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失能癥  第九章
作者:謙華
    整個晚上卓玲都為家樂最後的那句話輾轉難眠。


    她從來沒想過家樂會累。她很習慣他的不斷付出,也覺得追求本來就是男人該做的事——男人天生該死,越吃不到的越想吃,一旦得手,馬上就膩了。


    她的心思忽然飄回初中時,父母感情最糟的時候。


    “我輸了……”媽媽阿蓮總是這麼說︰“輸給一只狐狸精。”


    “小玲,不要相信別人說什麼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那是其次而已。”她的笑讓人毛骨悚然,臉上布滿的是乾涸的淚痕。


    “婚姻關系只維系在那里。”阿蓮用眼神示意她看她身後的床。


    “你控制不了他,婚姻也就完了。”她提起行李︰“以後自己照顧自己,我沒辦法和你爸繼續同處在一個屋檐下。”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從此斷了音訊。


    卓玲目送她走出家門,回頭望向那張床良久。


    她忽然覺得男女之間的關系好骯髒,爸爸也好骯髒。婚姻原來可以沒有任何愛情,即使有,也維持不了多久……


    她捂住臉,無法抑制地縮進被窩里痛哭起來。


    ***


    終於到了家樂在德康的最後一天,行銷部壓軸的歡送會剛剛落幕。


    “曉妃,你又醉了。”家樂莫可奈何地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撥下去,努力地專注在前面的路上。


    所有的人都知道卓玲和他是一對。“送一下自己未來的小姨子有什麼不對?”一夥人發出詭譎的笑聲,硬是把曉妃塞入他懷里。


    他們會不知道曉妃倒追他追了兩年?分明是要他在兩姊妹間難做人。家樂將曉妃毛東毛西的手頻頻推開,一肚子火。


    曉妃酒品實在太差,沖著他裝瘋賣傻;不像卓玲唱唱笑笑,接著睡覺了事。他相信明天等她酒醒時,也會承認自己多少有些藉酒壯膽,故意惹事。


    家樂忍不住催足了馬力,想要將她盡快送到家。但轉念一想,不對!


    這大大的不對!


    卓玲今天去子晴家,任家里只剩任爸那個老頭,一看到每次曉妃醉醺醺的回家他就有份,不知道自己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他車子越開心里越毛,決定先打個電話詢問卓玲的意見。


    他將車子停在路旁,倒不是沒有一面開車一面打手機的本事,是因為他無法一面做這兩件事之外,還要應付曉妃不定時的攻擊。


    他在曉妃的熱情擁抱下,打給卓玲……兩次……三次,才恨恨地摔下手機。“竟然又把手機關起來?搞什麼鬼!”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將曉妃的手扒開︰“曉妃!請你自重!”


    “家樂——”曉妃死命地抓住方向盤不讓他開車。


    “曉妃你……”家樂氣結,真想把她一拳打昏,卻又不知如何下手,不小心打傷她或是留下痕跡,任爸肯定會拿著菜刀追在後面砍他。


    “今晚就好……”曉妃楚楚可憐地說︰“只要今晚就好……”她落下淚︰“帶我去你家……愛我,求求你——”她俯身在他胸前啜泣︰“愛我……”


    家樂長長地嘆口氣。


    “你沒醉,你是在藉酒裝瘋。”他懶得掙扎了,就任著她在自己懷里哭——也罷,他們是該好好談談。想娶卓玲,或許還得靠這未來的小姨子打通關。


    等到曉妃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他才輕輕推開她。“我帶你去『詩意』散散心吧。”


    “不帶我回你家?”曉妃有些失望地說。


    家樂的腦筋飛快地轉著︰“呃……不方便,東西全在打包,里面很亂。”


    “我們可以上旅館。”曉妃不死心地說。


    他無奈地睇住她︰“不要心急——曉妃,以後你的老公會好好地疼愛你的,我沒那個福氣。”他盡量讓自己听起來像是個稱職的姊夫。


    曉妃又紅了眼眶︰“不必跟我拐彎抹角。你知道只要你想要,就可以……”


