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寒梅  第七章
作者:凌淑芬
    大校門口,徐風輕掃,飄飄然升起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


    夕晚涼風拂動人行道上的落葉,也攜來一張沾著油漬的舊報紙。不遠處,一輛小貨車載滿各式粥品和點心,專門做大學生的生意,不知不覺間被風偷走了一張墊調味料的紙張。


    愷梅彎低腰,正要拂開吹貼住小腿的黃紙,忽然被一篇花絮圖文吸引了注意力。


    圖中挺拔的身影有幾分眼熟。她轉而撿起來細讀。


    呵,賀懷宇,真是他呢!屈指算算,她也有四、五年沒見過他了,尤其兩年多前搬離原有的生活環境,而冷愷群又從大學畢業,她唯一能接觸到賀懷宇的管道,也只有報紙上的幾篇醫學采訪報導,或是與“賀氏企業”相關的工商新聞。


    舊報紙印著參個月前的日期,花絮部分刊載了賀氏企業二公子兼知名內科大夫賀懷宇,與某大財團千金訂婚的消息。


    財閥世家講究門當戶對,她倒不訝異。只是相片中的準新郎倌一臉百無聊賴,看不出特別的欣悅。


    嗯,既然賀大哥訂了親事,想必婚期不遠了。老話一句,知悉故人平安,她於願足矣!並不覺得有必要再聯系。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多瞄照片中的女主角一眼,確定對方的質感足以匹配賀懷宇。


    這……又是一張很眼熟的容顏。她再搜尋回文字部分,尋找那位幸運女郎的芳名。


    彭姍如……真的很耳熟。記憶庫開始回溯,翻找她曾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接收過關於這張麗臉容的訊息。


    姍如,我現在沒空,改天回電話給你。冷愷群敷衍性的甜言蜜語晃進她腦海。


    沒錯,而且就在他掛斷這通電話的兩個小時後,那位“姍如”小姐便直接殺到公司來。當時她也在他的辦公室內,撞個正著。


    彭姍如正是冷愷群兩個月前新姘上的女朋友!


    “怎麼會?”


    天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賀懷宇參個月前剛訂婚,他兩個月前立刻交往到同一個女人。


    有問題。他攀搭上任何人的未婚妻,她都不足為奇,也無關痛癢。然而對象若換成賀懷宇的女人,他的動機就絕不單純。敏銳的第六感告知她,冷愷群鐵定又想暗算賀大哥什麼。


    不,在她年少的記憶中,賀懷宇是少數幾個曾帶給她親近感的朋友之一,即使在冷愷群跟前她使不上太大的力量,終也不能放任問號藏在心底。


    念頭一打定,她將舊報紙塞到背包中,揮手召來計程車,直趨“縱橫科技”位於敦化南路的企業大樓。


    “冷小姐,午安。”一樓大廳的接待人員恭恭敬敬的向她行個禮。“協理正在和老董事長開會,請您先到他的辦公室稍候。”


    對於過度的拘禮,她習慣性的斜側一步,避開那個鞠躬所傳達的訊息。接待小姐的禮儀專門迎迓“協理的妹妹”,而她,並不全然符合這個身分,也承擔不了如此的敬數。


    “謝謝。”低聲而簡短的回應完畢,她自動走向轉角處的主管專用電梯。


    登上,十一樓的協理辦公室,冷愷群的私人秘打老遠已離開座位,等待迎接“皇家御妹”的蒞臨。


    由此可見,樓下接待區已事先撥了內線上來通報。有時她不免忖想,冷愷群究竟是如何交代職屬的,為何她每次前來“縱橫科技”,從下到上一貫服務,每個步驟皆有人接待得完善無缺,連新進職員也認得出她的身貌?天知道她出現在公司的次數已經夠少的了!如此刻意,更顯得著了形跡。


    “冷小姐,協理正在……”


