晚上,到機場的巴士也跑了,還勞駕我弟弟趕來向警官做證,我只是倒霉的過路人,不足探風的同伙劫犯,也不是順手牽羊的小賊。”
兩人各懷心思對視半天,他終于調開目光,沉默地用餐,直到用畢,自行倒了杯茶喝,才別有意味地重啟話端︰“一佰萬已準時匯到,你該滿意了!”
她拿起白板,寫了“謝謝”兩個大字,底下添上斗大的三個驚嘆號,在他面前展示兩秒,放到一邊,拿起湯杓舀湯。
他直望她,她氣定神閑地喝著湯,像對著空氣一樣自得,他胸口一把慍火微燒,暗付了一會,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一旁,月兌下外套,松開領帶,往右側通向內室的短廊走去。
她吃了驚,放下湯碗追進去。不過是兩房兩廳的簡單格局,很容易找到了臥房,他不花時間打量,外套隨意甩在床上,領帶也輕松除下,丟在外套之上,正解開喉下的襯衫鈕扣,她用力按住他手腕,雙眼發出強烈的質問。
他揚起一邊嘴角,故作不解狀,“你不是想告我沒有履行過同居義務?為了避免你沒事拿這把柄要脅我,我看還是切實執行算了,否則,未來不知還有多少個一佰萬等著我付。”
沒料到他會出這一招,她氣急敗壞瞅著他,一時半刻又不能反駁,只好拉著他的手,使勁將他拉出臥房,回到客廳,趕緊拿起白板寫下,“偶爾見個面、吃個飯,就算是履行了,不必太拘泥條文上的意義,這樣你也好過對吧?”
“這是你自己的定義,可沒經過我的同意。我從不簽含含糊糊的合約,一旦簽下,就該確實執行,過去是我疏忽了,現在補償不晚。記住,我絕不會和家人上法院打官司,讓外人看笑話。至于我好過不好過,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不是沒當過兵、睡過泥地,你這里可好多了。”
這是真心話嗎?那倒未必,他不過是想看她姿態柔軟低下,起碼表現出由衷的謝意。他最忌諱的事就是任人宰割,職場相同,私下亦然,只要她循規蹈炬,承諾別再做出非份要求,此事就一筆勾銷,各自回到原點,互不干擾。
她直勾勾凝視他,眨也不眨,仿佛這樣看可以看進他心底。對峙了一會,他表情如一,她臉上原來的緊繃線條卻軟化了,放棄了堅持。
擦淨白板,她緩慢動筆,“如果你認為這麼做比較正確,我不會干涉你。房間小,床墊不符合人體工學,枕頭不是健康枕,不怕第二天腰酸背痛就請用!”
他著實楞住,不明白為何錯估了她。她走回餐桌旁,慢條斯理收拾碗筷,一臉平靜,不一會兒,廚房傳來洗滌的聲音,和碗盤輕巧的擦踫聲。她果真把他晾在一旁,不再進行討論了?他預期她該有的反應居然沒出現,如果出爾反爾一走了之,反而像是他在鬧意氣,這個女人——
他咬咬牙,毅然走向臥房。
一個鐘頭後——
她躡手躡腳走進來,往床上一瞄——這個男人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她悄悄坐在床畔的單人椅上,一手托著腮,靜靜在暈黃的夜燈下俯看他。
他和衣而眠,一半臉龐埋在陰影里,規律的鼻息聲顯示他極為入眠,原本嚴肅的輪廓變得柔和許多。這就是她外公替她找的可靠男人?
