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豆戀曲  第三章
作者:凌淑芬
    “大姊大,先天性心髒病的患者一旦發作之後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已經在繞珍心中盤桓了六個晝夜。


    “不曉得。”凌某人老師的響應幽幽從話筒彼端飄渺過來,听起來頗有點漫不經心的意味。“根據古人的說法,『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所以應該日日夜夜隨時有可能吧!”


    別懷疑,凌某人的芳名正是姓“凌”名“某人”,據說她上頭有個姊姊名為“可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凌家老爹的命名神經轉到?女頭上就出了岔子。


    凡女人者,查某人也,既然他們家不姓“查”,只好將就為“凌某人”。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不是這樣解盤的,請勿瞎掰。”她憋了一肚子窩囊氣,拿出她煩躁時慣有的動作--撥爬過前額的短翹發絲。“大姊大,我拒絕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那尾僵尸的冷,所以能否麻煩您發揮社團老師的存在功能,提供一些解答我疑難問題的妙方法?”


    “哎呀!不過是一尊小洋女圭女圭嘛,何必花太多時間傷腦筋!如果妳有閑暇,多多幫我黏在計算機前打小說還差不多。”凌某人不耐煩起來。“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往國內的玩具代理商身上著手。”


    “廢言,我早就考慮過這個方案。”如果真有如此輕而易舉,她何必苦哈哈地與自己的腦細胞過不去?“唯有無趣的英國人所經營的無趣公司才會販賣像『夢幻仙子』這樣無趣的商品,台灣哪里來的代理商!”


    “要不然妳隨便到市面上找一尊洋女圭女圭,查查它的制造商叫啥大名,再打電話去該公司探听一下消息,總有幾家負責人會知曉當初『夢幻仙子』是如何流進台灣市場的,這樣不就得了?”凌某人為學生的應變能力感到羞愧。“好啦!身為妳偉大的師尊,我已經服完『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役,若果妳再不濟事,我也無能為力。未來三天我即將進入閉關期,努力趕稿,拒接一切電話,妳自個兒好自為之吧!BYE了!”


    她的喂喂大叫無法力挽電話收線的狂瀾。


    “這款老師!”繞珍死瞪著听筒。


    不過,凌某人的歪論還滿能采納的。趁著今天風和氣暖煦日照,出門逛逛玩具店也好。


    台灣最具知名度的主要玩具制造商--“童年玩家”,上個月份遷址到山下的商業區,騎機車只需耗掉三十分鐘的時程,閑來無事,去晃晃也不錯。


    她隨便兜上一件牛津大學的劃船隊T恤,再跨進長褲腳自己截短的三分牛仔褲,準備出門。


    “啊,差點忘了。”兄弟象棒球帽為她頑童歷險記似的裝扮劃下完美句點。


    好死不死,冤家路窄,她的風勁九十才剛牽出家門口,隔鄰的黑桃王子正好也拎著車鑰匙出門。


    早上十點的銅錢色陽光,在他烏亮的黑發灑下動物皮毛般的光澤。


    “這麼巧?需不需要我順道載妳一程?”他挑了挑英眉。


    “謝啦!免!”他們倆不對盤,還是分走陽關道與獨木橋吧!


    “反正我只是客套一下,幸好妳沒當真。”他聳了聳碩偉的寬肩,徑自按開車庫的電動門。


    繞珍以眼神焚燒他的軀殼。


    她敢發誓,黑桃王子必定由廉貞星轉世,上輩子專門誣害、陷難忠良,生在商朝就是助紂為虐的費仲,長在秦朝則是焚坑儒的秦始皇,誕于中華民國自然榮任歪曲邪惡的袁克殊。


    ※※※


    “你是跟屁蟲投胎轉世啊?”風動九十嘎吱煞停,座駕上的倜儻女騎士沉下俏臉。


    這男人假若再繼續跟住她,她保證當街發飆給他看。


    媽的!沒瞧過壞人!


    BM施施然並排在她的左側。


    “誰跟著妳了?這條馬路只有妳能行駛嗎?四季豆小姐,咱們只是恰好同路。”太陽眼鏡阻隔了袁克殊嘲謔的焦點。


    繞珍會買他的帳,那才有鬼!


