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問我是誰  第6章(1)
作者:唐純
    “大富豪”歌廳,位于A市最繁華的路段,此刻,又是“大富豪”最熱鬧的時段,再加上電視直播,歌廳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人人都在談論,人人都知道大富豪里有個小拌星叫做杜雁晴。


    一夜成名,果然不是夢。


    但,與她有什麼相干呢?


    她在這段茶余飯後的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倪喃憋著一口氣,奮力往里擠。


    這居然並不若想象中那般困難。


    看到她,人群早已自動自發地退開一條路。閃光燈不時打到她的臉上,刺得眼楮一陣陣疼。


    但,她管不了了。


    不顧一切地朝里走,走到被當作臨時采訪室的包廂門口,“砰”的一聲推開門。


    門內的人吃了一驚,一齊扭頭看過來。


    她的眼,直直地,不需要搜索,不需要尋找,就那麼直直地捕捉到那一雙憂郁的眼。


    那雙眼看著她,有些吃驚,有些抱歉,有些乞求,有些悲哀……但,絕對絕對沒有她所希望的信任與堅強。


    那一瞬,地面仿佛在搖晃,腳底裂開巨大的縫,仿佛要將她吞噬。寒意從地底鑽出來,如無數條蛇,順著血脈的方向,爬上脊背。


    記者“呼啦啦”一下圍了上來,態度高亢,興致勃勃。


    “倪小姐,請問你對杜小姐剛才發表的言論有什麼看法?”


    一陣靜默,強烈的燈光打到她的臉上,她轉頭,望著同樣籠在燈光下的杜雁晴。


    恍如隔世。


    “你來了。”杜雁晴微微挑了挑眉,聲音居然算得上平靜,仿佛料到她會出現。


    倪喃點了點頭,站在那里,沒有動。


    沒見到晴兒以前,她曾有過無數個設想,想象她們陡然再遇後的第一眼,會怎樣激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會怎樣呆傻?


    然而,她沒料到,會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之下,听她說這一句禮貌的寒暄,仿佛突然之間隔了那麼遠,萬水千山。


    “我去找過你。”倪喃頓一頓,嘆了口氣。


    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這個時候,似乎說什麼,都顯多余。


    “是麼?”杜雁晴微微一笑,頗有含義的樣子,“可惜,你去的那個時候,我多半都不在家。”


    倪喃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周圍人群有些微的騷亂,仿佛是有些竊竊私語,听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天午後的陽光,是那樣蔚藍。


    藍得澄明,藍得清寂。


    “可是我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坦率地凝視著她。


    “哦,”杜雁晴沉吟片刻,唇邊浮現一個揶揄的笑,“原來是因為你特意要來看我,所以我才千辛萬苦地開成這個記者招待會。”


    “晴兒?”她的話讓她覺得駭異。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杜雁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竟浮現出一絲深深的恨意,“你還記得我們曾經是朋友嗎?還記得我的父親,那時候,是怎樣傾心教導過你嗎?”


    “杜老師……”倪喃蹙緊眉頭。


    “不許你提我的父親。”杜雁晴倏然瞪著她,突兀地打斷她的話。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記得,記得你所犯下的錯。”晴兒冷笑起來。


    倪喃抿了抿唇,唇色變得蒼白。


    “我沒說錯是不是?你也記得,記得你七年前犯下的錯,是不是?七年前,你背棄了我們,背棄我父親,背棄沈楚,你遠走高飛,追求你所謂的富貴。如今,你又回來,功成名就,你還想怎麼樣呢?你去找沈楚,難道不是想再續前緣?一箭雙雕嗎?”


    倪喃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沒想到啊,沒有想到。晴兒會這樣看她,這樣想她。


    沒錯,在起初,剛听到他們結婚的消息的時候,她的的確確難以接受。那麼突然,毫無征兆,她的確曾感覺到委屈,憤怒,傷心,失意。但,她絕對沒有像晴兒所說的那樣,想破壞些什麼呀。


    嘴唇抖顫著,渾身的血液凝固了,又像是要沸騰起來,在血管里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


    “對不起,”她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眼楮看著沈楚,“如果我打擾了你的話。”


    沈楚的目光沮喪而悲切。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比什麼都說了還讓她覺得難過。


    于是,倪喃轉身,慢慢地轉身,慢慢地朝門口走。


    還有什麼意義呢?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或者,要弄明白心里所有的疑問,又有什麼意義?


    餅往種種,散落天涯。


    “倪喃。”杜雁晴霍地站了起來,“你就這樣走了嗎?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能走?”


