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並濟  第九章
作者:凌淑芬
    余氏財團大樓門外,前後兩輛轎車夾著中間一輛閃亮的黑頭車,後座的人們依序下車,司機們繼續把車子駛向地下停車場。


    一行近十個人,包含老夫人、余克儉、副總裁,以及其他接機和回國的主要干部們,走進余氏大樓。


    門外,三道裊娜的身影邁過十字路口,往余氏大樓走來。


    待警衛們察覺,她們已穿過自動門,進人大廳。


    “喂喂喂,就是她!”警衛甲推推身旁的警衛乙。


    “哪一個?”警衛乙頂了頂眼鏡。


    無論他們預期的是什麼人,都絕對不是眼前這三位落落大方、亭立多姿的美嬌娃。


    警衛互相使個眼色,立刻從不同方位圍上來,將三名女子團團困住。


    “你就是衣絲碧吧?”警衛乙對準中間那一位清秀佳人,語氣還算客氣。“小姐,麻煩你跟我們來一下!”


    他們不敢太大聲,希望在驚擾高級主管之前,不動聲色地將嫌疑犯帶開。


    衣絲碧退了半步,躲到凶巴巴的芊芊身後。


    “你們在做什麼?”單芊晶姿態高傲地回問。


    “沒什麼,只是警方和安全人員有事詢問一下這位小姐。”


    “她是我的朋友,自何時起,我們單氏企業的人要上門也得經過盤查了?”芊芊不改年輕氣盛的傲岸。


    “單小姐,您請便,但是這一位衣絲碧小姐被控竊盜,一定要和我們走一趟。”警衛的嗓門也放硬了。


    “你們是誰?要抓人也得正牌的警察上場啊!”恕儀雖然溫柔慣了,一動起怒來依然橫眉豎目的。


    警衛們登時被問住。


    “這是在鬧什麼?”


    驀地,冷沉森嚴的質問,接管一切。余克儉冷定地停在大廳中央。


    透過重重人牆,她的眼光,穩確地抓住他。


    “不甘他們的事,是我要安全人員嚴加駐守的。”余老夫人神色肅厲地站在孫子身後。“那個菲佣卷款潛逃,我已經報了案,警方馬上就會來帶走她。”


    衣絲碧的臉色蒼白而鎮定,一語不發。


    “嫌犯在哪里?”門外迅速沖進兩位便衣刑警,嘴角還沾著咖啡漬。


    場面更熱鬧了。


    “過來。”余克儉向她伸出手。


    警衛和便衣面面相覷。那……現在是要抓或者不抓?


    就在那一方,他正等著她,高大昂藏,凜然生威;他的眼楮只看著她,沒有旁人。


    突然間,過去三個多星期的委屈躲藏都不再重要,他是真真正正的,站在她眼前了。


    她深呼吸一下,穩穩地朝他走去。


    接近。投入懷中。終于。


    “我想,各位弄錯了。”余克儉的語調一貫的清冷。“衣絲碧並沒有偷走任何款項,錢是我匯進她戶頭的。我忘了向女乃女乃說清楚,才造成這場誤會,還驚動了警方人員,我會派人去分局銷案的。”


    話聲在他的胸腔里隆隆震動,她的頰耳緊貼著,外界的風暴突然離她非常非常遙遠。


    “你平白給她一千五百萬做什麼?她還把錢轉到不明帳戶去,戶頭里現在只剩下五百萬而已,你知不知道?”余老夫人厲聲說。


    大廳里沉默一片,來往人流全停頓下來,旁觀精彩的一幕。


    “當然。”他清晰而公開地宣布。“那五百萬是我付給衣絲碧的聘金,我怎麼會不知道。”


    抽冷氣的聲音從各個角落響起。


    “你……你說什麼……什麼聘金?”余老夫人大受刺激地撫住胸口。


    “我打算在今年迎娶衣絲碧,那五百萬是聘金。”他冷靜地重復一次。


    “你!你胡說什麼?”怒由心生的余老夫人猛然沖過來,一巴掌甩過去。


    “住手!”衣絲碧情急伸臂去擋。


    啪!這一巴掌結結實實,賞在她臉頰上。


    “女乃女乃!”余克儉勃然大怒。“我敬您是我的長輩,您下手不該沒有輕重。”