    “和老董事長開會,我知道。”她主動幫羅秘續起未完的句子。


    實在不應該貿然前來的!半個小時前興起見他的念頭,是出於一時的血性沖動,未曾經過大腦思考。如今遭到秘小姐在關卡前阻了一阻,理智部分終於接管了一切,冷愷群現在正和他外公開會。所謂人老精、鬼老靈,老先生雖然從來沒有發表過關於她這個“繼外孫女”的評話,然而少數幾次踫面,那雙打量她的老眼都像在探測一些什麼,讓人好生扭。


    “那……我改天再來好了,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她開始趑趄不定,轉頭想退回安全地帶。


    “請等一下。”羅秘連忙攔住她。“協理馬上開完會,十分鐘就好。我去幫你泡杯咖啡,你先坐下來翻翻雜志。”


    “可是……”她愣了一下。有必要這麼誠惶誠恐嗎?


    短暫的一失神,已經轉向茶水間了。無可奈何,她只好坐在沙發里等待。


    羅秘尚未回返,右首小會議室的門已經推開,幾位董事和冷愷群相繼步出來。


    他眼尖,立刻掃描到她的存在。


    一如以往幾次在公司見到他,看著穿西裝打領帶的冷愷群,她心里仍覺得說不出來的不習慣。


    太有特色的男人其實是很討人厭的,連穿起制式的高級西裝,氣質也自成一格。和萬千個白領階級的都會男子一樣,他打條紋領帶,他的白襯衫毫無皺痕,他的長褲筆挺,他通常不在室內穿西裝外套。不同之點在於,他的整體組合恰到好處,正式中藏著休閑、酷俊又性感。更可惡的是,他的目楮略呈鳳眼的形狀,無論斜眼瞥向哪個人,都帶著自然天成的勾詢味道。看在男人眼里,猶似挑眉在問︰“你為什麼搞砸了這個case?”看在女人眼里,卻成了︰“你有沒有空?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賣騷!愷梅在心里下了結論。


    “冷小姐。”老董事長也注意到她的存在,客氣的點點頭,笑了笑,就算打過招乎。


    她已經很習慣冷愷群的母系人馬喚她“冷小姐”。這參個字意謂著客套,也意謂著疏遠,更意謂著將彼此的關系完全畫分開來,不屬於同一戰線。


    “怎麼有空跑來找我?”他靠了過來,一手親的攬擁住她的肩膀。疼愛有加的伸色,羨煞了旁邊的助理秘。


    好一副兄妹相親的天倫圖。


    愷梅任他去做戲。


    是啊,她為何有空跑來找他?如果真正的來意被他得悉,他只會反將她一軍,讓她天大的消息也套問不出。接下來,必須表現得技巧才行——雖然“技巧”這個詞匯專為冷愷群而存在。


    “我們班想制作一個企業家第二代的人物專題,你是設定的受訪者之一,所以情商我幫忙提一下。”她淡雅的淺笑,狀似不經意。“這個專題報導佔我們學期成績的百分之參十呢!”


    “啊!對了,你是大傳系的學生。”老董事長這才憶起。“今年幾年級了?”


    “大二。”冷愷群插口。“外公,你先去休息吧!方才開會所討論的事,我心里有數。現在我要來忙“親親小妹妹”交代給我的任務了。”


    一群人呵呵的笑了起來。


    無聊。


    情勢所逼,她扯了扯嘴角,勉強奉陪。


    “來。”


    腰間一股力道暗暗施壓,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簇擁著,進入協理辦公室。


    喀咚輕響,鎖的門,將她完完全全禁錮在他的世界。


    她垂低眼睫,先穩住心率,免得戰前自亂陣腳。


    “說吧!你有什麼事情找我?”他揉捏著憊累的後頸,陷坐進大皮椅里,吁了口氣。


    “你願意接受訪問嗎?”她聳了聳肩,自動坐在以前來訪的老位子——距離辦公桌最遠的那張客用座椅。


    他緩緩盯望著她的嬌容,眼神舒慵,懶懶的勾起一抹笑,然後等待她的反應。


    一如以往的千百次,當他直且注視著愷梅時,她的瞳眸會先游移開來,漸漸的,鵝蛋臉彷若浮水印,飄出兩抹清淡的紅暈,呼吸的頻率產生微妙的更變,優美的胸脯稍微增強起伏的節奏。若是他再不說話,她會慍惱的挑開眉角,抑怒的瞠睨他,然後挑戰的逼問——你看什麼?


