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掠地棋情手  第一章
作者:伍玟
    向晚時分,烈日褪下灼人高溫與刺目強光,疲憊地掛在西方天空等待月娘交班。


    習習涼風自南方吹來,傍晚因而成了夏日最受人歡迎的時段。


    運動場上,有人揮汗專心獨跑、有人結伴談笑打球,偏斜的日照為人們拉出長長的影子,三三兩兩重疊在一起,乎生素下相識的人們,因此在地上找到些許微弱交集。


    PU跑道上,兩個小小的身影無視運動場辨定,一個騎著腳踏車,一個騎著三輪車,在磚紅色的彎道上“尬車”。


    “小麻雀,妳好慢喔!”暫居領先地位的車手比賽不忘“嗆聲”,回頭向後頭努力踩三輪車的競爭對手吐舌頭。“慢吞吞。再不跟上來我就不等妳了。”


    “我才沒有!”被喚作小麻雀的小女生氣呼呼、喘吁吁地大聲響應。


    “沒有什麼?”騎腳踏車的小男生頭也不回,迎風享受風馳電掣的快感。


    “人家才沒有慢吞吞!”不知道事實兩個字怎麼寫的小麻雀一邊扯開了喉嚨大聲回喊,一邊加快一雙小腳踩踏的速度,兩只小短腿飛快踩著踏板,想加把勁追上前面的小男生。


    “妳有!妳本來就慢吞吞!”小男孩回頭扮鬼臉。“小麻雀是慢吞吞、比烏龜還慢得慢吞吞!”車嘛,贏的那個總是比較有本錢囂張。


    “我沒有!”


    “妳有!”小男孩回頭估量兩人間的距離,停下車來,等小女孩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後,再開始踩動踏板。


    “沒有!”


    “有!”


    “沒有!”阿弈哥哥最討厭了!


    “有有有有有!”


    “沒有沒有沒……哇啊!”


    完蛋了!


    煞車聲緊隨著慘叫聲同時響起,阿弈跳下車,把腳踏車摔在一旁,十萬火急地跑到不慎摔車的小女孩旁邊。


    “小麻雀,妳怎麼了?”


    “嗚--”跌坐在跑道上的小女孩扁著小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好痛!”


    “哪里?哪里痛?”阿弈緊張地檢查小女孩的四肢。“比給阿弈哥哥看看。”


    “這里、這里,還有這里。”白白女敕女敕的小手指點向胳臂、雙腳和額頭。


    呼!好險,都沒有流血。阿弈松了一口氣。


    在小孩子單純的世界里,受傷等于流血。反推回來,沒流血,一切平安無恙。


    “好啦,沒有事了,小麻雀沒有流血。”阿弈拍拍小麻雀的頭。“好乖喔!”


    “可是人家好痛……”黑白分明的大眼噙著眼淚,不值錢但很教人頭痛的淚水隨時都有可能奪眶而出。


    “沒關系,阿弈哥哥幫你把痛痛趕跑。”阿弈模模小麻雀的額頭、胳臂和雙腳,呼口氣吹走手掌上的疼痛。“痛痛快點飛走!”


    小麻雀也有樣學樣,用力朝阿弈手掌吹口氣,口齒不清地說。“痛痛快點『灰』走!”


    “對!痛痛快點飛走,不要再回來找小麻雀!”


    “痛痛灰走!灰走!”小麻雀皺眉瞪眼地朝他手掌一吹再吹。她最怕痛了!


    “飛走了嗎?”阿弈收回被她口水噴濕的手掌,偷偷往褲子上抹干。


    “嗯。”小麻雀很用力地頷首,紅通通的小臉蛋很是嚴肅。


    “那我們再來玩好不好?我們來騎車子?”阿弈向小麻雀提議。


    小麻雀怯怯的搖頭,嘟著嘴唇拒絕他。“不要。”此時此刻,五歲幼童深深認為騎車等于跌倒,而跌倒的結果只有一個--痛。


    “那……阿弈哥哥騎車載妳好不好?”


    小麻雀還是搖頭,因為她听到“騎車”兩字,生怕待會兒又會舊事重演。


    “那妳想干什麼?”


    “我要……我要……”眼光向旁一瞥,小麻雀驚喜地發現運動場最熱門的運動器材--蕩秋千竟然空了一個位置。“我要『王』『蛋』秋千!”


    “什麼?”阿弈狐疑地皺起眉頭,什麼叫王蛋秋千?


