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愛那麼多 序幕
“呀呼──”尖銳的叫囂聲攪亂了夜的寧靜。
台北郊區,登輝大道向來是車族的最愛,既寬敞又平坦。一入了夜,車少,行人少,交通號志少,簡直就是為車而設計的完美跑道。
七騎少年駕御著125CC以上的重型機車,頭發染得五顏六色,身後都載著一位衣著清涼的少女。他們喊,他們叫,他們用近乎失速的狂飆宣揚自己的年少輕狂。引擎的消音器已經被拔掉,穿揚起巨大的噪音。青少年騎士們在公路上呼朋引伴,間或以亳厘之差從過往車輛的側旁掃過,惹得汽車駕駛淌下兩桶冷汗。
“耶!爽啊──錢子,從那輛老爺車旁邊鑽過去!”其中一名少年呼嘯。
叭叭叭!叭叭──氣憤的喇叭聲加入這場夜的交響曲中。
“叭你個頭啦!那種破車也敢開到路上來。”囂張的少年們回頭向駕駛人叫罵。
為首的少年騎在最前方,迥異于其它同伴的國產機車,他橫跨在重型機車上,豪放又張狂。騎著還未合法開放的車種在路上狂奔,讓他升起不可一世的滿足感。
這是他對世界的怒喊,對法律的挑戰。
十六歲的他將全世界踩在腳下,凡夫俗子只是乞求他垂顧的可憐蟲。
“喂!你們這些笨蛋這度快就掛點了?怏點跟上來!”為首少年回頭撩撥同伴們,夜風讓他的發飛揚。
咻──咻──對向車道突然飄過另一群童黨。看在他眼中,無疑是撂下一道無法抗拒的戰帖。
“他的,是山林高工那票痞子!我老早看他們不爽了!”為首少年回頭大叫。
“家伙抄出來!我們追上去!”
不等同伴響應,他在馬路中間煞住車,無視于其它駕駛的憤怒和緊急煞車。他手一回,把橫掛在車側的球棒撈起來,驅車飛躍路中央的分隔島,往另一群少年的身後追上去。
“喂!阿海!等一下……”其它少年眼巴巴望著他疾飛而去。
“哇靠!說走就走,也不給點時間反應。”牛仔停在同伴身旁,嘀嘀咕咕的抱怨。
“喂!錢子,我不知道今天要干架,家伙沒帶出來,你有沒有備用的?分一根來吧!”
“哇咧,阿海飛那麼快,趕死嗎?”錢子的臉色不太爽快。“他家里有錢,能飆機車就屌了?每次陪他出來車都要干架,總有一天會陪他進感化院。”
“你有種就到他面前講給他听!”牛仔恥笑同伴。“人家老爸的分量夠重,上次他把老柯海得進加護病房住三天,還不是沒事。少年隊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你要怨就怨自己沒投到這種好胎。”
另一騎少年戛然煞停在他們身側。“喂,阿海咧?”
“去追山林高工的人了。”錢子不悅的嘟噥。“我們快點跟上去,不然明天又要被他扁了。”
“不用擔心啦!”牛仔拍拍伙伴的肩膀,重新發動引擎。“反正出了事交給阿海去扛準沒錯,他老爸會出面解決的啦!我們走吧!”
***
“看你們慢吞吞的,人都跑光了!”輕憤和不屑寫滿阿海的眉梢眼角。
同伴們齊聚在他的面前,滿臉悻悻然的,敢怒不敢言。
重型機車停在公路旁,車身映著鮮紅色的火焰圖案,恰似車主張揚的型態。
阿海雙腳岔開,大剌剌的靠倚著機車,他的身形比同伴們高大挺拔,及肩的長發不受任何綁束,被夜風一撩,翻騰得彷佛擁有自主的生命。他的眼神閃亮,笑容春風得意,全身遍溢著志得意滿的氣息。
“真是無趣……”他百無聊賴的撥了撥發絲。“算了!散會吧!今天晚上沒什麼好玩的了。”
鮑路另一側是地面略微低窪的菜田。他隨手撿起幾塊石頭,往暗黑的農田里亂扔一通。
忽爾,一道惶急的語音從田里某個黑暗的角落響起。
“喂喂,少年仔,這是我的菜田啦!”
