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位蓮花女子  煙塵
作者:納蘭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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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勤下塌的華王飯店座落在五福四路上,從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愛河的景觀。這條聞名全省的河流在整治過後,已不再像以往那樣臭名遠播;何況旅館離河水有一大段距離,遠遠看去只覺得水光灩瀲,十分美麗。而商勤租下的這間套房也相當豪華。空間比一般單人房大上許多不說,該有的東西也一樣不缺,完備而舒適。然而夜光覺得很不自在。也許是她自己風聲鶴唳,疑心生暗鬼吧,但她真的覺得︰當她和商勤步入旅館的時候,服務人員給了她一個曖昧的眼光。或者只是,和他獨處一室,的確使她十分不自在呢?夜光的眼楮左右亂轉,掠過那張上頭散著一疊文件的桌子,搭著一件外套的椅子,放著一把梳子的妝台……可就是不看那張鋪了雪白床單的床鋪。


    ??他走了過來,將一本小相簿交到她手里。夜光默默打了開來。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喜歡秦老太太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智慧與寬和的痕跡,嘴邊的笑紋顯示了她有多麼熱愛生命,精細的五官說明了她年輕時必然是一個美人。至於那棟房子,也教她一眼就愛上了。那無疑是一棟十分寬敞的磚房,屋子前後有那麼多的花卉植物……雙胞胎會愛死那里的,她羨慕地想︰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空間,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泥土。


    ??下一張照片卻驚得她目瞪口呆。


    ??那是一棟現代化了的傳統建築,巧妙地混合了東西方兩種建築的特色。中國傳統建築里繁復的原素被簡化得乾淨俐落,卻維持了那種悠悠無盡的時間感與空間感。房子座落在山坡之上,四周圍繞著原封未動的自然景觀——或者說是精心設計過、使之與原來的自然環境調和無間的自然景觀。


    ??“這——這是什麼?”夜光敬畏地道,被這建築的美驚得喘不過氣來。


    ??“我在木柵的家。”他得意地道︰“漂亮吧?那一片山坡地是父親留下來給我的。我把老房子賣了以後,請人重新設計了這麼一棟房子。房子才落成沒有好久,目前是一對老夫婦在幫我看房子。我自己留在忠孝東路的公寓里的時候多些。這樣我上班比較方便。雖然我很想在里頭多住些時候,不過有時實在是沒有辦法。”他對著她微笑︰“你喜歡這房子吧?”


    ??“如果這是我的房子,我可以在里頭住上一生一世!”她低語;與其說是說給他听的,不如說是說給她自己听的。


    ??“如果姨媽把你惹煩了——你知道,她是有一點婆婆媽媽的。也許老太太們都是那樣?反正,如果她把你惹煩了,歡迎你隨時帶著那兩個孩子上我那兒去住。我是不常在那里,不過老李夫婦會好好照顧你的。”


    ??“別說了!”夜光猛然闔上相薄,朝他手里一塞,彷佛這樣就可以掃除那房子對她的誘惑似的︰“你明知我不可能住到你家里去的!”


    ??“為什麼不!”他的眼楮眯了起來。


    ??夜光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懶得再和他重覆一遍她已經說了好幾次的理由。而他上前了一步,兩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告訴我實話,夜光,”他低沈地道︰“你其實是想和我一起走的,不是嗎?”


    ??“重點根本不在於我怎麼想!”她力持鎮定地道;因為他的接近已然使她心跳加速,大大的妨害了她頭腦的清明︰“放開我,請你!”


    ??“我想放的時候自然會放。”他不動聲色地說著,眼中出現了無情的堅持,而這使她情不自禁地顫抖。因為她已經意識到︰這已不僅只是她接不接受他、或秦老太太的幫助的問題,而是更進一步地牽扯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或者,對商勤而言,是一種欲情——的問題。她知道他喚起了她前所未有的,而他也清楚地明白她的反應。唯一的問題只在︰他一直在逼迫她面對她自己的,逼迫她回應他的;然而對夜光而言,她所期望的還要更多。


    ??“你知道我不會真的傷害你,也不會真的逼你做出有違你本性的事。”他沈沈地道︰“是不是,夜光?”