    余老夫人氣得險險暈過去!“你為了她……你為了她……”話都講不完整。


    孫子無論私下或公開,從來沒忤逆過她!一定是這個菲律賓女人下的符水。


    余克儉直視著祖母,語氣輕柔而充滿危險。


    “女乃女乃,我願意做一切讓您開心的事,但,這不包括讓您為難我身旁的人。”


    “你想讓我開心,就把這個女人交給警方處理。”余老夫人大喝。


    “如何讓您開心是我和您的事,我的婚事則是我和衣絲碧的事,與您並不相干。”他冷聲指出。


    孫子並不打算听她的,老夫人突然了悟。即使有依從她的時候,也只是他恰好打算如此做而已,最終他仍然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那剩下來的一千萬呢?這個女人弄到哪里去了?”老人家換個方向,發動第二波攻擊。


    “您想知道那一千萬上哪兒去了嗎?”余克儉綻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傾身在老人家耳畔說了一個名字。


    余老夫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你說什麼?他……怎麼可能……”


    “女乃女乃,這些事讓我來處理,您不用擔心。”


    “可是……為什麼……”老人家心緒紛亂,仍然理不出一個頭緒。


    無助的神情讓他嚴苛的心柔軟了。


    余克儉輕嘆一聲,松開了懷中的人兒,上前擁住老人。


    “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晚些兒我一定全盤告訴您,好嗎?”


    頰下的胸膛,不知何時,已經從當年那個黃瘦病弱的男孩,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余老夫人心頭一酸,老淚幾乎泛濫出來。


    “女乃女乃,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相信您會愛惜我,顧惜我的快樂和福祉,勝于世界上的一切,我也是一樣的心情。”他松開老人家,直直望進地眼底。


    “那人勒索你嗎?”老夫人以低到只有兩人听見的音量輕問他。“如果是,你告訴我,女乃女乃一定不放過他!”


    罷剛他才在眾人面前忤逆過她,轉眼間她對自己的關懷就超過怒火了,


    這位老婦人,是真心疼愛著自己的,余克儉輕慰地拍拍她。


    也因此,該豎立的原則他必須標明,為了長遠相處之計。


    他向身後的衣絲碧伸出手。她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仍然依言走上前。


    “女乃女乃,我還要開會,您帶衣絲碧先回家吧!一切等回到家里再說。”他的嘴角掛著笑,眼中寫著百岳難撼的氣勢。


    “衣絲碧是我打算牽手共度人生的女孩,我把她交給您了。我信賴您遠超過任何人,您會好好照顧她的吧?”


    在場的人全部愣住。


    他他他……他要把自己的女人扔給大白鯊,有有有……有沒有搞錯啊?


    定力差一點的單芊晶差點就要爆跳起來了。恕儀及時把她拉住,使了個眼色要她安靜。


    余老夫人震懾于孫子的眼光,無法轉移。


    這是他對衣絲碧的偏袒,為愛人撐腰,對老夫人的專制加以反叛。數位旁觀者同時想。


    只有三個當事人明白。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他一貫的哲學。事情會弄到這個難堪的地步,是老人家一手造成的。


    面對您自己造成的錯誤!他在說。


    您值不值得我的信任?他在問。


    衣絲碧仰首望著他。這樣懷柔的姿態,鋼鐵般的意志,挺立不拔的心性,這樣一個剛柔並濟的男人呵……


    她的胸中霎時盈滿了驕傲。


    堅定地,她也直視老人家,過去那總是不散的敬畏感,轉瞬間無影無蹤。她不再是一個膽小表,她和他一樣勇敢。


    她要匹配得上他!


    面對身前兩雙凜然直觀的眸,余老夫人一個恍惚,仿佛看見兩個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此到,這女孩的神情,竟然像極了孫子……


    她驀地頹軟下來,轉過身去、


    “走吧。”


    衣絲碧一愣。真的?自己沒有听錯?