    起初她也認定兩人只是同路而已,畢竟別墅山莊的聯外道路就那麼一千零一條。然而,當機車與轎車齊齊下達亂哄哄的凡塵俗世時,袁公子仍然不打算與她分道揚鏢,她就開始狐疑了。


    舉凡她轉向的路徑,他也跟著拐彎;她直行的旅途,他則拒絕繞道︰遇到紅燈阻路,他也氣定神閑地停在她側邊,沒事還呷幾口鋁罐直沁汗的可口可樂,讓她只能望“喉結”興嘆;即使她故意鑽小路,他也好整以暇地追在後頭。


    她那台一身傲骨的破風動居然可以與上百萬元身價的BM並駕齊驅,講出去都沒人相信。


    “好吧!我現在要進去這個地方,請問尊駕仍然與我同路嗎?”繞珍指了指頭頂上方的招牌--童年玩家機車專用停車場。


    “當然不。”佣懶性感的淺笑躍上他的嘴角。“事實上,若非妳擋在我的車頭前,找我搭訕,我還沒工夫停下來閑聊呢!再會。”


    BM絕塵而去。後車輪帶動柏油路面的細埃,卷成灰白色的漩渦,囂張地吹進她的鼻孔里。


    “咳咳--”她咳嗽起來。“自--自大狂--誰會無聊到找你搭訕,臭美!咳咳……”


    臨別之前,黑桃王子還不忘請她吃屁,氣死人!


    罷罷罷!恰逢這種綠蔭搖曳的美善日,犯不著為了如此這般的宵小而破壞興致,以免得不償失。


    她兜起滿腔的怨懟不平,泊好了機車。


    “童年玩家”的平面面積超過一千坪,規畫成兩大部分,中間地區則以四十坪左右的休閑廣場榜開。


    左首的十一層樓建築物屬于公司的心髒重地,底下四樓專門經營玩具制造工廠,剩余的七層則是股份有限公司的所在地。


    便地右方構築成超大型賣場,總共有地上三層與地下兩層,起碼佔了一千五百坪的空間。


    “哇塞,這麼大手筆……”


    氣派的童玩百貨公司讓她咋彎了舌頭。“童年玩家的老板鐵定削爆了!”


    今天適逢周日,逛街購物的人海更像漲潮的錢塘江一樣,一波波涌向每座電梯的出人口,幾乎將人微言輕的她淹沒,大台北地區果然充斥著太多溺愛兒女的父母。


    若早知賣賣孩子玩意兒也能賺大錢,她便奉勸老爸老媽改行算了,別去經營什麼阿里不答的棺材店和連鎖葬儀社,害她從小到大都不好意思對同學們提起自己家里究竟從事何種營生。


    繞珍搭乘電梯直達地下二樓,打算從根基部分往上逛起。


    地下第二層以益智型的玩具為主,光是自己動手做的科學玩具就擺滿四十坪的展示架。


    她差點沒樂昏頭。


    “機動戰士模型組!”制作得好逼真,簡直進入藝術境界,好想買。


    “虛擬實境DIY。”她又驚呼。這樣產品也很有意思,值得收藏。


    臂彎里開始堆積大大小小的包裝盒,直到後來,光憑徒手的力量已經抱不動了,繞珍干脆跑去場外推來一輛購物車。


    “SEGA卡帶,嗯!不錯。”她決定將游戲卡帶扔入購買行列,以便日後的不時之需,比方說︰賄賂陽德啦、購買情報啦!


    一名點收玩具的職員瞄見她的推車,含笑地點了點頭。


    “為家里的小朋友添購玩具呀?”


    “曖……是呀!”她羞于承認這些奢侈品是自己要玩的。


    反正等她玩完,新玩具同樣可以送人!


    繞珍逛完第一個定點,包裝盒恰好擠滿了推車的每一絲空隙。


    老天!她還有四層沒參觀哩!這怎麼得丁?


    “不行、不行,我必需克制自己的。”還是過濾掉一半,放回架子上好了。


    她匆匆篩選完畢,依循原路再退回車內的多余物資。


    就在此時此刻,她注意到那名遮遮掩掩的客人。


    起初,繞珍以為他與其余幾千名購物者沒什麼兩樣,直到她發覺年輕男生趁著旁人沒注意時,偷偷撕掉黏貼在玻璃紙上面的條形碼。


    只要條形碼被撕,門口的紅外線感應器就無法掃瞄到未經消磁的貨品,而且賣場四處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誰也不會特別去注意某輛購物車有沒有結過帳,年輕人大可大大方方地將新產品竊走。


    斑桿!繞珍忍不住暗贊。但天性中的正義感趨使她出面阻止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進一步墮落。


    她不欲聲張,先是若無其事地推著購物車接近大男生,然後低低喚了一句--“嘿!”