    “你看什麼?”愷梅懊惱的瞪望他。


    炳!冷愷群忍不住揉著鼻梁,嘀嘀咕咕的低笑出來。他愛死了逗看她的反應。


    欠了欠身,他開步進逼到她的安全距離之內,彎下腰,鼻尖幾欲頂觸到她的俏鼻頭。


    深眸涌動著光彩,流氣卻人心魄,古龍水的馨息挑逗進她的腦海,絲絲縷縷,傳輸著今人暈眩的男性狂魅。


    連笑,也妖邪得過分。


    “說啊。”他如魔如幻的輕吐,帶著薄荷味的氣息混進古龍水里。


    她勉強穩定住心神。這男人實在應該以“亂放電”的罪名打入大牢。


    “我……我想……”她想做什麼?快呀!大腦,快編造出一個合理的引題。“我想去傳播媒體實習。”


    “哪個媒體?”他的眸光掩上深思。


    ““賀氏企業”所屬的編輯社。”聰靈的大腦總算沒有讓她失望。


    狐疑的眼霎時眯了起來。“就我所知,“賀氏企業”專司科技類的產業發展,是“縱橫科技”的老對手,旗下並未經營媒體公司。”


    “我是指他們企業內部的雜志編輯部。”她保持平穩的音調。“校方通常把正規的媒體實習機會保留給高年級,我今年才大二,只能輪排到一般企業的刊物編輯中心。”


    “哦!我懂了。”他微微一笑,神情似乎很輕松自然。“這個寒假,我會安排你進“縱橫科技”公關部的文刊組見習。”


    又來了!每次都自動幫她決定她應該去哪里,不該去哪里。


    “您大概听錯了,我剛才提到的企業體叫做“賀氏”。”雖然進賀氏實習只是說說的藉口,她仍舊滿心不悅。


    “為什麼非去“賀氏”不可?”他的口氣與神情一起變冷。


    這就是她需要的開端。


    “因為我說不定能見到賀懷宇。”她努力命令自己不可以在他的銳眼下退縮。“他為人相當和善,這麼多年不見,我很想見見他。”


    他凝望她,半晌,忽然搖了搖頭笑開來。


    “別逗了,你想去“賀氏”找賀懷宇?”修頎的指頭猛地頂高她的下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賀懷宇貴為新生醫院的主治大夫,絕少涉足“賀氏企業”,更不管公司的事。你想進“賀氏”只是藉口,說吧!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她無聲的諷笑自己。冷愷梅,你不錯,僵持兩分鐘就被揭穿了,記得多多努力,下次說不定可以撐上參分鐘。


    依照性格慣例,她別開螓首,又退化成悶嘴葫蘆。


    茶幾上,一角油膩露出她的背包外,顯得格外突兀。冷愷群盯著她,緩緩抽出那張舊報紙。


    當眼觸及的訂婚照,立刻告訴他她的算盤是什麼。


    “這算什麼?”他荒謬的挑了挑濃眉。“你得知賀二公子訂婚的消息,想上門吃醋找碴?”


    “請你的大腦沒事多想一點有水準的臆測好嗎。”事情既然揭了開來,她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相片中的女人,你應該很眼熟吧?”


    “哦——”他也不玩那種故意裝傻的游戲。“我懂了,追根究柢,復仇女神上門為她的白馬王子申張正義來著。”


    “少扯東扯西的。”她一把搶回報紙。“你那又妖又猖狂的新任伴就是彭姍如,對不對?”