    余克儉輕撫她臉頰,她頓時領悟。


    他的堅持贏了!他們贏了!她綻出清朗的笑靨,深深望進他無痕的眸底。


    “我和老夫人,先回山上等你。”


    ***


    為什麼沒有雷電交加呢?為什麼沒有傾盆大雨呢?世界應該一片漆黑,天幕應該降下一陣冰雹才對,窗外卻如此祥和。


    五月的風不會嘆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不會迷蒙,微啟的窗縫甚至捎進野姜花的甜香。


    為什麼呢?房內,明明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沙發區,祖孫兩人隔著一張桌、一盤棋,靜靜對視。衣絲碧偎坐在他身畔,被沉重的氣氛壓得不敢作聲。


    葉二叔父子倆被要求坐在另外一個角落,可以听見他們在談什麼,卻無法參與談活。


    “你給我說清楚,那個鐘濤,為什麼會和你們扯上關系?”余老夫人開門見山,絲毫不打馬虎眼。


    鐘濤,那個當年綁架他,讓他從此必須殘病餅一生的人。


    他並不正面回答,反而牽扯出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女乃女乃,我很少听你提起我母親,你跟我說說她的事吧!”


    “你媽媽在你四歲那年就過世了,坦白說,我也來不及和她多熟悉。”余老夫人花白的眉毛立時皺起。“這些事與金濤有什麼關系?”


    他不答反問︰“爸爸當初為什麼會娶她?”


    “她外公和你爺爺是軍中的同袍,大人們介紹小兩口認識,談夠戀愛自然就結婚了。”


    “戀愛?”他審視桌上的棋盤。“但是我听說,爸當時另外有一位交往中的女朋友。”


    “那個女人家世不清白,父親是道上的小混混,你爸爸哪能跟她認真?”


    “女乃女乃見過她?”


    “你爸爸曾經想帶她回來吃飯,我和你爺爺不肯!明明是門不當戶不對,有什麼好見的?”老女乃女乃瞪他一眼。“你別想替你爸爸出頭,後來是你爸爸認識了你媽媽,自個兒愛上了她,願意結婚的,我們可沒強迫他。”


    “女乃女乃,當初你應該見那個女人的。”他把棋子一一排列好。


    “為什麼?”


    “那麼,你就會知道她是誰了。”


    “呃……阿儉……”葉二叔擦了擦油禿禿的前額想插話。


    老夫人殺過一記制止的利芒。


    “她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你為何盡苞我提這些莫名其妙的舊人?”


    “她叫做鐘秀。”


    “鐘……”老夫人瞪大眼眸。


    “她就是鐘禱的義妹,鐘禱被她父親收養之後,兩個人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他輕聲加了一句,“她,同時也是二叔的前妻。”


    老人家倒抽一口冷氣。


    “什麼……她為了進我們余家門,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當年兒子娶了媳婦不久,葉老二也結婚了,賀客們直說是雙喜臨門,而她,只因為葉老二的婚事與她這一支沒有太大關聯,也就沒有對他的新婚妻子多加注意。


    後來發生了綁架勒贖的事,她千百次的後悔自己的輕忽……原來,那個女人,竟然先後攀上余家嫡庶兩名子弟。


    “她嫁給二叔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了。”他投下第二顆炸彈。


    余老夫人霍然站起身。“你說什麼?”


    葉二叔在另一端拼命冒熱汗了。


    “二叔從頭到尾都知情,鐘秀找上他的時候,哀哀求告。二叔很清楚,在當時的保守風氣里,一個女人未婚生子需要承受多大壓力。您說他濫好人也好,說他笨也罷,總之他就是娶了她。”他仿如未見二叔的窘迫,冷靜地往下迫進。


    “你是想告訴我,恢宏是……”老夫人細思片刻,立刻否決自己的想法。“不對,時間不對!”


