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母常說，她是個幸運的人。


    或許是吧，至少目前對她而言，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何況幸與不幸的分野，往往也只在一線之間。就像矗立于山腰的房子，當妳打開了面向山谷的窗子，以為伸手就可勾觸到虛無縹緲的山嵐，但一不小心卻摔出了窗外，跌到深不見底的山溝間。


    藍嵐安靜地坐在一張小小的椅子上，抬起頭來看著這群長久以來父母親口中所謂的好親戚。


    這是一間算不上有名的律師事務所，而她之所以會和她的這群親戚們出現在這兒，全因一個月前那場莫名的無情火。


    案母經營著一家生意不錯的海產店，家境還算富裕的她，在那場火災里失去了父母還有一切。


    火災那日，若不是她照著平常的習慣，志願去街邊幫著教會的重建募款，現在她一定是跟著爸爸媽媽一同上天國去了。


    還沒來得及由失去至親的傷痛中恢復過來的她，又不得不面對著接下來更殘酷的問題。


    「如果宋先生願意收養她，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她的三姑媽說著。


    收養，她已經十七歲一個月又零三天了，為何還需要有人收養呢？


    藍嵐看著她，心里有滿滿地怨懟，但卻不敢說，也不能說。


    「是呀、是呀，這孩子的父母都走了，我們還在為她將來的問題傷腦筋呢！」五叔父盡量地表現出虛假的同情心。


    她鄙視他。


    「關于那孩子父母親所遺留下來的負債，我們這些做親戚的也挺頭疼的。」四叔公終于說出了心底最在乎的問題。


    她想，這才是親戚們互踢皮球最主要的原因吧！


    「不過，真令人意外，現在的社會還有像宋先生這樣好心的人，居然連負債都願意幫著償還。」


    藍嵐又看了他們一眼，隨即低下頭來。


    此刻，她的命運就像是伸手觸不著的山嵐，茫然而無法預測，所以更別提關于未來的一切。


    當然，她並不會在乎一個人孤單地生活，但礙于民法上的規定，她不得不接受目前的安排——她得有一個監護人。


    十七歲一個月又零三天，這意味著，她還得再忍受將近十一個月。


    只要等到成年，她就是個獨立的個體，她就可以努力地去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


    「既然這樣的話，就請大家在這上頭簽字吧！」


    老律師的話拉回了藍嵐的思緒，她再度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些從此不會再有往來的親戚一眼。


    老律師攤開了一份早已擬好的文件，要求藍嵐的親戚們上前簽署，想當然爾，那些親戚們對于能甩開眼前的這個燙手山芋，心喜非常。


    看著眾人一一簽字後，老律師很滿意地收妥了文件。


    「費女士，妳可以先行帶藍小姐離開了，等手續完全辦妥，我會將所有文件親自送到宋先生的手中。」他轉向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一個女士說道。


    「既然這樣，就拜托你了！葉律師。」她很快地起身，走向藍嵐。


    「小姐，我們走吧！」她說。


    藍嵐看著她，只愣了一秒，然後就毫不躊躇地隨著她朝外走。


    從這一刻起，她會隨時告誡自己，忘了過往的一切吧，因為將有新的生活在等著她，不論好或壞。


    這車子看來有點眼熟，但藍嵐就是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小姐，我叫費雯麗，妳以後叫我費媽就可以了。」一坐上車，那個女士就先做起了自我介紹。


    費雯麗?亂世佳人的女主角——費雯麗？


    藍嵐看著她，雖然此刻她的心情還無法由失親之痛中恢復過來，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直覺地，她喜歡這個阿姨，不論是她臉上慈祥的笑容，還是溫和的語氣。


    費媽看她笑了，心里稍稍安心了些。「當然，我的外表看來比較像郝思嘉的女乃媽，那個又黑又胖的黑人。」她自嘲地接著說。


    藍嵐搖了搖頭。「不會的，妳的皮膚很白。」她說出了心里的真實感受。


    「妳可真會安慰人。」費媽沖著她開心一笑，伸手撫著她一頭柔軟的秀發。


    她突來的動作讓藍嵐想起了小時候，媽媽也是常常這樣幫她梳耙著頭發。她臉上甜甜的笑容不見了，哀傷又重新罩上了她可愛的臉。


    「又想起雙親了嗎？」很快發覺，費媽貼心地問。


    勉強撐起臉上的笑，藍嵐搖了搖頭。


    看著這對讓人不舍的水汪汪大眼，費媽沉沉一嘆，「其實會難過也是正常的，畢竟妳才十七歲。」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不過，對于一個十七歲就突然失去了雙親，且讓親戚們當皮球般互踢的少女來說，她算是很勇敢的了。


    藍嵐沉默著，沒有響應。


    車窗外的街景慢慢地往後倒退著，這提醒了藍嵐不該繼續沉緬在過去的哀傷之中。


    她不知道她的監護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為何要收養她呢？


    「費媽，妳知道宋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會是父母親的朋友嗎？好相處嗎？收養她會不會有什麼其它的目的？