    “我想你真正的問句應該修正為,我那又妖又猖狂的新任伴是否就是賀懷宇的未婚妻?”他搖頭晃腦的,迥異於她的震怒與正經。“叮咚!你答對了。”


    “你也知道對方是賀大哥的未婚妻,為何還要和她交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先拍了一下額頭。“噢,這就是答案,對吧?因為她是賀大哥的未婚妻,所以你才勾搭人家!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麼,這些年來,賀大哥並沒有與你產生交集,當然更不可能犯上門得罪你,你為何執意要單挑他呢?”


    “你還小,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他打了一個謎樣的題。


    “我已經滿二十歲,不算小了。”愷梅簡直想翻臉。


    “二十歲?”他仰頭大笑。“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一個!就算不小,也構不上老吧?”


    “那你呢?”她忿忿地反駁。“你十二歲開始騎機車,十六、七歲學會抽煙,二十歲已經交過上百個女朋友,怎麼不覺得自己乳臭未乾?”


    “你這是在抗議十七歲那年我不準你抽煙的舊事嗎?”他似乎被她逗得很樂。


    拜托!苞造種狡黠奸滑的人類談話,根本半點意義也沒有。她真是瘋了才會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我求求你,你別再牽涉進賀家人的生活了,好不好?”愷梅疲憊的嘆了口氣。


    他倏地沉靜下來,目光回復清冷。


    清淡是一切邪惡的原罪。


    “就我看來,你單方面要求我別去打擾賀家人,可不太公平。”他漾起譎異的笑。“賀懷宇介入我的生活,又該如何算法?”


    “賀大哥哪有介入……”激切的反駁陡然中斷。


    她怔愣了好一會兒,納悶地看著他的神情,一種異樣陰森、隱隱藏著不悅的臉色。然後,點點滴滴倏然在她心頭拼湊起來。


    “因為……我?”她不可思議的輕問。“你特地交上他的未婚妻,只是因為他以前……曾經接觸過我?”


    “他踫過我的人,就該料到終有一天會付出代價。”詭怪的動機換入他口中,全化成輕描淡寫的直敘句。


    她躺靠回椅背上,短暫的頭昏腦脹,是自己也描述不出來的感受。


    這男人的佔有欲簡直強烈到瘋狂的地步!


    “請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不是你的人。”她恨恨的推了他一把,逼迫他退出自己的安全距離。“而且你也沒有權利因為旁人對我友善,就轉頭倒打對方一把。”


    冷愷群並不欣賞她的叛逆。


    “需要我證明這一點嗎?”他的眼又眯細成一道縫。


    “證明什……”疑問句來不及完成。


    豹竄的矯軀陡然欺近。她只來得及輕呼一聲——僅只一聲而已,因為接下來,唇舌齒牙已落入另一雙唇的覆沒。


    腦中眩起天旋地轉,心神有點迷糊,心思也散亂了。直至天地重又回復正常的上下位置,她的背也貼躺住某種光滑微涼的平面。


    他的辦公桌。


    桌面的幾件小文具,被人類突然的入侵掃跌向地毯。


    她敏感的察覺身上半壓下來的體重,雙腿因方才的遷徙而纏在他腰間。


    曖昧的姿勢,火一般燙著了她。她忙不迭地擰握著粉拳,強抵在兩副軀體中間,試圖隔開一絲絲距離,即使只有幾寸也好。


    他無視於任何反抗,執意鎖住她的唇。身為經驗豐富的男人,任何來自於女人的抗拒都會被視為挑戰。征服的念頭倏然激昂起來……他放緩力道,改重吻為吮舌忝,鮮活的逗引著她的情挑。


    盤旋在她鼻端腦際的,淨是他爾雅的古龍水味道。時間彷佛褪流回每個難眠的夜晚,總在他的懷中覓得好眠,臨睡前,承迎一個深深的吻。


    她的腦昏沉沉,一道幽暗的耳語提醒著,此處並非家中,也不是睡房啊。


    酥胸泛起微涼,隨即被一雙熱燙燙的手掌溫暖。


    他的手指縴活靈巧,撫弄著新雪般細白的胸脯,她的粉軀彷佛擁有自己的意識,不顧主人的意願,自動展現女體受到催引時的美妙反應。


    他往前蠕動,更分開她的腿,讓她緊緊貼住自己,體驗一種純男性的生理變化。


    兩雙唇終於分開,兩張臉各自潮紅,強自壓抑著體內的風起雲涌。


    粗嘎的嗓門沙啞得不像他的聲音。“如果我想,立時可以在這張辦公桌上佔有你。”


    她舉手掩住情念勃發的嬌顏。這是世間最大的屈辱!