    ??“是的。”她本能的道︰“但是你自己也說過,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她的這話,不啻是承認了她的感覺。她看到他眼里發出了光采,然而要想收回她的話已太遲了。“你的理智叫你像逃開溫疫一樣地逃開我,可是你的感情卻要你留下來,是不是,夜光?”他精確地解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沒有回答,因為她根本來不及回答了。在他說話的當而,他的頭已經低了下來,他的嘴覆上了她的。


    ??這是一個甜蜜而霸氣的吻,意在掃除一切形諸言語的抗拒,訴諸理性的掙扎。而,在這個吻還將落未落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她等這個吻已經等了一整天了。激情和同時掃過了她,一剎那間便已將她淹人暈眩且浮栘的世界里。是這些時日以來,他一點一漏地滲入她心靈深處,才使得她對他的呼喚有著如此強烈的感應吧?如果說他以前給她的吻喚醒了她與生俱來的需求,那麼這個吻便是使它茁長的雨露;綿亙了千百萬年的生物本能來勢如此凶猛,一利間已如烈火燎原。她的抗拒,她的理性,以及她所有的顧忌都在這一瞬間焚毀殆盡了。她本能地起手來環住了他,毫不矯飾地回應他;如同初生的小馬奔入了田野,如同破繭的蝴蝶飛向了陽光。


    ??他的呼吸立時變得急促了。她的反應反過來喚起了他更大的需求,燒毀了他的自制。他的吻變得深入而饑渴,他的撫觸變得大膽而狂野。夜光的薄外套迅速地落到了地上,襯衫的扣子也一顆一顆地被他解開。然而她根本沒有注意。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滾到床上去的,只知道自己的心跳急如擂鼓,渾身又冷又熱。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他的吻,他的唇,他的踫觸和他的一切。


    ??而後她發覺到︰他正從她肩上將她的襯衫月兌下來。一個問題在這短暫的空檔中躍入了她的腦海。“商勤,”她說;她的聲音啞得幾乎發不出來,然而他的動作還是停了。“商勤,”她艱難地道︰“如果我和你——你會不會,會不會覺得我……我的行為和你媽媽一樣?”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會,仿佛在消化她說的話。而後他的眼神變得清明了。“你和她是不同的。完完全全的不同!”他斬釘截鐵地說。而她安心地微笑了,柔順地重新在他懷中躺了下來。商勤俯視著她,眼底還有著激情的余影,但他不曾再有所行動,反而替她拉上了衣服。“如果你對我一點感應也沒有,那我才真會不高興哩!”他的眼楮里露出了淘氣的笑意。


    ??她望著他笑了。“你根本用不著擔心這一點。”她向他保證。


    ??“如果我真的要你,你會拒絕我嗎?”他凝神看她。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想到了她由小至大所接受的各種原則和理念。然而在面對他的時候,她知道了人世間有著逾越理念的力量,知道了人體內有著不可控制的本能,知道了她對他的感情——不管是什麼樣的感情——已使得她無法拒絕他任何的要求,也知道了︰如果他再像方才那樣吻她,像方才那樣踫她,那麼她現在所想到的一切都將再一次地化為灰燼。“不會。”她終於說。


    ??“你以前曾經這樣回應過別人嗎?如此激烈,如此全然,如此——喪失了自我?”他又問;一個很男性的、很求證的、很——要求主權的問題。


    ??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在他們之間橫著一個鬼魂——雙胞胎的父親,她“以前的情人”。夜光實在懶得再說什麼了,所以只挑了最簡單的答案來說︰“沒有。”如何可能會有?在他之前,甚至沒有一個人曾經如此親昵地踫觸過她。


    ??他沈沈地點頭,一個一個地替她扣上了扣子。“你必需跟我走,夜光,”他認真地道︰“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受不了和你隔得如是遙遠!”