阿海皺了皺濃眉,反手把車燈打開,讓車頭對準田地。
一位中年歐吉桑從絲瓜架後面鑽出來,樸拙的外型和其它兩百萬農夫沒有多大分別。
“少年仔,你們要車沒關系,不要弄亂我的田啦!我一家人就靠這口田養了。”
他的神情充滿小老百姓的誠惶誠恐。
“誰弄亂你的田了?”阿海不耐煩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我今天晚上守在這里,就是特地來等你們。你們上個禮拜已經來輾壞一次了,我今年的菜苗才剛種下去,真的沒錢買菜苗了,拜托你們不要又來踩啦!”老菜農拚命鞠躬哈腰。雖然不想得罪這群凶神惡煞,但是家里實在快斷糧了,花不起第二次的播種成本。
“喂!我講國語你听不懂是不是?我哪里輾過你的田?”阿海不太爽。“還不滾,楞在老子面前礙眼!”
“大家都是混一口飯吃而已,你們就行行好,不要再來破壞菜田了啦!拜托啦!”
菜農還是不住的彎腰拜托,只希望他們趕快離開。
阿海被惹毛了。媽的!這痞子听不懂國語耶!他生平最討厭別人把他沒做的事情賴給他。這家伙也不先掂掂斤兩,敢跟他哩唆。
“好!你敢說我踩你的田,我今晚就踩給你看。”阿海翻身跳上機車,發動引擎,隆隆聲震天價響,號出毀滅性的怒吼。
反正今天沒玩到山林高工那票人,有人送上門讓他尋開心也好。
“阿海!”牛仔的叫聲被引擎噪音掩蓋掉。
阿海催動油門,轟然沖進農田里,寬大的車輪在田梗上放肆的涂鴉。
“喂!不錯玩耶!你們也下來啊!好象在騎越野障礙賽。”他眼神閃亮的向同伴大喊。
“不要啦!不要這樣啦!菜都給你壓死了啦!”菜農驚慌失措的沖出棚架,努力想檔下他縱橫來去的車輪。
“來追啊!來追啊!”阿海痛快的將他撇在後頭吃車煙。
“年輕人,趕快停下來啦!”菜農追著他在田地里團團轉,上氣不接下氣。
幾名同伴看著菜農那副氣喘吁吁的銼樣,越看越有趣,忍不住在公路旁吆喝歡呼。
“怕了吧?怕了就跪下來磕頭叫爸爸,我就放過你。”阿海大笑,騎著機車在田地上繞圈圈。
“對!叫他磕頭!叫他磕頭。”一群朋黨站在稻田旁鼓動叫囂。
菜農隨著他跑了十幾圈之後,已經累得暈頭轉向。過了一會兒,他看清楚機車的轉勢,突然切過圓圈的直徑,搶進阿海的車道前舉高雙手。
“好了啦!不要再騎了!快停下來!”狂放的車燈直射進菜農的眼珠,他瞬間盲了目光。
“喂喂喂!快讓開!”車道前冷不防沖出菜農的身影,阿海來不及煞車,連忙發出呼喝。
“你不要再玩了!快點走啦!”菜農睜不開眼楮,但是農地非護住不可。
“快點閃開!快閃──”
“不要玩了,不要──啊!”撕聲裂肺的尖叫成為世界的最後一道聲音。
然後,聲音消逝了,人影也消逝了。
引擎聲倏然沉靜下來,刺目的車燈畏縮回暗夜里,嬉鬧聲回歸沉寂,人,楞在原地。
阿海跳下機車,菜農脆弱的身形卡在前後車輪之間。
其它同伴慌亂的聚集在他身後,沒有人出聲,只是楞楞的注視輪下的人影。牛仔大著瞻子,蹲下來探模菜農的吸息。
“哇!”他的手宛如被火燒著似的,臉色慘白的回望著老大。“阿……阿阿……阿海……他他他……他沒氣了。”
***
“你到底還要給我惹多少麻煩?”立法委員兼“海淵集團”的董事長裴勁風又氣又惱的望著兒子,心頭堆滿了無力感。
方才分局長特地空了一個隔離的房間,讓他們父子倆好好談一談。然而裴勁風深深明白,再談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慈母多敗兒,慈父更加速了“敗兒”的過程。如今兒子已經被寵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再要挽回也是遲了。
“現在弄出人命了,你要我如何幫你遮掩?”