她好奇地靠近一些,他身上的清冽氣息立即鑽進她鼻腔,這感覺好像太親密了,她吃驚地退後,又不禁莞爾。這男人,還真以為她是嚇大的,那張目不斜視的面龐,不時透出不耐煩的神色,和年少時一模一樣。三年前他對她沒興趣,三年後也不會心血來潮履行夫妻義務,這一點她胸有成竹得很。
她動作輕巧地從置物櫃中拿出一條薄被單,踮著腳尖離開房間,端坐在客廳的藤椅上,啜著熱茶,心思如被吹落的蒲公英,飄揚在時光的軌跡中,不由自主地往前回溯,回到那描繪不出一絲精彩的貧乏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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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時代的她見過景懷君許多次,不在社交場合,而是在外公的老宅子里。
當時她隨同離了婚的母親、幼小的弟弟,寄住在外公家。所謂寄住,就是母親總承諾她在外頭安頓好就會回來接他們;剛開始並無食言,隔一、兩個月母親就會回來探望姊弟倆一次,後來時間拉長,三個月、半年,最後一次看到母親,她和弟弟都長高了許多,面前站著輕喚他們的貌美女人也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疏離。而幾乎不例外的,母親回來的結局就是與外公激烈的爭吵,和絕決的不歡而散。
“你欠我的,你不該逼我嫁他!”母親總會在爭吵中帶上那麼一句,然後是一陣可怕的寂靜,最後是摔門而去的高跟鞋喀喀聲。
從十歲那年起,她沒再見過母親。想念嗎?說不上來,母親的印象總是與不快樂連結在一起,求生本能使姊弟倆越來越沉默、越來越乖巧,自動自發照顧自己,仿佛不這麼做就大有被驅逐出境的可能,事實上,老宅子里根本沒人在意他們,所有的生活起居都有個老幫佣負責照管,姊弟倆要求又少,煩不上其它忙著在外奔波的大人。
就在那段期間,景懷君時常和正值壯年的景父上門造訪,年少時朝的景懷君樣貌身形已有現在的雛形,但眉宇有股躍動的忿懣,和無盡的不耐煩,一見即知和大人上一趟方家門對他而言有多麼地心不甘情不願。
他們三人總在前廊下面對庭院坐著談話,景懷君一坐下,永遠一副少年老成模樣拿份報紙默不應聲;景父恆常眉心深鎖;外公不是一臉凝重,就是無限憾恨的長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談什麼,連幫佣都離得遠遠的,深怕外公板臉喝叱,只有一次,為了撿一顆不小心彈落在他們桌底下的羽毛球,她從另一個角落匍匐前進,手臂伸進桌下球,小心翼翼不驚動大人,她听見景父低聲道︰“只要她肯回來,我願意如期舉行婚禮。”外公喟然︰“恆毅,我對不起你,你另擇良配吧,別再等了!”
手縮回來時,還是踫到了某人的皮鞋鞋尖,上方報紙移開,一雙少年憤怒的眼楮俯看她,她急忙縮頭逃竄,不敢再靠近那里。
慢慢地,從宅子里的耳語得知,景恆毅和外公的大女兒,也就是她的大姨,是青梅竹馬的戀人。景恆毅家境清寒,但年輕有為,苦讀出身的他在一家電子廠擔任工程師,外公並不樂意女兒跟著家計繁重的景恆毅過不確定的日子,作主將大姨嫁給另一個富商之子,不出兩年,大姨逃家了,逃到了國外,刻意斷了一切音訊,不再出現。景恆毅多年來差人找尋,卻無功而返,有人說,大姨逃家是因為不堪家暴;有人說,她根本是和富商之子的生意對象私奔了;更有人說,她恨死外公,就算老死在外也不會回家。景恆毅沒有放棄過,直到那一年,有人在馬來西亞見到了她,他尋跡而至,本以為苦盡笆來,沒想到人事全非,她改嫁了,再一次令他鍛羽而歸。
景恆毅造訪的次數變少了,也不將景懷君帶在身邊了,但每次來都會和藹地慰問她幾句,送姊弟倆一些實用的小禮。他始終不曾間斷和外公的連系,後來她才知曉,外公因為愧意,大筆投資了景恆毅創業的第一家半導體廠,不出五年,竟發展得有聲有色,在業界佔了一席之地,昔日的窮小子從此改頭換面,成為實業家;而外公這一廂,卻自此江河日下,樹倒猢縣散。
深念舊情的景恆毅不停的挹注資金,遠超過當年受到的資助,始終挽救不了沉痾已重的方家家業。沒多久,心力交瘁的外公撒手不管,讓子女另立門戶去了。
沒有父母庇蔭的方菲姊弟,首先感到了世態炎涼,但過去一向也沒有被呵護備至,所以不需太多掙扎,很快能半工半讀地養活自己,適應了拋頭露面的生活。
他們和一般家境的年輕人一樣,沒有經濟的優勢,只有靠雙手和腦袋,倒也甘之如飴。年輕,總令人感到未來有無限可能性。
可能性的夢想懷抱到大三那年戛然而止,一次感冒後,喉嚨的異物感長期不消,從慢性咳嗽、呼吸不順,嗓聲沙嘎到喑啞,拖延了半年,她終于警覺到了不對,自行到醫院切片檢查,證實罹患了惡性腫瘤。
她足不出戶了兩天,很快振作,決定親自告訴外公,她生病了,一個不該好發在健康女孩身上的惡性病。
外公十分鎮定,陪著她度過難捱的手術期。幸好病灶尚未擴散,算是成功切除,但,好似不留個後遺癥不足以證明造化弄人,她的聲音徹底失去了。
晴天霹靂嗎?也還好,至少還活著看見親人。她努力適應沒有甜美聲音的生活,大學畢業後,找一份不大需要聲音的工作,差不多快接受自己身負殘疾這項事實後,緊接著,外公無預警病倒。
備受打擊嗎?其實不然,所謂債多不愁,欠一佰萬和欠一佰一十萬的感覺不會相差太多了,只是外公其余的子女已是自身難保,任誰也沒有多余心力照顧老人,責任自然就落在曾經吃了多年閑飯的她身上。也就在那個階段,她養成了人前微笑人後發呆的習慣,不輕易把情緒泄露,在外公面前,她比正常人表現得還開朗健康。老人在活著的最後階段,為她安排了一件事,就是她的婚姻。
“我和你景叔叔說好了,和懷君結婚吧!讓景家明正言順的照顧你。”
如果不是口齒清晰、眼神矍鑠,她會以為老人病得神智不清了。
“我不需要別人,我有工作,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她用簽字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大大的黑字,讓老花眼的外公看清楚,底下附加一個搞笑人臉。
“小菲,你弟弟需要。”
這句話讓她頓時呆默。她優秀的弟弟剛申請到了美國東岸一所名校研究所,沒有爭取到獎學金名額,正愁學費不知從何而來,已打算放棄出國的計劃,沒想到外公心頭一直記掛這件事。
“外公,人家沒事為何要和我結婚?”她啼笑皆非,這不是一廂情願嗎?
