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躍龍門  第4章(1)
作者:綠光
    面對嬴政的言出必行,荊軻一整個無言。


    在他殷切的期盼下,她僵硬地坐上他的床,目光緊盯著他,渾身處于戒備狀態。


    然而嬴政只是溫柔的道︰「先歇下吧,寡人還有文書要處理。」


    「……是。」荊軻開始起雞皮疙瘩。


    「明兒個再跟寡人講一堂課吧。」


    「……是。」


    她正準備目送他離開,卻見他是離開了床邊,但人還在內室里,就在另一張矮榻上專心的看著一整疊的竹簡。


    荊軻眼也不眨地注視著他的背影,這當頭她要出手該是有勝算的。


    但,這會不會是陷阱?


    人多疑,是天性,尤其在面對有威脅的人時,如今周遭安靜下來,她反倒可以好生回想。


    要說他沒有任何意圖,她絕對不信,不過是她資質駑鈍,一時想不透他的計劃,眼前最重要的是防備,她要死死地盯著他,只要他膽敢有所動作,她會立刻反擊,要是能趁機一舉拿下他,她出使秦國的目的就完成了。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荊軻依然直盯著前方的背影,卻覺得他簡直像座石雕一般,坐姿端正,沉著霸氣,要不是他會翻動竹簡,要不是那與生俱來的王者威儀太懾人,她真會以為他睡著了。


    她必須小心再小心,她的擒拿對他一點效果都沒有,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之下,只能等他松懈時才有機會取他性命。


    于是,她張大眼等著……


    「大王,時候差不多了。」


    「寡人知道了。」嬴政啞聲回道,隨即將竹簡全都收起,擱到幾上,他起身一回頭,就見荊軻正看著自己,那熱切的目光教他的心頭震顫了一下,他不自覺地撫了撫胸口,揚笑問︰「方睡醒?」


    「……是啊。」荊軻實在是雙眼干澀到閉不上,否則不會教他察覺的。


    「寡人要上殿議政,要不你再歇會,等寡人回殿一道用膳,順便想想你要跟寡人講什麼課。」


    她張了張口,猶豫片刻,輕應了聲好。


    待嬴政走到偏室里讓宮人更衣時,她難以置信的把臉埋在床褥間。


    太怪了,她所識得的嬴政,完全顛覆了她所听過的!他竟然一夜未眠看文書,上殿議政後還打算听她講課……裝得也太像了!


    難道他不知道與她朝暮相處,她下手的機會多如牛毛?容她再強調一次,她可是刺客啊!


    不殺他,她就救不了高漸離,要知道燕太子丹那個混蛋是壓了期限的,只給她半年的時間,算了算,只到明年三月,況且也不知道那個混蛋守不守信。


    不管了,管他嬴政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殺了他便是!


    打定主意後,荊軻開始思忖著要趕快找到武器,下手的時候她的動作會盡量快一點,至少讓他少痛一點……


    她想到腦袋打結,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待她張開雙眼時,嬴政的背影再次出現在那張幾後,她不禁懷疑時間停住了,正疑惑著,就听外頭宮人低聲問道——


    「大王,已經巳時了,還不用膳嗎?」


    嬴政頓了下,驀地回頭,方巧對上荊軻的目光,他喜笑顏開地道︰「既然醒了,一道用膳吧。」


    「現在是巳時?」


    「是啊。」他應了聲,讓內侍準備上膳。


    她翻身坐起,一頭鴉發如瀑傾落,麗人姿態盡顯。


    見狀,嬴政不禁怔了下,心頭又一陣顫動,教他皺起眉撫著胸口。


    怎麼近來老有這毛病,也許該找太醫診診才是。他還沒找到隊友,再累生病也得繼續撐。


    吁了口氣,他走到床邊,就著銅盆擰吧了手巾,輕拭著荊軻的臉。


    荊軻被他嚇得瞠圓水眸,動也不敢動。


    「嚇著了?」他笑問道,又替她擦拭了雙手。他意外他的手心雖有繭,但長指縴麗,骨節勻稱,簡直跟女人的手沒兩樣,莫怪那票侍衛一個個巴結他。「寡人禮遇賢才,唯有如此才能代表寡人的真心。」


