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顏眉  第二章
作者:流歌
    “美女,這個專題要做多久?”紀嵐趴在冰藍色的卡座上,朝猶在鍵盤上拼命的顏眉說話,“我听說總部那邊沒給你幾天。”


    “三個月,至少。”顏眉頭也不抬,“做專題是一回事,我還有兩個月的年假要休,別搞得公私混淆。”


    “兩個月?”紀嵐驚聲尖叫,“你不是嚇我吧?”


    “有什麼疑問嗎?”顏眉終于抬眼看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當然有!”紀嵐怒氣沖沖,“我給老板賣了五年命,連五天的連續假都沒享受過!你一下子就是兩個月?不行,我要投訴!”


    “請便——”顏眉把杯子塞進她手里。


    “啊,謝——”一個“謝”字沒說完,紀嵐又叫起來,“空杯子給我干嗎?虧我還以為你好心讓我潤嗓子。”


    “請你去倒咖啡嘛。”顏眉托著下巴,滿臉是笑,“以免你把力氣都浪費在抱怨上。”


    “壞人!”紀嵐咕噥了一句,去茶水間倒咖啡。


    “顏小姐,外線。”接線生朝她打了個手勢。


    “哦,好的,謝謝。”顏眉抓起手邊的電話,“哪位?”


    “阿眉?”帶著三分廣東腔的普通話。


    “紀、紀總——”


    “早就叫你不必叫我紀總了。”紀生心情極佳,“怎麼樣?什麼時候回來?”


    “不是說給我三、三個月時間?”不知為什麼,今天跟他說話,竟然會感到心虛。


    “這個專題用得了那麼長?”紀生搖頭,“阿眉,我以為你是很重效率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顏眉提高嗓音,“做完了專題我要休假,紀總,您早就答應了的。”


    “呃,我差點忘了——”紀生無奈,“我說不過你。阿眉,你準備去哪里休假,夏威夷?還是干脆去巴黎?或者,去拉斯維加斯——”


    “紀總!”顏眉打斷,“我跟您不一樣。我只想在雙城清靜地呆一段時間,您說的地方——”她還沒到那個檔次——顏眉暗自吐舌。


    “雙城?那種地方有什麼好?”


    “紀總,對不起,我、我這里還有點事,您看——”顏眉听不下去。


    “哦,那好,阿眉,我明天再跟你聯系。”


    “好的。”


    顏眉重重地喘了口氣,老天,總算是結束了!這個紀生,老是自以為是地以為全天下人都跟他一樣︰喝紅酒,吃西餐,心情不好就上巴黎看美女,或者到拉斯維加斯豪賭一番——


    “你的咖啡!”紀嵐把杯子遞給她,“怎麼了?誰的電話?”


    “紀生。”顏眉大大地喝了一口,沒好氣地說。


    “大老板?”紀嵐賊兮兮地笑,“他是不是愛上你了?老實說,上次我去深圳就感覺到了,不管在哪里,他那雙眼楮就直勾勾地盯著你,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到——”


    “你還嫌我不夠煩啊?”顏眉翻了個白眼。


    “你有什麼好煩的?”紀嵐不以為意,“等你像我這樣嫁不出去時,那才該煩。瞧你的樣子,是不是還在為你的初戀情人傷心?”


    “總之,以後再有這種電話,就說我不在!”


    “顏小姐,外線。”接線生又朝她筆了個手勢。


    顏眉抓起電話,塞進紀嵐手里,紀嵐搖頭,“喂?哪位?哦,顏眉啊——”


    顏眉急忙搖頭。


    紀嵐笑笑,“對不起,她現在不在,您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哦……我明白了,謝謝您,我會轉告的。”


    她掛了電話,朝顏眉道︰“是個男的。”


    “誰?”顏眉漫不經心,在這里,會致電給她的男性,無非是宗萬方或是紀生罷了。


    “我怎麼知道?”紀嵐撇撇嘴,“他說他姓道,奇怪,我還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姓道,沒想到還挺多——”


    “你說他姓什麼?”顏眉騰地跳起來。


    “道,怎麼了?”紀嵐吐吐舌,“我是不是闖禍了?”


