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記憶 第二章
第二章
他的新娘有著世界上最明媚的眼楮。
唐思亞滿懷驕傲地望著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來的女子,心中漲滿了無可言喻
的幸福。那潔如新雪的婚紗是生生世世的誓言,那盈盈流轉的眼睜里有著情深無
悔的允諾。她手上華麗的捧花流香四溢,教堂的鐘聲宏亮悠揚。只是殺風景的是
,不知道是誰一直在喊他回頭︰“小五,小五!”
思亞老大不開心地揮著手,想將這惱人的侵入者揮開,但那聲音越來越響,
全沒半點走開的跡象。他懊惱地發現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花香遲疑著散去……
“小五,小五,還不快點起來,上班要遲到了呀!”
思亞一驚而醒,懊惱地發現自己方才只不過是在作夢。他的母親朱雪德從房
門口探頭進來看他,臉上露出了個慈愛的笑容。唐大汪和唐小汪興奮地跑了進來。唐大汪在床邊繞來繞去地拚命叫,唐小汪則跳到床上就往他臉上亂舌忝。
“怎麼今天睡得這麼晚?昨天晚上又熬夜趕圖了是不是?”朱雪德笑著看著
小兒子和狗玩,實在難以想像這個孩子已經二十八歲了︰“快把自己整理乾淨,
我先幫你沖杯咖啡,嗯?”她帶上房門下樓去了。
思亞跳下床來,急急地跑進浴室去刷牙洗臉刮胡子。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的呢?簡直是太荒謬了!一個才認識了不到一個鐘頭的女孩子,竟然纏得他昨晚差點
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居然還夢見自己跟她舉行婚禮!要是給石月倫知道了,
不當他是豬八戒投胎的才有鬼!
他老大不開心地穿上襯衫和牛仔褲,沒精神和唐小汪玩搶衣服的游戲,只拍
了拍狗兒的頭就下樓去了。進得餐廳來他抓起咖啡就住口邊送,在發現它太燙的
時候趕緊放下來。“超理性動物”?哈!要是給大鳥或屠夫他們知道了這件事,
保管要以為他唐思亞神經錯亂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不都是情竇初開的小男生
才會犯的嗎?他可是個二十八歲的大男人了耶。才和人家聊了不到一個鐘頭的沆
,連人家是不是結了婚、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怎麼就……八成是暫時性的荷
爾蒙失調了。也說不定是月亮的錯?听說科學家作過研究的,月亮不止會影響潮
汐,也會影響人類的生理。
“媽,昨天晚上是不是滿月?”
“你過日子過昏頭了是不是?”朱雪德愕然道︰“滿月?滿月少說點還得再
等個七八天呢。”
“噢。”思亞悶悶地用三明治塞住自己的嘴,想不出話好說了。
一直到他跨上了摩托車往公司趕,都還在腦子里想這個問題。鎮定一點吧,
小子,你今天可是要到工地去監工;精神不能集中的話,會出什麼意外,可是誰
也不敢擔保。如果一個不留神從鷹架上跌下來,那可就好玩了!
或者是命大吧,那一天思亞平安無事地渡過了。晚上九點半多些,他依著平
常的習慣換上了運動服,帶著唐大汪出去慢跑。唐小汪急得在旁邊拚命叫。
“好啦,好啦,你也來。”思亞好笑地說︰“就愛湊熱鬧!人家唐大汪是家
里頭不夠它跑,你這卻算怎麼一回事?”
