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門虎女  第一章
作者:娃娃
    武距文冠五色翎,一聲啼散滿天星;


    銅壺玉漏金門下,多少王侯勒馬听。


    血染冠頭錦做翎,昂昂氣象羽毛新;


    大明門外朝天客︰豆馬先听第一聲。


    唐寅?詠雞詩


    這一日,蘇州西園街上自遠方傳來了嬌斥追喊,乍聞聲,那原是趁著天光大好擠在路旁做生意的商家紛紛急忙挪位,光听聲就知道是蘇州小老虎上街了,猛虎出柙,生人回避,雖說事後可以到驃鯊將軍府領取補償金,但登門太多回,且每回都要害老將軍自責不已,總會讓人感到羞慚。


    眾人閃開,果真見著了驃鯊將軍府的小姐駱虎兒,那在頭頂上左右各梳了個包包頭的小泵娘,雙手掄高一雙銅錘,朝著眼前男子追奔不休,邊追邊嬌斥。


    “你停下來!”


    男子雖被追得急,卻還有空往後拋了個白眼。


    “是傻蛋才會停了的!”


    “你停下咱們將話給說清楚。”


    “只說話不掄錘?”男子聲音飄來。


    少女強抑一咬牙。


    “成!我不掄!”說到做到,她先扔開雙錘,然後扠腰站定。


    前方男子終于肯停下腳,他轉過身來。


    雖說已被追行了好一路,但那向來從容不迫、意態瀟灑的俊模樣竟沒半點走樣,俊臉上隱含著吊兒郎當似的溫笑,少女見笑心底一恍,該死,就是這種大眾情人似的招牌笑容害人不淺的,她可不能再上當,她閉了閉眼,冷冷出聲。


    “你已經躲我好一陣子了,今兒個若非踫巧遇上,誰知你何時才要來找我,才要將話給攤明了講?”


    男子雙臂環胸,冷瞄了眼那些個踞蹲在路旁假意手上忙著做買賣,事實上全是將耳朵給豎直了的街坊。


    “說清楚?就在這大街上?”


    “是的!說清楚!”少女語氣潑蠻,一雙濃眉大眼晶亮有神,“就在這大街上,因為這兒也正是咱們初識的地方。”


    男子抬首,瞥見了一旁矗立著的“忠義牌坊”,憶起了往事。


    是的,這是他們初識的地方,洛伯虎暗暗忍下嘆息,情緒有些復雜。


    試想,一個是街頭小霸王,一個是蘇州小老虎,除了大街上,還能有哪個地方,會是他們初識的最可能地方?


    那一年她十三,一個在將軍府中橫行霸道慣了的螃蟹族小惡虎,上得街來卻遇上了他這打起架來從不肯認輸的街頭小霸王,她看他不順眼,可還真巧,他也看不得她的凶神惡煞,于是兩人就很“不小心”地在街上狠狠干了一架。


    一場架干下來,她的隨從、他的街坊全都來拉了,卻誰也解不開,他的手、她的腳全糾纏在一塊,活像一對連體嬰般,可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認輸,這一架沒輸贏,兩人都是頭破血流兼皮開肉綻,怪的是,倒也因為如此,兩人竟衍生出了種惺惺相惜、互有崇慕尊敬的情感。


    她敬他並沒因著她是驃鯊將軍的女兒,就沒膽量動手。


    他敬她明明只是個女孩兒家,卻有著比男人更猛更悍更強的力道及霸勢。


    老實說,他是有些惋惜的,惋惜她不是男孩子,否則他就可以和她結拜當兄弟了。


    而她卻是難得地慶幸起了自己的女兒身,所以才能將那種惺惺相惜的情感給漸漸變成了喜愛。


    相識多年,兩人向來一見了面就是嘻嘻哈哈、你來我往,肢體踫觸毫不避防,在他或許是胡鬧慣了,沒將這當回事,但她可不同,她或許莽撞、或許粗心,但總還是個女孩子家,若非有情,誰會允許個男人老當街在自個兒身上模來蹭去、攬肩言歡的?


    而在以往,她也總以為他對她是不同的,直到那一天,大街上七個女人一個男人遇上,知曉了自己並非他的唯一。


    並非他的唯一哪!