    男孩火速轉身,瞧他年紀,頂多只有高中程度。


    警覺的詭譎神色躍入他眼中。


    “只要你把東西放回原處,我就當作沒看見。”她的勸告雖然小聲,卻很堅定。


    “妳胡說什麼?我想買東西不行呀!”男孩挑釁道,眼角偷偷掃視四周的人,觀察自己有沒有引發更多的懷疑。


    “你真的想用『買』的嗎?”她懶得與他瞎纏。“反正你把玩具放回展示架就對了,否則我找管理人過來。”


    男孩的寒毛全豎直了,銳利的眸光似乎在衡量她的認真程度。兩分鐘過後,他尋找到自己需要的解答,決定光榮撤退。


    “多管閑事!”他啐了正義天使一口,轉身跑掉。


    “喂、喂!回來呀!”繞珍當場愣在原地。


    小家伙委實太不負責任,留下這一車的“贓物”,教她如何處理才好。


    她應該親自推到服務台嗎?不好、不好,眼前的情況就好象好心的司機將路邊的車禍患者載到醫院急救一樣,稍微弄不好就會被人誤認為肇事者之一。


    “管他的,我自己放回架子上。”繞珍認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


    走道間有好幾位盤點員,消失的條形碼就讓他們去傷腦筋好了。


    她推動整車的贓物,開始踏上物歸原位的旅途。


    玩具盒才分發到第三樣,一名女盤點員叫住她。


    “那位小弟,請留步!”


    小弟?先是被袁克殊那有眼無珠的笨貨誤認為小孩子,現下又被第二號出門忘記攜帶眼楮的職員錯當成小弟弟,她真該反省自己是否缺少女性魅力。


    “我長得像男生嗎?”她不悅地回頭。


    三位穿著紅白兩色制服的員工杵在走道的左右兩端,封鎖一切逃生信道,其中一位女工讀生出面代表談判專家。


    三位門神的臉上橫溢著無庸置疑的厭惡,彷佛她剛從豬圈爬出來似的。


    繞珍當場被他們睥睨的高傲姿態惹毛。


    “干嘛?你們有事?”


    “小姐,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這整車的玩具究竟是怎麼回事?”盤點員揚高了鼻子。


    哦--繞珍恍然領悟。她再如何蠢笨,這廂也能明了她這番情狀在對方眼中看起來有多麼曖昧。


    耙情這票正義使者將善心人士誤認為小偷來著,真是滔天的大冤枉!


    “沒怎麼回事呀!罷才有一個高中小男生想偷走整車的玩具,被我逮到了,于是他作賊心虛地跑掉。我正要幫他把玩具歸回展示架上,你們沒看見嗎?”她懶得跟他們扯太多。


    正牌小偷才不會傻到一一將竊物還給失主,由此可見,她絕不符合“宵小”的身分,這是明眼人都可以推斷出來的事實。


    “童年玩家”的工作人員沒事端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抓賊相,嚇誰呀!


    “我們看見的可不是這麼回事。”談判專家冷哼。


    “小姐,”留守走道左側的大漢開口了。“我們懷疑妳涉嫌扒帶本店貨品,麻煩妳跟我們進去經理辦公室。”


    “拜托!”她爆發了。“你們想抓我,沒搞錯吧?”


    難怪台語會研發出那句俗話--好心被雷公親。


    這下子她百分之百被雷公親得七葷八素。


    ※※※


    “上一季本公司采購的新興玩具大概就是如此,請問總經理的意見如何?”


    “童年玩家”的經理級以上干部難得在周日的午後被征召來開會。演示文稿室的通風口流泄出中央空調冷氣,悠悠吹涼了每個人的筋骨,但二十坪的空間內,寒意的中樞卻來自總經理身旁的暗沉貴客。


    演示文稿室的右牆裝演成整片的落地窗,尤其此刻正逢烈艷的午後,照理說房內的每一方角落應該都是光明璀璨的,唯獨袁克殊所盤踞的端點格外冷凝。


    眾人也說不出是怎麼回事,若說是因為他全身黑衣、黑長褲的打扮,然而會場內獨穿純黑色的經理也大有人在,可沒人形同他那般陰悶,卻又夾著隱藏的咄咄逼人。


    人家甚至還選擇“休閑”馬球衫的服飾呢!