唐小汪是只要有得跟就心滿意足了,才不理主人在念它什麼呢。他們在外頭
繞了半個多鐘頭,思亞想“偶然遇到”的那個人卻連個影子也沒見著。月倫住的
那棟公寓大樓窗口有明有暗,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她住的是哪一樓的哪一間……
啊,算了,見不到也好。思亞垂頭喪氣地對自己說︰這麼激烈的情緒來得太
突然了,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我還是讓自己先冷靜一陣子再說吧。說不定我
明天就會覺得自己很可笑,會覺得她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會──完完全全地回
復成正常的我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不正常地起了個大早,跑到巷子口去買豆漿。
連吃了一個禮拜的豆漿之後,朱雪德忍不住說話了︰“又要去買豆漿啊?小
五,換個口味吧?你平常不是比較喜歡西式早點的嗎?我昨天晚上買了世運的面
包呢。”
“呃,媽,我最近──覺得燒餅油條比較好吃嘛。”
是麼?朱雪德很懷疑。這孩子買回來的東西,他自己吃的還不到三分之一呢。
那天晚上,思亞帶著狗兒出去慢跑的時候,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早知道想“
偶然”遇到她有這麼困難,他那天就該先把她的電話
媽媽已經起了疑心,連平日里粗枝大葉的老爸都開始用一種詢問的眼光在看他了。倒不是說他想瞞他們什麼。唐家是一個親蜜又開明的家族,他和母親尤其親近
;只是眼前這碼子事還太沒有邊際,教他連談都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談起;而,
身為家中老,在哥哥姊姊都已成家之後的現在,他自己在交友上的動態是太容
易惹起父母的注意了……
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思亞的腳步逐漸地慢了下來,也沒注意到唐大汪的
耳朵突然間動了一動,發出了一串興奮的叫聲。
“汪汪汪!”唐大汪喊,朝著那縴細的身形迎了上去,在她身邊轉個不停。
在那女郎伸出手來拍它的時候,很興奮地不住舌忝她。
“好小子,唐大汪,你還記得我啊?”月倫笑著蹲下了身子,將大狗摟進懷
中和它親熱。
“唐大汪是只色狗,特別喜歡女孩子,我想它是愛上你了。”
月倫笑著看了唐思亞一眼,腦後的麻花辮子隨著她的動作俐落地甩了起來。
“你听到了嗎,唐大汪?你的主人在毀謗你的名譽呢!”
“汪!”唐大汪說,在它的主人也蹲下來的時候拚命搖尾巴。
“又出來慢跑啊?你一定是個很有恆心的人。”月倫笑著說,注意到唐思亞
雙眼晶亮,臉上有一抹運動後泛起的紅潮。他的笑容異常明亮,那口白牙則非常
健康。他實在是個挺好看的年輕人,好看而且惹人喜歡。月倫再一次地想。
“有恆心的不是我,是唐大汪。時間到了我要是不帶它出來跑一跑,這小子
能把家里給掀了。”思亞寵愛地拍著大狗的頭,而月倫注意到他有一雙吸引人的
大手︰乾淨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剛下課嗎?”思亞問,眼楮看著月倫放在地上的卷宗──很顯然地比上回
他們見面時少了許多。
“不,我剛從排練場回來的。”
“排練場?”思亞微微一呆︰“噢,對,你跟我說過你自己有一個戲劇工作
坊的。”他困惑地看著月倫,不明白戲劇這個玩意兒有什麼好玩的。如果是電影
的話他還可以了解,可是舞台劇?他對戲劇的全部了解,只限於一群人在台上走
來走去,用夸張的語調和手勢在表演一個故事──這是他大學時代看過兩次舞台
劇得來的印象。從那以後,他對戲劇這種玩意兒就再也沒有胃口去踫觸了︰“請
你告訴我,石月倫,你怎麼會對戲劇產生興趣的?”
月倫仰起頭來笑了。“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會對建築產生興趣的?有人愛
繪畫,有人愛數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沆賦和興趣,要想解釋清楚可是一項大工
程呢。不過,”她認真地瞧著思亞,眼楮里隱隱含著笑意︰“我跟你保證,我的
作品絕對不是你所以為的那一種!”
“你──你怎麼知道我“以為”你的作品是那一種?”思亞有些尷尬。老天
,她不會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想法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觀察力一定比他原先
所以為的還要敏銳得多!
