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不要國王  第十章
作者:凌淑芬
    日出霧露余,庭園里的燦紫艷紅,褪去黑夜為它們穿上的灰衣,朗朗迎晨曦,在曉風中開展。


    她睜開眼瞼,腦中有一瞬間的恍惚。


    身旁那張熟悉的臉龐半埋進她的發間,正沉沉睡著,石雕般的五官柔和了許多。


    空氣中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漸漸沁入她的知覺里。


    她回家了。


    巫晶媚翻開被坐起來,縴足悄無聲息地踩在地板上,來到兒女房間。


    小家伙各自在床上酣眠著。他們身上發出小孩子的香甜氣息,她忍不住將容顏埋在女兒頸旁,深深吸聞那清爽的甜味。


    “媽咪?”女兒嚶嚀一聲。“媽咪,妳回來了?”


    “對,我回來了。”她輕輕頷首,細吻她光潔的前額。


    “媽咪!”女兒的眼眸剎那間恢復清明,撲進她懷里。


    “嗯?媽媽?媽咪在哪里?”旁邊的兒子揉著眼皮,睡眼惺忪地坐起來。


    “媽咪在這里,對不起,吵醒你了。”她模模兒子的女敕臉蛋。


    “媽咪!”小風眼楮一亮,也撲進她懷中。


    “那爸爸也回來了?”小月膩了一會兒,突然想起。


    “他在床上睡覺。”她含笑肯定。


    女兒的臉剎那間綻放光彩。


    “耶!爸爸回來了!”


    “我先,我先!”兩顆小炮彈沖下床,轟隆轟隆飽向主臥室。


    她搖搖頭輕笑,跟在兒女身後。


    “爸爸,起床了!”女兒沖到床上去,開始跳跳跳。


    “爸爸起來,天亮了!”兒子不甘示弱地大喊。


    兩張小臉蛋興奮得紅通通。


    床上的男人,肌肉仍習慣性地先緊繃,隨即意會自己已經回到家,立刻放松下來。


    “噢……”他痛苦地申吟一聲,翻過身去拿枕頭蓋住腦袋。


    “爸爸不要睡了啦!太陽曬了!”


    “曬,曬!”兒子唱歌般地附和。


    “不要吵——”他們老爸鑽進棉被里低吼,能賴多久就賴多久。


    她真的回家了。她滿足地輕嘆一聲,進浴室刷牙洗臉,然後踅進廚房里準備早餐。


    拿起打蛋器,手中的道具突然和邊境酒吧那些髒兮兮的餐具重疊,她微微一怔,再定楮一看,打蛋器又是干干淨淨的了。


    她甩去雜思,專心地打蛋煎蛋。兒子喜歡吃炒蛋,女兒喜歡吃蛋卷,丈夫喜歡吃蛋黃半熟的荷包蛋——蛋盛到盤子上,她看著看著,突然又看到那盤黑漆漆的早餐。


    啊,再甩一下頭,回到現實。


    每個人的早餐料理好,一一端上桌。她看著桌上那盆燦放的雛菊,心神又迷離了。


    總覺得現在的處境好不真實,十數個小時前,她還處在峰火連天的戰區里,現在卻已站在寧靜的家園之中。


    “媽咪,我要喝熱可可,江阿姨新買了一個牌子好好喝。”


    “我也要,我也要。”


    兒子和女兒拖著他們的“戰利品”走入相連的餐廳。


    啊,她是真的回到家了。她漾起溫柔的微笑。


    必城癱賴在他的老位子上,搔搔後頸,努力讓不甚清醒的腦袋恢復運作。


    “給你。”巫晶媚遞上一杯熱咖啡,助他一臂之力。


    “謝謝女俠。”他感激不盡。


    熱咖啡一入肚,瞌睡蟲終于被驅逐出境。


    “爸爸,大伯說要幫我們做秋千耶!”女兒的唇上有兩撇可可胡子。


    “對對,大伯說我們院子里那棵樹很大棵,可以做蕩秋千哦。”兒子搶著播報最新消息。


    “是嗎?”他懶洋洋地望向窗外,粗壯的大榕樹正在初夏的晨風中招迎。“我待會兒檢查看看,如果它的枝干夠粗壯,我們今天就來搭秋千。”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


    “耶——”兩個小表頭振奮地歡呼。


    “好了,不要吵,先把早餐吃完。”她替兒女把三明治夾好。


    “爸爸,你這次回家要待多久?”女兒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先看向妻子,還來不及回答,門鈴便響了起來。


