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  第十章
作者:娃娃
    百吋的大屏幕上,畫面里先是浪花再是礁岩,鏡頭緩緩往上移,出現了個身著燕尾服的英挺男子。


    他下巴夾著小提琴側身拉弓,輕顰的眉宇散發著貴族氣質,浪花滔天,卻掩不住那從男子指間飛泄出的妙音,下一刻鏡頭再轉,在男子身後的浪花間,緩緩升起了個身著薄紗的少女,少女扎著細細發辮,頭戴一圈花冠,立體的五官像極了愛神維娜斯。


    女孩也是拉著小提琴的,雖然氣勢遠不若男子的磅礡,但她臉上嬌美的笑容和活蹦的音階,卻有著另一種韻味。


    這是一場雙人提琴協奏,相當完美的雙人協奏,樂音終了時,屏幕下方出現一排字──專輯名稱︰舞魅惑音。演出者︰夏天及夏綠蒂。


    看完音樂MV,“夢幻”PUB里一片掌聲,漢克老爹關上電視走過來,借著抹桌子的動作對寧靜比高了大拇指。


    “妳的男人,是最好的!”


    寧靜懶懶地將小臉趴在吧台上,響應了不太起勁的微笑。


    她當然知道她的男人有多好,卻滿懷遺憾的是,他身邊的女人不是她。


    天知道她有多麼嫉妒夏綠蒂可以輕松自在地站在夏天身旁,用微笑、用琴音與他溝通,那種默契,不需言語即能意傳。


    她呀她,還得再學多久才能達到那種境界呢?


    “在想妳的夏天?”


    一把男音打斷了她的自憐自艾,寧靜抬高眼,看見了inter,開心地跳下高腳椅。


    “嘿!inter,你上哪兒去了?怎麼那麼久都沒看見你?”


    inter夸張聳肩一笑,“活在快樂幸福中的人,怎麼可能看得見別人的傷?”


    “別亂說話!”她握起拳頭捶他,“我一直都很關心你的。”


    “關心我?”inter笑了笑,笑得有些挑釁,“有沒有關心到願意舍棄了夏天,一輩子都生活在冬天里?”


    她啐他一聲,“神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是嗎?”他抬起眼,笑容淡漠地覷了眼外頭的雪花片片,“好快,又是雪季了。”


    “來吧、來吧。”寧靜拉著他朝舞台方向走去,“來唱『冬季戀歌』,現在是你的季節,別再這麼陰陽怪氣的了。”


    “小家伙!”他拉止住她,笑得有些邪氣,“既然是我的季節,那麼是不是都該由著我?”


    “什麼意思?”寧靜不懂。


    inter反握住她的手,眼神閃著異樣光芒,“走,妳先陪我去一個地方,如果回得來,我就唱『冬季戀歌』給妳听。”


    下一刻,寧靜被拉扯著往外走,並哇啦哇啦地喊叫。


    “什麼叫做『如果回得來』?你別鬧了,夏天今天會從米蘭回來,待會兒就要到家了……”


    夏天回到家,燈沒開,迎接他的是個黑暗且冰冷的房子。


    外頭下著雪,屋里沒開暖氣,有多麼寒冷可想而知,但夏天的寒冷卻是由心口一陣陣漫出的,寧靜知道他要回來,不可能會不在家。


    他皺緊眉頭打了寧靜的手機,卻只得到了這樣的回音──對方目前收不到訊號。


    他立刻到“夢幻”PUB,問了漢克老爹,才知道寧靜約莫在是兩個小時前和那個叫做inter的家伙一塊離開的。


    PUB是個公開場合,來來去去人人習以為常,所以漢克老爹沒有那個男人的電話號碼很尋常。


    離開了PUB,夏天回到了那冷如冰窖的家,心底起顫,他望著窗外,想起了幾天前寧靜因為見到下雪,那種癲狂似了的反應。


    “雪?!這是雪?這真的是雪?哇塞!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看見雪耶!不是造雪機,也不是棉花糖,小天、小天,這真的是雪耶!”


    她瞪大了眼楮,不听他勸地連帽子、手套都不肯戴就沖進了雪地,甚至還用掌捧起雪,直接塞進嘴巴。


    “小靜!”夏天急沖出來,用長長的圍巾將她纏得像個木乃伊一樣。“妳這個樣子玩會生病的。”


    “生病也無所謂呀!”她笑咪咪地猶是翹首望著天,雙手高高向上承接天際落下的雪花,“小天,你看看,這雪都是從天上直接降下來的,好干淨、好純白、好溫暖……”


    她話還沒完,已經受不了的夏天,將她凍得冰冷的小臉往自己胸口貼靠,想將熱氣傳給她。


    “小靜,別的我承認,但雪會溫暖?妳一定是瘋了。”


    “我才沒瘋呢!”她在他懷中皺鼻一笑,“因為我知道不管雪有多冷,你一定會擔心我受寒,一定會緊緊地、死命地摟著我、保護我,一點點都不會讓我受凍受寒。”


    他一邊企圖搓熱她被凍紅了的小臉蛋,一邊神情無奈的看著她,“妳就是非得用各種方法來考驗我對妳的愛,是嗎?”


