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一章 破城(2)
作者:唐純
    蕖丹!


    這一次,我終于听出他的聲音。


    霍然轉身,見他戴著雪白的貂裘帽,身著白色皮衣,襟口用各色皮毛裝飾成華美的圖案,那樣的衣著打扮,儼然與白羊王族沒什麼兩樣。


    “你……”一時之間,我竟怔怔地愣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不認識了?”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絲落寞的味道。


    “怎麼會?”我亦擠出一絲笑來,千盼萬盼,總希望著能夠再見他一面,有好多話想要對他說,有好多好多的疑問,想要求個明白。


    可是,驟然見了面,卻又什麼都問不出,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有些事情,發生過,就是發生了。


    無論我心里想怎樣彌補,裂痕總是在那里,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


    我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有些話你不說,我也明白。”蕖丹轉過頭去,望著宮殿下方宛如血涂的街道,“我知道你心里難過,看著他們,很難受,對不對?”


    “是……”我閉上眼楮,感覺有風從臉上拂過,帶著隱隱的嘯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殘忍的殺戮。”


    “可是我們都無力改變什麼。”


    我一怔,在心底默然苦笑了下。


    不錯,雖然我總是認為自己比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看得多、看得遠,總是希望做一些什麼,讓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過得更幸福、更快樂。


    可是,實際上,我只是一介凡人,頂多只算是一個有奇遇的凡人罷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神。


    並不能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蕖丹,他終是比我早一天醒悟。


    蕖丹回頭,對我輕輕一笑。


    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倜儻瀟灑、無憂無慮的少年。我們曾一同奔馳在綠色的曠野,我們的笑聲曾和鞭梢上的銀鈴一樣清脆動听。


    心中一哽,我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音︰“比莫魯他……”


    蕖丹笑著打斷我︰“別難過,對于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不要覺得難過。那是于事無補的。”


    “可是……”


    “你不明白嗎?那其實是他最好的歸宿。”蕖丹靜靜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有些累了,伸指揉了揉眉心。忽然就那麼坐了下來,坐在金色的屋脊上。


    他的腳下是晶燦易碎的琉璃瓦,正如這晶燦易碎的白羊王宮。


    “以前有人對我說,要想成就不世基業,就必得用非常手段,要麼大成要麼大敗。若沒有絕大的氣魄,不冒絕大的風險,又怎麼能成就大事?那時我不明白,可是現在,你看,”蕖丹揮手一笑,“匈奴的軍隊如朔風橫掃草原,威懾南北。這是以往父王在的時候我們想都不敢想的。匈奴要成為整個草原的霸主,就必須要有冒頓這樣的首領。”


    “他?”我詫然瞪視著他,“他把你害成這樣,你還……”


    蕖丹搖了搖頭,“說不上誰害誰,我們生在這樣的家族,就必然要承受這樣的命運。”他沉默片刻,仰首望天,“如果不是我,就會是他。但……幸好是我。”


    我依然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就這樣,在王宮的最高處,我望著他,他俯視著腳下如潮水般涌入的匈奴騎兵。


    火光沖天而起,整個王城都在燃燒,太陽像著了火一般,映紅了半個天空。


    而蕖丹臉上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樣平靜,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在匈奴人勝利的鑼鼓聲中,他猶如站在雲端俯視大地一般,俯視著腳下的芸芸眾生,悲欣莫辨。


    那時,我無法理解,不能明白。


    以至于要到多年以後,當我站在東胡人的戰車之上,被推向決戰戰場的最前沿之時,我才驀然體會到蕖丹當日的心情。


    他說︰“幸好是我。”


    而我說,幸好是他。


    幸好他是——


    冒頓!


    “閼氏?閼氏?”


    仿佛是在黑暗里潛行了許久許久,驀地,眼前閃過一線光,燦若流星,倏忽而過。


    “不!”我伸出手去,徒然挽留,卻只抓到滿指空茫。


    冷汗浸透重衣。


    “閼氏,是噩夢,你又做夢了。”仍然是茉葉的聲音將我從半夢半醒中召回。


    我緊閉雙眼,身子蜷縮在床上,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


    茉葉等了一會兒,見我沒有什麼動靜,才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榻上。


    等她和衣沉沉睡去,我才在黑暗里慢慢睜開雙眼。


    蕖丹的身影總是無處不在。


    他就靜靜地立在黑暗里,仍然是我在白羊王宮見到的樣子,只是看著我的眼眸中,漸漸蕩漾出哀傷憐憫的漣漪。


    他說︰“我多麼希望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那麼,這個時候,我也會為著匈奴大軍的勝利而高聲歡呼。可是不行,我身在王族,有自己的天命。我不能如你所說的那樣,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過快樂安穩的生活。不,那不是我蕖丹該走的路。我的路,是必須帶著忠誠于父王、忠誠于我的一班兄弟,死戰到底。”


    他終是不退,亦不肯降。


    可我始終不能明白,這樣的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


    難道王族的驕傲比性命還要重要?


    十丈重檐,飛身而下。


    蕖丹,你心里可有一絲痛悔?