    “一大早的,會是誰呢?”巫晶媚從廚房窗口望出去。


    “早安!”關河和江日暖手上都提著購物袋,站在前門向她揮揮手。


    “兩位請自己進來。”她打開窗戶,揚聲向他們招呼。


    前頭響起了鑰匙開門聲,不一會兒,江日暖率先走進來。


    “不好意思,一大早來打擾。”她手上提了一袋新鮮食材,身後的關河提了兩袋。“我們昨晚回去之後才想到,冰箱里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還來不及補貨你們就回來了。我怕你們一大早沒東西可以煮,趕快去『惠康』買一些食材送過來。”


    “冰箱里還有一點吐司和雞蛋,夠吃一餐了。你們用過早餐了嗎?”巫晶媚笑道。


    “吃過了。”關河頂了頂黑框眼鏡。


    “大伯,我們今天要做秋千嗎?”小月的眼楮里充滿期盼。


    “木板和麻繩我都買好了,妳爸爸在家,我們讓他去做苦工。”關河模模佷女的頭。


    “各位先讓我把早餐吃完總可以吧?”關城長嘆一聲,一回來就不得閑。


    “大伯,我們先去選地方!要選一根又強壯,又不會曬到太陽的好樹枝。”小月興致正高。


    “對對對,要選好樹枝,不要壞樹枝。”


    兩個小表頭拖著大伯和準伯母的手,又轟隆轟隆殺到院子去。


    少了兩個噪音制造機,廚房果然安靜多了。


    巫晶媚倚著流理,手中勾住一只馬克杯,瞅向他。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放下咖啡杯。


    “我只是在想,你為何可以調適得這麼快?”她漫步到他身畔坐下。


    “調適什麼?”


    “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剛才看著小月、小風和你說笑,腦中又一直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解釋道。“我只出過一次『任務』而已,已經有點適應不良了,所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調適過來的?”


    他先觀察她的神色,確定她真的是好奇,沒有任何挖苦之意,才放心回答。


    “我從高中時期就開始『練習』,已經有豐富的經驗了。”


    “原來如此。”她盯著馬克杯。


    “過來。”關城向她探出手。


    她沒有抗拒,軟綿綿地偎進丈夫懷里。


    晨陽融融地照著,院子里不斷傳來兒女的喧笑聲,這樣恬靜的生活,值得人放下一切俗務,盡情沉醉。


    但是,他也這麼想嗎?


    “城……”她神色郁郁。


    “嗯?”


    “逢衛的事,你們有什麼打算?”


    他沉吟片刻,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想親自將他找出來,對不對?”她從他懷里抬起頭。


    “妳,不想要我去?”他眼中的柔情幾乎化成水沁出來。


    她沉默片刻。


    “告訴我,這一行有什麼吸引力,讓你一做就是十多年?”


    “嗯……年輕的時候只是為了找刺激而已,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扮演動作片里面的英雄。可是,隨著年齡增長,許多想法也改變了。”


    “比如說?”她輕撫他堅毅的下顎。


    “我開始理解當年艾思從軍旅生涯退下來之後,為何還要培訓我們這群年輕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法治與文明所管轄不到的,他們需要我們這樣的人來加以制衡。”他望進她的眼底。


    “像牙王、尤努,以及逢衛。”她倚回他的胸前。


    “是的。”關城輕吻她的發心。“或許這個想法有點天真,但是我和艾思真的相信;我們在做的事對這個世界有幫助;有一些人,死了比活著更好。”


    她緩緩點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堅持跟著你去金三角嗎?”


    他搖頭。


    “那一天你從牙王的巢穴回來,發現我被尤努的人帶走了,是不是很擔心?”她再問。


    “我會不擔心嗎?妳在說什麼傻話!”他緊緊摟住她,仿佛要將她崁進自己的血肉里。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回到村落,發現她已經被別人擄走的心情。那是混合著極度恐懼與極度震怒的復雜心態,他一點都不懷疑,如果尤努當場站在他眼前,他會徒手將他的每一塊骨頭卸下來,並且面帶笑容。


    沒有人能動她!


    除非踏他的尸體而過!


    “後來衛也想挾持我,你害怕嗎?”她繼續追問。“如果當時情況有一絲絲的不同,比方說,你來晚了一步,或者尤努還活著並且發現我是女人,也或者逼供的人不是雍及亞,而是其他手段更狠辣的游擊軍,很可能我現在已經陳尸在金三角的叢林里,受盡凌辱的……”


    “別再說了!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將臉埋進她的發間。


    “但是,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對不對?你很可能永遠地失去我,小月和小風可能永遠地失去他們的母親,對不對?”