“因為相似的問題我已經遇見過太多回了。”月倫笑著站起身來,唐大汪立
時心有不甘地低鳴了幾聲。
“發現自己不是唯一的一個戲劇白痴真令人安慰。”思亞有些自嘲地說,跟
著站了起來︰“不過請你諒解,石月倫,除了那種很夸張的舞台劇之外,我實在
不知道戲劇還能是什麼樣子。如果你不忙的話,”他很認真地說︰“能不能告訴
我︰你心目中的戲劇是什麼樣子的?”
月倫微側著頭顱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是真的。”他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誠摯。只是他不大明白的是,自
己究竟是真的對戲劇感到好奇,抑或只是因為他想更了解她一些;想知道她是以
什麼樣的悻度來看待她所選擇的專業領域,想知道這種選擇對她的意義在那里…
…
“解釋起來挺麻煩的呢。”月倫慢條斯理地說,仍然用一種深思的眼光在打
量他。唐思亞對她有好感,是她一眼便能看出的事實;他是個正直開朗、富正義
感的青年,似乎也是樁明擺著的事實;但她忍不住要懷疑︰除了友誼之外,他對
她還會有更進一步的要求。而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想不想看見這種事的發生。
月倫那專注的凝視使得她身上孩童般的稚氣被消減到了幾乎沒有,而思亞不
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種模糊的不安。很明顯的,在那天真而嫵媚的女性外表之下,
石月倫還擁有一種敏銳而深思的觀察力──雖然,敏銳到了什麼地步他還一無所
知。他對這女孩的了解仍然太粗淺了,這個想法剎那間令他沮喪起來。但是,不
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有的這些談話、詢問、相處才成為必要的麼?
“如果解釋起來很麻煩的話,我是不是有那個榮幸請你去喝木瓜牛你呢?”
思亞竭盡所能地露出一個無邪的笑容,在心底偷偷地希望︰她會相信他的動機是
出於好學。“畢竟皇帝不差餓兵,古有明訓,”話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用錯成語
了,因為月倫啼笑皆非地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我錯了我錯了,是“自行束修以上者,吾未嘗無誨焉。”
月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既然閣下拿我和孔老夫子相提並論,我也只好
勉為其難了。”她夸張地嘆了口氣︰“先警告你哦︰要是听得睡著了,我可是會
把木瓜牛你倒在你頭上!”
“嘿,”思亞抗議︰“用木瓜牛你來洗臉未免太奢侈了吧?我又不是你手下
的演員,要花那麼大的工本來美容自己!再說,”他大言不慚地道︰“小生我長
得已經夠帥了啦!”
“是喚,你就跟一顆木瓜一樣地帥。”
思亞悲慘地捧住了心口。“難怪唐大汪會愛上你。它一定是覺得你臭人的本
事很像我的運動鞋。”
月倫笑得靠在電線桿上,唐大汪則因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汪個不停。“嘿,
別那麼樂好嗎?”月倫好容易止住了笑,呵責地輕拍大狗的鼻子︰“你的主人剛
剛侮辱了你,你居然不曉得要向他討個公道回來嗎?看樣子你沒有什麼榮譽感嘛!不過我想我是不能要求你什麼,畢竟,”她淘氣地看了思亞一眼︰“有其主必
有其僕。”
“小姐,我跟你保證我是很有榮譽惑的。”思亞的表情很憤慨︰“你把木瓜
牛你倒在我頭上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天!”月倫翻了翻眼楮︰“我連講都還沒開始講呢,你已經確定自己一定
會睡著了!既然如此,我為什麼──”
“因為佛經上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呀!”思亞笑眯眯地道,一
腳跨入了冷飲店的大門︰“老板,來兩杯木瓜牛你!”