    一石激起千層浪。


    那些原本退在一邊等著看好戲的記者們,如潮水一般匯聚過來。鎂光燈、話筒、錄音筆、高亢的男聲、激越的女聲……成為這世界的惟一。


    倪喃瞠大了眼,想退,退無可退,想走,無路可走。眼前是光和聲的海洋。她覺得頭痛,腿軟。


    可是,人群包圍著她。


    那些熱情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問︰“倪小姐,听說,沈先生是你的初戀情人,對嗎?”


    “七年前,去維也納深造的名額,是你用戀人關系從沈先生那里換取的嗎?”


    “听說,杜老師是被你氣病的,對嗎?”


    “你還愛著沈先生,是不是?”


    “沈先生犧牲那麼大,你這次回來,打算如何報答他?”


    “杜小姐原本是你的好朋友,她跟沈先生又是患難見真情,你忍心拆散他們嗎?”


    “如果沈先生為了你離婚……”


    “如果……”


    “是不是?”


    “對嗎?”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滿屋子的人都在說話,那麼多問題,那麼多假設,那麼多……


    倪喃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鬼影子一般,重重疊疊,紛亂喧嘩。她的頭更昏了,更亂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怎麼知道?對嗎?對嗎?對嗎……


    她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她抱著頭,蹲下來,蹲在地上……眼前開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著一雙雙黑的、白的、紅的、黃的、大的、小的腳……


    “啊——”她失聲尖叫。


    然後,室內突然安靜下來,然後,被她推開又被人關上的門,又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


    只有她,她停不了,她還在發抖,還在不間斷地尖叫。


    然後,突然一只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聞到熟悉的氣息,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煙草味道,她把頭埋了起來,埋進那人敞開的外套里,像只鴕鳥一樣。


    喔,帶她走吧,離開這里。逃開這所有的紛亂與煩惱。


    她閉上眼楮,她看不見。


    但,這里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們看見這年輕的男子,穿著黑色皮衣,衣服敞開著,露出里面深黑色的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有扣,的喉結一上一下,因為趕得急促而喘著氣,給人一種狂野難馴的感覺。額前一綹垂下來的發,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外面下著雨,還是被汗氣所潮濕。


    他是誰?為何事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偌大的包廂,只有攝像帶在緩慢緩慢地轉動著。


    一個記者,偷偷舉起了照相機。


    還沒來得及按動快門,就听見“轟”的一聲,他的人已直飛出去,撞到現場直播的攝影機,然後“當當”一連幾聲,人摔在地上,照相機、攝像機跌了一地。


    “哎呀。”


    “喲。”


    “。”


    一時之間,驚呼聲四起,有人心痛,有人吃驚,有人動怒,有人忙亂。


    只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質問。


    而他,卻並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睨了眼楮,指著離他最近的一名記者,“你剛才拍了些什麼?”


    那記者臉色刷白,護住相機,轉身想跑。


    但,他哪里快得過邵志衡。


    一轉眼,已被他丟過來的椅子打趴在地。那一手的勁道真大啊,痛得他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余下的記者,有精明點的,趕緊將相機里的照片刪去。


    但,仍然有不肯的,好不容易得來的獨家消息,怎麼肯就此低頭?


    邵志衡不動聲色地,從一張一張臉上看過去,半晌,突然微微笑了下,“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有消息的,可以賣給我,但,出了這個門,就不能有一星半點流言流傳在外。如果有人覺得為難,可以來找我,我的名字叫做——邵志衡。”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所有的人都呆怔住了。


    他們看著眼前這一張若無其事的,英挺俊秀的臉,覺得那麼不可思議。


    他居然現身了?


    居然自個兒跑到傳媒面前來了?


    那個被黑白兩道追捕,殺過人,救過人,挨過槍子兒,挨過刀,被黑道老大深深忌憚,為小混混所深深崇拜,坐過牢,卻又跟追捕自己的警察成為生死之交的A市傳奇人物——邵志衡,竟就是他?


    是這麼年輕,這麼單薄的一個人?


    而他,失蹤了那麼久,躲了那麼久,如今,竟為一個女人,跑到這眾目睽睽的直播現場來。


    他是瘋了嗎?


    是瘋了吧?


    有人開始隱隱激動,有人開始悄悄退場。


    邵志衡這一現身,肯定會在黑白兩道釀成巨大的風暴。


    若搶到這條爆炸性的新聞,不是比一兩個小明星的情感糾葛,更能引人關注?


    思前想後,思後想前。


    罷了罷了,相片毀去,錄音洗掉,犯不著得罪邵志衡,撿了芝麻丟掉西瓜。


    記者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謀定後動。


    而那一剎,從沙堆里被驚醒過來的鴕鳥,呆了,傻了,她像化石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雙瞪得又圓又大的眼楮,像看怪物一般看著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邵志衡。


    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誰的家?


