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三章 如夢(2)
作者:唐純
    冒頓進來的時候,我和茉葉正忙著整理行裝,來的時候孑然一身,沒想到在匈奴多年,走的時候也有了滿滿幾箱行囊。


    不過多半還是我平日里收集的一些漢人竹簡。


    我不由得感慨,如果這些東西能帶回現代,我將會變得多麼富有!


    “你在干什麼?”我回頭,看到冒頓慍怒的臉。


    我淡淡一笑,“在收拾東西呢。以後,我走了,就再也沒有人和單于做對,沒有人一心一意念著復仇,惹單于生氣了。”


    冒頓默然,眸中冷光一倏而過,良久,啞聲道︰“你都知道了?”


    我避開他的目光,“是的,我早就應該猜到,從單于讓我去中原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猜到,東胡王的目的絕不僅僅只是一千匹駿馬而已。”


    “那麼,你是否後悔回來?”


    我低笑,目光落在帳內唯一的一盞燭火之上,一燈如豆,青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方寸之地,“後悔有用嗎?如果要說後悔,該後悔的是那一日我根本不應該去圖館,不該向學長……”


    表白!


    最後兩個字我沒有說,說了,冒頓也不會懂。


    我和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冒頓默然,燈光瑩瑩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眼看起來有一絲撲朔迷離的光,“是呼倫告訴你的吧?她來的時候,你本來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為什麼不走?”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肯放我走?”


    “到了這個時候,我為什麼不能放你走?”冒頓面沉如水,語氣里隱隱壓著一絲怒意。


    我自嘲地笑了笑,“今天之前,你放我走,頂多不過是跑了一個閼氏而已,你為了我這個"救命恩人",或許可以忍受這種羞辱。但是,今天之後,我已經成了匈奴維系與東胡交好關系的禮物……”


    “誰說你是禮物?”冒頓驀地打斷我的話,面容冷厲、僵固,看著我的目光盡是憤怨哀戚之色。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硬生生將下面的話語吞了回去。


    他卻忽然轉身出帳,大聲咆哮︰“來人哪!將那東胡使節的狗頭提來見我!”


    我悚然一驚,看著兩名近衛武士小步奔到面前,覷著冒頓,見他盛怒的樣子,只是不敢言。


    我嘆了一口氣,輕輕揮手將他們打發走。


    “你這又是何苦?明知道東胡王是借機尋釁,你還要沖動生事。難道,單于以為,匈奴如今的兵力可以勝得過強大的東胡麼?”


    “勝不勝得過,不是你說了算。”他額上青筋畢露。


    “可也不是單于說了算。激怒強國,外族的鐵蹄會踐踏我們的家園,擄掠我們的牛羊,屠殺我們的老人和孩子,女人會淪為奴隸,士兵會流血犧牲。難道,單于處心積慮奪回這一切,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結局?”


    冒頓沉默。


    我走到他面前,“匈奴歷代的祖先都在天上看著你,還有白瑤、冉珠、澤野……蕖丹……”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他驀然打斷我的話,胸前急遽地起伏著,額上汗落如雨,面上痛苦的神色似乎承受不住呼吸的重量。


    我微微一愣,他的反應著實讓我意外,便不由得擠出一絲微笑。


    “單于這樣子,會讓曦央以為,你是舍不得我。”


    他的視線沒有閃避,雙拳在身側握了又握,良久,方道︰“我們大婚之時,曾對著黃河之水發下誓願,只要河水不干,我們生死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我的笑容有些僵固,“那不過是一個儀式。”


    就像現代的每一場婚禮,牧師總是要不厭其煩地問︰“無論疾病、健康、貧窮或是困苦……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而新人總是會不厭其煩地答︰“我願意!”


    可事實上,並不是每對新人最後都能攜手白頭。


    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更何況,是我和冒頓的婚禮?


    就算有任何誓願,那也是以復仇為先決條件的。


    “上天在看著我們,匈奴歷代的祖先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對天地神明發下的任何誓願,都是神聖的。”冒頓的眼楮黑如曜石,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這個心如鐵石的男子,也有著溫情脆弱的一面。


    可是,我卻無法忘記,當萬千道黑色的箭影如飛蝗一般射向冉珠姐姐的時候,他,是那個最先拉響弓弦的人!