    “他有留電話嗎?”顏眉語速快得驚人。


    “沒、沒有——”紀嵐反倒被她嚇到,“小姐,別這樣,他還會再打過來的。”


    “他有說什麼嗎?”顏眉冷靜了些,重新坐下來。


    “他說你的皮夾,掉在他家里——”


    “那他還會打過來?他有沒有說他會什麼時候打過來?”


    “他說會再跟你聯系——小妞,你怎麼了?”紀嵐一臉好奇地瞪著她,“這個姓道的——莫不是那個姓道的?”


    “什麼姓道的?”顏眉敲了她一記,“有你這麼稱呼別人的?”


    “喲,這就受不了啦?”紀嵐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原來真的是他,我還以為是巧合,他干嗎打電話過給你,對你死灰復燃?”


    “你還是積點口德吧,當心死了下拔舌地獄!”顏眉心事重重地托著下巴。


    “呃——他听說你不在的時候,那種失望的口氣——”紀嵐湊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說,“听得我都很心疼。”


    “你這死丫頭!”顏眉跳起來,想了想,還是抓起桌上的相機往外跑,“一會兒萬一小老板問,就說我出去取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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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華路57號。


    “這里是江華路沒錯,紅梅新村過去,新晴超市對面……新晴超市——”顏眉站在公車站台上,東張西望,“請問——江華路57號怎麼走?”實在沒辦法,只好問人。


    “呶,前面那個路口,看見沒?過去右轉,就可以看到了,那里就是江華路57號。”慈眉善目的大爺笑眯眯地回答。


    “謝謝,謝謝!”顏眉感激不盡。


    還沒高興十分鐘,顏眉發現自己遇到極大的難題,“這里——就是江華路57號?”老天,江華路57號原來是個住宅小區?四個亮晶晶的大字在陽光下耀眼奪目︰新晴小區。


    要死了,這麼多住戶,她要上哪里找他?


    顏眉躊躇半天︰想找,無從下手,想走,又無論如何舍不得。一想起方才的電話,想起紀嵐說的“失望”,心里再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夏日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臉上,她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分成兩半,一半想走,一半想留,到頭來她沒能挪動半分。


    馬路上人們來來往往,偶爾有人奇怪地看她一眼,顏眉只好裝作不在意︰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了,只是那麼徒勞地站在那里。


    天色越來越暗,夜晚終于來臨。


    雙城晝夜溫差一向很大。顏眉模了模在夜色中的手臂,冰涼。抬頭看天,空氣十分澄淨,可以看見夏夜璀燦的夜星。


    也許,她真的該走了,再留下去也沒什麼意義。


    慢吞吞地回到公車站,顏眉從裙袋里模出幾個一元硬幣,有些麻木的手指不听使喚,硬幣頓時散了一地,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吱”的一聲,一輛公車停在站上,人不很多,只有一個人靠站下車。顏眉低著頭撿硬幣,忽然一雙烏黑錚亮的皮鞋闖入她的視線,上面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顏眉抬頭,卻在那一刻僵住,雙唇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顫動,慢慢地吐出一個名字︰“道克己?”


    “你——是阿眉?”道克己微微皺眉,臉上露出為難的樣子。


    “是我。”顏眉拾起最後一枚硬幣,直起身來,“你好像——不太願意見到我。”他真的是很不情願的樣子。


    “不,不是。”道克己斂眉微笑,眼楮卻不看她,只是盯著她身後的廣告牌,清俊的臉上見不到絲毫久別重逢的激動,只有一些類似于畏怯或是勉強的表情。


    “我听說你今天打過電話給我?”顏眉鎮定地問。


    “啊,是的。”道克己點頭。


    “有什麼事嗎?”她幾乎快要不能忍受他這種雲淡風輕的態度。


    “你的皮夾——”他察覺了她的不耐煩,局促地說,“掉在我家門口了。”


    “你怎麼知道那是我的?”顏眉不客氣地問。她的皮夾里除了錢什麼也沒有,他有那麼大本事猜得出來?