    家樂將車子開上路,笑道︰“我不要你未來的老公恨我,我的仇人夠多了。”


    曉妃靜了下來,一路上不發一語,隨著家樂來到“詩意”。


    ***


    “我就是在這里發現你和卓玲的關系。”曉妃淡淡地道。


    “哦?”家樂停下喝茶的動作,感到有個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很奇怪對不對?”曉妃無奈地笑了笑。


    “是我要李東民去放話,故意讓你難堪。”她終於坦承。


    家樂的內心頗為震蕩,困擾他已久的事瞬間真象大白,讓他有些無措。


    “那天……你和卓玲說了些什麼?”曉妃迷蒙地望著窗外,輕柔的嗓音在空氣里不著邊際地浮蕩著。


    “嗯?”家樂苦想當晚的情形,帶卓玲到這里已經無數次,而且卓玲每次都指定要這個位子——他回憶不起當晚的事。


    “本來你是坐在她對面,後來你指向窗外,她神色慌張地東張西望,後來你坐到她身邊,沒看兩下就被她推開,趕回自己的座位……想起來了嗎?”


    “噢——”他朗笑幾聲,坦白地回答︰“我騙她說我看到你。”


    “看到我?”她怔了怔。


    “嗯,”他小心地斂起笑顏︰“她不希望你看到我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曉妃惴惴不安地問。


    “為什麼?”家樂聳聳肩︰“大概是怕讓你傷心,或是怕惹上麻煩……”


    怕傷我的心?怕惹上麻煩?曉妃悶悶地想。“然後呢?她為什麼趕你?”


    “她……”家樂這才想起,他一坐在卓玲身邊沒多久,就頑皮地咬了下她的耳垂。這、這和外人講好像不太恰當吧!


    “呃……發現被騙了吧……不知道。她那時候很討厭我。”他隨便應答。


    “所以你……”曉妃驀地有些泫然欲泣。“愛她?”


    “我……在看到她之後,忽然有種想定下來的感覺。”他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沉吟半晌︰“她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人,也是我最心疼的女人。”


    曉妃閉上雙眼,抑住將涌出的淚水。


    “但是她始終不肯答應嫁給我,讓我很苦惱。”家樂索性讓她了解全部的情形——也好讓她完全死心。


    “卓玲和你說過……她初戀情人的事嗎?”曉妃玩著手中的湯匙。


    家樂默不作聲。


    “我搶了她的情人……”她幽幽地垂下淚眼︰“我真的好壞……對不對?”


    “從此以後,我就再沒有看到她接近任何男性……”她抿住唇,抹去淚水。


    “對不起……”曉妃低聲地飲泣。家樂無法听見她接下來的喃喃自語。


    他靜靜地啜著茶,無言地望向窗外。


    良久,她終於定下心情,舒口氣︰“送我回家吧。”她拿起外套和皮包。“謝謝你帶我出來散心……”


    ***


    他想看她——不看肯定睡不著。


    家樂將曉妃送回家後,就一路駛向子晴的公寓,苦苦地守在門口。


    時至午夜,他終於等到為子晴告別單身的朋友結束宴會,嬉嬉鬧鬧地走出公寓,又過了好一陣子,卓玲才跟著子晴從屋里走了出來。


    “你穿那樣不會冷嗎?我去拿件外套給你吧。”子晴打開自己車門問道。


    “不用了,反正是坐在車內,不……”卓玲忽然瞥見站在角落的家樂。


    子晴的眼光也隨著她落在他身上。“又踫面了,家樂。”


    “是啊,子晴,听說你就要結婚了。恭禧!”


    “謝謝。那……小玲就交給你了。”她話中有話地朝他眨眨眼,走回屋里。


    卓玲的頭自始至終抬也沒抬一下——他出現地有些出人意料,她還沒來得及消化子晴剛才勸她接納他的話,也還不知道現下該怎麼辦才好。


    家樂走向前牽住她的手。“上車?”