    “那個啦!”


    順著小女孩的手指望過去。“喔!『玩』『蕩』秋千!”


    “對,王蛋秋千!”


    “好,”阿弈朝她露出缺了下門牙的笑容。以一般標準來說,正值換牙期而說話不漏風的八歲兒童顯得相當難能可貴。“我們去玩蕩秋千。”


    十分鐘後。


    站在秋千後面擔任推手的阿弈憂心仲仲地看著運動場上的大時鐘。“小麻雀,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玩得興高采烈的小女娃拒絕得很果斷。“不要。”


    “可是、可是已經快六點了耶!”他答應媽媽和小麻雀的爸爸,六點以前會回家的。


    “再『王』一下下就好,阿弈哥哥。”小麻雀轉頭哀求。


    阿弈板起了臉孔。“不行。”


    “再一下下嘛!阿弈哥哥!”坐在這邊,風一直吹,涼涼的好舒服……


    “說不行就不行!”要是太晚回去,他會被媽媽罵,而且明天就不能來運動場玩了!


    “再一下下嘛!”小麻雀雙手合十地拜托他,大眼楮里滿是企求的神色。


    “……不行。”這次阿弈的拒絕有點軟弱。


    “拜托啦,阿弈哥哥!”


    “……”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好吧。”


    “耶!”小麻雀高興地歡呼,站起來親了小男孩臉頰一下,興高采烈的坐回秋千。“阿弈哥哥最好了!”阿弈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看到小麻雀這麼開心,站在她後頭的阿弈臉上也堆滿了笑容。“只能玩一下下喔!”


    “好!”這個承諾和之前的拒絕一樣,很果斷。


    五分鐘後。


    “小麻雀,我們該回家了。”推手阿弈再次要求“乘客”下秋千。


    “不要。”小麻雀的拒絕依然如此直截了當。


    “不行。”阿弈皺起眉頭。“我們要回家了!”已經六點了,再不回家,他真的會被媽媽罵!


    “再王一下下嘛!”


    “妳剛剛已經玩過『一下下』了!”他伸手推推小麻雀。“下來!”


    “我不要!”小麻雀雙手緊捉秋千兩旁的繩索,擺明了和他唱反調。“人家還要『王』!”


    阿弈被她惹毛了,聲音大了起來。“妳怎麼可以這樣!”不守信用!


    小麻雀的聲音也很響︰“我不要回家!”圓圓的眼楮睜得大大的,死瞪著此刻正雙手插腰站在她面前“世界上最好的阿弈哥哥”。


    “妳剛剛明明說好玩一下下的!”


    “人家又沒有說一下下是多久!”


    “一下下就是一下下啊!”阿弈耐著性子和她對峙。“妳已經玩很久了!”


    “我不管!”她就是要繼續玩!


    小麻雀任性地一甩頭,長辮子跟著“啪”地一聲打上她的臉頰。嗚……好痛!


    活該!阿弈冷冷的看著她。“回家。”


    五歲小麻雀扁著嘴、紅著眼眶。“不要!”


    火大的阿弈伸手想把小麻雀給硬拉下來。“下來!”


    “不要!”小麻雀死抓著秋千下放,小小的臉蛋因用力而皺成一團。“我不要不『企』!我還要王蛋秋啊啊啊啊--”


    喔!吵死了!阿弈趕忙放開抓住她的雙手,伸手掩住差點被魔音震破的耳膜。


    “不要再叫了啦!”


    “人家還要再王蛋秋千!”


    是“玩”“蕩”秋千!笨蛋!“不準!苞妳說要回家就是要回家了!”他再次伸手拉她,小麻雀的跌坐在地面上,雙腳卻死抵著不讓阿弈拖她回家。


    “我不要!”小麻雀死抱著秋千架的鐵竿子不放。


    “回家!”阿弈緊抱著她的腰,要把她拖離秋千架。


    “不要!阿弈哥哥最壞了!每次都欺負我!”


    “什麼?”敢說他壞?他哪有欺負她!阿弈的火氣瞬間飆高到九重天。“妳給我回家!”


    “不要!”


    “回家!”


    ……再五分鐘後。


    “回、回家……”氣力用盡的阿弈坐在地上,邊喘氣邊下命令。


    “我……我不要……”氣喘如牛的小麻雀依然“堅守崗位”,即使已經累到跪坐在地上,還是不肯放手。


    兩個同樣固執的小家伙分別盤據在秋千架兩側,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對方。


    已經順過氣的阿弈瞪著小麻雀。“真的不回去?”