    “別再抗拒我,也永遠不要挑戰我!”咒語聲聲釘入她靈魂最深處。


    “你為什麼不乾乾脆脆的強佔我算了?”她尖銳的迸射出指控。“現在只剩下我和你,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你“上”我的。”


    他的嘴角顯出扭曲的線條。


    “等你長大再說。”依舊是嘲弄的語氣。“乳臭未乾的丫頭起來又青又澀,一點也不順口,本公子尚且不感興趣。”


    他想得到她,也一定會得到她,但不是現在。由女孩蛻變成女人的過程並不好受,他寧可等到她的生理、心理俱已做好準備,再讓她承接瓜熟蒂落的痛楚。


    愷梅又羞又惱的推開他。活該她自取其辱,才會與他討論這種限制級的題材。


    “走開!”該是走的時候了!省得生受他的調侃逗弄,她除非瘋了,才會自願膺任他工作閑暇時的調劑品。“彭姍如的事,你別做得太過分。”


    有求於人,口氣只好放軟許多。


    “我會看著辦。”應付她的語態顯得心不在焉。“像彭姍如那種潑辣又嬌蠻的女人,如果我替賀懷宇接收了,還算倒幫他一個大忙呢!”


    “您真善良。”她諷刺的應了最後一聲,轉身離去。


    冷愷群當然不會與彭姍如天長地久,目前的問題只在於時間方面——誰曉得他何年何月何日才會罷手。


    為了賀懷宇,她希望這對奸夫婬婦的孽緣盡早了結盡早好。


    單純的只是為了賀懷宇嗎?腦海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輕問。


    哦!不,她好累,好厭,也好煩了,拒絕深究。但盼今天的出使不會無功而返,全於心頭那抹真正的意緒,交給天邊月去猜知吧!


    ***


    沸沸揚揚的花絮,傳播於台灣的工商網絡內。


    上個月,由彭氏財閥的公關部發出一份新聞稿,彭氏的掌上明珠與賀氏二公子的婚約,在兩方家族的同意下解除。此舉引起工商界的嘩然,無數臆測和謠言耳語登時滿天飛。


    她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兩個星期之後,彭姍如與另一間大公司的小開訂婚,新聞稿一發出,立刻引起第二波震撼。好事者大概猜測出“真相”的原貌——從花絮女主角依偎在新未婚夫耳畔,一臉甜蜜幸福的表情,眾人馬上聯想到,這雙新人的好事只怕已經在台面下醞釀多時,換句話說,賀二公子被拋棄了。


    為了避免犯著“賀氏”的虎威,這些瞎猜當然不會真刀實槍的報導出來,不過字里行間的暗示也讓大夥兒心照不宣了。


    “怎麼會這樣……”愷梅輕嘆著放下雜志,滿腔無奈。她總算弄明白,親親好大哥如何定義“看著辦”這個字眼了。


    所謂看著辦,就是他獨自站在旁邊津津觀賞,讓其他人為他的暗算團團轉。


    賀大哥失去未婚妻,追根究柢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冷愷群也不會將他設定成假想敵。她欠他一個道歉。