    “這——我——”他仍然不看她,低聲道,“是梓衣告訴我的——”


    是了,沈梓衣知道她那天去過城郊道府,而且,沈梓衣見過她的皮夾。


    “哦,我明白了,謝謝你,那就請你還給我吧。”滿嘴都是苦味,顏眉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放在家里,沒有帶在身上。”


    “那好,我跟你去拿。”瘋狂地想要結束一切的沖動完全控制了她,她不屈不撓。


    “不在這里,在我原來的住處,你知道的。”他皺眉,滿臉難色,“明天我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城郊離這里,還有七八站路——于情于理,她都沒有權利要求他馬上回去拿。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任憑公車在身後停了又走,走了又停——


    “小姐,你走嗎?這是最後一班車哦!”好心的司機師傅探頭問她。


    “啊,我要走的。”顏眉不再理會身旁的道克己,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如果這樣她還不算明白,那她也算是白活了二十四年。顏眉跨前一步,與他擦肩而過,低聲說,“明天我會請人來拿,你要是沒有時間的話,麻煩人轉交也可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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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


    顏眉還來不及反應,右手腕已經被他牢牢扣住,他側過臉正對著她,幾乎是痛楚地問︰“你——我明天不能見到你?”


    為什麼問這個?顏眉冷笑,“有這個必要嗎?”


    他遲疑良久,“我真的想要見到你。”


    “好吧,我明天會自己來。”她掙月兌他的手,走上公車。


    門“刷”地合上,顏眉看見他張了張嘴,卻听不清在說些什麼,她不再看他,挑了個位置坐下,心下幾番掙扎,最終還是忍不住跑到後座,穿過透明的玻璃窗,她看到︰在站台上,那清俊斑大的身影,隨風飄動的寬大的白襯衫,像一幅清晰的剪影,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眼前忽然又模糊了。


    重逢,原來是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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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嵐湊到顏眉面前,東看西看。


    “你在干什麼?”顏眉沒好氣地翻了她一眼,“還是你今天很閑?”


    “我在看你。”紀嵐一本正經地回答。


    “看我什麼?”顏眉不自在地低頭,“我有什麼好看的?”


    “當然有。”紀嵐指指她的眼角,“瞧瞧,瞧瞧,這黑眼圈,用腳指頭看也知道你昨天晚上是輾轉反側,翻了一夜燒餅,小姐,出什麼事了?”


    “我哪有出什麼事?”顏眉推開她的手,“我好得很——”


    “才怪!”紀嵐打斷她,“剛才,那位道先生——”


    “他說什麼?”


    “看你急成這樣子!”紀嵐笑起來,“還敢跟我說沒出什麼事?”


    “他到底有說什麼沒有?”


    “先告訴我你們現在怎麼樣了?”


    “你——”顏眉幾乎想掐死她。


    “顏小姐,外線。”


    顏眉幾乎是立刻撲過去抓起听筒,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


    “阿眉?”是他,是他的聲音,低沉,柔和,沉靜。


    “是我。”她深吸口氣,刻意平靜地回應。


    “你有空嗎?我們見個面好不好?”


    “在、在哪里?”


    “我在你樓下,我們就在底層的餐廳見好不好?我們一起吃午飯——”他遲疑著問,似乎怕冒犯她一樣,“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顏眉覺得有些恍惚。


    “對不起——”他靜靜地說,“現在,我們應該可以吃個飯吧——”


    “我馬上下來。”


    那是多久以前的約定?下去吧!顏眉不再多想,掛掉電話。


    “唉,看來我今天是听不成故事了?”紀嵐苦惱地抓著亂糟糟的短發。


    “別做夢了!”顏眉心里像有千斤重,嘴里亂七八糟地回應,“你不是喜歡賣關子嗎?這下看你再去捉弄誰!”