    “時間當然不對,恢宏是兩、三年後出生的,不是當年她肚里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的下落,我應該關心嗎?”老夫人緊緊盯著他。


    他的表情冷淡得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二叔新婚之後曾經請調國外兩年。不久我母親吐露懷孕的消息,爸爸也立刻帶著她到國外住了一年,回國來他們懷里就抱著我了,您說,您該不該關心呢?”


    “不可能!”老夫人拒絕接受他暗示的可能性。“你媽媽那樣驕氣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同意!”


    “再驕氣,到底是個傳統女人,媽媽她不能生育。”


    “你如何知道這些事的?”老夫人疾雷般問。


    “當年爸爸拿錢來贖我之時,幾個大人爆發了嚴重爭執;我只是傷勢太重,呈半昏迷狀態,卻沒有失去全部意識,從他們的對罵里,多少也模出一點端倪了。”


    “這些年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余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有必要嗎?”他輕聲反問。“那些人,死的死,關的關,還有誰在乎呢?”


    “鐘濤就是拿你的身世要脅你,你才匯給他一千萬的?”


    他仍然不直接回答。


    “女乃女乃,你一直都是對的,鐘秀確實不是個好女人!她不只騙了你們,騙了爸爸……”視線移轉到叔父身上。“也騙了二叔。”


    葉二叔登時傻了。呃,他被騙了?


    “何出此言?”


    “當時她肚子里懷的孩子,根本不是爸爸的。”他移動一只黑車。


    “不,那個孩子……”


    二叔還來不及插完嘴,他已經接續下去。


    “孩于是鐘禱的。”


    所有人張口結舌!


    只有他和衣絲碧,平穩如故。


    于她,是陳年舊事,與自己無干;于他,是早已震驚過了。


    衣絲碧輕輕挽起他的手,提供無聲的支持。他沒有回頭看她,手指卻收得更緊。


    “她的富家少女乃女乃夢,在爸爸另外娶妻之後破滅,于是立刻把腦筋動向軟心腸的二叔,騙到二叔娶她之後,私下再含泣帶訴的告訴爸爸孩子是余家的,讓爸爸暗中把孩子接回來撫養,而她則回去當余家庶系少女乃女乃。”


    “你……你……我不信!我不信!”老夫人全身顫抖。


    “現在,您終于了解鐘濤為什麼要綁走十七歲的我吧?”他疲憊地靠回椅背上。“這根本不是一樁擄人勒贖案。當年鐘濤只打算帶走我,父子倆團圓,鐘秀怕她的詭計穿幫,死也不肯答應幫忙,于是他伙同了當時的女朋友,用藥迷昏我,打算把真相告訴我之後,父子倆一起潛逃到東南亞。”


    “住口!別再說了!我不相信!”他怎麼可以在葉家兩父子面前提起這些呢?他就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權益嗎?


    他仿如未听見,仍然繼續著︰“鐘濤沒料到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那些藥居然會把我毒害成這副模樣。其二是,鐘秀為了阻止他,竟然打電話向你們勒索贖金,本來期望的是余家會報答處理,將鐘濤直接抓走,卻未料到余家怕我被撕票,不敢報案;鐘濤心想,乘機和爸爸說個清楚也好,便示意要爸爸送錢來贖人。三個人當場對質,鐘秀無可抵賴,只好一切都認了。”


    葉二叔呆呆看著他。


    “爸爸知道真相之後,大受刺激,拖著我就往車子上跳,滿心只想逃離這個處境。與其說是他救我月兌險,不如說是他心情大亂,無法面對真相吧!”


    老人家顫巍巍地癱坐下來,茫然望著前方。“嬌生兒啊……終究是個嬌生兒啊……一生順遂,禁不起打擊……”


    他清俊的臉龐仍然淡漠無比。


    “鐘秀和二叔結婚的這幾年來,二叔對她溫柔備至,兩個人又生了恢宏,不能說她對二叔沒感情。”他掃向另一端的葉二叔,眼中微透出幾許暖意。“二叔的憨實,讓她漸漸對年輕時的胡涂事感到慚愧,所以後來得知了爸爸為了這樁事件失去性命,連我也生死未卜,她才受不了良心的啃蝕,走上自殺的路。”