“那你就讓他們抓我去關好了。”阿海坐在征詢桌的後方,臉色雖然蒼白,嘴里依然桀傲不馴。
他當然明白老爸絕對不會讓獨生子瑯坐牢去,“海淵”也承受不起這樣的丑聞,所以他安全得很,頂多回家後被關幾天禁閉。
死了一個小老百姓,有什麼大不了的?以後頂多他收斂一點就是了。
“你,你……唉!”裴勁風重重嘆了口氣。“我和牛仔的父母商量過,他沒有前科,又是少年犯,把這椿案子扛下來頂多關兩年,他們也願意接受我的『安排』;只是對死者家屬,我們還是得表現一點心意。警方正在聯絡菜農的家人到警局,你待會兒不要露面,讓我來處理就好。”
“噢!”阿海無聊的聳聳肩。“牛仔是我的好朋友,你付給人家的錢可別太少,不然我很難做人。”
“你難做人?那我這張臉又該往哪里擺?”裴勁風的火氣又勃發上來。“七百萬替你買了一個清白的紀錄,你滿不滿意?到底還要我替你收多少爛攤子,你才肯乖乖讀,不再惹是生非?”
“知道了!”他厭煩的靠回椅背里。“頂多我以後不車,這總行了吧!”
“你明天去學校辦休學,下個學期乖乖給我滾到英國去念。學校沒申請好之前,你一步都不準踏出家門。”
砰!裴勁風甩上門離去。
阿海又聳了聳肩,沒差。透過單向玻璃望出去,牛仔的頭壓得低低的,辦案警員正在替他錄口供、按指印。其它幾名同伴也排排坐在長椅上,一臉沮喪。
媽的!真背!阿海扒過頭發,嘰哩咕嚕的低咒起來。以前也不是沒進過警局,撞死人倒是生平頭一遭。他並不是不後悔,然而,事情發生了,他又能怎樣?反正老爸不會虧待死者家屬,到時候巧立幾個名目,送對方一、兩千萬。憑那個老農夫的模樣,一輩子也賺不了這筆錢,所以他也算彌補了對方一點損失。
媽的!背!明天就把那台機車賣掉,省得留在眼前招晦氣。
“裴海,你可以走了。”一個一毛三的小警員推開門,面無表情的叫他。
“噢。”他欠了欠身,伸展一下長腿。罷罷罷!回家睡場大覺,醒來把這一切都忘掉。
側身經過一毛三的身旁時,隱隱听見一聲不屑的輕哼。他知道這個一毛三在想什麼──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闖了禍不必負法律責任。
對,沒錯,就是這樣,不爽來咬我啊!他故意用挑釁的眼光望回去。
案親和財團律師站在門口招呼他,一行三人以少見的低姿態走向警局的後門。
驀然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門沖進來,隨即爆出驚天動地的叫罵,吸引了三個人的注意,裴海稍微放慢腳步。
“哎啊!你夭壽哦!活活一個人就這樣被你輾過去,你將來死了會下十八層地獄啦!”一個模樣粗俗的中年村婦用力撲上前,痛打了牛仔好幾耳光,旁邊的警察連忙將她攔下來。
“妳就是死者的家屬?”剛剛招呼他的那個一毛三趕上去穩住局面。
“不是啦!阿池他哪有什麼家屬啊!我是他鄰居啦!他就只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兒,現在人死了,他女兒誰來養?”村婦滿口台灣國語,恨恨不息。“我先生現在去後面停機車,等一下就帶他女兒進來了啦!我先講好,我家里小孩很多,我是沒辦法幫他養小孩的啦!我今天只是好心帶他女兒來認尸的啦!其它事情我管不起的啦!”
裴勁光一把揪住兒子的手臂,用力往外拖。“快走!你還在蘑菇什麼?”
“知道了。”阿海悻悻然的跟著父親走出門外。
現實的女人!如果知道那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即將有兩千萬收入,就不信她還會嚷嚷自己小孩太多,養不起另一個。
然後。
裴海撞上一雙眼楮。這不是實肉實牆的“撞”,而是一種直接鑽進體內最深處的沖擊。
他的步伐踉蹌了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他身旁經過,而那雙眼,就這樣毫無預警的撞進他心魂深處。
多年之後,他已不復記憶那個小女孩的五官臉孔,發型式樣,甚至她的高矮胖瘦。
然而那雙懾人的大眼,如火神親自烙印一般,尖利的雋進他記憶深處,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雙眼楮深不見底,空洞,沉靜,茫然。眸心里一無所有,彷佛找不到這個世界之于它的任何意義。沒有傷悲,沒有痛苦,沒有靈魂。
也因此,顯出深沉無盡的悲愴。
直到和那雙眼遭逢的那一刻,他才倏忽明了自己做了什麼。
他殺了她的父親。
那雙眼楮的主人,從今而後,無依無靠了。
這是他第一次與池淨遭逢。而她那雙空洞深邃的大眼,纏綿在他睡夢里,十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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