    嚴格說來,袁克殊先生一直讓自己處于隱形人的地位,並未表示任何情緒,非到必要,他甚至絕少開口,因此十七位經理除了聆听總經理晁寄詠的介紹之外,依然不了解他的身分為何。


    而晁寄詠的簡介也提供不了多少陌生人的背景信息--“袁克殊先生代表歐洲總公司前來台灣考核,以後大伙應該會經常見到他。”


    兩句話,如此而已。


    “謝謝你,陳經理。”晁寄詠頷首允贊做演示文稿的采購部頭頭,然後向袁克殊挑了挑眉。


    他聳肩,不予置評。


    輕靈靈的內線分機扣應進來。晁寄詠執起話筒……


    “主管們正在開會,我不是吩咐過電話不準接進來嗎?”他靜靜收听片刻,露出微訝的神色。“是這樣嗎?好,我會派人下去處理。”


    通訊收了線,他示意同僚們會議結束。


    “今天到此為止,散會。”


    十七名與會者在最短的時間內散得干干淨淨。大好的星期假日被抓出來加班也就罷了,開會氣氛還如此折磨人,此時不走,難道還留下來等神秘客人請吃飯?


    “有好戲看了。”晁寄詠笑呵呵的,待閑雜人等消失在橡木門外,立刻激活隱藏式攝影系統。“門市部主任剛才報告,他們逮到一名手腳不干淨的現行犯,對方居然有勇氣做出頑強的抵抗,所以要求我下去看看。”


    二十八吋螢光幕從天花板的夾層降下來。


    畫面一閃,立刻切入地下二樓的出事現場。


    揚聲系統雖然沒有激活,光從螢光幕也可以感受到現場的混亂。


    袁克殊百無聊賴的,沒事有看戲也好。


    八名員工包夾機器模型區的第四條走道,外圍也出現了兩名警員,更甭提中心點以外的看熱鬧人潮。


    好玩,難道這許多人都奈何不了區區一名竊盜?!


    “本公司的警衛能力似乎有待改進。”他調侃道。


    晁寄詠沒想到情勢已經發展成眾人瞻仰的景觀,只好苦笑道︰“我明天就雇用兩卡車的中南海保鑣。”


    推推拉拉的人影移動兩下,袁克殊立刻瞄見一瞥非常熟悉的牛津T恤。


    “怎麼回事?”他一愕,立刻挺直身體,全神貫注。


    “老袁,你認識那個小扒手?”晁奇詠露出幾分驚異和狐疑。


    下一秒,半遮著棒球帽的俏麗臉頰也暴露在螢光幕中。


    又是耶棵四季豆!


    她是不是竊盜成癖?


    “嘿,她好大的狗膽!”他駭笑出來。“走,咱們下去看看。”


    晁寄詠大大地好奇起來。剛才一票人馬向他會報今年公司即將獲利幾億時,怎麼不見他像現在這般興致勃勃?


    兩位大頭目才接近外圍,就听見內部中心的吆喝聲。


    “干什麼?你們憑什麼逮捕我?”繞珍氣急敗壞地嚷嚷。


    “刑法規定,現行犯人人可以逮捕。”盤點員也被她惹毛了。


    “什麼叫『現行犯』?你哪只眼楮當場瞄到我偷東西了?”她不甘示弱。


    “要不然購物車上的玩意兒妳稱之為什麼?”


    “購物車上的東西叫作『玩具』,自己店里販賣的商品你都不曉得,居然還來問我。有沒有搞錯?”她明顯的已經怒不可遏。


    盤點員被她的伶牙俐齒氣得牙癢癢。


    “警衛,立刻把她揪到警察局去!”


    “有種你們上來試試看。”繞珍拉開架式,隨時打算放手一搏。


    “大家別吵,究竟是怎麼回事?”晁寄詠排開人群,介入紛亂的戰局。


    陰險!“童年玩家”仗著人多欺陵她不打緊,背地里又找幫手助陣。她貝齒咬得咯咯作響,回身面對新來的打擊手。


    好,除死無大事。


    “總經理,您來得正好。”盤點員忙不迭地上前訴苦。“這個女生企圖偷取我們的玩具,被當場逮個正著,居然還厚著臉皮否認。”


    繞珍的視線越過被喚作總經理的男人,停留在他旁邊的黑桃王子身上。


    袁克殊!這廂敢情好,她也有救兵。


    “袁大哥。”緊要關頭,嘴巴自然得放甜一點。她急切地迎上去,巴住袁克殊的手臂。


    “你出現得正好,過來評評理!他們竟敢指稱我是小偷!你告訴他們,我像偷盜他人財物的竊賊嗎?”