    紀嵐沖她扮了個鬼臉,“我本來想跟你說,道先生打電話來的時候你出去了,我叫他一會兒打給你,誰叫你凶巴巴的?”


    顏眉抓起手機塞進衣袋里,“原諒你了。我先走,有事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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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悅文化位于濱江路最繁華的地段,一樓是超市、餐廳,樓上則是清一色寫字樓。顏眉乘電梯下到一樓,對面就是餐廳,遠遠的,透過玻璃門,她便看到坐在靠窗位子上的道克己,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長褲,一頭黑發比五年前長很多,隨意地散在耳邊。


    他變了。


    眉目間屬于少年的光彩早已斂去,添了七分憂郁沉靜,卻越發吸引人。


    旁邊其他的客人有意無意地都在看他,顏眉笑笑,道克己卻不察覺,側著臉出神地盯著窗外,不曉得在看什麼。


    “你好!”顏眉在他對面坐下。


    他聞聲轉頭,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你來了,阿眉?”


    “嗯。”顏眉朝服務生招招手,“我餓了,你想吃點什麼?”


    “啊,隨便。”他並不抬頭,一徑專注地審視著桌布上並不精致的花紋。


    也許那塊桌布比她長得好看——顏眉惱怒地想。


    “隨便?那很好,反正我也趕時間。”顏眉賭氣似的對服務生說,“我要豬肝炒飯,再就是一份紅豆湯。”


    “那——這位先生呢?”服務生明顯呆了下。


    “那就——蛋炒飯和紅豆湯吧。”他終于抬頭,筆直地盯著她,顏眉忽然不敢與他對視,耳邊听到他極溫和地問她,“阿眉,你不是不吃豬肝嗎?”


    “人總是會變的。”她硬道。


    一抹受傷的情緒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他掩飾地問︰“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沒有跟我聯系?”他忽然自嘲地笑笑,“不怪你,本來就沒有理由。”


    “你遇到我的前三天。”顏眉冷冷地回答。


    “我——遇到你?”他的臉上現出迷惘的神情,“什麼時候?”


    何必裝傻?顏眉心里極不舒服,“是,我錯了,你沒有遇到過我,你從來沒有在超市遇到過我,你從來沒有跟沈梓衣一起,你從來沒有在那里買過一罐女乃粉!”


    “原來是——”他微感歉然,“阿眉,對不起,我那天沒有看到你,我——”


    “嗯,很不錯的借口。”顏眉聳肩,“再說下去就要倒胃口了,飯來了,快吃吧。”說著舀了老大一匙送進嘴里,立時滿嘴腥味,害她差點沒吐出來,急忙喝了一大口湯。


    “我沒有——”他剛說了三個字,又頓住,“阿眉,你怎麼了?”極擔憂的樣子。


    “還能怎麼樣?”顏眉好半天才說得出話,“該死的豬肝!”


    “你吃我這個吧——”他把面前的蛋炒飯推到桌子中間,“你從小就不吃豬肝,為什麼一定要逞強?”


    “不關你的事!”顏眉嘴里硬氣,可是肚子實在餓得很了,把自己的豬肝炒飯放到他面前,不客氣地吃起蛋炒飯。


    道克己把雙手合在桌上,眼楮直盯著她,似乎在傾听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微微偏著臉,一臉專注的神情。


    “你不餓?”顏眉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一抬頭看到他面前一動未動的食物,挑眉道,“還是你也趕時間?”