    他又抓起了荊軻一頭雲發,不禁贊嘆這發絲如緞,細柔濃密,比姑娘家的發絲還要美,他抓了幾次都滑手,于是改抓半束盤起,從懷里拿出了一支玉簪替荊軻簪上,順了順落下的發絲,站到荊軻面前,只覺秀發映著麗容俏顏,長睫眨動時似有火星躍進他的心里,沒來由的教他胸口有點發熱。


    「大王,奴婢上膳。」


    嬴政倏地回過神,他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先用膳吧。」


    咳……他方才打量得似乎有點過火,不知道荊軻介不介意。


    荊軻是介意,但她介意的是他竟替她梳洗!他誰呀?嬴政耶!收買她也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吧,更重要的是她怎會莫名其妙睡死了?!她分明是要等他回殿,怎麼一闔眼就睡死了過去,她這丟人現眼的刺客,早晚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憤憤地跟著嬴政來到外殿,用著太官準備的珍饈,可惜的是她實在食不知味,不斷暗斥自己疏于防備。


    「不合你的胃口?」嬴政見她不怎麼吃,關心的問。


    荊軻頓了下。「不是,這膳食極好。」


    「那就多吃點。」嬴政勤快地替她布菜。


    怔怔地看著他,她這才想起方才替她梳洗的水是溫的,就連這膳食都是熱的……難道他是在等她起來後一道用膳?想到這里,她突然一整個沒勁。


    面對燕太子丹那種貨色,她心里早就生出百兒八十種的凌遲手段,照道理說,原本也適用在嬴政身上,可他的款待大出意料之外,這樣是要她怎麼下手?


    用過膳後,荊軻一抬起頭,就見嬴政那雙充滿威儀的眼眸正噙著笑,帶著期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她頓時感到五味雜陳。


    但是身為刺客,她豈能如此輕易被收買,她必須用雙眼證實他的虛實,所以她當真開始替他講課了。


    「……可如此說來,這墨家所說的愛豈不是像是行商一樣?」


    「嗄?」荊軻一臉呆愣。


    「可不是嗎?所謂兼愛天下,等于有目的的去愛,得到相對的報酬維持平衡,這不就和買賣差不多?」


    她神色不變地看著他認真學習的神情,不敢讓他發覺她方才有點走神,連忙擠出回應,「大王,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碼子事。」見他等著下文,她頭痛地往下解釋,「所謂以相利相愛解相惡相賊,這里頭說的利,指的是義,利之天下眾生等于義之天下眾生。」


    「喔……那麼愛呢?」遲遲等不到他的回答,嬴政又道︰「寡人明白義之天下,但愛之天下,這個愛指的是什麼?」


    荊軻這才發覺自己又莫名走神了,她連忙要自己振作起來。「所謂兼愛,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見他似懂非懂,她耐著性子道︰「簡單的說,當你對待別人如對待自己,這就是愛的根本。」


    「若是如此,寡人的臣子會跑光吧。」他低喃道。如果用他上工的時間要求他們比照辦理,他怕咸陽城會成為一座空城。「不過……就試試吧。」


    她的眼角抽搐了下,她怎會忘了他是個可以徹夜審竹簡公文的人,于是她換了個說法,「所謂愛,就是當你懂得憐惜疼惜,那就是了。」不過話說回來,她真想知道那些竹簡上頭到底都寫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


    「嗯……相當無形之物,恐怕是可遇不可求了。」嬴政逕自下了注解。


    荊軻無言,隨他解釋吧,反正她本來就不冀望他能懂多少。


    「是說荊軻既是墨家子弟,也等于是遵守墨家之道。」


    「當然。」


    「既是要憐惜又要疼惜,可為何昨兒個你把寡人的後宮夫人打成豬頭?」他上殿議政後,太醫夏無且跟他稟報了幾位夫人宮女的傷勢,沒什麼內傷,都是些皮肉傷,但昨兒個只有稍腫,早上他被急喚而去,才發現一個個都腫成豬頭,傷勢可比阿蕊還嚴重。


    荊軻抿了抿嘴,硬著頭皮道︰「在下兼愛天下,視他人為己身,但這自然是有先後順序,假設諸位夫人惜物,在下斷不會出手,這天下亂世,有太多百姓餓死路旁,然夫人們卻對吃食相當輕慢浪費……但不管怎樣,在下確實是做得過了,請大王降罪。」