    ??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他並不是在向她示愛,也並不是在向她求婚;事實上,他和女子相處的方式本來就不是能夠以常理來揣度的——至少至少,不能以夜光以前那些追求者的常理來揣度。然而眼前這個人已經有了極大的改變,已經來得柔和了許多;她幾乎很難將他和那個在藍寶石酒廊出現的、憤世嫉俗、面容嚴厲的青年聯想在一起了。他改變了那麼多,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只一想到他要離她遠去,從此步出她的生命,就令她心中發冷。她怎能受得了再不相見的日子呢?又或者說,她怎能受得了這樣綿長的兩地相思呢?


    ??改變總是危險的。未知總是危險的。但是……但是她真的開始認真考慮起移居的可能來了。如果真的可行……一陣突來的興奮竄過她的背脊。不必再每晚唱歌,唱到喉嚨幾乎破裂;不必再擔心到什麼地方去找新的室友……


    ??“我——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她終於說。


    ??“好。”他深深地點了點頭。“我想我們最好起來了。把衣服穿上,這樣你就不會繼續引誘我,”


    ??“『我』引誘你?”她抗議。


    ??“當然是你引誘我!”他說,但是眼楮里沒有一絲說笑的神色︰“因為我如果再要引誘你,那一定是在合法的情況之下!”


    ??有那麼一會子,夜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抬起了她的臉,一手極其溫柔地畫過了她的唇線︰“你以為我會有事沒事的邀女孩子到家里來住嗎,夜光?你——是第一個。”


    ??“我——明白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情不自禁地有些顫抖。


    ??他低下頭去在她額上輕輕印了一記。“好好想一想,明天回我消息,嗯?”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開始將衣服穿上,腦子里還在轟轟作響。他真的說了那些話麼?說他如果再要引誘她,一定是在合法的情況下?那表示——表示她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他的欣賞,以及在之外的感情。那表示他希望他們之間能有一個機會去發展可能發展的,掌握可能掌握的。他已經下了決定,現在輪到她了……強烈的喜悅貫穿了她。可是,呵,要下這個決定是多麼的難哪!


    ??第二天是星期六,宏文如往常一樣,快快樂樂地約會去了。夜光設法將凱莉的班調到中午,將藍寶石的班調到下午,又在昨天傍晚回家時邀了歐巴桑今天下午過來照顧雙胞胎。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把整個晚上都空出來和商勤在一起了。


    ??然而決定不是容易下的。傍晚五點,她踩著疲倦的步子回家時,一路還在想著這個問題。不可測的因素太多了。萬一秦老太太不喜歡她呢?萬一她找不到工作呢?又或者是,商勤開始將視為一個負擔,厭倦了她?一旦失去了她久已習慣的獨立,要想再掙回來絕非易事。就是這個原因使她一直無法作成決定。雖然她的感情早已說了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


    ??商勤已經在屋子里等她了,卻沒有看到歐巴桑的蹤影。想必是歐巴桑放他進來以後,自己離開了罷?而今他正陪著雙胞胎玩積木,客廳里堆出了好大一個城堡。兩個小孩玩得目不轉楮,她進來的時候,他們連頭都不抬一下。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笑了。“我本來打算幫你弄晚餐的,不幸踫上了這兩個小突襲隊。告訴我,夜光,有這一對雙胞胎纏著你,你那有法子做事呢?”


    ??“熟能生巧。”她淡淡地說,一路向里走去︰“待會兒再煩晚餐的事好嗎?我想先去洗個澡。”她匆匆地向里走去,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在拖延回答他的時刻。


    ??洗完澡出來,她換上了一件式樣簡單的米色罩衫,一條深咖啡色的長褲,直直地走進了客廳里來。那城堡已經倒了,雙胞胎咯咯咯咯地笑倒在地上。商勤和他們玩得頭發都亂了。見到夜光進來,立時對她露出了一個明亮的笑容,笑得她心都化了。一句“我跟你走”險些就沖口而出,卻被她生生壓了下來。