    恨!她好恨!當時一雙虎掌送上,三兩下便打斷了這風流浪子的手骨腳腰,還連帶送了他幾根斷肋骨,許是因著心虛,這街頭小霸王沒避沒閃,連回手也沒敢,任由著她和其他女人一塊出氣糟蹋他。


    可在這之後他就避不見面了,也沒來求她原諒,沒來低聲下氣哄她開心,若非今日在大街上遇著,她不知還得再捱多久,才能夠再見得著他。


    “好吧,就依妳。那妳究竟是想說清楚什麼呢?”面對著駱虎兒,洛伯虎是心虛不是害怕,他向來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


    “問你一句……”她咬牙,清澈的杏瞳里燃著熾芒,“要如何解決這一男七女的感情困擾問題。”


    一男七女?!


    街坊們的耳朵更拉長了些,有關于街頭小霸王究竟情歸何處,外頭幾個莊家都設了賭局,彩金牽連甚大,也怪不得街坊們要緊張了,一時之間挑菜揀菜、找錢給錢、吃面喝湯、捏面吹糖燒壺的都停下,明明是青天朗日下的大街上,卻是安靜得詭怪。


    “就在這里說?”洛伯虎環顧四周,提醒著少女隔牆--全是耳。


    “就在這里說!”駱虎兒坦然地點點頭,“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洛伯虎想嘆息,是的,駱大小姐,這確實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可好歹,總算是咱們的私事好嗎?


    “好,我說,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解決。”


    “還沒想好?還沒想好?還沒想好?”駱虎兒咬牙兼恨恨握拳,“那你這些天究竟是在做啥?”


    在陪一個叫做月老的老頭,算計著該如何將妳們個個都割愛,歡愉未了散姻緣哪!


    俊眸里隱住按雜心緒,洛伯虎只是淡淡地開口,“我正在想一個萬全之策。”


    “有什麼好再想的?還不就是取一去六的算術問題!”


    他聞言想笑,果真是莽女直肚腸,任何事到了她手上都變得好簡單。


    老實說這也是他最舍不下她的地方,她的單純天真沒心眼,讓他在她身旁總能特別感到自在,不用刻意去想該說啥才不會開罪了她,不像其他的小泵娘,老愛千回百轉著肚腸,就算真生了氣,也比別的小泵娘好哄得多了。


    眼前少女有著一頭煤玉般烏黑光澤的秀發,扇似的濃密羽睫,縴巧堅挺的鼻管,鵝蛋臉上永遠滿溢著精神奕奕,從不刻意閃避陽光的健康肌膚彈性十足,弧度優美的唇形頗引人遐思,這一切,恰可補足了她那唯一遺傳到父親,過于粗濃的一雙英氣劍眉,眼前是個英氣勃勃的小美人兒,或許不是七個女子里最漂亮的,卻無疑有著誰也無法忽略的獨特性格,不過他提醒自己千萬別忘,雖說如此,她也是最絕不可能和其他女子姊妹互稱,共事一夫的一個。


    洛伯虎將思緒收回。


    “小姐,妳說的很簡單,但如何下手卻很難很難,畢竟……”他語帶遺憾,目光滿是真摯,“我自問對妳們每一個都曾付出過真心。”


    一句真心惹來了一堆高高低低的噓音,卻在洛伯虎的一個冷冷掃目後,全都靜了下來,須知小霸拳一出手,活人難擋、死人跳牆,大家還是光听熱鬧別出聲了吧。


    駱虎兒聞言哼了口氣,嬌氣霸音不減,“要不這樣吧,以武擇夫,咱們在拳腳底下見真章,輸的人必須自動退讓,不許再吭氣。”


    “那還需要打嗎?”洛伯虎也陪著哼長了氣,“人家個個都是姑娘家,誰能打得過妳這蘇州小老虎?”


    “你--”她掄緊小拳,雙目噴出惡火,“敢情是在嘲笑我不像個姑娘家?”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洛伯虎瞬時換過了笑臉,長臂伸去,一把攬住駱虎兒的肩頭,哥兒們似地將她往自個兒懷里頭送,“小老虎,要我說呢,咱們先別提這些煩人事了吧,走走走,今兒個踫得巧,妳可曾听說近日在那虎丘山腳下,來了個打天津來的跑江湖雜技團?”


    “跑江湖?雜技團?還是打天津來的?”果然是個沒心眼的小虎女,這話一听後她雙瞳生輝,被轉去了注意力,“快說快說!有啥有趣的?”


    “那可多了……”洛伯虎俊眸噙笑,只用單手比畫,“耍猴戲、滾大缸、飛刀刺紅、甩流星錘,更不得了的是,听說還有一套馴虎的把戲。”


    “馴虎?!”少女瞇眸極度不悅,“他們怎麼可以馴我呢?”


    “沒人馴妳,人家馴的是貨真價實的斑斕大猛虎。”他做出張牙舞爪狀,笑道︰“哪像妳我,不過是名字里頭恰巧有個虎罷了。”


    “我不信!野虎有虎性,哪是能馴得住的?”