    沒反應。懶得等她回答,他直接拉她上車。


    “我剛送曉妃回家,我們在『詩意』聊了一會。”他雲淡風輕地說。


    卓玲呶呶嘴,心里浮起一串問號,卻沒說什麼。


    “她說對不起。”他望她一眼。


    “她說對不起?”她睇住他。


    “嗯,她說對不起。”他點點頭。“對不起她搶了你的初戀情人,對不起她造了謠,破壞我的名聲。”


    “是她?”她驚訝地問。


    “是她,和李東民。”他答。


    “李東民?”她更訖異了。


    “想起來很合理,對不對?不然李東民怎麼會有機會接近她?”他挺滿意自己的分析,雖然是後知後覺。


    “她……還好嗎?”她擔心地問。


    “大概吧。”家樂聳聳肩︰“我不是她的帥哥,沒辦法讓她快樂一點。”


    卓玲輕哼了一聲,笑不出來。


    家樂偷偷望她一眼︰“今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晚了。我媽要我明天上完最後一天班後搬回去住幾天,然後我會直接上桃……”


    “不要再說了!”卓玲捂住雙耳︰“不要一直提醒我你要走,不要再說了!”


    家樂將車停在路旁,傾身過去要拉她到懷里︰“小玲——”


    “不要踫我!”卓玲孩子氣地甩開他的手。


    “你這是何苦呢?一鬧起脾氣就冷著臉,我……”他忽然听她在哭泣的聲音。不自覺地皺皺眉頭。


    “你這樣……”家樂不知所措地嘆口氣︰“叫我怎麼放心留你在台中……”


    看到她仍微微地在抽泣,他伸手擁她入懷,拿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冷嗎?”


    “不要你管!”她將臉埋在他手臂里,別扭地說


    “你確定不跟我一起上桃園?”


    沉默。


    “想結婚了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沒反應。


    “那我們來玩親親好不好?”他厚著臉皮說。


    “你去死。”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他笑得好不知恥。


    她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在他的袖子上用力地轉頭,擦掉自己的眼淚。


    他忽然覺得她很像一只小寵物,不由得拍拍她的頭,親親她頭發。“想回家嗎?”


    他當她是同意這個建議,用食指戳戳她的肩︰“要不要坐好讓我開車?”


    她不答也不吭氣,還是那副要死不活地德性靠在他懷里。


    “真拿你沒辦法。”家樂傾身將她的椅背放低,從後座拿了一個特大號的靠墊,塞到她懷里,將她推回座位。“給我坐好啦!什麼死樣子?”


    卓玲把頭埋到枕頭里咯咯笑了一陣,轉身望著窗外,又沉默下來。直到家樂將車開到住處,停下車,才听到她輕輕的鼾聲——原來她在途中就睡覺了。


    家樂忍不住笑了笑,怎麼和第一次帶她到自己公寓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躡手躡腳地抱起她進入屋內,開了燈,小心翼翼地閃過里面大大小小的紙箱,免得一個疏忽兩個人就摔死在這個笨公寓里。


    卓玲一沾上床,就轉過身抱緊被子繼續睡。


    家樂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目光繼而掃過屋內的一景一物。極目所見,包括現在躺在床上的睡美人,明天晚上就將盡數遠去。


    這是自己的決定,沒什麼好後悔——但是她為什麼不肯和他走呢?他唯一的牽掛就是她了,為什麼她始終不明白?


    到桃園後,人隔兩地。為了新公司的開幕和營運,他勢必得暫時先放下他們的感情先在事業上沖刺。她不可能不了解。她這麼堅持留下來,他不想強迫她配合自己,但他們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愛情,經得起這番考驗嗎?


