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可容妾  第1章(1)
作者:簡單艾
    時序已入秋分,氣溫明顯比處暑時涼爽許多,然對易腐的東西而言,仍是易腐。


    東西開始腐爛時,就算只有一點點、一小處,但那股難以形容的臭味一入鼻孔便久久不散,甚至害人一整天食欲全無,吞不下一口飯。


    殮房,可說是集腐臭味之大成之地。


    盡避殮房里里外外都用特殊調制的藥水噴灑過,但那腐臭氣味依舊無法盡除,某些地方的味道甚至還濃厚得不得了。


    未行至殮房,那難聞的氣味已撲鼻而來,隨行者已有人忍不住抬袖掩住口鼻,甚至干嘔了起來。反觀走在最前頭的刑觀影竟似毫無所覺地繼續前行,仿佛那尸臭味並不存在一般。


    「刑大人,小的是仵作張新。」仵作張新早已領命在殮房外恭候這位身分特殊的大人。


    刑大人是位軍師。


    據說是十年前替當朝君王贏得勝利的大功臣。他兵法布陣無一不精,運籌謀略更是高勝戰之後官拜右相,然就任不到一個月即被眨回軍師之位,半年前開始幫著刑部尚書處理一些棘手案件,因而成為殮房的常客。


    與其他官爺相較,這半年來刑大人跑殮房的次數遠遠超過別人為官十年的次數。


    「大人不怕此地晦氣?」一回張新問得直接。


    只見刑大人那溫潤如玉的面容揚起一抹極淡的笑意。「與死人一同睡過都不怕了,還怕什麼?」


    當時的他愣了半晌後才恍然,曾經參與戰場征戰的軍師,看的死人還會少嗎?「死因為何?」刑觀影站在殮房門口,似乎沒有前進的打算。


    那嗓音,溫潤醇厚;語調,徐緩淡揚,似一壇陳年美酒,越沉越香,越听越讓人著迷。


    「張新?」不聞回答,刑觀影抬眸望了仵作一眼。


    「呃……」如夢初醒的張新暗斥自己一聲,粗擴黝黑的臉龐上竟然生出可疑的紅暈。


    「回大人,是胸口所中一掌震碎了五髒六腑。」


    「一掌斃命。」他說著听來的事實。


    「我听說這人原是刑部尚書的護衛之一,武功不弱。」


    「是。」張新恭敬回答。「小的也是這麼听說的。」


    「那麼能一掌殺死他的有幾人?」


    「這……」


    「這是我必須找出的答案,不是要你來傷腦筋。」刑觀影淡淡一笑,說出口的話似安慰又似自嘲。


    聞言,張新怔了下。


    第一次見著刑大人時,他心里想著,眼前這位溫文儒雅、看似書生一般文弱的男子,敢看尸體嗎?


    第二次見刑大人時,他心里疑惑著,軍師與刑部的職掌並不相同,他真能破案?


    第三次見刑大人時,他心里驚覺,這說起話來嘴角含笑、不帶任何火氣的大人,竟常常讓他背脊竄涼、心底發毛。


    並不是說刑大人是多麼殘暴冷血之人。與大人相處半年來,他不曾听大人動口說要殺誰,甚至不曾听大人說過一句狠話。


    他心里的冷寒來自于刑大人異于常人的冷靜,仿佛無情的天神冷眼旁觀著芸芸眾生的一切。


    這種人,理智過人,不會沖動行事,不會與人結怨,不會小事變大,也不會與人交好。


    說好听一點是獨善其身,說難听一點便是視世人如無物,置身人世間的他似乎只是在玩一場游戲,誰生誰死,誰贏誰輸,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別讓他感到厭煩就好。


    因而哪里有難解的謎題、有難辦的懸案,他便往哪里去。


    有人說當初刑大人之所以願意當軍師替君王效力,全是因為當時沒人看好現下的君王,無人認為現下的君王能反敗為勝奪回政權。


    沖著這點,他毛遂自薦,請纓上戰場,蠶食鯨吞地替君王奪回之前失去的一切。


    傳聞當今君王曾當面問他,是何原因讓他甘冒此大風險投效他這個失勢的王?