    「喔，妳說少爺呀！他什麼都好，就是話太少。」


    少爺從小到大確實樣樣優異，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太少。


    「話少？」藍嵐眼里掛著不解。


    「他跟同一個人講話，從來不會超過三句。」費媽解釋著。


    不超過三句？「那還好呀。」藍嵐純真地微笑。


    三句，那已經有好多字了，不是嗎？


    「一句通常只有三、四個字。」費媽偏頭想著。大概是吧？平日里少爺的話真是簡短的可以。


    不過與之相較，她還是喜歡少爺短言，因為若是少爺開口說出一長串話時，就表示有大事發生，或有人要倒大楣了。


    「真的嗎？」藍嵐不可置信地張大眼，明亮的瞳眸散發著好奇。


    有人每句話只有三、四個字的嗎？那一定跟機器人很像吧？


    請、謝謝、說、對不起、滾、笨蛋……


    她想著一連串只用幾個字便能表達的話，忍不住笑了。


    「是呀。」費媽愣了幾秒，然後點了點頭。她被藍嵐臉上甜美如天使的笑容給迷住了。


    「他……好相處嗎？」現在的藍嵐雖然已較為寬心，但還是忍不住地問。


    「少爺嗎？」費媽很快地就反應過來。


    藍嵐用力地點著頭，眼里有滿滿的期待。


    看著她一副等待答復的模樣，費媽也就不忍心賣關子。


    「他平日很少發脾氣。」因為根本不需要，少爺只要板著臉孔，就足以讓大家退避三舍。


    「真的嗎？」不覺地，藍嵐更寬心了。


    一個不發脾氣的人，應該不會是個難以相處的人！


    「是呀。」費媽的頭點得有點心虛。


    總是不好在少爺背後說他壞話吧？何況，他真的是個不錯的主人呀！


    「喔！」藍嵐的眼里綻著耀眼的光彩，一顆懸著的心，終于可以稍微放下來了。


    斑大的鐵門被人由里頭推開，車子才順利地滑入車道，平穩地行駛于兩排翠綠的台灣欒木間。


    看著寬大庭院里的景致，藍嵐一時傻了眼。


    就跟電影里的場景一樣，這房子簡直大得不象話，在車道上根本看不到庭院的盡頭，而矗立在一大片野菊翠綠中的，則是一幢看來非常壯觀的磚紅色樓房，房子以主屋為架構，左右各有一幢對稱的建築。


    車子駛離了車道，在車庫前停住。


    「走吧，我帶妳進屋去，少爺一定等很久了。」費媽下了車，等著藍嵐跟上她，然後由車庫旁的小門往內走。


    雖是緊跟在費媽的身後，藍嵐的雙眼卻沒閑著，她充滿好奇地開始打量起四周——


    這是一幢有回廊的建築物，回廊的中央是極具特色的天井，站在天井的中央，可以直接仰望泛藍的天際。


    這里還有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從池塘旁到沿著回廊的走道，距離一致地植著柳樹，垂柳隨著微風飄搖，煞是好看。


    這就是所謂有錢人的房子吧？而且還是有很多錢、很多錢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回廊繞過了數個彎道後，費媽推開一扇門領著她往內走。


    踩在可媲美鏡面的花崗石地板上，藍嵐忍不住地低著頭，看著自己在地面上的倒影。


    「走吧，少爺應該是在二樓的會客室里。」費媽帶著她，沿著漂亮的扶木梯一步步往上走。


    很快地兩人來到一扇很大的門前，正當費媽要抬起手來敲門時，里頭卻傳來了激烈的交談討論聲。


    「子崇，我想就算你爸媽還在，也一定會反對，所以，你可要想清楚，沒事收養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做什麼？」


    由聲音听來，開口說話的人似乎年齡不小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子崇，如果你今天是要結婚的話，我們大家就不會反對，但是你沒事干嘛要收養個小女孩呢？」這次門內傳來的是女聲。


    響應他們的仍是一片的沉默。


    「真是的，你替她償還那兩、三百萬的負債，我們是不看在眼里，但是沒道理你還要讓她入籍，這不是擺明了將來要讓她來和我們分家產嗎？」三兩句之後，終于有人提到了重點。


    響應他們的卻仍是一片的沉默。


    「子崇，你倒是說句話呀！」終于，有人捺不住性子了。


    但似乎無效，他們尖聲的抗議硬是被某人當成了無謂的耳語，因為回答他們的，仍是無聲的沉默。


    站在門外的藍嵐覺得很尷尬，雖不是有心偷听門里人的交談，但她知道他們談論著的是有關她的事。


    「別擔心，少爺自有主張。」費媽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當然也听到了門里談話的內容。