    “不信是吧?早知了妳是不會信的,走!我帶妳去看……”


    語音逐步飄離,眼見那原是打鬧追殺著的一對冤家,末了竟並肩離去,安靜了好半晌的街坊不得不目露欽佩,接著面面相覷。


    “听了這老半天……”王大嬸轉頭問向一旁的劉大叔,“你可曾听出了個結果?”


    “能听得出才怪!”


    是一旁的李老三仰天打了個大呵欠插進了話的。


    “那小霸王滑溜得同條泥鰍一般,那駱家小老虎又是個實心眼的,他們之間能談出個屁來?”


    去!


    也不早點提醒,害大伙啥正活都沒干,只是聞了場屁?嗟!


    蘇州城外,溪畔茅廬,茅廬後躺著一條銀白小溪,處處流露著簡樸風雅。


    面對著?的綠竹桌板旁,坐了個手上捉著筆桿,正在眼前白紙上劃線作記的枯瘦老人。


    “就這麼著……那花魁已經被騙到海禹國去,就等著開花結果,那豆腐西施也待在青城山腳下,盼能有後話,要不還得專程跑一趟為他們解咒,為豆腐西施重擇佳婿……那麼接下來,又該輪誰好呢?”


    蒼癟老嘴朝下努努,這才發現坐在他後頭的男子已安靜了大半天了,他側過頭去,恰好與那落寞俊男,大眼小眼瞪了個正著。


    “喂,小標虎,打點精神好暝?這可是在為你的將來作計耶!”


    “是為你的吧!”綠竹躺椅上的男人沒好氣地前搖後晃,晃得老人一陣眼花,“不中用的老頭。”


    月老吹胡子瞪眼,末了揮揮手,決定不和這等著割心剖肉的男人再做計較。


    “我算過了,接下來就該輪到那將軍女了。”


    “小老虎?”洛伯虎停下搖椅無奈挑眉,“這麼快?”


    “不快,那丫頭火性最躁最莽,不先解決她,就怕她胡來,可怪的是……”老人伸手撓了撓下巴,歪了歪脖子,“她的命格我卻怎麼也排不出、算不來,怎麼會這樣呢?只要她是常人,沒道理我會……”


    “本事不足就認命了吧。”搖椅再晃如海,男人輕蔑地閉上眼楮,“墮入凡塵的前任月老。”


    “我不叫做前任月老!”一句話戳中了老人要害,氣得他白發白髯亂亂飄蕩,“我只是受你牽連,而『暫時』居凡罷了,只要等你這爛攤子結束了後,我就要回轉天庭了。”


    “快別氣了吧,月老爺爺。”


    一把好甜好甜的嗓音從窗口飄進來,月老轉頭,登時見著了個嬌容欲滴的漂亮小泵娘,一個王爺千金。她雙手托高腮幫子撐在窗旁,對著他淘氣偏首粲笑。


    “伯虎哥哥不會說話,我幫他跟你說聲對不起!”


    “呵呵呵!郡主不用如此客氣。”


    老人邊澀笑邊搖手,還刻意拉開了點距離,深知這挺愛笑的小丫頭朱紫紫若是一發起火來,可是半點也不會輸給蘇州小老虎的。


    “這句話該我說的,人家才想要讓您別客氣呢!”


    朱紫紫扭頭一哼氣,下一瞬一大群丫鬟僕役也不知是打哪兒蹦出來的,又是靈芝茶,又是人參果,又是十全大補湯的擺滿了整個院落,她再一個哼氣,那群僕役瞬時無蹤,顯見平日在伺候這小主子時,早已訓練有素,很懂得看臉色,更懂得該何時退場。


    “這些個……”月老有些傻眼。


    “全是給您補身子用的!”


    朱紫紫又是蜜蜜一笑,像煞了個體貼溫柔的小媳婦在對著姑翁討好,甜笑得讓人打心底也跟著笑了起來。


    “紫兒知道月老爺爺日理萬機……”她瞟了一眼老人擱在桌上的紙,笑容更加深邃,也更詭譎了些,“肯定欠補。”


    是欠補還是欠揍?


    像是被那詭笑的目光給燙著了一般,月老沒來由的有些害怕。


    “讓我瞧瞧,這會兒該輪到誰了呢?”


    少女伸出手,月老趕緊去攔,卻趕不及丫頭手快,急得他跺腳直嚷嚷,“小郡主,這玩意兒是妳不能看的!”