    葉二叔哽咽兩聲,眼淚驀地往下掉。


    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啊!衣絲碧對他的觀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鐘濤自然也沒有想到,原本一樁單純的認祖歸宗,會演變至此,他心中最愧疚的人是我,于是寧願出來投案,接受法律制裁。”


    “你有什麼證據,支持這番說法?”余老夫人低弱地問。


    余克儉淺淺牽動嘴角。


    “一年前,我發病住院的時候,鐘濤剛好假釋出獄,他來找過我。”


    衣絲碧不禁側目。他每一次入院,她幾乎都寸步不離地陪在身邊,從沒看過有陌生人找上門呀。


    “前人的糾葛,我和您一樣不信,于是他又寄了這些資料給我。”


    他從腳邊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只牛皮紙袋。老夫人接過來,取出袋內的幾張文件,細細地,一讀再讀。


    然後,頹然嘆息。


    一紙出生證明的影印本,以及幾封鐘秀與鐘濤的魚雁往返。


    信件一開始可以看出鐘濤有試探的意味,鐘秀極力勸阻,等于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測,才引來後續的烽火連天。


    “他回來向你要錢?”


    余克儉搖頭。


    “他只求我知道一切始末,願意原諒他和鐘秀,其他的都不奢求了。那一千萬是我自己的意思,算是還他當年那一滴精血之恩。”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老夫人頹然低問。


    余克儉溫柔地望著她。


    “女乃女乃,您看,您這一生都在防著二叔,到頭來,二叔那一支才是余家僅存的一點血脈。”余克儉的眸中涌上悲哀。“連我,都及不上他們。”


    “胡說!”老人霍然抬頭。“胡說!胡說!胡說!”到最後已經出現哭音。


    一個人活到老來,才發現生命中有一大段都被瞞在鼓里,這種滋味,教她如何吞下呢?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了太多太多年,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不是自己孫子的可能性……她的親人只有這個“孫子”,他也是啊!


    “對不起,女乃女乃。”余克儉移到祖母身畔,將她摟到懷里。“我終究是讓您失望了。”


    “你沒有。你很好,很好……”老祖母緊緊攬住他。


    余克儉進而進祖母發里。誰說男兒無淚呢?男兒的淚,只流在最觸動心房的時候。


    那樣驕傲與保守的老人,視血統門戶為人生大事的老人,在知道一切之後,仍然告訴他,他很好。


    這句“很好”,遠勝過世間一切頌贊。


    “你不會沒事告訴我這些的。說吧,你有什麼打算?”余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


    余克儉掛上柔和的笑,替老人家抹去頰畔的淚水。


    “您不覺得,我也該是時候,把這些富貴還給二叔了?”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葉二叔拼命搖手。


    “爸。”葉恢宏替父親拭淨紅通通的鼻子,眼神也溫柔。


    “尉權他……”老夫人輕嘆。“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葉二叔目瞪口呆。那個向來瞧不起他,老是把他當成扶不起阿斗的老太太,說,他是好孩子?


    這一生中,他有多少次希望這位嚴肅的老太太,能稍微對他假以辭色,拍拍他的肩,隨口夸一句︰做得好。


    只要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好……


    你做得好。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哇!”他倏然放聲大哭。


    “爸,你不要哭嘛!”葉恢宏被他哭得手足無措。


    “你你你……你听到沒有?老太太說我好……老太太說我好呢!嗚……老太太說我好……”


    衣絲碧破涕為笑。這位二叔真是淳樸得可愛呢!