    ??“洗好啦?你說,晚餐吃什麼呀?”他問。


    ??“讓我瞧瞧。”她領著他向廚房走去,一面打開冰箱來找東西,翻出了半顆白菜和一盤腌好的豬肉。商勤主動洗起菜來,夜光拿出了太白粉,打算炸個排骨吃。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她匆匆擦了擦手,趕到客廳去開門,一面想著來的人會是誰。不會是樓上鄰居又來抱怨說孩子們太吵吧?不會是推銷員吧?她狐疑地打開了門。


    ??“夜光!”她還沒回過神來,洛杰?布蘭德已經跳了進來,不由分說地抱起她來猛轉了幾個圈子,一面沒頭沒腦地往她臉上亂親一氣︰“親愛的!我好想你!”他抱得她幾乎出不來氣︰“我可找到你了!再也不放你走了!親愛的,我這回一定要你說好,我要盡快和你結婚!我已經等你好幾年了,不想再等了!”在夜光開口之前,他已經又熱情地吻了她好幾下。“這對雙胞胎也好,不是嗎?你已經獨自照顧他們太久了!”他用他有一點美國腔的中文哇啦哇啦說個不休,偶然間雜了幾個英文單字。洛杰主修東方藝術史,中文是他必修的外國語言;他已經學了好些年中文了,說得相當的好。事實上,在美國的時候,他和夜光大半是以中文交談的。


    ??夜光被他轟得頭昏腦漲,一直找不到機會插口︰“洛杰,這到底是怎——”


    ??“我到中國大陸去作實地考察去了,然後繞到台灣來看你。”他高興地說︰“我打算給自己帶個中國新娘回去!”


    ??“洛杰,”夜光哭笑不得。這個家伙有時真是太天真、太自我中心了一點︰“你不能——”


    ??“不要生氣嘛!夜光,你知道我愛你愛了好幾年啦,也已經向你求婚了好多次啦!至少為了雙胞胎的緣故嫁給我吧,也好讓我照顧你們呀!他們是混血兒,又是在美國出生的,不是應該回到他們所屬的地方去嗎?你們的文化里不也說的什麼落葉歸根嗎?”


    ??“洛杰?布蘭德!”夜光氣道︰“你能不能暫停一下听我說?你不能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這樣闖進我家,期望我——”


    ??“像個熟隻果一樣地掉在我的掌心里!”他笑嘻嘻地說,引用了一句美國成語,然後又飛快地偷了一個吻︰“你的確比以前要成熟得多了!說好啦,夜光,雙胞胎會很喜歡參加我們的婚禮的!”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眼楮直直地看向夜光身後︰“你是誰?”他無禮地問。


    ??夜光可是連一秒鐘都沒忘記︰屋子里還有傅商勤這麼一號人物在。她迅速地轉身,從洛杰懷里掙月兌出來,正正看見了商勤陰郁的臉龐。毫無疑問的,他一定听到洛杰所說的每一句話了,而且——又已經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了。血色從她的臉上全然褪去。夜光的臉在那一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站在廚房門口,表情陰狠得像要殺人;他的眼神暴怒,嘴唇緊抿,手中的那把切菜刀只有使局面看來更加恐怖,而他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管自地和洛杰說話,一字一句都像是彈出來的冰珠子一樣︰“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哦?”洛杰的嘴角愉悅地彎起,雖然他扣在夜光肘上的五指緊得像鷹爪一樣︰“請說。”


    ??“你是那一對雙胞胎的父親,不是嗎?”他怒聲指責︰“你說你愛了她好幾年了,你就是這樣愛她的?讓她帶著兩個孩子在人海中死命掙扎,受盡千辛萬苦?”他鄙夷的眼光掠過洛杰昂貴的西裝褲和襯衫一眼︰“看來你自己倒是一點苦也沒吃到嘛!”


    ??我的天哪,這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事情不能繼續下去!這種誤會必需停止!夜光狂亂地想,伸手掩住了耳朵。“商勤,住口!事情不是這樣的!洛杰,解釋一下呀!”