怎麼,他以為叫了東西之後,她就只好乖乖地坐下來喝了耶?月倫有些好笑
地跨進了店子,挑了個桌位坐下來。思亞回過頭來看她,再回頭看看貼在牆上的
食品項目。
“你要不要吃點消夜?”他問,而月倫發現自己真有點餓了。
“好,謝謝你,給我一片吐司好了。”
“才一片啊?你吃得比貓還少!”思亞點完了東西,來到她對面坐下,兀自
不怎麼滿意地打量著她。“我常常搞不懂你們女生是靠什麼過日子的。我十幾歲
的時候啊,可以在圓環連吃七八家攤子。”
“連吃七八家?”月倫的眼楮瞪得老大︰“這太夸張了吧?又不是小豬!”
“我警告你哦,不可以隨便侮辱我哦,木瓜牛你就快來了!”思而橫眉豎目
︰“而且我們讀建築的一向實事求是,才不像你們讀戲劇的,一天到晚夸大其辭。”
月倫好笑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敢問您閣下認得幾個讀戲劇的?”
“呃,呃,就你一個,”思而很快地道︰“不過像我這樣聰明的人,當然是
聞一以知十啦,所以……”
“天!”月倫翻了翻白眼︰“他居然還敢說我們念戲劇的都很夸張!”
就在這個時候東西送上來了。兩大杯冰得透涼的木瓜牛你,以及兩盤烤得香
氣四溢的你油果醬吐司,令人一見便食指大動。月倫啜了一大口木瓜牛你,若有
所思地望著思亞微笑。
“說到夸張,”她慢慢地說︰“你知道最早的舞台劇沒有不夸張的自由。人
的五官肢體就那麼點大,面對著一屋子黑壓壓的觀眾,不夸張別人怎麼知道他們
在演些什麼?這又不像現在的電視或電影,你愛怎麼取鏡就怎麼取鏡,愛怎麼特
寫就怎麼特寫。”
思亞撕了片吐司放入口中,一面咀嚼她說的話。“這一來不是根本沒救了嗎?既然舞台劇這玩意兒是這樣的先天不足?”
“所以才有小劇場的產生呀。”月倫微笑︰“場地小,觀眾少,自然就可以
將夸張的表演法全都丟開了。對演員來說這種方式也好得多,因為觀眾的反應他
們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得到。情緒是會相互感染的,你知道。”
“那麼,你透過小劇場想表達什麼呢?”思亞問︰“戲劇對你而言又是什麼
呢?”
月倫的笑容加深了。“創作需要原因麼?生命需要理由麼?我有一個寫作的
朋友對我說過︰散文寫作是在水中撈月,導戲則是平地起屋。你或者可以說我心
底有話要說,而戲劇是我選定了的表達方法;像作家選擇文字,畫家選擇繪畫,
建築師選定了空間和造型,”她的眼楮閃閃發亮,自信和熱情在她臉上煥發著強
烈的光彩;在談到戲劇的時候,她並不是清秀或嫵媚,而只有“美”才能夠形容
︰“在目前這個階段,我把重心放在女性上頭。我前幾個月導過一出戲叫崔鶯鶯
,探討的是女性在禮教中的束縛和叛離,以及性意識的覺醒;目前正在著手的“
狂女”,談的是──”她微微頓了一下,思索著自己的用字遣詞︰“我試著用詩
的意象和語匯,烘托出兩名女子的內心世界──感情的,以及美學的。”
“狂女?”思亞看過的雜也不算少了,但這兩個字他絕對是頭一回听到︰
“這是個什麼樣的劇本?”
“三島由紀夫的一個短劇,講一個發瘋的女孩等候她的情人的故事。很短,
我估計演出時間大約只有三、四十分鐘。”
“詩的意象和語匯?”思亞重復,本能地想到艱深難懂的抽象畫,以及門外
漢極難了解的前衛音樂︰“好像──呃,非常深奧的樣子。”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其實沒有那麼復雜的,只是用文字解釋起來比較麻
煩而已。譬如說………”她微微地頓了一頓,發現到自己若是再往下說,就要把
這場對話變成演講了︰“你要是真的有興趣的話,何不來看“狂女”的演出呢?