    藍嵐咬著嘴唇，抬起頭來看著她。「我不會要什麼家產，至于宋先生幫我家償還的債務，將來我會想辦法還給他。」她認真的說著。


    也是幾日前她才知曉，父母為了拓展餐廳的生意，居然跟兩家銀行借了錢。


    「少爺不會在意這些的。」費媽輕揉了她的頭幾下，知道門里的談話，也就是少爺的那些親戚，讓藍嵐感到難堪。


    「但是……我……」沒有人會願意平白無故地讓人分享家產，她能體會門里那些人的感受。


    她的親戚們不就是將她當成皮球一樣的踢來踢去嗎？


    「進來吧！」費媽還來不及開口再說安慰的話，門內那個一直保持著沉默的男人，卻突然開口。


    藍嵐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的耳力太好，也因為他的聲音听來沉穩有力。


    「走吧，少爺要我們進去了。」費媽拉起她的手，慈祥一笑，推開門就往內走。


    藍嵐當然是不敢抬起頭來。


    或許是因為這屋子里的所有人正在談論著她，也或許是因為這個收養她的男人，果真如費媽所言，開口說話居然真沒超過三個字。


    很自然地，費媽和藍嵐的出現馬上成了屋子里所有人注目的焦點。


    不用抬起頭來，藍嵐即能感受到眾人的視線全都落在她的身上，而且不可能要求他們會有多友善。


    「嗚汪——汪汪——」正當室內被一大片快讓人窒息的沉默籠罩時，一只原本安靜地窩在主人腳邊的大麥町狗，飛快地起身沖向藍嵐。


    听到狗吠聲，藍嵐驚訝地抬起頭來。


    「啊，是你！」她高興地抱住沖入她懷里的大麥町狗。


    「嗚、汪汪汪。」狗兒似乎一眼就認出她來，探出長長的舌頭，舌忝著她潔白的手。


    屋子里的其它人看著眼前的情景，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敢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


    大家都知道這只黑色大麥町狗有多凶猛，而平日也只听主人的話，別說陌生人，就算是這屋子里的僕人，都不見得敢接近牠。


    「哈孥。」一直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的沉默男子，終于開口了。


    狽兒一听到主人的呼喚，喉間雖發出了嗚嗚的不舍聲，但還是听話地走回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腳邊一陣摩蹭後，俯趴了下來。


    原來牠的名字叫哈孥呀！


    藍嵐抬起頭來看著狗兒，也終于見到了牠的主人。


    是他！一個多月前，開車載著狗上街，卻因狗狗突然沖下車，而險些出了車禍的男人。


    「你好。」藍嵐非常有禮貌地對他點頭，先打招呼。


    他還是跟之前一樣出色好看，一頭削短的黑發、寬闊飽滿的額線、濃眉大眼搭著直挺挺的鼻，還有一直是緊抿著的薄唇。


    宋子崇看著她，並沒有響應藍嵐的招呼，而是一手輕撫著下顎，看來若有所思。


    「嗚嗚……」喉間發出悶沉的嗚聲，哈孥听到藍嵐的聲音倒是先有了反應，牠想起身，再度走向藍嵐。


    無奈宋子崇銳利的眸光刷地掃向牠，哈孥也只好作罷地再度趴回地上。


    「三叔，如果你認為是我每個月的零用給的太多，才找了其它人到這兒來嗦，我會考慮從這個月起，不再支付你們的生活費用。」


    他的眸光依舊盯著藍嵐，但極少說出的長串話卻是丟給一旁的親戚們。


    「啊，不會、不會，我怎麼可能會嫌太多呢？」被點名的長輩自然慌張地否認。「是你二姑提議要來，我才來的。」


    「三哥，你真可惡耶，明明方才在家的時候，你也說得義憤填膺呀！」被點名的人當然奮勇反駁。


    開玩笑，這可事關她每個月的生活費用！


    「我哪有？」這種事，再笨的人也不會承認。


    听著他們一來一往地互揭瘡疤，宋子崇終于拉回了落在藍嵐身上的視線，他忽然站起身來，而趴俯在他腳邊的大麥町狗也跟著站了起來。


    「費媽，送客。」邊說著，他邊往外走了出去，「下次若還有人想跑到這宅子里來發表言論，一概把人都擋在門外。」


    他轉過頭來，銳利的眸光掃了眾人一記，隨即快步地往前走。


    被瞪的人無不全身竄過一陣寒意，很識趣地馬上住嘴。


    「藍嵐，跟我來。」他的聲音由門邊飄了過來，很快地推開門，走入了回廊。


    「喔。」愣了兩、三秒，藍嵐終于反應過來，她跟了出去。


    記得費媽說過，他的話好象不多的。但為何方才每句都超過三個字呢？


    「各位，不好意思，請跟我來吧！」看著一前一後消失在廳里的身影，費媽終于反應過來。


    少爺好象已經很久沒有說出一長串的話了，這意味著……


    她看了這群滿臉不悅的宋家親戚一眼，心里想發笑。


    真是群喳呼且不知死活的烏鴉，每回少爺開口講長串的話，就表示有人要倒大楣了！


    親愛的上帝、溫柔的天母瑪麗亞，請你們保佑這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