    “小姐,你要找的


    “哦?”她瞬時回過神。


    窗外草木蒼蒼,計程車停在一間獨棟大別墅的門外,等候客人會鈔下車。


    “一百五十塊。”司機透過後照鏡瞄她。


    “謝謝。”付完車資,她下了車。


    賀懷宇和她顯然命中帶緣,連他的老家也與她自幼長大的宅邸相隔不遠,同一條路直走下去,約莫十分鐘的車程而已。


    深宅大院,悄然無聲,徒留蟲鳴唧唧,打破四周的清寂與沉默。


    她心頭惴惴難安。雖然事前打听過,賀懷宇每個周末會離開市區的住處,回老家過夜,她仍然無法確定今天下午他沒有其他約會。


    原本她想先打電話和他約時間,轉念又想,名義上,她是冷愷群的妹妹,等同於奪他未婚妻的情敵一族,人家肯不肯接見她還是一回事呢!說不得,只好采取守株待兔的傻方法。第一周遇不著賀懷宇,第二周、第參周再來找,總有一天會讓她見到的。


    她試探性的按下門鈴,等待。


    “啥子人吶?”一位操著外省鄉音的老伯伯透過對講機詢問。


    “我是賀先生的朋友,請問他到家了嗎?”上帝,幫個忙,起碼讓我通過門房的第一關。


    “哪位賀先生吶?”


    “賀懷宇先生。”她努力辨听對方濃重的口音。


    “耳少爺出外柳溝去啦!”


    柳溝?


    “哦,遛狗!”她及時弄明白。“那我在門口等他好了。”


    後腿突然傳來被推抵的感覺,她莫名的回頭,一雙淺褐色的眼珠直沖著她瞧,大大咧開的嘴笑呵呵的。


    喝!


    好……好大的狗,足足有她及胸的高度。她下意識拂弄背後被它嗅聞的地方,指尖滑膩膩的……惡!口水!她哭喪著臉,好想找一根電線抹掉。


    “阿成,干什麼?每次看到漂亮小姐就想亂來。”斥責聲來自聖伯納犬的身後,朗朗含著笑意。


    賀懷宇。她如釋重負,暫時顧不得口水與大狗,總算沒有白來這一遭。


    “嗯?阿成,這次被你輕薄成功的小姐很眼熟哦!”他右手故意很嚴肅的揉捏著下巴,眼里閃亮的光彩分明表示他已經認出她了。


    “賀大哥,好久不見。”她垂低了眸光,腆的笑出來。有些人,好像恆遠不會改變。


    “對,起碼五年了。”他的朗笑仍然迸散著許久以前的熱度。“進來吧!我請你喝杯道地的藍山咖啡。”


    一踏入賀家主屋,心跳忽然怦怦地飛奏成一長串的十六分音符。她根本無心欣賞屋內的華美擺設。


    不多時,煙成白霧的香噴噴熱飲端放在她面前,另附一碟精致的冰淇淋。她禮貌的謝過老管家。


    “嗚……汪!”阿成龐大的狗軀突然擠到她跟前,涎兮兮的沖她呵氣。


    “阿成!”賀懷字又好氣又好笑的發出警告。“別理它,它想吃你的冰淇淋。”


    “它自己的碗里明明有。”這就不得不今人困惑了。


    “這只色狗喜歡瓜分美女吃過的東西。”他嚴肅的公布賀家神犬的隱私。


    愷梅輕嗤她笑出來,在他面前,笑似乎變成一件極容易的事。


    “你依然和以前一樣。”他突然有感而發。


    “是嗎?”這句話應該由她來說才恰當。


    “即使開懷啊笑,眼底也看不出特別高興的光彩。”他忍不住又搖著食指教訓她起來。“你啊,怎麼這些年來絲毫沒有進步?”


    不長進?呵,一言難盡吶。嬉鬧的心情頓時斂納了,沉沉的重擔又壓在肩膀上。


    “你突然來找我,一定有事吧?”仍然由他主導談話的方向。“是不是冷愷群那小子欺負你,你終於決定投奔我的自由陣線?”