    家樂將額頭抵上她前額,無奈地嘆口氣。


    她睫毛輕顫一下,慢慢睜開眼,渙散地望著他。“家樂……”


    “小玲——”他吻她。“我愛你。”


    她紅了眼眶,注視他良久。


    “怎麼每次說愛你,你都會哭啊?”有點受不了耶——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愛我……”她抿住唇,斂下憂郁的眸光。


    “嫁給我……”家樂爬上床擁緊她,深情的吻一直未歇。


    卓玲默不作聲,以淚洗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吻著他的眉、他的臉頰。


    他炙熱的身軀暖和了她空虛冰冷的胸臆。溫涼的唇奇異地帶著火熱溫度,從她敏感的頸側一路燃至她的胸前。


    “嫁給我,”在急促的喘息中,他再次提出請求。“跟我走……”


    她還是沒回答他,只能以她柔情的回應與憂傷訴說著對他的依戀。


    他狂熱的雙手無法停止在她身上的游移。眷戀的熱潮席卷而過,加深他們對彼此的縫緩和需索。


    隨著他愈來愈肆無忌憚的親近,她卻惶惑地開始退卻︰“不……不要,家樂,不要……”


    家樂艱難地拉開身子,目光膠著在她臉龐,幽黯的眼眸負載著濃重的失望。


    “我……我怕。”她終於承認,淚水更如泉涌。


    “怕什麼?”他支著身子,俯身凝望她。騰出一手將她環在胸壑之間。


    他的專注與深情再次撕裂她緊固的心防,她忍不住痛苦的申吟。


    “告訴我,小玲。”家樂從來沒有這麼心痛和無助過,他知道她的心有所顧忌,卻不了解為什麼會是如此難解的謎題。“告訴我。”


    “我……不知道,對於婚姻,對於……這一切,我就是怕……”她試著抹去淚水,卻愈抹愈多。“就是怕……”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沉下臉。“還是把不知道當做藉口?”


    她逃避他的凝視。


    “你怕我會像你父親一樣始亂終棄?”他濃眉緊鎖。


    卓玲抿著唇,若有似無地點點頭,將臉埋入他的胸膛。


    “我不想愛上你,因為我無法承擔被你背叛的後果。”她又啜泣起來︰“你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要糾纏我?我討厭這樣……我不要愛上你……”


    “但是你已經愛上我了,你逃不走的。”他執起她下巴︰“你知道嗎?其實你怕我離開你,我更怕你離開我。”


    卓玲驚愕的睇住他。


    “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對你產生前所未有的感覺。直到尾牙之前,我都以為自己只是對冷漠的你有種被忽視的不甘心而已。但在尾牙後,我才發現你的確是我一直在尋找、在等待的人。”


    “我?”卓玲疑惑地望著他。


    “還記得我們吵得最凶的那一次,我曾提到我父親嗎?”他問。


    她點頭。


    “他是個非常成功的企業家,卻是個最失敗的丈夫和父親。我親眼看到母親將寶貴的青春投注在一個不值得付出的人身上,一輩子痛不欲生。所以很久以前就下定了決心,我的婚姻一定要有所不同。”


    她靜靜地傾听他,愛憐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


    “我要的是一個可以和我無所不談的伴侶,可以支持我的決定、可以愛真正的我,不在乎我是羅氏企業的繼承人、我的名聲或是我的外表。你是唯一讓我完全將心交付的人。如果你離開我,我又該怎麼辦?”


    家樂真摯地注視她。眼中熾熱的烈焰猛烈地燃燒著卓玲,一點一滴地驅走桎梏她數十年的冰寒。“我……也愛你……”她羞澀地說。


    喜悅的笑容在家樂的臉上蕩漾開來。他擁住她熱情地吻她,而她也含淚熱情回應。“跟我走……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


    “我……”說愛他是一回事,但答應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嫁給我吧。”他不死心地追問︰“還是你希望我現在去買顆幾克拉的鑽石,捧束鮮花跪在你腳前?”


    “不……不是……”他對她實在太好了,好到讓她自慚形穢。


    “為什麼答應嫁給我會這麼難呢?”他的欣喜又冷淡下來。


    “我、我……”她搖搖頭,淚水再度落下。“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她在他懷里輕輕顫抖著——她相信他,並不代表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守住他,她怕有朝一日他會發現她不夠完美。


    “你還是……”他低嘆一聲,緊擁住她。“再說一次你愛我。”


    “我愛你。”她輕輕地在他耳畔低語、啜泣。“我愛你……真的好愛你。”