    “不回企。”小麻雀睜著晶亮的雙眼回答他。


    “好,”阿弈站起身來,拍拍準備走人。“不回企就不回企,我自己回去……”他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妳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里玩好了。”


    哼!小麻雀生氣地撇過頭,笨手笨腳地爬上秋千。自己王就自己王!阿弈哥哥最討厭了!每次都欺負她!討厭討厭!在這個世界上,她最討厭阿弈哥哥了!


    小麻雀氣呼呼的坐在秋千上,對著阿弈的背影扮鬼臉。


    阿弈愈走愈遠、愈走愈遠,他的背影也愈來愈小、愈來愈小……


    啊?阿弈哥哥……他、他怎麼沒有停下來?阿弈哥哥怎麼沒有停下來等她?


    “阿弈哥哥!”遠處傳來小麻雀漸漸接近的叫喚,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嘿……果然,他就知道這招有效!


    走在前面的阿弈趕忙抿住向上揚的嘴角,牽起腳踏車。


    下一刻,軟軟甜甜的童音伴著一雙小手,一並攀上他的腰際。“阿弈哥哥,等我!”


    “不要。”阿弈自顧自地牽著腳踏車往運動場走。


    “等、等我一下下嘛!”小麻雀趕忙牽起自己的腳踏車,咚咚咚地朝他跑去。


    “我要回家了。”阿弈看也不看她一眼。


    “人家也要回家。”


    “妳不是要留在這邊嗎?”他睨了她一眼。


    “我……我現在要回家了。”她嘟著小嘴,尷尬到連耳朵都紅了。


    “妳不是要王蛋……玩蕩秋千嗎?”小男生姿態高得很。


    “……明天再來王。”


    “喔。”努力憋笑的舉動很成功,阿弈的表情冷冷淡淡的。


    阿弈哥哥生氣了!小麻雀趕忙賠罪。“明、明天阿弈哥哥陪我一起王好不好?”


    是“玩”!妳這只笨蛋小麻雀!阿弈倨傲地抬高下巴。“不好。我才不要和不守信用的人一起玩。”


    “拜托啦,阿弈哥哥!我們明天一起來王蛋秋千!”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


    “哼,不要就是不要。”


    “……”眼眶里迅速盈滿了淚水。


    見好半晌都沒有聲音傳來,阿弈低頭看著隔壁眼楮紅紅、頭低低的小女生,心一軟,放柔聲音哄她︰“好啦好啦,我明天陪妳來玩啦!”


    “……不要。”小麻雀咬著嘴唇,聲音悶悶的。


    “阿弈哥哥明天陪妳來蕩秋千啦。”阿弈看小女生還是沒有反應,趕忙再補上一句。“再陪妳騎車子,好不好?”


    “不要!”頭一甩,長辮子順勢貼上阿弈俊秀的臉蛋。


    可惡!“不要就不要!”阿弈也生氣了。“反正我馬上就要到日本去了!以後也不會再陪妳玩了!”


    什……什麼?到日本?


    小麻雀驚愕地停在原地,小腦袋里全是阿弈剛剛說的那句話,沒有能力維持自己的雙腳繼續行走。


    “喂!妳不要停在那里!”阿弈不耐煩地回頭朝她大喊。“听到沒有!快點走啦!我們要回家啦!”


    小麻雀根本沒听到他的叫喚。


    到日本?阿弈哥哥要到日本?和哥哥、爸爸,還有媽媽一樣,到日本?


    她咬著嘴唇,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成一片。“嗚……”


    “妳又怎麼了啦?”阿弈牽著腳踏車,皺眉向她走來。


    小麻雀抬頭看著阿弈,但平時看得熟悉的臉蛋,此刻在她模糊的淚眼里,顯得很不清晰……


    她抬手揉揉眼楮,想看清楚一點,可是眼淚一直掉。她一直擦眼淚一直擦眼淚,可是淚水仍下斷的滑落,而阿弈哥哥的臉孔怎麼也看不清……


    “小麻雀,”看她落淚,原本很酷的阿弈頓時慌了手腳。“妳、妳不要哭嘛!我明天一定來陪妳玩啦!我陪妳玩蕩秋千,不管妳要玩多久,我會陪妳啦!”他笨手笨腳地拿自己的衣服擦拭小麻雀流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妳不要哭啦!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嗚嗚嗚……”不安慰還好,阿弈這一說,小麻雀哭得更大聲了。“阿弈哥哥……你不要到日本啦!”他一定會和爸爸媽媽,哥哥一樣,一到日本就不回來了,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台灣……她不要一個人啦!“你不要到日本,留在台灣陪我好不好?”