    「螳臂擋車,蜉蝣撼樹,化不可能為可能,豈不有趣?」當年如此回答的刑觀影在王的隨行日志上留了名。


    「刑大人要進去看看嗎?」心下一嘆,張新說不出自己為何覺得有些感傷,似乎覺得像大人這樣的人物,不該這麼過日子。


    「當然。不過我等一個人。」


    等人?張新可好奇了。


    刑部殮房不是一般普通地方,不會有人想來,也不是有人想來就能來,那麼這人「爺,花主到了。」隨侍青山來至他身邊稟告。


    旋身,他面向腳步聲來處,不只是他,在場其他人也全都好奇地一同望去好……好嬌媚的一名女子。


    只見那女子如絲鍛般的長發在頭頂用一根斜插的白玉管挽了一個松松的小髻,幾縷沒挽住的烏絲順腮而下隨風輕撫她那豐潤美形的紅唇。


    螓首微偏,身姿微傾,那帶點佣瀨風情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替她兜攏那一頭秀發,也讓人忍不住想松開她的發髻。


    而那凝脂玉膚上的一雙眼生得極好,墨睫長翹,黑瞳湛湛,眼神時而單純可人,時而嬌媚橫生,一顰一笑、一睞一踩,總勾得人神魂不附。


    「花主。」他朝她頷首一笑。「勞煩你了。」


    「能多見爺一回,我求之不得;能讓爺請托,我更是百般歡喜呢。」女子開了口,甜膩誘人的嗓音惹得周遭人抽氣連連,渾身氣血隱隱翻動。


    「花主請。」手一比,他讓她來至身側並肩而行。


    「喂,青山。」有人湊到青山身邊追問︰「那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如此惹人心動。


    「我怎麼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人不是你去接的嗎?」有人不滿著青山的隱瞞藏私。


    「誰規定去接個人就得知道她是誰?」青山無奈地翻個白眼。


    「……」好像也有理。


    「那你說,他和刑大人是什麼關系?」


    什麼關系?這……能說嗎?「是我家爺的……友人。」對對,就是友人。


    「友人?」有人嘖了聲。「我還有朋自遠方來哩……」


    身後的竊竊私語刑觀影不是沒听見,他相信花主也一定听得一字不漏,只是他沒料到她視閑言閑語如無物的能耐竟與他有得比。


    側首,他望了眼跟在身側的花靜初——含笑的唇依舊含笑,嬌美的面容依舊不動聲色,眉不蹙、鼻不皺,不僅言語對她毫無影響,似乎連氣味也困擾不了她。


    這種地方,連長年與尸體為伍的仵作有時候都會支撐不下去,但她這種仿佛瞧多了、見怪不怪的鎮定模樣確實有些出乎他意料。


    「爺,要了我,您不會後悔的。」當初她對他說過的話,他記憶猶新。「我會的東西不少,說不定哪天真能派上用場幫上一點小忙,爺試試可好?」


    沖著她這些話,前幾天他便派人傳話給她,要她今日來一趟。


    他還不確定她能幫上什麼忙,直覺認為今日她來必有所獲。「爺,請往旁兩步走。」


    他手臂突遭她雙手握上,往右拉離兩步,像在避開甚麼似而後再前行。


    奇怪的是身後隨行者竟也——跟著往右移兩步再走,形成一種詭異的場景。


    「怎麼?」刑觀影挑了下眉,為了她與大伙兒的異樣行徑。


    「只是個堅守崗位的老仵作。」她回答得輕松自在。


    老仵作?


    一則傳聞倏地閃過腦海,只是……他前前後後進出殮房不知幾回,怎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要繞道而行?


    「青山,你去門口搬一張椅子來放在那兒。」縴指一比,花靜初對青山指使著。


    「我?」青山詫異地伸手指著自己,見他家爺沒說話,只好鼻子模模搬椅子去。


    「這兒嗎?」椅子正想往下放。


    「做啥?」那一聲哇讓青山抱著椅子不敢亂動。


    其他人或許不知情,但原本就在這兒當差的仵作可清楚得很——青山要放椅子的位置,正是之前那位仵作老一輩佷下的地方。


    以往大伙兒彼此心照不宣,但行經該處時總會繞開兩步,如今竟然有人大剌剌將地點指出來,且還是一名未曾謀面的姑娘,這……難不成老仵作當真沒離開?!「就那兒。」語畢,花靜初不再看青山,拉著刑觀影繼續往前走。