    “那當然!”寧靜笑得很是得意,“誰教你是我的夏天。”


    言猶在耳,寧靜的笑容還浮在眼前,夏天的心,卻一寸寸地陷入了冰寒。


    倏地,電話鈴聲響起,夏天一把接起,果不其然听見了對方冷冷的笑。


    “可惡!如果你是打來看我瘋了沒有……”夏天低吼,“那你就白費心機了,快告訴我,寧靜在哪?”


    inter淡淡開口,“人世間真正的寧靜,只能在自己的心里頭尋找。”


    很好!夏天咬牙,他都快瘋了,他還在論禪?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inter冷語,“只是不喜歡看見你那刺目的幸福笑容。”


    “你是個瘋子!你憑什麼不許別人幸福?”


    “因為你的眼楮,原是該屬于我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的眼楮又跟你有什麼關系?”


    “你的眼楮,是從我愛人身上奪走的。”


    夏天聞言一震,想起了那個在車禍中喪生,將眼角膜移植給了他的大男孩,好半天才能夠回神,“這就是你找上我和寧靜的原因?”


    “不是我去找上你的寧靜,而是她來找上我的。”inter回想起那天在PUB中的震撼,“當時我乍然一見到她,就被她那像極了文森的荏弱孩子氣表情給吸引,只可惜,她竟然是個女孩子,更可惜的是,她的心竟早已被你所佔據。”


    inter頓了頓,又開口道︰“不過這樣也好,我一直在注意你,一直在想著該怎麼懲罰你,沒想到你的寧靜,給了我個這麼好的機會。”


    夏天額上青筋隱跳,“你憑什麼可以懲罰我?你愛人的眼楮會給了我,那是因為他死于車禍意外,就算我沒拿走他的眼楮,他也活不過來。”


    “那不叫意外,那該叫做謀殺!”


    inter冷冷一句指控讓夏天陡然間擠不出話來,謀殺?!什麼意思?


    “文森是由他嬸嬸養大的,對于他的『同性之愛』,她始終無法認同,但無論她如何努力卻怎麼也改變不了文森和我之間的關系,她是個虔誠的教徒,口口聲聲說我們有罪,那一天文森出了車禍,我因為出差而不在城里,等我趕到醫院時,只見到了他的尸體和另一個剛得到了他的眼楮,躺在病床上的天才小提琴手。”


    inter回憶著。


    “那個晚上我徹夜無法成眠,跑到停尸間里陪他,天亮前醫佐交班嗑牙閑聊,我才知道文森會死的真正原因。


    “原來,文森剛被送到醫院時仍是一息尚存,只是傷得很重,他很有可能被救活,但需要即刻的急救,醫院找來了他嬸嬸,她卻不願簽下家屬同意,寧可眼睜睜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就在文森斷氣後,醫生們征得了他嬸嬸的同意,以及文森生前曾簽過的器官捐贈同意,將他的眼角膜給了你,他嬸嬸說得好,她說這叫做『上帝的旨意』。”


    說到這里,inter發出一聲冷笑。


    “真正上帝的旨意,其實是發生在三年之後,文森的嬸嬸死了,死于艾滋病。文森的死讓她和你都是除了上帝外我最憎恨的人物,她又死得太快,現在就只剩下你了,這一回……”他的聲音愈來愈邪冷,“你的寧靜,拱手為我送來了一個復仇的機會。是的,上帝愛你,祂讓你活著,也讓你看得很清楚,但現在我要扮演上帝的角色……奪走你的愛!”


    夏天大吼︰“我不許!我絕對不許!inter,你想要回眼楮我可以給你,你想要什麼我都願意,只求你把寧靜還給我!”


    對他的話,inter只是冷嗤。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嘿嘿冷笑,“知道嗎?我有多麼喜歡听你在電話中痛苦的嘶喊,我甚至可以想象你全身冰冷僵硬、心髒抽搐──”


    “停止!inter,要是文森還在,他一定也不會贊成你去害死一個無辜的女孩。”


    電話那頭inter大吼︰“文森還在?!你是想激怒我,好讓你的寧靜死得更快嗎?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文森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死了!”


    “不……”夏天低喟,“inter,文森還在,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一閉上眼楮就同時看到了他和你的影像重迭著,他還在,在我的眼里,他還在,在你的心里,要等到你的心結完全被打開,他才能夠真真正正地從這個世界消失,進而在另一個世界里得到他想要的安寧,你的恨太深,始終讓他無法安寧。”


    電話那頭一片死寂,良久後才再度傳來聲音。


    “你騙人!”inter躁惱恨吼。


    “我沒有騙人,文森是不是單眼皮、綠眸,身高約莫五呎十一吋,棕發白種人──”


    “夠了!”inter吼住了他。


    很久很久之後,夏天屏氣凝神的等待著,終于听見了inter蕭索陰冷的嗓音。


    “OK,如果這真是文森的意思,我給你一個機會,我只能說──天使已杳,憾矣!”