    為了頭上的那頂金冠和整個匈奴的利益,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被犧牲!都可以被放棄!


    我微微地閉了一下眼,像是要強壓下一些什麼,然而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從唇邊逸出︰“難道單于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斷送掉祖宗的基業嗎?”


    一陣靜默。


    我睜開眼來,他的目光如霜刃,似乎要割裂我的雙眸。


    呼吸仿佛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有些痛。


    然而,我們卻只能沉默。


    相對無言,唯見燭火悄悄地滴下淚水……


    次日清晨,細雨蒙蒙,一隊車馬寂寂遠行。


    接連下了幾日的雨,放眼望去,山色空,無處不是灰茫茫的一片。


    冒頓沒有來送行,這也好,本來就是我自己堅持要早點出發的。若是走得晚了,或許就能遇見早起的牧民。但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就讓我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吧。


    “閼氏。”忽然車身震了一下,慢慢停了下來,東胡使臣那波瀾不驚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


    “什麼事?”沉默了一會兒,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馬車都已經停了下來,我有不听的權利嗎?在東胡人的眼里,我不過是外族向東胡搖尾乞憐的一件禮物罷了。他對我客氣,不過是怕我日後以色侍君,給自己留條後路而已。


    “山路難行,請閼氏棄車上馬。”


    “什麼?你讓我們閼氏冒雨騎馬?”小丫頭茉葉早已按捺不住。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件繁瑣華貴的玄色衣裙,據說這件衣服是東胡王親自為我準備的。那麼,這才是使者前來匈奴的真正目的吧?阿喜娜口中所說的“小心東胡王”,原來不是在告誡冒頓,而是向我示警。


    可惜,就算我能早一步窺見命運的安排,也沒有能力、沒有勇氣擺月兌命運的束縛。


    如果注定,東胡是我這段異時空旅程的最後一站,那麼,我也想要知道,上天送我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們下去吧。”我站起來。馬車停得不穩,朝一邊傾斜得厲害。我搖搖晃晃地跳下馬車,無視使臣伸過來攙扶的手臂。


    茉葉在我身後下了車,卻陡然驚呼一聲,慌慌張張地幫我牽起裙擺。


    我笑,“不用了,已經髒了。”


    茉葉憤怒地瞪了使臣一眼。


    他謙恭地半垂著眼,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的,不同于面見冒頓時的鋒芒崢嶸,顯得有些懶散與敷衍。


    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抬起頭來,細雨紛紛,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在這春末夏初的季節里,竟然帶著一抹沁冷的寒意。


    身旁有侍衛牽了一匹馬來,使臣接過韁繩,躬身送到我的手中。


    我看也不看,翻身躍上馬背。


    馬身上很髒,沾滿了泥漿,此刻,我那薄薄的、華貴的絲裙粘在馬身上,泥水混著雨水濕嗒嗒地往下淌。


    我輕輕一提韁繩,居高臨下地俯望著使臣,“走吧。”我對他微微一笑。


    年輕的東胡使者還未做出任何反應。


    那馬陡然一聲嘶鳴,陷入泥地里的前蹄猛然拔起,一時間泥漿四濺。


    我看到茉葉驚呼一聲,下意識地閃身去躲。然而,除此之外,東胡使者,包括隨行護衛們,沒有一個人臉上露出一絲一毫震動的表情。


    他們目不斜視,一個個在馬背上屹立如山。


    我心底不由得微微生寒。


    東胡軍紀嚴明,不同于久享奢華的白羊,這一次,冒頓怕是真的遇上勁敵了。


    正思慮間,忽听得前方騎兵來報︰“將軍,前方發現大隊匈奴士兵!”


    我一愣,竟下意識地與使臣對視了一眼。


    他的目光忽然鋒利起來,如一柄乍然出鞘的刀,“好啊,冒頓終于有所行動了。”


    我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一顆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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