    袁克殊腦中立刻浮出她兩次溜進自個兒家宅的身手。


    “像呀!”他嘲弄道。


    “看吧!”盤點員得意洋洋地登上衛冕者寶座。


    繞珍剎那間僵住。


    “您真是愛說笑。”她從牙縫里迸出反駁。


    “否則妳如何向晁總經理解釋這車賊贓落入妳手中的經過?”他儼然打定主意不讓她好過。


    “我已經解說過一百次,是那個小賊把預備偷走的玩具放進購物車里,然後扔在我面前不管的,就像你把香煙點燃了放進我嘴巴里一樣。”她大喝。


    “這麼神奇?”他搖頭贊嘆。


    晁寄詠在旁邊幾乎看呆了。眼前的袁克殊與演示文稿室里的黑面蔡何止天壤之別。人人瞧得出來其實他逗弄的成分多于認真,因此不免讓旁觀者--尤其是了解袁克殊的旁觀者懷疑,這一身運動裝的矯健女孩與他到底結了什麼深厚交情,讓他稚情的好興致活絡起來。


    然而當事人,葉繞珍,才沒那等推敲的閑工夫。


    平白遭受冤屈讓她的心肺血脈燒斷了一大圈,腦海深處終于爆出一句吶喊--一切到此為止,她受夠了!


    前三十分鐘,她已經感受到無人幫腔的孤獨,卻不斷勉勵自己必須發憤圖強,然而,當她“親愛的友鄰”出現、帶給她溺水者見到浮水的希望時,卻又如此無情地打擊她,她終于決定自己受夠了!


    “好,就算是我偷的,那又怎樣?”她突然發狠,從皮夾里掏出一張學生信用卡,劈頭扔在袁克殊臉上。“信用卡給你們,隨便你們高興削我多少錢,這樣你們滿意了吧?”


    袁克殊驀然發覺她死瞪著自己的眼神不太對勁。


    不會吧?他只是開她一個小玩笑。甭提四季豆確實是清白無辜的,即使她當真偷了人家東西,他也不會讓別人欺壓她。


    “四季豆,我沒有這個意……”


    在她側身擠出人群的那一刻,他覷見兩只水靈靈的眼眸底下泛出淡紅色。


    糟糕!四季豆開不起玩笑,真的哭了。


    “小晁,我追上去瞧瞧,你幫忙料理善後。”黑色的迅雷閃向大女生逃離的方位。


    “四季豆!四季豆!”


    繞珍直直撞向一樓的地球表面。


    去他的僵尸先生,死人之名還真沒有罵錯他!唯有亡魂的心腸才是冰冷的,失去熱血好漢應有的正義感。


    被人誤認為小偷是她今生今世永遠無法撫平的羞辱,她要立刻飆回家,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一輩子不出來現世。


    “四季豆!”


    她的橫沖直撞堪堪進襲到廣場邊緣,便被一記降龍十八掌給拖住了。


    “噢!”她前奔的作用力受到後拉的反作用力影響,嬌軀旋了半個圈子,給結實實地回撞進岩石般的胸膛。


    這麼一撞,滿眶硬憋住的清淚也擠迸了出來。


    “媽的!走開,你拉著我干嘛?臭僵尸!發育過度旺盛的爛黑桃!”她沒頭沒腦地攻擊起他。


    袁克殊被她捶得措手不及。


    “等一下,妳先听我說。”他舉手擋住花拳,又蹦開一步,迥阻她彎過來的繡腿。


    繞珍在今天第二度引發旁觀者的圍視。


    “還有什麼好說的,叛徒!”她恨恨地抹掉下滑的淚珠。


    明知時機不恰當,他依然忍俊不住。“這可奇了!我們倆又不曾站在同一國,何來的叛徒之說?”