    “可、可是……”阿弈傷腦筋地皺眉。不去不行啊!


    “好不好?阿弈哥哥?”


    “我……”他什麼都可以答應她,就是這項不行……


    “拜托啦!阿弈哥哥!”她小臉蛋脹得紅通通的,原本就黑白分明的眼楮因為淚水的關系顯得更為晶亮。“不要到日本,留下來陪我玩!”


    “小麻雀……”阿弈的表情很為難。“我們先回家……”


    “不管!我不管!”小麻雀一跌坐在地上。“我不管!你不可以到日本去!我不要--哇--”


    同樣的聲音再次響徹運動場,刺進阿弈毫無防備的雙耳。


    噢嗚!吵死了!他慢半拍地抬手遮住雙耳。她聲音有夠大聲的!


    阿弈爬近小麻雀身邊。“別、別哭了……”


    “嗚……”哭得臉紅脖子粗的小麻雀咬著嘴唇,一雙燦亮的淚眼可憐兮兮地瞅著他。


    呼……好險這次她很听他的話,沒有再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


    呃啊!穿腦魔音再次響起,阿弈摀著腦袋倒在地上。


    他的耳朵好痛……


    “你不要走、不要走啦!阿弈哥哥!拜托啦!”小麻雀爬進阿弈的胸膛里,兩只小手環在阿弈的頸子上,不用錢的淚水直往他肩窩里灌。“不--嗯呃!”小女生哭到打嗝,順便把眼淚和鼻涕抹在阿弈哥哥的衣服上。“不要走啦--”


    “……好啦好啦,”阿弈無奈地翻白眼。“我不走啦!我『明天』不到日本啦。”


    “真--嗯呃!真的?”


    “嗯,”他拍拍小女孩的背。“真的。”他明天真的不走。“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真--嗯呃!好!”


    哭聲漸歇,阿弈抱著小麻雀,讓她趴在他肩上抽抽噎噎了好一陣子,打算等她呼吸平穩後再慢慢走回家去。


    唉!回去肯定被媽媽罵死了……“小麻雀。”


    沒響應?再叫一次!


    “小麻雀?”他拍了拍趴在他肩頭的小女孩。怎麼還是沒聲沒息的?


    “小麻……”阿弈吃力地將小女生扶開他的身體。“小麻雀!”


    她……她居然給他睡著了?


    就這樣,哭累,睡著了?


    這下可好,他一個人要怎麼帶著一輛腳踏車、一輛三輪車,和一個睡著的小女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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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弈沒有食言,隔天,他果真陪著小麻雀在公園里玩蕩秋千。


    和往常一樣,他總是在小女孩的背後推著秋千,看著她兩條烏溜溜的辮子,隨著擺蕩的秋千畫出一樣的弧線;看著她的小臉漾著滿足的笑容,甜甜地對他說︰阿弈哥哥,我最喜歡你了︰看著小麻雀的背影愈飛愈高,像是要振翅飛向那總是蔚藍得近乎刺眼的夏日天空一樣。


    明天。後天。大後天。


    阿弈和小麻雀一起度過八月的每一個傍晚。


    誰也沒有提及不久後的別離,五歲的小麻雀不懂,而八歲的阿弈,不想。


    與故鄉告別前的那個八月,他總是站在小麻雀的背後,放任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遠,縮短,再拉遠。


    然後,在孫弈將滿九歲、樹葉也開始枯黃的暮秋時分,他背著小小的背包,在父母、老師,和小麻雀與她祖父的陪同下,出現在中正國際機場。


    “小弈……”孫媽媽心疼又不舍地撫著兒子的頭發,一晚未合上的雙眼,在即將別離的此刻,迅速充滿了淚水,卻強忍著不讓離愁決堤。孩子心里已經夠不安難過了,她又怎麼能將負面的情緒在小弈面前表現出來?


    這孩子已經承受太多期望和壓力了。為了學圍棋,小小年紀就一個人遠離家鄉,獨自到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她是極力反對的,但看著兒子年紀小小,對圍棋的天份卻高得不可思議,每位曾與小弈對弈過的成年棋士,都視兒子為上好的璞玉,小弈自己也對圍棋有很高的興趣和熱忱,她又怎麼能夠因為不願和孩子分離,無視孩子的夢想、扼殺他可能擁有的美好將來?日本和台北的距離說遠不遠,可這孩子一句日文都不會,雖然有溫老師照應,但……阿弈終究還是個小孩子啊!