    我抱緊雙臂,抑制著身體的顫抖。


    每當我想到那一刻,他的身子如飛鳥一般滑下重檐,白色的狐裘披風在身後迎風展開,如飛鳥的雙翅在紅色的天幕上劃過飛翔的痕跡。


    我便不由得渾身顫抖。


    恐懼、焦慮、驚詫,甚至是快意,都是一瞬間的。


    一瞬之後,剩下的,只有無望的悲哀。


    我沒有他那般的勇氣。


    可是蕖丹,你告訴我,此時此刻,你是否已獲得你想要的自由?


    我瞪眼望著虛空里的那道身影。


    他總是時隱時現,讓我無從追尋。


    只有睜眼到天明。


    天明——


    曙色還未盡臨,帳外已是喧鬧不止。


    茉葉早已起身出去察看究竟。


    可那喧鬧之聲竟愈來愈大,漸成吵嚷之勢。


    我蹙眉,只得坐起來,“誰在外面喧嘩?”


    茉葉聞聲,匆匆而入,“回閼氏,是月奴。”


    “月奴?”我低低地將這個名字重復了一遍,“她有什麼事?”


    茉葉惶惶道︰“她跪在外面不肯走,問她她也只是哭,什麼也不肯說。”


    我頓一頓,起身,抬手理了理鬢發,“叫她進來吧。”


    “閼氏!閼氏……”月奴才進門,已是撲跪于地,磕頭不止。


    我靜坐著看她。


    才一個多月的光景,素日里潑辣驕矜的小丫頭,此刻只一味諾諾不語,淚流滿面。


    我嘆了一口氣,命她起身說話。


    她卻仍執意伏跪于地,叩頭道︰“閼氏您大人有大量,求您去看看我家主子吧。”


    “你主子……怎麼了?”


    “主子她……她怕是不好了。”月奴“哇”的一聲痛哭失聲。


    匈奴禮制。


    除單于金帳之外,其余各閼氏大帳,以顏色區分。


    棕帳便是玉閼氏的帳篷,與我的白帳相隔並不遠,可是一路行來,竟漸荒僻,恍如是兩個世界一般。


    到了帳外,月奴搶先一步,替我掀開帳簾,“主子,曦閼氏來看您了。”


    帳內一片靜默。


    大風吹著帳篷頂上的棕尾,獵獵作響。


    月奴神色黯然地看了我一眼,我向她點點頭,徑自抬腳走了進去。


    “我讓你去請單于,你帶了什麼人來?”玉閼氏斜倚在榻上,雙頰雖然塌陷了下去,精神看起來卻還不錯。她並不看我,只是對著月奴說。


    月奴上前兩步,跪在榻下,“單于他……”


    “他不肯來?”


    月奴瑟縮了一下。


    我上前,靜靜地俯視她,“並非單于不來看你,而是他根本不在王庭。”


    玉閼氏這才挑眉看了我一眼,目中卻滿是不屑,“你又是誰?誰問你話了?”


    “主子,這是……”


    “我問你話你還沒有回答呢?有沒有見到單于?陛下他怎麼說?什麼時候來看我?”


    月奴求救般望向我。


    我卻只是詫異得說不出來。


    短短時日,玉閼氏,她竟然不再認得我!


    順著月奴的目光,玉閼氏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眼中漸漸升起憤懣的情緒,“我知道了!定然是你,對不對?是你不讓月奴去見單于的?是你挑唆單于不再見我的?你這個賤人。”她激動起來,猛然掀被而起,身子才起一半,又頹然跌坐下去,雙手卻仍然不甘地指著我,“你!你給我過來!”話音未落,卻又經不住一陣猛咳,伸在空中的手指痙攣著彎曲。


    我靜靜地走到她的面前,她一邊喘,一邊拔下頭上的簪子,用力刺我的手背,“賤人!妖精!我讓你迷惑單于!讓你亂嚼舌根!”


    鑽心的疼痛讓我幾乎站立不住。


    淚水瞬間漫上了眼眶。


    我咬住牙,不吭聲也不動。


    月奴慌忙起身,將我的手拉開。簪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玉閼氏捂住胸口,一陣猛咳。


    月奴又急忙轉身,舀了一碗冷水送到她的唇邊。


    我才驀然醒悟,劈手奪了過來,“還是等大夫來看過了再喝吧。”


    “大夫?我不看大夫。”玉閼氏嘶吼起來,整張臉漲得紫紅,一口氣卻又憋在喉嚨里,發出“”的嘶風聲。


    月奴哀懇道︰“讓主子喝點吧,喝了她才不會那麼難受。”


    我蹙眉,“喝?你想害死你家主子嗎?”我反手將一碗冷水潑在地上,“去拿點熱馬女乃過來。”


    月奴的表情有些為難。


    我霎時明白過來。


    人情冷暖,自古皆同。


    環顧偌大棕帳,早不見昔日繁華景象。


    遂朝月奴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小步跟在我身後走出棕帳。


    我隨手褪了個鐲子放在她手中,“茉葉去請大夫了,這會子不在,你先拿我的鐲子去金帳宮找主事的女官,看看需要什麼,趕要緊的先拿點回來,等你家主子好點了,我再讓茉葉過來幫你置辦。”


    月奴趕緊一迭聲地答應著去了。


    獨自面對那一頁薄薄的帳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再度掀簾而入。


    “咳咳,月奴呢?你打發她去哪里了?”