    正因為愛,才會懼怕有朝一日失去它,會引來的更無法承受的痛苦。


    翌日清晨,她目送他帶著深沉的無奈離開台中。


    ***


    “唔……”沉睡中的曉妃痛苦地申吟一聲,卻未能將糾纏十多年的惡夢驅逐。“不……”她無力地掙扎,再次跌回那教她畏懼的影像里。


    “阿姨好。”十多歲的她怯生生地向卓玲的生母問好。


    阿蓮滿臉不耐地瞟曉妃一眼,哼了一聲。


    “阿蓮,你這樣對孩子不好吧……”任爸走到阿蓮的身旁低聲地說︰“孩子畢竟什麼都不懂。”


    “什麼都不懂?”阿蓮鄙夷地怒視他︰“她的娘在差不多她這個年紀就懂得勾引有婦之夫了,她不懂個屁!那個舞女有本事和你生小孩,就要有本事把孩子養大!你要是帶這個賤種回來,我就離開這個家!”


    “你在胡扯些什麼?阿巧她……她另結新歡了,孩子沒人照顧挺可憐……你就看在她孤苦無依的份上,讓她住進來吧!”任爸為難地說。


    “她住進來,我就走!”阿蓮不肖地瞪她一眼。


    “阿姨,您不要走,我……我自己到別的地方去住就是了……”曉妃已然淚流滿面。


    “賤種!少裝得這麼可憐的樣子,這里是我的家,你本來就不該踏進這個門一步!”


    “阿蓮!”任爸出手就是一拳。


    “哎喲!打人啦!”阿蓮揉揉自己的手臂,哭喊起來︰“算你狠!我們夫妻一場,你不但有本事在外面養女人,連跟她生的野孩子你也當心肝寶貝!”


    “你……”任爸又揮起老拳︰“你閉嘴!你敢再說她我就揍你……”


    阿蓮撇下手中的一疊紙,兩手向腰一插,直向他逼近︰“你打呀!你打呀!你再狠一點啊!你有種現在就去找律師和我離婚!”她指著她剛丟在地上的那疊紙︰“戶口名簿就在這里啦!看到了沒?我告訴你!你敢把這個賤種的名字放進來,老娘就跟你沒完沒了!”


    任爸看可憐的曉妃哭得慘兮兮的,不禁忿忿地撲到阿蓮身上。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拳打腳踢起來。


    阿蓮的身材頗為高大壯碩,任爸和她打起來,雖然不至於輸給她,卻也佔不了什麼上風,更何況阿蓮像發了狂似的,將多年來的積怨全數發泄出來。


    “嗚……嗚……”曉妃已經不知道自己做過同樣的夢多少次,每次都把自己哭醒過來。


    “我不是賤種……我不是……”她喃喃自語,泣不成聲。


    在白天,她是嬌艷可人的曉妃,聰敏精靈。數不清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求她看他們一眼;在夜里,她卻永遠害怕惡夢的糾纏,不論她讓自己多忙,不論她多努力去遺忘,阿蓮曾經說過的每句話總是能在夢里,字句不漏地如洶涌的波濤襲卷而來,而初次听到那些話時的痛苦和震撼,更是無情地蹂躪、撕扯著她的心。


    她伸出手顫抖地扭開燈。每次夢醒時,她就無端地怕起黑暗。


    不一會。“曉妃?你還醒著嗎?”卓玲敲著她的門。


    有人來?太好了!曉妃立刻想沖去開門,但她同時踩下煞車——她不要卓玲看到自己這樣。“姊……有事嗎?”


    她很久很久沒有叫卓玲一聲姊了。自從和家樂談開之後,她的心才開始變得柔和,將以往用以自我防御的堅銳和惡毒外殼緩緩地褪了下來。


    在門外的卓玲為她難得叫自己一聲姊,激動地難以平復錯綜復雜的心緒。她清清喉嚨,調整一下音調︰“小……小咪,我睡不著,可以和你聊聊嗎?”