    她蹲下來,和小孫弈平視。望著孩子漂亮清秀的臉蛋,和那雙堅定的眼神,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陣酸楚。“小弈,去日本要好好听溫老師的話喔!如果想爸爸媽媽,就打電話回來,知道嗎?”


    “嗯。”孫弈用力地點點頭,他送給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小臉顯得很是嚴肅。


    “媽媽,妳不要擔心,我在日本會乖乖的。”


    “好棒,媽媽愛你。”一滴淚水悄悄自眼眶逃月兌,行到臉頰處,已被故作堅強的母親給擒回掌中。


    “小弈,”孫爸爸也蹲下來,伸手攬住愛妻的肩膀,看著眼前與自己肖似的臉龐。“到溫老師家,要認真的學習,你已經是個大男生了,要自己學會照顧自己,不然爸爸媽媽在台灣會很擔心的。”


    “嗯。”面對爸爸的叮嚀,孫弈認真地點頭答應,並許下承諾︰“爸爸,我會很認真的。”


    時間緊迫,孫爸爸沒有太多的時間和兒子離情依依,他站起身來看著即將把小弈帶到日本的溫老師。“青雲,我兒子就交給你了。”這男人是他的畢生知己,也將是他兒子在日本的監護人。相交相知多年的默契,讓兩個男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語,短短的一句話,就足以傳達他為人父的心情。


    “我會的。”喚作青雲的男人這麼承諾。他望著此刻趴在他父親肩膀,死不肯回頭看他一眼的小麻雀。“我父親和小女兒,也請你多關照了。”


    才和父母話別的孫弈,此刻走到小麻雀前方,仰首望著被她爺爺高高抱起的小女生。“小麻雀……”


    “小麻雀,阿弈來找妳了,要跟妳說話。”溫爺爺推著趴在他肩頭上,不肯抬頭的小孫女。他的小孫女整天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幼兒園老師覺得她像只小麻雀一樣,便給她取了這個綽號,可今天,平常活潑到令人頭痛的小麻雀卻異常的安靜,想必是為了她爸爸難得回台灣一趟,才停留沒幾天又要飛到日本的事情鬧別扭。更糟的是,她爸爸居然還要帶小麻雀最要好的朋友--孫弈到日本去!


    溫爺爺嘆出一口長氣。緩緩彎下腰,把小孫女放到地面上,轉正她的身子,好讓要離開台灣的孫弈有機會和她說說話。


    “小麻雀……”孫弈怯怯地看著他的玩伴,不知該說些什麼。


    “哼。”一跺腳,小麻雀氣憤的轉過頭去,不想和這個“叛徒”說話。阿弈哥哥最討厭了!他明明跟她說好不到日本去的,現在他居然要跟爸爸一起到日本!不守信用的阿弈哥哥,她最討厭他了!


    “……我到日本以後,要很久很久才會再回來喔。”阿弈看著她的背影,緩緩吐出這麼一句。


    “哼。”她今天不想說話。


    “以後阿弈哥哥不能陪妳到公園、運動場玩了。”


    誰稀罕!不王就不王,還有其它小朋友會陪她王。她一輩子都不理他了啦!臭阿弈哥哥!


    她不理他。那……“小麻雀,再見嘍。”


    溫爺爺推著自家孫女。“快說話啊!”


    正在氣頭上的小麻雀不為所動,兩只手交疊在胸前,下巴更是故意抬高三十度。


    “沒關系,溫爺爺,”阿弈朝老人家露出有禮的笑容。“小麻雀不想和我說話就算了。我要上飛機了,溫爺爺再見。”


    “嗯……阿弈再見!”


    阿弈無奈地望了小麻雀一眼,那固執的小女孩還是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


    唉!她還在生氣,那就算了,反正他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和爸媽說了最後一次再見,小孫弈背上行李,跟著溫老師--小麻雀的爸爸,往候機樓走去,邊定,邊依依不舍的回頭看著父母。


    背對著他生悶氣的小麻雀,偷偷張開一只眼楮往旁邊覷望。咦?爸爸呢?阿弈哥哥呢?