    他笑笑,輕輕搖頭。


    “你不趕就好,我還有事,先走了。”顏眉發現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這種像鉛塊似的沉默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還不想消化不良。


    “這——是你的皮夾。”他從褲袋里模出一只橘色的皮夾。


    顏眉朝他伸出手,他卻不理會,把皮夾放在桌上,低聲道︰“你收好吧。”


    顏眉尷尬地看著自己在半空中一無所獲的手,原來——他連與她這樣細微的接觸也是抗拒的,她點頭,“好,很好!”說著一把抓起桌上的皮夾,轉身就跑。


    “阿眉!”道克己怔了一刻,才明白她已經跑掉,騰地站起來,卻因為太急撞到桌子,一時間,杯子、盤子、湯湯水水的全灑下來,潑得他滿身都是。


    他手足無措地呆在當場——


    “喂,你這人怎麼回事?”坐在他側面的客人也遭了池魚之殃,站起來質問。


    “對、對不起。”他急忙道歉。


    “說對不起就算了?你這人也真是的,撞翻了東西也不撿,站在那里光發呆管什麼用?”那人越發有氣。


    “我、我不是有意——”


    “夠了!”清亮的女聲打斷他。


    “梓衣?”道克己頓時漲紅了臉。她為什麼來?他從來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他已經道歉了,你還要怎麼樣?”沈梓衣怒氣沖沖地站在那位客人面前,“東西倒了你扶一下又怎麼樣?多大點事值得你大呼小叫?”


    “呦——”那客人奇道,“大伙兒听听,听听!他把東西撞翻了不扶,難道還該我來扶?走遍天下也沒這道理!”


    “梓衣,你別說了。”道克己忍耐地阻止她。他俯身去撿地上的餐具,卻抓到花瓶碎片,白皙修長的指尖立刻滲出血來。


    “克己!”沈梓衣急忙抓起他的手,“你怎麼樣?”


    那客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哪有人自己去抓玻璃碎片?難道——


    “你、你是瞎子?”他失聲大叫。


    “喂,怎麼說話的?”沈梓衣瞪他。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人自知理虧,急忙去撿地上的餐具,“我剛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的眼楮——”


    “沒關系。”道克己勉強笑道。


    那人自行收拾了桌子,心里暗自奇怪︰剛才看他跟那名美女吃飯,兩人看上去明明是一對情侶,怎麼她倒好像不知道他的眼楮有殘缺?更奇怪的是,他自己明明看不見,干嗎硬裝成一副明眼人的樣子?


    算了,人家的事,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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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見到她了?”沈梓衣扶著他走出餐廳,兩人在步行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道克己點頭,“嗯。”


    “她知道了嗎?”明明多此一問,沈梓衣暗笑自己無聊。


    他搖頭。


    “你確定你要一直這樣瞞下去?”一想起他剛才在餐廳里狼狽的樣子,她就感到揪心的痛——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是一個多麼需要照顧的人?怎麼就只知道為別人著想?


    “我已經瞞了五年了,沒有理由不繼續。”他低聲回答。


    “我為你不值。”沈梓衣沉默半天,還是憋不住說了出來,“明明是她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離你而去,到現在反倒像是你辜負了她,克己,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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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她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五年前我不想拖累她,”他雲淡風輕地笑笑,“至于現在,時間已經過去那麼長久了,誰還會惦記那些小兒女之情呢?該忘了。”


    “嘴里說忘的人,往往都忘不了。”沈梓衣不以為然,“你何必騙我,這些年誰也不敢在你面前提起顏眉這個名字,你知道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搖頭。


    “因為大家都知道,你根本就沒有忘了她!”沈梓衣不客氣地說,“人人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麼,克己,就算你真的已經不再愛她,給自己一個機會接受一段新的感情,開始新的人生,這樣——”她握緊他的手,有些哽咽,“——我才能放心。”


    “梓衣——”道克己疲憊地揉揉眉心,“別再說了。”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後也不會再說。”沈梓衣鎮定地說,“手給我。”


    “只是小傷。”


    “給我!”她又說了一遍。


    道克己無奈,只得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


    “你怎麼會到這里來?”他隨口問。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她。”沈梓衣很快地說,“克己,其實你的心思很好猜。”


    “哦?是嗎——”他忽然頓住,指尖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沿著手臂爬行而上,又濕又熱——“梓衣,你在做什麼?”


