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六章 陰謀(2)
作者:唐純
    “我還听、還听奴隸們說,不管單于肯不肯割地向九王道歉,九王都要將郡主賜死,尸體于匈奴五月蘢城大會的時候送往匈奴。”


    “這是什麼道理?”我蹙眉,“這樣做不是在逼冒頓興兵作亂嗎?”就算冒頓再理智再隱忍,怕也不堪忍受東胡如此折辱吧?說到底,我也是匈奴敬獻給東胡王的禮物,這禮物就算再不好,也斷然沒有毀掉之後再退回去的道理。


    “將這些話傳到匈奴是……是主君的意思。”


    “霍戈?”我默然片刻,心頭恍悟。


    他這麼做,無非是要激怒冒頓,唯恐他和九王打不起來。


    如此說來,入我以罪,嫁禍給冒頓,九王不過是可以得到一塊地,用來彰顯東胡的神威。而真正的受益者,卻是傀儡王霍戈!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好!好一個連環計!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來,像被一柄極細的銀針刺入,再深入地剜了一下,血便帶著汩汩的熱氣,噴吐出細小的花沫。


    自從茉葉來過一次之後,小奴隸驚訝地發現,被囚禁多日的賀賴郡主一切生活作息都變得正常起來。


    霍戈的所作所為,我不予置評,但起碼有一點他是說對了,“要好好休息,養好自己的身子。”


    當所有對他人的依賴和企盼都已成為奢望的時候,除了我自己,還能相信誰?


    只是,任史的記載如何詳盡,任我自以為對未來如何了解,我還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再見到冒頓時,會是這種情景。


    以至于多年之後回想前程,還有一種身懸半空,恍惚不真實的感覺。


    是夜,風冷露重。


    我忽然被一種奇特的聲音驚醒,撩起小窗的帷帳向外看。天為滿月,山影青青。那聲音猶如冷泉自山間淙淙流過,又似夜梟的嘯鳴,尖銳地穿透陰冷的空氣。


    伏瑯?


    我愣怔半晌,霍地將帷帳扯了下來。


    正對著這一線細小的天窗,伏瑯一襲黑衣,被月色洗得微微泛白。看到我,他輕輕取下含在嘴里的竹哨,微微頷首。


    我的眼眶霎時激動得泛了紅。


    他對我打一個噤聲的手勢,身影一閃,沒入月光照不進的暗影里。


    餅了一會兒,帳外似是傳來幾聲悶哼。


    我雙手握拳,緊張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腔。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細微入耳的聲音驀然被吞噬在黑夜里,四周寂寂。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靜靜地立在黑暗里。


    時間緩慢得仿佛被一只巨手拖住了尾巴,但又似乎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只听“嘶”的一聲裂帛之聲,厚厚的帳簾生生在我眼前裂為兩半,半空中劃過一道弧形的刀光,直直朝我頭頂落下。


    我還來不及發出驚呼,鼻端驀地蕩起一股血腥味,霎時,暗紅色的鮮血,如同泉涌……明亮的月光下,飛散的血珠濺在我的臉頰眉梢,被割斷了咽喉的東胡士兵軟軟地倒在我的腳下,他手中的長刀啷一聲砸在我的腳邊……


    門口,逆光而站在正是身穿黑色甲冑的伏瑯。


    “跟我來。”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他的腰挺得筆直,手上握著一把尚在滴血的長刀,比任何一個人更像地獄中的修羅,可是,即便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那一雙清淡冷定的黑眸讓我只看一眼便覺得安心。


    我什麼也沒問,點了點頭,繞開身邊那具撲倒的尸體,跟在伏瑯身後,閃出了囚帳。


    帳外,月如寒霜,霜白的月色之下那情景宛如修羅地獄,空氣中彌散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景,但我的指尖還是微微有些發涼。


    在營地里我們不敢騎馬,只能仗著路熟,繞開巡邏的士兵朝營外走。


    大約過了盞茶的工夫,驀地听得身後一陣騷亂,被發現了嗎?我腳下一滑,伏瑯及時攙住了我。


    “不要怕,那是東胡人剛剛發現糧草被燒。”


    我愕然回頭,果見一捧火光直沖天際。紅色的火焰舌忝著黑色的天幕,在半空中盛開無數朵烈焰繁花,隱在暗夜里的雲層被火光點亮,翻騰起大海般的狂濤,折射出萬千道光芒。如此勝景,卻並非人間仙境。


    又起火了!