    他乖乖閉口還好,偏偏那張嘴皮子愛耍壞。繞珍的心火馬上加油添柴地烈焚起來。


    “都是你,都是你!你居然與外賊串通起來陷害忠良。”極端的冤苦匯聚成一洪爆發的噴泉,涌出她憤恨的目眶。她掄起粉拳,痛痛快快地海扁他一頓。


    “嘿!我只是開玩笑的。”他當然可以反制她。但,繞珍展露的淒忿委屈卻莫名地揪緊他的罪惡感。


    葉家金釵年方二十出頭,連大學都沒畢業,說穿了不過是根豆莢里沒幾兩輕重的干扁四季豆。她無端端被人誤認為賊已經六神無主了,他又臨門踹上一腳,委實太慘無人道。


    “誰跟你開玩笑,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如果我當面甩你一巴掌,然後笑咪咪地告訴你『開開玩笑罷了』,請問大爺你笑不笑得出來?”她繼續拳打腳踢。


    “好好好,我道歉。”袁克殊相準了她的動向,趁虛而入,緊緊收抱住她的身子。“別再打了,我道歉就是。”


    “混蛋,混蛋。”她又多踹了他幾家伙,直到自己被緊緊密密地圍繞在他懷中,再也動彈不得。


    兩綹亂發掙月兌棒球帽的束縛,滑落在她嘟脹的紅臉頰上。


    他忽然覺得她像透了一尊洋女圭女圭。


    當然,並非那款紅顏、金發、細膩的芭比美女,嬌怯而弱不禁風;而是手工縫制的、表情生動活潑的布女圭女圭,看上去甚有人氣。


    而且獨一無二。


    飄渺的憐惜感悄悄鑽進他心坎。


    袁克殊的潛意識升起微小的驚奇--他從來不曾對女人產生過憐愛的感情,遑論一個才剛進入發育青黃期的半女人。


    “對不起,四季豆,請接受我的歉意……”棒球帽被他摘淖,柔緩的吻輕輕印上她汗濕的發。


    繞珍伏在他胸口,漸漸氣平了些。


    沉渾的男性體味穩當地包圍著她,從里到外,綿綿密密,功效有如端午的雄黃,驅除萬般邪祟。


    好奇怪!他們每回見面就得明槍暗斗一回合,彷佛有生死大恨似的,照理說應該水火不交融。不過此刻偎在他懷中的感覺,卻又顯得無比的……親昵熟悉。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可惜,虛軟的話氣听起來只像紙老虎。


    “老袁?”第三者饒有興味的喚聲從身後傳來。


    糟!被人看見了!繞珍大窘,下意識想直起身,卻被他霸道的手按回原位。


    “擺平了嗎?”低沉的喉音在他肺脈間咕噥震蕩。


    “我敢擺不平嗎?”晁寄詠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繞珍立刻判斷出這男人的身分。


    “酷吏頭子。”她怨恨地偷瞪晁寄詠。


    “幸會、幸會,強項小姐。”晁寄詠對于她的頑悍也開了眼界。“兩位介不介意回我的辦公室說話?”


    “怎麼?閣下備妥了滿清十大酷刑伺候?”她盡情張舞自己的獠牙。


    “其實我是很溫柔的。老袁,你說對不對?”晁寄詠可憐兮兮地討救兵。


    “誰教你惹錯人!”袁克殊壓根兒不同情他。“走吧!四季豆,咱們上樓吹冷氣,這小子如果敢對妳無禮,妳我就聯手修理他。”


    兩尾強龍當場欺壓無辜的地頭蛇。


    晁寄詠眼巴巴尾隨他們登上自己的地盤。


    ※※※


    十一樓,總經理辦公室布好了午茶點心,恭候主客大駕。


    當家的安排兩位貴賓坐妥,隨即開啟視听設備,播放一個小時前的保全錄像帶。


    “我要求警衛調出攝影紀錄,查看這位小姐入店之後的行止,結果找到這一段畫面。”


    螢光幕停格在繞珍與高中生竊竊私話的鏡頭,然後錄像帶回轉,播出更早的景象--高中生躡手躡腳


    晁寄詠深深向她行個九十度彎腰禮。


    “抱歉,強項小姐,是我們錯怪妳了,請妳接受本人的歉意,本公司願意發給妳價值一萬元的禮券,感謝妳的見義勇為,並且為員工加諸在妳身上的侮蔑做補償。”