    余老太太白他一眼,復又嘆了口氣。


    “你們這些人都听著。”她顫巍巍站起身,神色回復了以往的威嚴尊貴。


    “我听。我听。”葉二叔一臉眼淚和鼻涕也不敢擦。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信紙,突然撕個干干淨淨。


    “今天的事情,只有在場的人知道,以後誰說了出去,我都不會承認。”老人家傲然說。“我的孫子,只有克儉一個人,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葉家父子倆同時點頭。其實名分對他們來說,早就不算什麼。葉二叔是從小就心甘情願的退讓,葉恢宏則是早就坐上主要大位,正不正名對他根本沒差別。


    “還有你。”老人家的矛頭突然對在她身上。


    她嚇了一跳,連忙正襟危坐。


    “年輕人,脾氣要收斂一點,多學學敬老尊賢的道理。”老夫人白她一眼。“我身邊的人才何其多,犯不著利用到自己孫子身上。”


    “對不起……我當時只是一時情急。”她被罵得面紅耳赤,乖乖低著頭認錯。“老夫人,那些話不是有意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余克儉好笑地敲她腦袋一記。


    “算了,就這樣吧!“老人家疲累地嘆口氣,緩緩往門口走出去。“你想怎麼做,自己看著辦。你們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張,公事私事我都不管了。”


    “女乃女乃,您放心吧!”今天頭一遭,他露出真心的笑顏。


    咚。門板在老人身後輕輕扣上。


    “啊啊,那現在……現在是怎麼樣?”葉二叔慌慌張張地迎上來。“阿儉,過去那些是是非非,叔叔是完全不介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還有……”


    “二叔。”他漾著和婉的淺笑,安撫長輩。“您也放心,所有的事,我自有主張,改天我會和恢宏好好談談的。恢宏,你先帶二叔回去吧。”


    葉恢宏慨然拍拍他的臂膀,扶著父親一起離去。


    “阿宏,我跟你說,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干,報答老夫人的栽培之恩,還有,阿儉永遠是我們家的人,不準你心里亂想,還有還有……”


    “爸,我知道!你每次一興奮起來就胡言亂語。”


    “什麼胡言亂語,我這是語重心長!”父子倆纏夾不清的退離現場。


    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走到她身前,很近很近,近到兩人完全貼在一起,她必須仰頭九十度才能迎上他的眼眸。


    “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你說。”奇怪,她在尷尬什麼?她可以感覺自己的耳朵都紅了。


    “幫我叫救護車。”他只來得及給她一抹虛弱的微笑。“因為,我又累癱了。”


    “啊——儉!儉!你別昏啊!我撐不住你!來人啊!快來人啊!”


    五月的風仍未嘆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仍舊明晰,空氣里仍捎著野姜花的香氣,只是,她的世界又不風平浪靜了。


    唉,他的“破”身體!


    ***


    “咦?小姐,你又來倒水了。”


    頭等病房的茶水間門外,衣絲碧回頭看著和她攀談的清潔婦。


    “是的。”她應得有些遲疑。這位歐巴桑好眼熟……


    “我好像常常在醫院里看見你,你家里有人身體不好哦?”歐巴桑停下拖地的動作,好奇地打量她。


    啊,是了!她就是一年多以前余克儉住院,告訴自己這層樓的熱水器壞掉,要她到樓下裝水的那位阿嬸嘛!


    衣絲碧漾起柔美的微笑。


    “對啊!我老板的身體不太好。”她仍然不習慣稱他為未婚夫之類的。“不過他最近好很多了,這回是忙過了頭體力透支,才進醫院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年輕人一天到晚躺在醫院里,很可憐喔!”歐巴桑漾起一個憨厚淳樸的笑容。“你去忙你的啦!我也要繼續拖地了。”


    “謝謝你的關心。”衣絲碧含著笑,往走廊底端的病房行去。


    歐巴桑推著工具車,往她的反方向走去。


    來到樓梯與走廊的交會處,一個中年男子已坐在階梯上,等候她。


    那個男人的相貌非常平凡,平凡到即使你看過他三、四次,都還記不住他的長相。


    歐巴桑把頭巾和圍裙褪下。


    “他很好。”


    “我听到了。”男人輕應。


    “那一千萬怎麼辦?”


    “我拿去買了船票,你看咱們去環游世界如何?”


    兩個人相視一笑,半老的臉龐漾著年輕的情意。


    手攜著手,他們一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過往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六月的風,拂過每個人的發梢,傾心一听,仿佛還听得見風中那細細的低語——


    溫柔的心,不會被幸福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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