    曉妃擦擦淚,旋開了門。


    “你在哭?”卓玲等到和她坐上床才看到她紅腫的雙眼。


    “沒什麼,做了個惡夢而已……”曉妃別開臉。


    卓玲怔怔地望著她,塵封了十年的回憶泉涌而出。媽媽走沒幾天,阿巧就帶著曉妃到任家。曉妃起初不知為什麼就是悶悶不樂,而卓玲才被母親拋棄,也非常的郁卒。阿巧本來就不打算留在任家,沒幾天就落跑了。


    這兩個國中女孩幾天下來互不交談,也顯少同桌吃飯,任爸不知道怎麼搞她們倆,只好叫她們互相接納對方,學著和平相處,自己則成天和他新的老相好——電視機為伴。


    兩個女孩這樣彼此敵視了快一個月,終於有天曉妃買炸雞排時,買了份燒仙草給卓玲,那道高牆才不攻自破,將她們系成感情親密的姊妹。


    那陣子她們好到幾乎每晚都一起聊到深夜、一起睡覺,白天一起上學。曉妃可以和她天南地北的聊,但一些事情她則絕口不提,包括她為什麼有時候會從夢中哭醒。


    由於那時學期快結束,任爸沒有將曉妃轉到卓玲的學校里來,所以她們一出門就各走各的,只能約定繼續催任爸將轉學手續辦好,讓她們以後一同上學。


    可惜好景不常,姊妹連心的情況在曉妃轉入卓玲的學校後就變了質,前後不出一個月,卓玲至今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十年的形同陌路,在今晚終於又重拾往日的溫馨和相依的感動。卓玲欲開口,淚卻先流了下來。


    她握住曉妃的手,哽咽不已。


    “你干嘛……”曉妃想面不改色地問她哭的原因,自己卻也管不住淚水,連話也問不完。


    兩個女人就這樣痛哭成一團,長久以來的冷漠終於逐漸化解。


    “你為什麼睡不著?”曉妃擦乾了淚,首先問她。


    “那你為什麼哭?”卓玲反問。


    “是我先問你的耶!”曉妃將手中的枕頭扔向她。


    “哦——又偷襲!真是什麼改不了吃屎。”卓玲也回贈她一條被子。


    “是狗比較髒還是屎比較髒?我寧願說︰真是狗改不了吃什麼的。”曉妃從身上拉下被子,改抓桌上的扔她。


    “狗吃什麼?狗吃骨頭啊……哇靠,連都來了!”卓玲趕緊逃命。


    “女人家嘴巴就老是那不乾不淨,也只有家樂那個大白痴才會看上你!”曉妃搖搖頭笑她。


    “家樂是懂得欣賞——”卓玲厚著臉皮糾正她。


    “快回答我的問題啦!死三八。”曉妃不耐煩地催她。


    “你才死三八咧!我真的是想問你為什麼哭啊!”


    曉妃滿臉訝異︰“你听到我哭了?”


    “沒——我只是想起來你以前常常會做惡夢把自己哭醒……”她將衣服拍平︰“想到以前好多好多事,就睡不覺了。在客廳無聊得走來走去,正好看到你的燈亮了,猜你是沒睡,才過來敲門。”


    曉妃低著頭,不肯說話。


    “你到底夢到什麼?每次問你你都不說。”卓玲很不開心地抱怨她。


    “夢到你的媽媽啦。”曉妃聲若蚋蚊。


    “我媽媽?你見過她?她不是在你來之前就離開了?”


    曉妃搖搖頭,和著淚,困難地在哽咽中訴說出那段使她柔腸寸斷的回憶。


    “有這種事!你為什麼從來不說?”卓玲含著淚問她。


    “為什麼要說?我巴不得忘了那段過去,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以為你把我當姊姊看!”


    “我們不過當了二十七天的姊妹!我哪里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你我心里所有的事?”曉妃抬起頭瞟她一眼。


    “二十七……”啥?她連多少天都記得一清二楚?“還不是你後來又變卦,我可從來沒有不要你這個妹妹!”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楊國真我的真實身份?”


    “楊國……真?”這又是誰啊?卓玲十分無助地抓抓自己的腦袋。


    “楊——國——真!那個最喜歡多管閑事的班長啊!”