    我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東胡人不是誣陷郡主縱火行凶麼?這火要是不放,似乎有點對不住九王。”伏瑯輕輕哼了一聲。


    我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從前,我認識的那個伏瑯是從來不會表達自己個人的喜怒好惡的。他忠于自己的主人。主人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主人的命令就是他行動的號令。


    我忽然心有所動,一邊跟著他繼續小心翼翼地朝營地外跑,一邊好奇地問︰“伏瑯,你是怎麼知道我被九王誣陷這件事的呢?”


    伏瑯的封地遠在極北的賀蘭山脈。他又是被冒頓故意貶去那里的,消息應該很閉塞才對。


    伏瑯的眼神閃過一絲冷厲。


    “有一件事,伏瑯要對郡主稟明。”


    “什麼事?”我被他的嚴肅嚇了一跳。


    “其實,伏瑯離開郡主,受封于單于,並且願意回到賀賴,實是因為接受了單于的一項密令。”


    “密令?”我腳步微微頓了一頓。


    伏瑯見狀,皺了皺眉,忽然一把將我夾在肋下,發足狂奔起來。


    “喂喂喂……”風“呼呼”地從我的口中灌入,將所有抗議逼回喉嚨里。


    我只好閉上眼楮,罷罷罷,如此亡命時刻,好奇心是會害死人的,還是暫時壓制一下吧。


    “我回去是為了調查賀賴一百多口人命的死因。”飛奔中的伏瑯居然還能心不跳氣不喘地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賀賴的滅族之禍難道不是冒頓一手造成的嗎?


    這其中莫非還另有隱情?


    我心頭疑竇更深,卻苦于無法開口詢問,一口氣憋在心里,隨著他飛奔的速度起起伏伏、游游蕩蕩。


    漸漸地,我們離營帳遠了,黑的群山在夜空中勾勒出峰巒壯闊的剪影。


    我心頭一陣激蕩。


    出來了嗎?已經逃出來了?


    只要進入陰山山脈,沒入那綿延險峻的群山之中,便猶如兩滴水匯入茫茫大海,縱有追兵亦不足懼了。


    伏瑯立定,穩穩地將我放了下來。雙足踏上實地,我狂跳的一顆心也慢慢平復下來。望了望靜謐的四周,眼中閃出一絲疑惑。


    不是要徒步翻越陰山吧?


    才這樣想著,卻見伏瑯將竹哨放入嘴中,一聲幽咽的低嘯聲裊裊騰騰升入空中。接著,密林之中響起兩聲馬嘶,一高一低,似是相互應和。


    哨音還未落,兩匹毛色赤褐的長腿戰馬就到了,居然是典型的東胡戰馬。就算藏在林中被人發現,估計也只會被當作軍中走失的馬匹而不會懷疑到有匈奴人潛入。


    “你考慮得真周到!”我贊一聲,迫不及待地攀住韁繩,縱身一躍,跳到馬背之上。


    勒馬回望。


    火光山色都顯得那樣遙遠,仿佛俱是遠天沉默的背景。


    我想起初來東胡之時,曾對茉葉許下承諾︰“不管是在哪里,我都會和你在一起。”那時雖也知這承諾脆如薄冰,不堪承受一絲一毫的威壓。但卻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如此之早,如此之迅疾。


    別了,茉葉,不要怪我狠心。


    東胡縱然有千般不好,但我仍然堅信,有霍戈在一日,他定不會與你為難。


    在這一點上,我信任霍戈猶甚于冒頓。


    其實,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相信霍戈會真的殺了我。他一面將九王賜死我的謠言傳入匈奴,一面又派了茉葉前來安撫我心,要我好自珍重。


    我想,我完全能明白他的苦心。性命危險自是不會有。


    但,縱使如此,卻仍然無法釋懷,他居然和冒頓一樣,在權術陰謀的較量之中,犧牲了我的自由。


    畢竟,他是與我一樣,來自和諧友愛的文明社會。怎麼能如野蠻凶悍的匈奴人一樣,無視他人的意願和決心呢?


    別了,霍戈。


    只願有朝一日,你我還能再度相逢,相視一笑。


    “走吧。”我一提韁繩,遙望著南方群星璀璨的夜空,“伏瑯,我們去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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