    她不說話,沉默地吸吮著他的手指。


    道克己頓時滿臉通紅,他雖然看不見,但是他知道他們現在身處何處,他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嬉笑的聲音。


    他急忙奪回手,“你、你別這樣!”


    “為什麼不能?”沈梓衣撥撥頭發,挑釁地看著新悅大廈下僵直的倩影,嘴里說,“這是消毒,我以前不是經常這樣嗎?”


    以前?她以前怎樣他又怎麼知道?道克己嘆了口氣,“算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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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那兩個人——感覺好溫情哦,感動!”紀嵐嬉皮笑臉地湊到顏眉耳旁,“小姐,你剛才突然停住,差點害我跌跤耶。”


    顏眉一動不動。


    “你怎麼一直看他們?怎麼了?你認識那兩個人?”紀嵐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喂喂,魂兮歸來!”


    顏眉推開她的手,扭頭便走,“快走吧。”


    原來,道克己根本不是獨自來見她的,沈梓衣為什麼來?不放心吧,不放心自己的心上人跟舊情人會面?舊情人,多麼可笑的稱呼!顏眉只覺心髒不停抽搐,痙攣似的痛。


    “喂,你嫉妒人家也不用擺出這種表情吧,亂嚇人的。”紀嵐背著攝像機,跟在後面。


    “紀嵐,我問你一件事。”


    “嗯?什麼事?”紀嵐推推眼鏡,心叫好險,差點又一頭撞到她身上。


    顏眉認真地盯著她的眼楮,“男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對一個女人視而不見?”


    紀嵐心直口快︰“只要是正常人,都會盯著自己喜歡的人看,比如紀大老板對你。”她笑笑,又說,“如果視而不見,不是討厭就是憎恨,或者他根本不認識你,那也不對,就算不認識,像你這種才貌雙全的氣質美女,也該多看幾眼才對——”


    顏眉沒有听完她的嘮叨——討厭?憎恨?


    “喂,小姐,你怎麼了?”紀嵐本來說得高興,一看她的表情又擔心起來。


    “我沒怎麼。”顏眉悶悶地回答。


    “沒怎麼才怪!你這副樣子,好像糖被人搶了的小屁娃兒。”紀嵐拍拍她的肩,“來,振作點,我們到了。”


    這里是……


    青磚牆,鐵柵門,大院子里大橡樹,蔥蘭花——這不是他的家嗎?


    “我們到這里來做什麼?”顏眉吃了一驚。


    “小姐,拍專題——”紀嵐指指手中的攝像機,“你不會昏到連本行都忘了吧!”


    “我是說,我們為什麼要到這里來拍?”


    “這次的主題是︰雙城古韻。大老板說要拍出傳統中國的傳統美感,這里面臨青江,遙望鎮江塔,青磚房,鐵柵門,是老天為這個專題準備的攝影棚,怎麼?你不滿意?”


    顏眉語塞,硬道︰“不管!反正我拒絕在這里拍攝。”隨手將背包甩在肩上,掉頭就走。


    “啊,顏眉,你看,你快看!”


    顏眉剛走出三步,就听見紀嵐壓抑的聲音,滿含驚喜。雖然她很想不理她,但是……


    夏日晶亮的陽光照著一道修長清俊的身形,慢慢地沿著小巷走過來,風吹起他微長的發和臉上淡淡的憂郁。


    “完美——”紀嵐手指不停地按快門,不住贊嘆,“太完美了!”