那比我在這兒空口說白話的瞎扯,要有說服力得多了。如果你覺得很難看也不要
緊,”她的眼楮里露出了一點頑皮的光芒︰“畢竟演出時間才三四十分鐘而已,
你受苦不會受太久的。”
“是噢,十七十八世紀的音樂會一開可都是一整天的呢。”思亞笑道︰“演
出時間訂在什麼時候?”
“下個月二十二號起,三個晚上,三場。”
“啊,還要等一個多月啊?”
他臉上那失望的表情定那麼真切,使得月倫忍不住微笑起來。“先生,排戲
是需要時間的耶!”她溫和地抗議︰“慢工出細活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一天到晚在畫平面圖和剖面圖的。”思亞笑著說
,一個念頭突然掠過了他的腦海︰“喂,石月倫,我能不能去看你們排戲?”
“什麼?”這是一個她絕沒料到的要求︰“你要來看我們排戲?”
“是啊。”思亞坐直了身子,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要想更深入地了
解石月倫,還有什麼比實地看她工作更完美的選擇?更何況她真的將他對戲劇的
好奇心給勾起來了︰“我是說,只要你不反對的話。拜托,石月倫,我可以去看
你們排戲嗎?我保證不吵你!”
月倫心不在焉地喝著木瓜牛你,對唐思亞的要求感到了莫大的遲疑︰“你確
定嗎?排戲的過程是很磨人的,有時候很枯燥,也很花時間。”
“拜托,好小姐,我又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你們排戲,只是想多了解一下
戲劇這門學問而已。”思亞認真地看著她︰“拜托?”
月倫輕輕地咬住了下唇,但是唐思亞那種誠心正意的要求顯然令她沒有推托
的餘地。畢竟他已經算是一個朋友了,而戲劇、文學、音樂這一類的東西,豈不
都是在要求讀者和觀眾的參與、投入和認可的麼?
“你願意來參觀我們當然歡迎啊。”她說,糊糊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讓
這個相識未久的青年介入自己的生活太多了,而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樣。
並不是說她不喜歡他──事實是,她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欣賞過一個異性了,而
他到目前為止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友善和開朗,但是──
苦澀的記憶從心靈深處翻騰而起,使她的腸胃隱隱發疼。喔,天,不要再來
煩我!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把這段惱人的過往完全埋葬了,為什麼──月倫低下頭
去看著自己緊握成拳的手,對著自己露出了一個苦笑。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
︰如果她繼續讓自己的過往歲月影響到她的未來,那她就不算真正地將之擺月兌。
而天知道她試得多麼努力!只是她的理智雖然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一點,她的感情
卻依然畏縮……
注意到她突如其來的沈默,思亞關切地朝前探了探身子。“怎麼了,石月倫
,我的要求會給你帶來不便嗎?”他問︰“如果不方便的話就不用了。”
“不,沒有什麼不方便,真的,你願意來看排練,我們很歡迎,”月倫急忙
向他保證,強行壓下內心深處洶洶涌起的不安。去死吧,她對自己的情緒說,一
面對著思亞微笑︰“我只是在想──什麼時間比較適合。你知道,我們才排了兩
天的戲,現在還一點眉目也沒有。”
“那麼你說,什麼時候比較方便呢?”
“,”月倫想了一下︰“下個星期好了。看你下個星期什麼時候有空。”
“星期二好不好?”思亞不想等太久︰“其實戲還沒成型也沒關系嘛。如果
不會太麻煩的話,我想多看幾次你們的排練,對整個導戲的過程才會有更深刻的
體會啊!”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唐思亞啊!你的好奇心真是比天還大。好吧!就星
期二。我們晚上七點開始排戲,
他。
“離這兒不怎麼近呢。”思亞看著紙條說︰“我下班以後過來接你好了。”
“你開玩笑嗎?台北的交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下班後回到家怕不都七點了
,再送我過去還有不遲到的?”月倫好笑地說︰“再說我也不會在家。我直接從
補習班過去,並不太遠的。”
“噢。”這個拒絕合情入理,思亞不大情願地揮去了心中輕微的失望之意。
同時間另一個問題跳入了他的腦海,他想也沒想就月兌口問她︰“你們晚上七點開
始排戲,那你教的托福怎麼辦?”