    “為什麼不能看?”她問得一派天真無邪。


    “因為妳……”


    因為妳也是當事人之一呀!月老不敢說,硬是吞下了話。


    朱紫紫卻似毫無所覺,偏首誘人一粲。


    “你給我看了,我才能夠幫你呀!”她低頭看著紙上的名字,“駱虎兒?怎麼,該輪到虎兒姊姊了嗎?”


    白紙被輕飄飄地扔回了老臉上,少女只是淘氣地笑彎了一對月牙眼。


    “月老爺爺對虎兒姊姊沒辦法是嗎?簡單!我幫你,我可以幫你先將她給哄出蘇州城去,但剩下的,嘿嘿嘿,就得麻煩月老爺爺自個兒傷腦筋了。還有呀,我幫人是要索酬的,現下我還沒想好向您要啥,但您老得記住欠了我一個人情就是了。”


    少女擺擺手邊退邊笑。


    “成了!紫兒要去辦正事,伯虎哥哥,月老爺爺,下回再見!”


    見麻煩精離開視線,月老終于松了口氣,回過頭,卻見著躺椅上的男人依舊沒打算動,只是那一雙瞇緊的桃花眼,徑是鎖著小麻煩精的背影不放。


    “你在看啥?”他也拉長了脖子往窗外瞧。


    “我怕她會到人家將軍府里去惹麻煩。”


    月老輕蔑哼氣,“光看有個屁用,你去攔她呀!”也省得他還真欠了這小丫頭一個人情。


    洛伯虎收回視線,閉上眼楮,雙臂往上舉,整個人更窩進了椅子里,“攔不住的,你知道她性子的。”


    “怪哉!其他丫頭三言兩語就能被你給吃得死死的,怎麼一對上了這小麻煩精你就沒轍啦?上一回要送豆腐西施上青城山,你竟還由著她跟去。”


    “不是沒轍,是好男不與女斗。”


    “說到這兒,喂喂喂!小標虎,我一直忘了問你……”月老噴高了白須,“你是不是已經將咱們的全盤計畫都告訴這小丫頭了呀?”要不,她怎麼會好像啥子都知曉了一般。


    洛伯虎沒作聲,只是閉著眼楮點點頭。


    “為什麼?”老人瞪眼。


    “不說清楚……”他輕喟一聲,“她會哭的。”


    “她哭你就說?”


    他輕輕聳肩,“我不想見她哭。”


    “那其他幾個姑娘呢?”


    “她們哭時比較好哄,不像紫紫……”洛伯虎語帶無奈,“除了哭,她還會耍脾氣、耍無賴,弄得你筋疲力盡,坐立難安,再加上她三天兩頭盡往我這兒跑,不像其他幾個臉皮薄,寧可等我自個兒上門去賠不是,她一來,就見到你這老頭整天在我身旁繞來繞去,還瞎疑心說我是不是改去喜歡上老男人了?那天她來,和我吵了吵、哭了哭,我只好全都說了。”


    “然後呢?”


    他微掀眼皮,“然後?”


    “然後你有沒有告訴她,不只其他六個,連她在內你都得舍了的?”


    洛伯虎點點頭,一副沒好氣地將身子更窩進了椅里。


    見他半天沒作聲,月老用力咬牙擠出問話,“那她怎麼說?”


    “她沒說話……”雖然強力掩飾,月老還是看出了男人的臉色瞬間變暗,“她只是又哭了。”


    月老咬牙聲更響,“那你又怎麼回?她一哭你就讓步,還答應要和她在一塊了嗎?”


    洛伯虎終于張開眼楮,坐直起身,俊容冷下,惱瞪著月老。


    “我當然不會厚此薄彼,更不會忘了你老人家被打下凡塵來指點迷津的委屈,我沒答應她,只是我答應會將她排在最後一個送人,而且還答應了不會在她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對她施用法術,現在你滿意了嗎?”


    “不滿意!不滿意!我一點也不滿意!”月老吼了回去。“不用法術,這個已經知道一切內幕的小麻煩精會肯乖乖听話才怪!我告訴過你,千萬別心軟,任何一個都不行的,你怎麼總是這個樣,總是不听話……”


    洛伯虎彈跳起身,雙手捂耳,大步一跨,一腳踢爛了門板徑自離去,在他身後,月老瞇緊老眼,低低叨念,老掌猛扯須。


    “沒關系,甭擔心,答應的人是你不是我,趕明兒個我就先拿這小麻煩精動刀下蠱,讓她像豆腐西施一般,莫名其妙、情生意動去瘋狂愛上別的男人,去對著別的情郎好哥哥長、好哥哥短地,而且不制解藥!我再看你怎麼心軟,再怎麼推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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