    繞珍瞬間揚眉吐氣,當場跩了起來,對袁克殊傲慢地飛了飛柳眉。


    “你看,還敢說我長得像小賊。”她掄起粉拳繼續揍他。


    “好啦,好啦,我已經道過歉了。”袁克殊無奈,只能被她扁著好玩。


    沒辦法,誰教自己理虧。


    招寄詠對好友兼公事伙伴的“忍辱負重”驚詫不已。打死他也不敢想象,袁克殊會放縱一位女孩對他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舉止。


    “強項小姐,我願意提供一樣本公司的產品做為補償,妳有沒有對哪樣玩意兒特別感興趣?一切任君選擇。”


    “這麼慷慨?”她斜睨著總經理。“好吧!既然有禮物可享,我決定放你們一馬,不控告『童年玩家』了!”


    兩個大男人差點沒被她的驕氣嗆壞。


    晁寄詠貴為總經理,他的辦公室里自然會積放一些玩具樣本,而且件件屬于高水平的極品。


    繞珍仔細搜尋總經理室內部的陳設,打算好好敲他一筆。


    辦公室的豪華自然不在話下,比較讓她感興趣的,是四只落地大玻璃櫃儲存的“童年玩家”典藏。


    組合模型、科學玩具、機器戰將、全自動遙控車組……


    倏地,一尊遺世而獨立的細膩女圭女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咦?這個好!她忙不迭踱到金發女圭女圭的櫃前,細細估量。


    女圭女圭美人兒約莫是正常女子縮小十倍的尺寸,蓬發的金絲像透了真人的發質,滑溜光潔,白膩材質捏塑的隻果臉、素手、金蓮,非但比擬了上等美女的膚色,表皮底下甚至隱隱透出血色。荷蘭采花女的傳統衣飾覆蓋住小美人的玲瓏曲線,她笑臉盈盈,清眸似乎沁得出水來,汪汪的嬌痴、靈靈的動人。


    繞珍忍不住贊嘆。太太精致了!簡直進入藝術品的境界。


    以往她總覺得洋女圭女圭制作得太接近真人,感覺起來會很毛骨悚然,因此從小到大獨獨不愛這種玩具。現在方知,原來極品中的極品只會教人連贊賞都來不及,哪還考慮到畏縮的問題。


    “喜歡嗎?”袁克殊濕熱的氣息距離她的耳畔只有一吋之隔。


    “喜歡。”她使勁地點頭。“我就要這尊女圭女圭。”


    “嘎?!”晁寄詠霎時窘住。“呃……這個……”


    “是你自己挑明了任我選擇的。”她生怕酷吏頭子反悔,趕緊拿他的話堵他的嘴。


    “那也不能搶走人家的心頭肉呀!”袁克殊好心地替他解危。


    “反正是他們公司出品的東西,再向門市部調貨就有了。”她回頭央求,柔柔軟軟的音調頗有幾分女兒向老爸討玩具的撒嬌味道。


    袁克殊心中一動,差點衍生限制級沖動。


    奇了!今兒個反應特別詭異,竟然對未成熟的四季豆引發食欲,莫非他禁色太久?


    “別忘了,我剛才的建議僅僅針對本公司的制品。”晁寄詠覷睨好友一眼,開始想法子鑽研“法律漏洞”。“『夢幻仙子』不是我們自行生產的商品。這尊女圭女圭全世界限量發行,當初還是她的設計師親自保留購買機會給我,我才弄到手的。”


    “夢幻仙子?”她乍如一桶冰水兜著頭頂淋下來。“這位小美人兒就是頂頂有名的『夢幻仙子』?”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包棒的是,總經理大人甚至認識“她”的原始設計者。還有什麼比追索設計者更直接的手段來弄到“她”?


    “晁大人,您可不可以介紹我認識那位造物主?”她馬上換成一副甜嘴蜜舌。


    “妳找他做什麼?”袁克殊插嘴。


    “因為我正在追查『夢幻仙子』或是她的擁有者的下落。”繞珍認真得很。“你也認識那位設計師?”


    “當然,他們倆親密如死黨。”晁寄詠搶著回答,立刻將皮球踢給好友傷腦筋。


    “真的?”她剎那間迸放出無限冀望的粲芒。“有多『死』?”


    居然有這種問法。


    “死得不能再死。”袁克殊若有所思地檢視她的興奮。


    噢,太好了!


    她的眼珠子亮晶晶。“黑桃哥哥,我忽然覺得,咱們倆應該找個機會好好認識一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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