    ??洛杰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說的沒錯呀!”他故意說,存心氣死他的情敵︰“只有一點沒說對︰我早就想娶你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嫁給我。”


    ??夜光氣得全身發抖,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洛杰,布蘭德,”她警告地說︰“如果你不趕緊將這個誤會說清的話,我發誓我一輩子都不要再跟你說話!听到了嗎?你怎麼能撒這種謊?啊?”


    ??洛杰對著她眨了眨眼。“看來你一直把他騙得團團轉嘛,啊?你這個壞女孩!”他存心不良地說。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氣,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商勤的聲音已經像鞭子一樣地抽了進來︰“得了吧,夜光,”他冷冷地說︰“別再演戲了!”


    ??夜光緊緊地閉了一下眼楮。天啊,這是一個怎樣的惡夢?一個比她所有的惡夢都來得黑暗的夢……她絕望地睜開眼來,用比蚊子高不了多少的聲音說︰“你——你寧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嗎?”


    ??他冷冷地笑了起來。“可笑的是,我已經開始信任你了!”他一字一字地道︰“結果只證明了我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傻瓜!我本來還以為我已經找到了可以廝守終生的伴侶,找到了我孩子的母親……”他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仿佛剛剛自一個怡人的美夢中驚醒過來,卻發現實不堪得可怕︰“謝天謝地我及時發現了真相,不是嗎?”


    ??他話中那深沈的痛苦震動了她。不,不能這樣,她不能讓他受這種傷害,她不能毫不掙扎地放棄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也不能允許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就此流失!她祈求地看著洛杰,大眼楮里充滿了哀淒、充滿了求懇、充滿了絕望︰“拜托,洛杰,如果我對你還有一點意義——請你告訴他,你不是雙胞胎的父親!”


    ??洛杰呆呆地看著她悲淒與求懇的表情,終於知道自己被擊敗了。他知道夜光從來沒愛過他,而且——顯而易見的,在她有了心上人之後,也不可能再愛他了。他挫敗地垂下了肩膀,意興闌珊地說︰“我不是那一對雙胞胎的父親。”


    ??然而傷害已經造成了,懷疑已經種下了;偏偏洛杰蕭索的言詞听來完全不具說服力,反而造成了“他被夜光逼著說謊”的假象。商勤憎惡地大笑出聲,一種全無笑意的笑聲︰“你們還沒玩夠,我可是看夠了!你們愛怎麼演都只管請便,我不奉陪了!”他憤怒地說,而後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菜刀。他陰郁地皺起了眉頭,彷佛不明白那刀是怎麼跑到他手上去的,也不明白他該把那刀子怎麼辦。但他只呆呆了一秒鍾,便毫不猶豫地將刀子仍在桌上,抓起了自己的外套。


    ??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靈。在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她已經撲了上去,死命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能走!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


    ??“滾開!”他咬牙切齒地道︰“你反正不缺人照顧!”


    ??“商勤,你不能就這樣走掉了!求求你听我說好嗎;我——”


    ??他毫不留情地將她推開。夜光跟跟蹌蹌地跌了開來,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她咬緊牙關撐過那一波昏眩,勉力抬起頭來,正正看進了他冷得像冰的眼楮︰“再見,丁夜光!”門“踫”的一聲關起。他沈重的腳步聲剎時間已去得遠了。


    ??以前有一回,他也曾經在她眼前將門甩上,而她曾經追著他沖了出去……但這回不行了。他的誤會太深,他的憤怒太烈;他對她的信任已經整個的摧毀,他的心扉已經對她全然關閉。就算是追了上去,她說的話也不會有一字進入他的腦海的。夜光疲累欲死地盯著那扇門,卻是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她只覺得好累,好倦,整個心都空掉了。


    ??她慢慢地回過身來,朝雙胞胎走去。那兩個孩子對方才發生的事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些些,因大人的怒氣而變得份外安靜,卻全然不知道他們就是那場風暴的中心。夜光默默地在他們身邊坐下,將頭深深地埋進了兩膝之間。


    ??洛杰一直專注地審視著她。“你愛著他,是不是?”