    “是……”道克己偏轉臉,仔細地傾听,“誰在那里?”那個方向,是他的家才對。


    顏眉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他的動作,為什麼?不對,有什麼東西不對了!


    紀嵐還在不停地按快門,“夕陽,古巷,憂郁的美男子……太完美!咦?”鏡頭前猛地一黑,她氣得跺跳,“你干嗎?再不抓緊拍就……”


    顏眉索性一把捂住她的嘴。


    紀嵐雙眼圓睜,看見顏眉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只得勉強忍耐。


    “誰?誰在那里?”四下忽然詭異地沉寂下來,道克己感到莫名的心慌,他茫然地伸出手,觸模到的卻是一片虛無,“阿眉?是你嗎?”


    原來如此!


    顏眉感到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在她內心最深刻的地方,有一種堅如磐石冰冷如鐵的東西,在這一剎那,碎了!


    眼前像慢動作回放般閃過一幕又一幕——


    超市里,他說“我听見”——原來如此!


    鮑車站,他明明是看著她的,卻又沒有看她——原來如此!


    餐廳里,他低著頭,他把皮夾放在桌上,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道克己似乎也已經確定了對面的人是誰,雙臂無力地垂在身側,烏黑漂亮的眼楮帶著種讓人心碎的迷茫,怔怔地瞧著顏眉的方向,里面卻什麼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也許可以站到天地洪荒,盡皆虛無。


    “他、他、他難道——”紀嵐這一驚非同小可,舌頭打結,結巴得厲害。


    “沒錯,我是個瞎子。”一抹受傷的情緒掠過眉間,他忽地驚醒過來,轉身就走。


    “克己!”顏眉高聲喚他。


    他頓了下,又繼續往前走,步子又快又急,甚至還有些不穩,像是在逃避什麼。


    巷口忽然傳來一陣轟天震地的馬達聲,有人又笑又叫,顏眉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已經看見數輛摩托車狂飆進來。


    “克己!”她驚叫,急沖過去,想要拉開他。


    但是已經來不及——


    在幾名少年近乎瘋狂地駕駛下,摩托車忽左忽右,道克己听不出方位,再加上方才意亂情迷,一不小心就被一輛車掃到,倒在地上!


    “糟了!”少年人一見撞到了人,嚇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們!別想逃!”紀嵐火大,拔腿就追。


    “你怎麼樣?”顏眉沖過去扶起他,顫聲道,“有沒有哪里傷著了?”


    “我、我沒關系。”他勉強笑笑,支撐著坐起來。


    “傷成這樣你還說沒關系?”額角、臉頰、手臂……到處都是擦傷,許多地方還滲出血絲,褲子磨破了,可以看到膝蓋的地方一直在流血。顏眉又氣又急,卻不忍苛責他,“來,我扶著你,站得起來嗎?”


    “我——”他痛得皺眉,扶著她的手臂站起來,“還好。沒傷到筋骨。”


    “克己,你、怎麼會——”她哽咽了。


    他想解釋,眼楮的地方忽然一片冰涼,是那樣柔潤膩滑的感覺。他閉上眼,忘情地感受她的撫模——五年了,即使是最甜美的夢中,她也不曾如此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


    指尖帶著強烈的顫抖,一點一點,劃過他的眉心,眼皮,眼角,他的眼楮還是那麼漂亮,“克己。”她喚他。


    “嗯?”


    “你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開始看不見的?”她本可以不問,但是有些事,她一定要知道。


    “九八年夏天。”他苦笑。


    五年前?果然!


    “阿眉?”她久久不說話,他有點擔心。


    “你是一個很好的導演,更是一個很好的演員。”顏眉咬咬牙,“道老師。”


    “阿眉——”他歉然,更加痛楚地喚她。


    “不必解釋,我什麼也不想再听。”顏眉打斷,“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沒有回來,如果我今天沒有發現,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


    在他的沉默中,顏眉明白自己猜對了。他一向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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