    卓玲在紛亂的思緒中翻找曉妃指認的人,有了!那個長得蠻詭異的高個男孩。嘴唇厚得很有個性,如果插上兩根須,一定很像鯰魚。


    “我和他說了什麼?”健忘是卓玲最大的毛病。


    “你和他說我本姓江,不姓任,還告訴他所有有關我的事,他拿去大肆宣揚一番,所有的人都在笑我!”


    “我……有……這樣做嗎?”卓玲的心一沉,想起來曉妃到班上沒多久,班長找她填寫曉妃的資料好在學校存檔。由於曉妃外表太漂亮又太傲氣,男生多半想“吃”又不敢接近,所以楊國真很害羞地跑來問她有關曉妃的資料。


    說來也是自己笨,只要告訴他曉妃是妹妹就好了,偏偏又拗不過楊國真好奇地追問為什麼是妹妹,卻現在才住一起。剛上國中沒多久,除了會念就是傻不嚨咚地,不懂得扯個謊,便和盤托出真實情況。


    她避重就輕地陳述,不料楊國真避輕就重地渲染,曉妃立刻和卓玲一刀兩斷。但除此之外,卓玲自己不記得听到過什麼閑言閑語。


    “我……我想起來了,是……是有這麼一回事,可是我告訴過他不要傳出去……”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吧——卓玲浩嘆自己笨,話也愈說愈小聲。


    “你不知道他們在背後把我說得多不堪?”曉妃用淚水汪汪地雙眼幽怨地看著她︰“也難怪,你向來以你的強悍聞名,沒人敢動你……我呢?我是個轉學生,男生追不到我氣得乾瞪眼,女生妒嫉我不願與我為友,我又一向獨來獨往,你能了解直到上完國中,我沒有一個知心朋友的感覺嗎?連一個也沒有!”


    “你為什麼不當時就告訴我這些事?”卓玲又哭了起來。


    “因為我氣你!我恨你背叛我!”曉妃氣得直打她的枕頭。


    “我沒有!不是故意的!”卓玲知道她把那枕頭當作她在打,她是該打。


    “你應該保護我的!”她將枕頭狠狠摔到地上。


    “我是想保護你,但是我不知道發生這些事情!”卓玲無辜地道。


    “你就是那麼粗心!除了自己一股腦地沖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管!”


    卓玲一怔,發現還是曉妃了解她。只是那麼短短的二十幾天,她對自己的認識幾乎超越自己。“你既然知道我的個性,為什麼不和我攤開來談呢?”


    “談!談什麼?國中生能做什麼?你能幫我找個愛我的母親嗎?你能幫我換個不會有人嘲笑我的學校嗎?你能讓我遷入戶籍嗎?你能幫我抵擋同學好奇地眼光嗎?你給我惹的麻煩夠多了!我氣你背叛都來不及,為什麼要找你談?”


    “難怪從那以後,你對我一直那麼有敵意……”卓玲囁嚅道。


    “沒錯!我從那時開始恨你,恨透了你!我搶走爸爸,搶走所有你喜歡的東西,也搶走你的……初戀情人……”曉妃垂下眼,用手拭去淚水。


    沉默。


    “我也傷你傷得很重,對不對?”曉妃吸吸鼻子。


    卓玲點點頭。“或許……但還是不及我傷你的多……”


    曉妃陷入沉思,失神地望著自己的手。


    “你想……”卓玲忽然問道︰“我們這樣——能維持多久?”


    “維持多久不再鬧翻?”曉妃挑了挑黛眉。


    “嗯。”


    “我不知道……”曉妃聲若蚊蚋。


    她們一同望向窗外微白的東方。


    “希望永遠不要再鬧翻了……”卓玲帶著淡淡地笑意說。


    “嗯……希望。”曉妃用一雙美目睥睨她,跟著笑起來。


    “我們剛才叫那麼大聲,我猜老爸還是沒醒來。”卓玲挑挑眉。


    “那還用說?十年前的枕頭仗就吵不醒他老人家了,恐怕他還是被自己的鼾聲震昏了。”曉妃不禁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地上的枕頭又被撿起來甩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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