“上一梯次的課已經結束了,這一梯次的課我全將它排在下午。”月倫的回
答簡單明了,思亞卻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這個女孩子做事情有條理、有計畫
,他對她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月倫喝完了最後一口飲料,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後站起身來︰“我必須回去了
,唐思亞,謝謝你的木瓜牛你,我們星期二見羅!”
“等一等,我送你回去!”思而沖到櫃台去付賬,一面回過頭來警告那個正
打算走出店門的女生︰“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家不可以單獨一個人在外頭亂跑
,很危險的!”
“老天,你說話和我哥哥一個德性!”月倫翻了翻眼楮︰“請問你,唐先生
,沒認識你以前,我一個人在台北也住上這麼多年啦,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以前?以前請你喝木瓜牛你的人可不是我!”他輕快地來到月倫身邊,用
一種夸張出來的愁慘表情看著她頗有些不以為意的臉︰“拜托你,石月倫,我媽
媽要是知道我讓小姐半夜三更的單獨一個人回家,一定會臭罵我一頓,說她沒有
把我教好,說我完全不懂得社交禮儀。我挨罵是沒有什麼啦,但是讓我媽媽傷心
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不會那麼殘忍,讓我背上不孝的罪名吧?”
這小子,越說越嚴重了!月倫莫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卻也不能不承認︰他真
是有法子教人對他板不起臉來。那種鄰家男孩的明朗,使人無法對他產生任何的
戒心,而他靈敏活潑的思緒則使得他的陪伴自在無比。而她有多久不曾享有這樣
的愉悅了?依稀彷佛,在記憶深處有過另一個時空……
月倫費力地搖了搖頭,將這突然浮起的思緒強行壓抑下去。記憶之中屬於甜
蜜的部分如此稀少,隨之而來的苦澀卻如此傷人,能夠不想當然最好是不要去想。只是,她已經成功地將過往歲月埋藏了如此之久,卻為什麼這記憶在唐思亞的
面前變得如此地蠢蠢欲動呢?是因為她又回到台北來了麼?這個埋藏了她的童稚
、她的信任、她的深情的悒北?還是因為──他提醒了她曾經有過的、青春、歡
愉、無憂慮也無懷疑的歲月?
月倫緊緊地抿著下唇,渾沒察覺到唐思亞一路的沈默不語,也沒察覺到他的
腳步已經停了。一直到唐大汪吠了兩聲,她才發現他們早已走到了自己所住的公
寓門前。月倫不大好意思地甩了甩頭,回頭去看著思亞,想說幾句場面的話;然
而在他那無言的、諒解的凝視之下,她突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無言的、諒解的凝視?她沒有看錯麼?他當然還不了解自己──最低限度,
他不可能了解自己的過往;然而他的眼神似乎在說︰沒有關系,我了解的;我了
解每個人都有他的情緒要承擔,我了解每個人都有他的過去要背負;我明白現在
詢問任何有關你私人生活的一切都還為時太早,我願意等到你願意信任我的時候。
是那樣的凝視使得月倫了解到︰在唐思亞那明朗的、甚至是有些孩氣的外表
之下,藏著一個遠為成熟的人格。她對人性的觀察鮮少出錯,而她知道思亞絕對
會是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思亞和“他”是不一樣的,非常非常地不一樣─
─無論他們的關系只是朋友,或是其他。
這樣的了悟使她心安,也使得她重新露出了個明亮的笑容來。“回去向令堂
報告操行成績罷,唐思亞,她會很高興你今天得了個甲上的。”
如她所料的,思亞的白牙立刻就露出來了。“那麼,晚安羅,”他開心地道
︰“我們星期二見?”
“星期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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