    實際上,她是天生劣性難改,盡避以墨家之道為分寸之行,一旦被踩到了底線,腦袋里的那根理智線就會跟著斷裂,不過這點私事是不需要跟他說明的。


    「寡人明白了,就好比寡人痛恨著李斯,所以把他發派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是絕無可能憐惜他半分。」


    就當是這樣吧,荊軻消極地想著,懶得多加解釋。


    「所以兼愛,以小取而言,便是把他人當成自己一樣去愛。」


    「是。」


    「那麼,你愛寡人嗎?」


    荊軻沉痛地閉了閉眼。打暈他吧,打不暈他,換她裝暈,至少可以停止這種無止盡的詢問。


    「愛,一如在下愛著一花一草。」最終,她強迫自己徹底貫徹墨家之道。


    她愛這世上的花草,但是有毒的花草,她會踩死,以免禍害他人。


    是的,沒錯!嬴政手握百余萬大軍,乃是亂世之毒,所以除去他,等同除去戰事,所以刺殺他是正確的,就算沒有燕太子丹的脅迫,她還是該刺殺他。


    「寡人也愛你,一如你說的憐惜。」是啊,他擔心荊軻吃不好,這算是憐惜,對不?


    荊軻瞪著他,很想活活掐死他,心里恨恨的月復誹著,你媽的愛咧,你最好懂啦!但面上卻揚起足以融盡冬雪的燦爛笑容,準備讓今天的課到此結束,可是——


    「荊軻,听寡人之言,千萬別在那票侍衛面前如此展顏露笑。」嬴政憂心忡忡地道︰「那些侍衛都是寡人千挑萬選的,要是殺了得再重新挑一批訓練,容易良莠不齊。」


    驀地,荊軻刷成晚娘面孔。


    可惡,真的不是她的錯覺,她的笑臉對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會這樣?她的本事和絕活在他面前都成了渣,她還能怎麼殺他?!


    慶幸的是,晌午之後,有臣子有急事要奏,荊軻終于得了個空可以溜出太平殿,哪怕贏政派了兩名內侍跟著,她壓根沒放在眼里,繞了兩圈就把兩個內侍給甩到天涯海角去。


    回慶平閣之前,她特地繞到後宮瞧瞧情況,和昨兒個相比,今兒個這里靜得像座死城,簡直就跟守喪沒兩樣。


    這倒有點麻煩了,她想找人卻找不到人打听。


    想了下,她只好踏進昨兒個光臨過的殿宇,才走了兩步,迎面而來的宮女一瞧見她,雙腿一跪,竟顫巍巍的說不出話來。


    荊軻有點愧色地撓了撓臉,恭敬地問︰「請問慶夫人的寢居在哪兒?」


    爆女臉色蒼白地看著她。「娘娘,這里沒有慶夫人……」說完,兩泡淚已經在眼眶邊待命。


    「沒有慶夫人?」荊軻思忖了下,再問︰「昨兒個在這殿上安靜用膳,從頭到尾都在吃的那位夫人在哪兒?」


    「娘娘說的是楚夫人,楚、楚夫人的寢居就在……要奴婢帶娘娘去嗎?」宮女緊張到連話都說不清楚,到最後只能垂著淚問。


    荊軻無語問蒼天,她實在沒打算把人給嚇成這樣,她口氣溫和的請宮女幫忙帶路,宮女畏畏縮縮的領著她,一來到楚夫人的寢居前,人就一溜煙地跑了。


    荊軻不以為意,直接走進小殿,相較之下,這里的宮女似乎算少,她都踏上長廊了,還不見半個宮女。


    她如入無人之境,一路來到外室門外,正伸手要推門,門就被打開來了。


    「就知道你一定會找來。」開門的楚夫人噙著嬌憨的笑。


    「慶兒,你為什麼會在這兒?那時我不是要你到燕國嗎?」荊軻板著臉問。


    楚夫人呵呵笑道︰「慎防隔牆有耳,先進來再說。」


    荊軻沒轍,跟著她直入內室,這才有宮女上前備茶,隨即便退到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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