    經過一番曲折彎轉,倪喃下了計程車,然後,她便站在這個大得不像樣的客廳中央了。


    她的樣子,肯定是有些呆傻的,因為,她看到一直沉默著的邵志衡在看到她這副模樣之後,嘴角微微扯了一扯。


    那微揚的弧度是笑嗎?


    可,為什麼他還笑得出來?


    再懵懂,再無知,她也曉得,自己給他惹了大麻煩了。然而,他為何一點也不在意?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做這些,到底有著怎樣的目的?


    倪喃疑惑地,苦惱地蹙緊了眉頭。


    邵志衡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模模鼻子,有些無奈地,故作輕松地說︰“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記者去騷擾你,所以,先帶你來我家休息。如果你覺得……”


    “這是你家?”呼之欲出的答案,經他說出來,仍然讓她覺得震驚!震撼!


    “是。”他笑了笑,隨後,又問︰“很稀奇嗎?”


    她微微紅了臉,覺得有些窘,但,心里頭卻驀地松了一口氣。


    他終于沒有繼續他的話題。


    她不知道,如果他果真問她,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要回家?


    你是選擇信任我?還是繼續懷疑?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樣選擇,怎樣面對。


    所以,就這樣吧,就是這樣了,事情走到這一步,不是她願意,也不是她可以操控,就這麼莫名其妙,順其自然。


    如此而已。


    低低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柔弱;忽然覺得邵志衡那一張看似淡漠的臉,其實那樣安全,那樣溫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慣于依賴了?依賴他深沉的眼眸,依賴他滿不在乎的笑容,依賴他寬闊的肩膀,一直一直依賴著他。


    而他,似乎總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頂住。


    “怎麼?”邵志衡挑一挑眉,“我臉上有花?”


    她一怔,臉頰頓時像失了火一般,熱辣辣地燒了起來。


    忙不迭地將失魂的眸子挪開去,游目四顧,才遲鈍地加深了她的驚訝。這客廳真的好大好大,有整面牆是玻璃水族箱做成的。碧藍碧藍的水,優哉游哉的魚,還有燈管映照下的蔥綠茂盛的水草,這一切,讓她仿佛置身于變幻莫測的海洋底。


    而另外幾面牆,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


    除此之外,居然還有纜繩、漁網和油燈。


    呵!這是一條船?一條沉在海底的船?


    倪喃張大了眼楮,張得那麼大。在看過深山中那一棟原木小屋之後,她本以為,無論邵志衡再帶她去何方,看到什麼,她都不會太過驚訝,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個無解的謎。


    然而,今天,看到這間屋子,這間奇怪的客廳,她仍然感到炫惑了。她炫惑地望著他,越來越迷惘,不知道她到底結識了一個怎樣傳奇的人物!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喃喃著,苦笑著問。


    邵志衡揚眉,“怎麼?”


    她怔怔地望著他,“如果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一定會以為你是中世紀的——”


    “嗯?”


    “海盜!”她吞了口唾液。


    “喔,天!”邵志衡一掌拍在額頭上,大笑起來。他的眼楮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


    可,倪喃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這個邵志衡,一定很有名,而且是大大地有名。當然,他也應該很有錢,而且是大大地有錢,同時,他又不丑,甚至稱得上相當的英俊。


    這樣的一個人,沒有理由委屈自己來討好她。


    沒有理由。


    她的眉頭越蹙越緊。


    他的眼楮閃了一閃,微微一笑,避開她的眼神,“累了吧?要不要吃點消夜?”


    倪喃搖了搖頭。


    室內有一陣短暫的靜默。


    然後,她听見他的聲音緩慢地,幽淡地響起︰“你不是第一次認識我,那麼,你現在,認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說得那樣懇切,但,或許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聲音里帶著份莫可奈何的緊張。


    怎麼會呢?


    他不會在意自己對她的感覺。


    因為,她在他面前,是那樣幼稚可笑的呀。


    那些自以為是的傲慢,那些譏誚的白眼,那些為人所詬病的記憶,偏偏恰巧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應該,他大概,對她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吧?


    想到這里,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晦澀︰“我不知道,我沒那麼聰明。”


    “哦?”邵志衡微微揚了揚眉毛,“看來,你對自己很有成見?”


    “不,”她蹙眉,“這並不是成見,而是事實。這些天來,你難道還沒看見?我做了一些多麼愚蠢的事情,說了一些多麼幼稚的話語。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能干一些,能夠解決某一些事,解開某一個結,但偏偏,總是做錯,錯上加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楮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的注視,讓她覺得不安。


    “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嗎?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對嗎?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涂。不,”她沮喪地搖頭,“或者,這並不叫做生活,而只是一種重復,一日復一日,無奈地重復。”


    她嘆著氣,語音細微沙啞,像受了傷迷了路的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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