    話筒里傳來斷線聲響,夏天蹙眉思索,外頭的雪彷佛下得更大了。


    兩個小時前。


    維也那森林的東北邊緣有座卡倫山,站在山頂極目遠眺,南方是阿爾卑斯山,東邊是匈牙利平原,此外還能遠眺著穿過平原的多瑙河,但可以看見這樣的景致指的是春夏時節,在冬天,尤其是飄雪時分,不論朝哪個方向看,都只看得到白雪皚皚。


    寧靜就是被inter載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的,她瞪大眼楮瞪著窗外雪景,甫出門時看見雪花的興奮早已消失,當車子轉了彎,駛進了那掩隱在林蔭深處、白雪封頂的一座公墓時,她總算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不對勁了。


    “inter……”她的牙齒隱隱打顫,“大雪天的,你帶我到這兒到底想干嘛?”


    inter只是專心開車沒理會她。


    “我……我想回家了。”不蓋人的,她甚至有點想上廁所了。


    “快到了,乖小靜……”他依舊沒偏過頭來,嗓音平靜,“待會到了後,妳想做什麼都可以。”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終于停下,inter開了車門催她下車,在風雪中,他領著她來到一座墳前。


    “這墳里的主人叫做桃爾微瑟,據說她是一五年維也納會議期間全城最美麗的女孩,她的墓碑上刻滿著愛慕者的銘文,老實說,對于一個同樣美麗的女孩,這里還真是個很適合的人生終點站。”


    “你在說什麼?”寧靜皺著眉頭,白雪飄飄,她覺得好像連血管都要被凍僵了。“我不懂。”


    “小靜,別說我沒給妳機會……”


    他走近她,用著兩人初次見面時他曾著迷地盯緊著她的眼神,他溫柔伸手,但臉上的邪佞笑容卻讓她害怕得一步步後退。


    “我再問妳一遍,interandSummer,妳要選擇哪一個?”


    寧靜全身打顫,終于明白了。


    “如果我選的是夏天,你就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


    inter邪佞一笑,“聰明!”


    寧靜氣得咬牙,方才的恐懼已全讓怒火給燒盡,她抬高下巴,“卑鄙!虧我當你是朋友,我告訴你,不論你用什麼方法威脅我,我都只有一個答案,我要我的夏天。”


    inter眼神寒凜如刀,隨即輕淺地勾起了微笑。


    “OK,妳不用擔心,我不會強迫妳更改決定……現在我只希望妳的夏天,能給妳一段更加精采的墓銘。”


    他轉身上車發動引擎,毫不留戀地將寧靜一個人扔在墓園里,雪下得更大了,她在風雪中雙手環緊著身子,絕望地坐倒在地,突然好想哭。


    這麼大的雪會在最短的時間里將她埋成個雪人,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雪融冰解,她的尸體才會被人發現。


    她瑟縮在桃爾微瑟的墓園及墓碑旁邊,渴盼那些墓碑能為她擋去些許降雪。


    在這一刻,她再也感受不出雪花帶來的興奮了,她渴盼著夏天,她的夏天。


    她想起了夏天的話──


    妳就是非得用各種方法來考驗我對妳的愛,是嗎?


    那當然!


    她在心頭低低的回答︰誰教你是我的夏天!


    她突然起了擔心,擔心她的死將會為夏天帶來沉重的打擊,因為她明白,他們只是兩個膽小表,得靠著彼此的依賴才能夠活下去。


    寧靜的體溫和意識在雪花不斷降下時遭到了冰封,她一邊禱告,一邊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身旁墓碑的銘文,她模到了一串字,上頭寫著──


    天使已杳,憾矣!


    當夏天終于憑借著那一串墓銘找到了寧靜時,她已經被凍成了一根小棒冰,她的呼吸若有似無,體溫低得不象話,他趕緊將她抱回車上,把暖氣開到最大,再一口口為她哺下他準備的熱姜茶及烈酒。


    好半天之後,寧靜終于嗆咳著清醒過來,張開眼楮看見是他,她又是驚呼又是尖叫,緊抱著他的頸項恍若隔世一般。


    “小靜!”


    夏天摟緊她,藉以刺激自己方才被嚇停了的心髒。


    罷剛他遠遠看見她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像個雪人女圭女圭一樣,他的心登時停止跳動。


    若非見她轉醒過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陪著她長眠于此,再也不要醒過來。


    他抱緊她,粗嘎且微顫的嗓音在她耳畔輕輕響起。


    “我拜托妳!永遠永遠都別再用這種方法來試探我對妳的感情了,好嗎?”


    寧靜低笑無聲,沒打算應許這個承諾。


    因為永遠太過漫長,她又是個活生生的災難制造機,哪能控制得了?


    不過在這次的經驗後,她已經不再愛雪了,她愛夏天,她用力抱緊了他,在心底大喊──


    我愛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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