盡避她把這提議當作老人的夢囈,還是稍稍回想了一下景懷君這個人。成年後,她甚至只在商業雜志上見過他的尊容,一個道貌岸然的企業家第二代。“他都三十幾了,會讓做父母的安排他的婚事嗎?”何況今非昔比,別說她身家不如人,她甚至沒有正常的溝通能力。老人家太天真了,以為還身在呼風喚雨的過去。
“懷君其實不是景叔叔的親兒子,是他佷子,景叔叔沒結婚,他的兄長把麼兒過繼給他。懷君是他一手培養大的,對他很尊重,你不用擔心。”外公疲倦地把眼皮合上。“我這一生,替子孫做的最後一個安排就是這件事了。我當年看低了景恆毅,害了自己的女兒,我能為你們姊弟倆做的不多,這一次,希望能彌補一些。別說我只疼你弟弟,我最擔心的是你,與其找個等而下之的對象受人欺侮,不如嫁進一個可以信賴又能照顧你的人家。你身體不好,沒有本錢操勞,你如果逞強,將來你弟弟有事找誰商量?”
這些話說得真切又條理分明,證明老人的腦袋還未淪陷病魔掌中,務實的她卻沒辦法當真。試想,缺了一條腿的人還會渴望自己能上台跳芭蕾舞嗎?
第二天早已渾忘腦後,老人也只字不再提,漸漸陷入昏迷狀態,半個月後,外公彌留那天,景恆毅出現了,在醫院里。
“你外公和你提過結婚的事?”
連續三天在病榻旁不眠不休的她不置可否,有氣無力地在紙上寫道︰“他精神不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您別介意。”
“他心里很清楚。你呢?有意見嗎?”
她錯愕極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景恆毅認真地看著她,嘆口氣道︰“你和雁青長得真像。”雁青是大姨的名字,他至今未忘懷半分?
“景叔叔,別為難景大哥,我可以過得很好,不能說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對吧?”兩個長輩認真起來,仿佛時光倒錯,回到五0年代,令人匪夷所思。
景恆毅看著她那手字,笑道︰“連字跡都像。”他憐惜地拍拍她的頭。“不為難,你是好孩子,懷君他懂的。方宇的事我都辦好了,以後在國外有人會照顧他,你不必擔心。還有,結婚後,你們還是可以保有原來的生活方式,一切都不必改變,懷君不會干擾你的。”久經商場,景恆毅再溫和都有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這是你外公的遺願,不必想太多,沒有人會傷害你。”她什麼都來不及問,景恆毅便匆匆走了,他只是來通知,不是和她商量。
呆坐在病房一晚,她把這件荒謬的主意仔細想了幾遍,外公說的不全然錯,她還能有什麼損失?她難道打從心底奢望未來會有愛情嗎?但只要現在點個頭,有人會因為她而受益良多。至于景懷君的想法,她無從了解也不想了解,做生意的人不做蝕本的事,她的考慮可能比他們還淺薄。
景懷君的確完全沒有干擾她,外公去世後一個月,他差了一名律師前來讓她在結婚證上簽字,像簽合同一樣;結婚登記那天倒是旋風般出現了五分鐘,對她頷個首,面無表情地淡掃她一眼,她甚至嚴重懷疑他連她的長相都沒看清,就完成了大部份男女都要大費周章才能完成的終身大事。
自那天起,她再也沒見過他,反而是景恆毅對她付出較多的關照,三不五時探望她。她逐漸了解,這樁婚姻建築在兩位長輩的相互補償和虧欠上,景恆毅補償過去未竟的愛情,和老人大方提攜之恩;老人則是補償對兩個女兒的虧欠,雙方借著方菲了結了他們的遺憾。
婚後半年,景恆毅在一次國外差旅途中心髒病發猝逝,之後,她和景家的關系全靠李秘為連系橋梁,她和景懷君,正式成為法律關系最親密的陌生人。
思路到此暫停,她靜听了一會。看來臥房里的男人今夜是不會離開了。
陌生人?就算是面對陌生人,你是不是該要有禮貌些?她在心里嘟囔著,抱著薄被,和衣蜷縮在藤椅上,閉上眼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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