    我默默地走過去,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少說點話,大夫馬上就到了。”


    “我說了不看大夫。”玉閼氏用力掙開我的手,一時卻又咳得更加厲害了。


    我無奈地站起來,“你這又是何苦呢?跟自己過不去。”


    玉閼氏冷笑,“大夫?大夫有什麼用?大夫能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嗎?假的!都是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她說著,雙目發出駭然的光芒,兩只手狂亂地在身邊模索著,撕扯著……


    “呲”的一聲,搭在她身上的氈毯被撕裂開來。


    白色的氈絨驀地在光影里四散飛舞。


    我低頭,靜靜地立在那里,任氈絨落了我滿頭滿臉。


    這是第一次,我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楮。


    “單于呢?單于呢?我要去見單于。我要去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是不是要把我賜給別人?是不是?”玉閼氏幾次想站卻又站不起來,最後只能拼命拉扯著自己的頭發。


    我心中不忍,沖過去握住她細瘦的手掌,柔聲道︰“別怕別怕,我們治好了病就去找單于,找單于問問清楚。他不會不要你的,你瞧,這金帳宮里里外外哪里能夠少得了你?”


    玉閼氏一怔,陡然安靜下來。


    像是想到什麼高興的事情,嘻嘻笑了起來,“對呀,我那麼盡心盡力幫單于打理瑣碎事物,他怎麼少得了我?怎麼少得了我?”


    我看著她,陪著她笑,淚水卻自眼中潸潸而落。


    大約是笑得累了,那笑聲漸漸小了,淡了,最後只留下一個淒涼的笑影,“少不了我?”她的神情漸漸恍惚,“我曾經也以為是這樣的,我幫他守住他的江山,他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可是,你不懂,不是這樣的!不是!他身邊從來不會缺乏女人,任何人在他的心中,都是一樣的,都比不過那萬里沃野,祖宗的基業。”


    頓了一頓,她像是才發現我一般,挑剔地看了我一眼,“你是什麼人?是單于新納的閼氏?你又是哪個部落獻來的?部落那麼多,各個部落里的美人那麼多,可是,誰又能比得過當年的白瑤和呼延冉珠?她們都有顯赫的身家,無雙的美貌,可是到最後,你知道嗎?到最後,全都死了!她們都死了!炳哈哈哈哈……”


    我心頭大痛。


    一時,卻又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玉閼氏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她們……她們一個一個地離去,那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在老單于那里從來沒有得到過白瑤那樣的眷愛,更沒有呼延冉珠與整個家族對抗的勇氣,她們雖樣樣比我強,可是,終歸沒有我命長。到最後,她們誰也沒有得到,單于最終還是屬于我的。他是屬于我的!”


    “是的,他是屬于你的。”我忍著淚,輕輕梳理著玉閼氏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長發。


    “連你也這樣說?”大笑中的玉閼氏轉過臉來,斜眼輕睨著我,“那是你不懂,你不了解他。單于,他不會屬于任何人。他心里有的,只是他的宏圖霸業。為此,犧牲白瑤,犧牲冉珠,現在是我,將來,就是你了。”


    她輕輕一笑,笑容又得意又淒楚,“你不信?不信有一天你也會和我一樣?今日,他將我賜予從白羊戰場上歸來的有功之臣,來日,難保不會把你也送給別人。”


    “不會的,”我柔聲道,“單于不會把你賜給別人的,你安心養病,等身體養好了,再替單于生一個健康可愛的小王子,到那時……”


    “小王子?”玉閼氏怔忡片刻,驀然尖叫起來,“我的孩子呢?你有沒有見到我的孩子?”她猛力一掙,糾結的長發在我手中扯得筆直。


    我一驚,趕緊松手。


    她卻惶然不知道疼痛。


    “孩子?我的孩子呢?”雙手胡亂在身邊模索著。每模索一下便似利刃在我心里刺進了一分。


    “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還給我!還給我!”模索的雙手終于扯住了我的衣襟,她神情悲慟,不甘地哭鬧著,“還我!還給我!”


    連憎恨亦失去方向。


    面對那樣空洞散亂的目光,我說不出話來,任何言辭在此刻都變得無力。


    “你還我孩子,不然,我殺你全家!殺你!”


    我整個人被她拉扯著,撕裂著,心變得空空如也,像是已經輕得沒有任何重量。


    “哎呀,主子!主子!”似乎有聲音從空曠的寂野傳了過來。


    有人一把將我從絞割般的痛楚中拉了回來。


    我恍然回神,見大夫正急忙忙地指揮著女奴們將掙扎不休的玉閼氏按倒在榻上。


    我猛然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向外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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