    “我……”她頓了一頓,深深吸了口氣。“我是來道歉的。”


    “道什麼歉?”他好奇問道。


    “為了你婚約破裂的事。”她無法抬頭正視他,生怕從那雙溫和的巧克力色眼中,瞧見任何鄙責或慍怒。“因為冷……我哥哥介入你和彭小姐之間,才導致你們分手的結局。雖然外頭謠傳著各種版本的說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發現了彭小姐暗中和冷愷群來往。賀家當然無法接受一個品德不貞的二媳婦,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冷……我哥哥。”


    “那也是冷愷群該負責的問題,你何必幫他出面致歉?”他且不忙著清真相,繼續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視她。


    “他……”他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可是,她該如何解釋其中的玄機呢?普通的兄妹關系,決計不可能存在如此深切的佔有欲。她煩躁的拂開額發,實在有口難言。“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我覺得很對不起你,賀大哥,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才怪。


    “我了解了。”他斂起賀家人天生的精明細心,免得驚動了愧疚不安的訪客。


    “真的?”


    “嗯哼。”他渾若無事的晃動二郎腿。


    “那……你願意原諒我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沒什麼好不願意的。”他大方的擺擺手。


    就這樣?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為什麼?”忍不住提出一個笨問題。


    “彭姍如那只八瓜女比烏賊厲害十倍,我早八百年前即想退掉這門親事,偏偏又提不出強而有力的悔婚理由。好不容易盼到她和冷公子戀奸情熱,這廂被我抓個正著,攤在她老頭面前要求退婚,才順利恢復自由之身。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干嘛怨怪你們兄妹倆?”


    “你是說,你早就知道冷愷群的勾引計畫?”她錯愕極了。


    “當然。”他微微一笑。“我提心吊膽了七個多月,生怕冷小子有始無終,勾搭到一半就決定他玩膩了,給我臨時來個抽腿,那我豈不是功敗垂成?”


    “可是,彭家先公開提出退婚……”


    “哎呀,哪個女人不愛面子。如果她公布自己同時被兩個男人甩了,那張粉女敕女敕的面子往哪兒擺!”他把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得不得了。“隨她去放新聞,就當做功德吧!”


    要命!她都胡涂了。一下子是冷愷群要報復他,而賀懷宇扮演無知受害人的角色;一下子又是受害人從頭到尾知情,放任冷愷群去玩;再加上這段期間賀、冷兩方曾經短暫接觸,彼此你來我往的交手過幾回……


    算了算了,只要賀懷宇不覺得他們虧欠於他,其他細節她放棄再深究。


    “無論內情如何,我的本意只想向你陪個不是。”現在總算了結一樁心事。“既然雨過天青,我也該走了。”


    “我送你。”他跟著直起身。


    “不用麻煩,我自己叫車回去。”她無奈的吁了口氣。“我不想讓冷愷群看見你載我回家,又橫生枝節。”


    也對!他點了點頭,又坐回沙發里,轉而叮囑進來收拾杯盤的老伯伯。


    “陳管家,麻煩你為冷小姐叫部車。”


    “好滴。”老管家領命而去。


    “再見。”玲瓏的倩影移動蓮步,娉婷向屋宅出口。


    “愷梅……”賀懷宇忽然出聲。


    她回頭,不解的挑了挑眉。


    “我覺得,我應該事先告訴你。”他仍然漾著平靜自若的微曬。“你是你,冷愷群是冷愷群。過去的林林總總,勉強就算扯平,以後如果再犯到我,我不會因為他是你哥哥便手下留情。”


    這一刻,從賀懷宇眼底的森冷,她霍然發覺他真實的另一面。賀懷宇並不像她眼中的溫和慈善,他也有爪子,銳利得足以撕破敵人咽喉,只不過掩飾得很好。


    在她身畔出入的人,個個具有保護色,獨獨她孑然一身


    “他不是我哥哥。”空靈虛無的柔音飄散進空氣里。


    不自覺的哀戚,掩上眉梢。森寒的冬天彷若降臨在這方天地,籠罩著一株孤弱無依的寒梅。


    終究,梅花沒進昏黃的夕色,溶成素淡的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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