    ??“少無聊了。”她冷冷地說,頭也不抬,不想和洛杰談論任何心事。商勤走了,她茫然地想;走了……因了對她的誤會而離去,因了他相信她是和他母親一樣狡詐不誠的女人而離去……他悲忿而痛苦的眼神燒灼著她的心靈,一陣隱微的疼楚漸漸在她心底漫開。走了,走了……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茫然抬起眼來,空空洞洞地掠過洛杰︰“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她說,聲音因痛苦而黯啞了︰“你怎能這樣去誤導他,讓他以為你是家鈴和家偉的父親?”


    ??“我才搞不懂呢!他怎麼會一頭認定我是雙胞胎的父親?”洛杰自衛道︰“難道你從來沒和他說過你姊姊和姊夫的事?”


    ??夜光緊緊地閉上了眼楮,不想再多費唇舌去解釋這件事。“那不干你的事。”


    ??“不干我的事!”洛杰爆發了︰“我愛你,跑到台灣來向你求婚,你還說這一切不干我的事?好,我承認我是故意讓他繼續以為我是雙胞胎的父親,那又怎麼樣?那小子是我的情敵也!”


    ??“你這不叫愛,”夜光刻意用英文說︰“叫『佔有』!”


    ??洛杰握緊了拳頭,把升上來的怒氣強壓下去。“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我是當真的,我愛你,想要娶你,你真的連考慮都不想考慮一下?嫁給我以後,你就不用再為生活煩惱,也不用再操心雙胞胎的事了。想一想吧?”


    ??“對不起,洛杰,”她平平地說,仍然因為他方才的欺騙而激怒;如果不是念著他們多年以來的友情,她早就把他轟出去了︰“我並不愛你,也從來不想嫁給你。”


    ??“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


    ??“我並沒有邀請你來。”


    ??“好吧。”洛杰重重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什麼地方比不上那個家伙?”


    ??她猝然回過頭來,用一種要殺人的眼光狠狠地瞪他。洛杰嚇得倒退了一步︰“好,好,算我沒問。”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是不要親她比較保險;他暗自決定。“我——我想我還是走好了。”他囁嚅道,一面偷眼窺看她的臉色。然而令他失望了︰夜光全然沒有留客的打算。“再見,洛杰。”她冷冰冰地說︰“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順風。”


    ??送走了洛杰以後,她精疲力竭地靠在門板上頭,掙扎著吐出胸中沈重的郁氣。天哪,天,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怪她太不把洛杰的追求和求婚當成一回事嗎?但她知道洛杰︰他之所以想娶她,除了她對他的吸引力之外,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她對他有用——對他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幫助;而他之所以如此堅持,僅止是因為她一直拒絕他,而他的男性自尊無法拒絕這樣的挑戰。而今他走了……夜光知道,她從今以後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並不是說她有多麼恨他,畢竟他的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她受不了再見到他。因為他的存在,無疑會逼使她不斷地回想起她與商勤決裂的一幕。她絕受不了這個。她絕對受不了的!


    ??雙胞胎因為大人連番吵架,他們又已過了吃飯時間,已經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夜光強自打起精神來,喂他們吃過晚飯,替他們洗過澡,然後哄他們上床去睡,甚且還為他們唱了幾首催眠曲。這一切都忙完以後,她才走到廚房去收拾善後。白菜浸在水槽里頭,已經泡得快要爛了。菜是商動切的……


    ??洛杰的問題在她心中響起︰“你愛著他,是不是?”


    ??夜光跳起身來,沖進了客廳,開始手忙腳亂地查起電話號碼簿來,而後用顫抖的手指撥了華王大飯店的號碼︰“請幫我接三三七室的傅商勤先生。”她急促地說,只覺得心髒跳個不住。她不知道要和他說些什麼,可是她非和他說話不可!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他們不能這樣決裂!


    ??“請稍等。”電話那頭停了半晌,而後同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對不起,小姐,傅先生已經結帳離開了。”


    ??“結帳——離開了?”


    ??“是的,小姐。”


    ??“我——我知道了。”她無力地說︰“謝謝你。”輕輕地她將話筒掛了回去,將頭埋入掌心之中,開始了無聲的、沉痛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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