    看著超前一步的她,看著仍握著他手臂不放的手,意外地,他竟沒開口要她松手,也沒想要抽手,就任她這麼握著,這麼不合禮儀地親昵著。


    「青山,瞧見沒?那姑娘將刑大人的手臂握得可緊了。」有人刻意要戳破青山的謊言。「什麼樣的友人可以做到這種地步?這樣的友人我也想要一個。」


    後頭頓時騷亂了起來。


    徑自再往前走了三四步,花靜初在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旁駐足。


    「是他吧。」用不著他人指證,她清楚自己已找到要見之尸。


    「你知道我要你見誰?」听不出情緒的語調里有著他自己清楚的微訝。


    「周治山,刑部尚書前護衛之一。」她說過,她會的東西不少,而這正好是她的長項。


    「青山同你說了?」


    「爺,青山什麼也沒說。」青山連忙自清。他承認自己平時話是多了一點,但不該說的、不能說的,他也是知分寸的。


    搖了下頭,花靜初豐美唇上透著神秘的笑。「該我知道的,我想裝作不知道都好難呢。」放開握住刑觀影手臂的手,她繞著尸體走了一圈。「倘若爺日後能多分一些時曰給我,听我說說心事,便會明白要了我的好處。」


    「……喂喂,你可听明白了姑娘方才說的話?」有人努力掏著耳。


    「噓……閉嘴。」


    眸一斂,她將目光轉向尸體。「請爺準許我開喉。」


    「開喉?」一陣驚呼,在場的仵作全放下手邊工作圍過來了。


    開喉耶!誰要開喉?


    身為仵作要對尸體動刀時也是需要大人批準的,而眼前這名嬌滴滴的美人真的要對尸體動刀?且動的還是一般仵作鮮少處理的喉部?


    真的假的?


    如此難得之機,不仔細睜大眼瞧瞧可怎麼行!第一次見花靜初時,刑觀影便知曉她不同于一般女子;今日再見,他才知曉,他對她一點都不了解。


    看著她認真且自信的神情,刑觀影帶笑的唇松動了。「花主請。」


    與其說他不能拒絕,不如說他不願拒絕,畢竟他也好奇她會如何開喉。


    「謝爺。」斂眸頷首,她道聲謝,隨同的侍女春紅迎上前來。


    手一動,她褪去身上黑袍,露出方便行事的勁裝——窄袖束口、短衫長褲,就連系綁的腰帶也收得妥妥貼貼。


    指一伸,她讓春紅替她戴上一副泛著銀藍絲光的手套,並從一只木盒中取出一把扁身細長的特制刀刃。


    手揚,遮蓋尸體的白布在尸身喉嚨附近被割劃出一個手掌大的圓,露出那已經浮腫的喉。


    指觸,並攏的三指已探向死者脖子輕觸幾下。


    刀落,泛著銀光的刀刃從喉結旁劃下,長三寸、深兩寸,動作干淨俐落。


    將用過的刀刃放入一旁春紅捧上的藥水碗里,隨即取餅一只尖細的長嘴鋏深入切開的傷口中夾出一個被卷成圓柱狀,一指長、小指頭寬的東西。


    咚一聲,那東西一樣被丟人藥水碗里泡著後,花靜初便月兌去手套扔入一旁的火盆里。


    「縫合的工作交給你來做吧。」花靜初伸指比了下離她最近的圍觀仵作。


    「……是。」還震驚于她那出神人化開喉術的仵作,一時尚未回神。


    「爺,借一步說話。」接過春紅遞上的黑袍,花靜初已先行朝外走去。


    隨在她身後,望著她背影的他眼底抹過佩服。


    他真是沒想到,今日她來竟能帶給他如此大的驚喜與收獲。


    有意無意地,他巧妙以自身遮擋住她的身姿,阻斷閑雜人的好奇窺視。來至外頭的她,神情與方才迥異,不再言語帶笑,不再媚眼惑人,端莊嫻靜得宛若高貴的皇族。


    看著她斂下的眸與瑩白側顏,他突然發覺今日的她氣色似乎不若從前,仿佛所有一切皆是強撐,勉強為之。


    「花主……」


    「取出的東西需在藥水里泡上一個時辰方可翻看。」花靜初柔聲交代,面容雖正對著他,眸光卻是落在他唇下喉間。「里頭所載是賊人藏匿之處,爺若瞧清了,得立即動身,晚了,就怕賊人更換藏匿之所。」


    「你如何知曉這些事?」這些全是他不曾對外人透露半分的機密。


    聞言,花靜初嗲聲一笑。「我說過我定能幫上爺的忙。」她並不想多做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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