    不期然地,她瞥見一大一小的身影朝玻璃門那端走去,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爸爸、阿弈哥哥……阿弈哥哥……他為什麼沒有回頭看她?他為什麼沒有停下腳步等她?他為什麼沒有看看她走到哪里,等她離他近了點以後,再開始往前走?


    ……我到日本以後,要很久很久才會再回來喔。


    ……以後阿弈哥哥不能陪妳到公園、運動場玩了。


    ……小麻雀,再見嘍。


    阿弈哥哥、阿弈哥哥……嗚……小麻雀張開嘴巴,想叫他等她,每次阿弈哥哥走得比她快的時候,他都會等她……這次,他也一定會等……


    “哇啊啊啊啊啊--”連小麻雀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言語在開口瞬間,全轉化成驚人的嚎啕。


    天啊!


    孫弈和溫青雲被突如其來的哭聲給嚇得心驚肉跳,顧不得登機在即,掉頭疾走回小麻雀身旁。


    “哇啊啊啊--阿、阿弈哥哥!”小麻雀撲向阿弈,兩手環抱住他,哭得抽抽噎噎的。


    一旁的溫青雲看得很不是滋味。小表,好歹我是妳爸耶!我才是妳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吧,居然抱他不抱我?


    孫弈覺得他現在很像被無尾熊抱住的尤加利樹。被小麻雀緊緊摟住的他,四肢動彈不得,只好拋給溫爺爺一個求助的眼神,溫爺爺會意的將小麻雀拉開。


    “嗚……不要走,不要走嘛!阿弈哥哥!人家以後會乖乖听話啦!”小麻雀揉著眼楮,邊哭邊對阿弈哥哥提出要求︰“阿弈哥哥,你不要去日本啦!留在台灣陪小麻雀好不--嗯呃--好?”


    “可是……”小阿弈愁眉不展。“可是……我已經和溫老師說好了,不能不去的。”


    “你、你不要管我爸爸啦!爸爸最壞了!小麻雀最討厭他了!”


    一旁被點到名的溫青雲尷尬地抬頭欣賞天花板。他的乖女兒怎麼可以在他徒弟面前破壞他為人師表的威望?


    “不行!”阿弈搖搖頭。“小麻雀,阿弈哥哥一定要到日本去。妳要乖乖的,阿弈哥哥下次回台灣才會陪妳玩蕩秋千。”


    “可、可是……”


    “小麻雀,阿弈哥哥要上飛機了,我上次已經跟妳說過,阿弈哥哥一定要到日本的,對不對?”他幫她抹掉臉上的淚水。“妳答應阿弈哥哥,不可以忘記我喔!好不好?”


    “……好。”


    “阿弈哥哥也不會忘記妳的,我會一直一直記得妳,這樣好不好?”


    小麻雀點點頭,掛在她長睫毛上的淚珠,像鑽石一樣晶亮。


    “那,等一下阿弈哥哥走了以後,妳不準哭喔!”


    “嗯。”


    “真的?”


    “真的。”小麻雀認真地允諾,她知道阿弈哥哥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


    “打勾勾?”阿弈伸出右手。


    “打勾勾。”小麻雀也伸出小手。兩人小指相勾,拇指對印,在離別的前一刻,允下永不相忘的承諾。


    “小麻雀,笑一個給阿弈哥哥看。”


    她笑得很丑,淚水鼻涕與微笑在童稚的臉上交錯,卻是孫弈在離開台灣後,珍藏最久的一幀回憶。


    “再見了,小麻雀。”他最後一次向她道別。


    “再見,阿弈哥哥。”倚在最愛她的阿公身旁,小麻雀睜著圓亮的雙眼,目送爸爸和阿弈出關。他們愈走愈遠、愈走愈遠,而童年一段兩小無猜的情誼,也隨著他們的腳步,畫下休止符。


    “嗚……”小麻雀扁著小嘴,紅著眼眶。


    “小麻雀,”溫爺爺見狀,趕緊蹲來提醒孫女。“妳剛剛有答應阿弈哥哥不哭的喔!”


    對!她剛剛有和阿弈哥哥打勾勾,不準哭、不準哭、不準……“哇啊啊啊啊啊響徹雲霄的暸亮哭聲,使得孫家與溫家一行人,再次成為機場的焦點。才走出關沒幾步的孫弈和溫爸爸,不約而同被刺耳的哭聲給震得腳步踉蹌。


    孫弈回頭瞥了小麻雀最後一眼。唉……每次都這樣,她答應他的事情,好象只是為了方便下一秒鐘反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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