    “不會的!”他粗聲說。


    “城。”她捧住他的臉,深深地、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這就是我堅持要和你走這一遭的原因。我要讓你體會到我的所有恐懼、憂慮與心力交瘁,因為,這就是我以後將日日夜夜為你承受的。”


    他抱著她,許久不發一言。


    終于他又開口,聲音低沉,“我知道妳希望我離開那一行,可是,這是我唯一會做的事。”


    “我……”


    “我不像大哥有個傲人的學位。當然我絕對不會比他笨,只是我的人生和普通男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離開了這個熟悉的領域之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對于未來,他也會仿徨,也會害怕,而他最大的憂懼是——有一天,她將不再愛他。


    巫晶媚心疼了。


    這是一個讓許多宵小聞之色變的男人,卻在她的面前流露出脆弱之色。


    “傻瓜。”


    她投入他的懷中,為他眼中的不確定感熱淚盈眶。


    他們兩人都是如此的深愛對方呵!


    “我希望妳和孩子們能以我為榮——”


    “我們確實以你為榮!”她按住他的唇,淚盈于睫。“是你的過去造就了『你』這個讓我傾盡生命所愛的男人,我不想改變你,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回去過那種危險的生活,難道就沒有折衷的方法嗎?”


    他停頓片刻,眸中開始浮現深思之色。


    “最近,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阿湯他們每個人都能夠獨當一面,我這個『老大』的身分,象征意義大過實質意義。”他溫柔撫去她頰上的玉淚。“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仍然會繼續和他們一起工作,但是我願意改變自己的工作型態。”


    “怎麼改?”她輕聲問,不敢先抱太大希望。


    “我們需要一個類似經紀人的角色來打點許多關節,或者和出錢的人周旋。我想我還是會出差,只是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頻繁,離家的時間也會減短;最重要的是,我不會再和他們去闖那些槍林彈雨了。”除非這三個家伙同時出了狀況,需要他的援救,但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他們會不會覺得這麼做不公平?”她遲疑地問。


    必城微微-笑,吻去她唇角的最後一絲不確定。


    “任何人決定收手的時候,其他人不得干涉,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默契。更何況我只是退居幕後,並不是拋下他們不管。”頂多就是將來錢少抽一點,反正這幾年來,他累積的資產已經極為可觀,足夠他們一家過著優渥的生活了。


    “真的嗎?真的可以這樣?”她的美眸透出祈盼的光彩。


    “可以。”他點了一下她的俏鼻。那兩只小表幾乎是一天就長大十公分,他也怕自己再出差下去,回來都認不得他們了。


    不過這種兒女情長的事,為了維護硬漢形象,還是放在心里就好。他今天已經“捐輸”夠多了。


    “萬歲!”她大聲歡呼,重重投入他的懷里。


    “媽咪,爸爸,原來你們還躲在里面偷懶!”兩顆氣鼓鼓的小皮蛋撲通撲通沖進來。


    “我們現在就要拉秋千了,這根樹干是我選的哦!”小風神氣巴拉地挺起胸膛。


    “我選的啦!”小月搶白。


    “我啦!”


    “哪是呀?你明明選左邊那一根,後來決定的這根是我選的!”


    “妳亂講!亂講亂講亂講——”


    “好好好,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父親大人頭痛地出來主持大局。“你們兩個帶我去看看,我說的算數。”


    “媽媽,妳也來。”小月氣呼呼地去拉母親的手。“我讓妳看我挑的那個好位置,那是我選的!”


    “亂講,是我選的。”小男孩堅決捍衛自己的地盤。


    推開門,怡人的初夏在樹梢間向他們招手。


    兩個小家伙撲到大伯和準伯母身上,要大伯幫他們作證,四個大人被兩個小家伙鬧得不亦樂乎。


    麻繩在夏風里搖曳,晃蕩的秋千板子一下子便綁好了。吱吱咯咯的小麻雀又開始吵著,誰應該第一個坐上去。


    白日一照,浮雲自開。所有蒙罩在心田的沉重晦暗,也隨著五里長風,杳逸于天空地闊之間。???


    “的,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們要負責帶這四個小表?把他們留在尤努的軍營里不就好了,干嘛非要跟我們回法國不可!”阿湯的怒吼。


    “什麼『挽救即將迷失的下一代』、『拯救國家未來的主人翁』!他們夫妻倆說得容易,怎麼不自己來做做看?我看這些小家伙不趁夜把咱們的喉嚨割斷就該偷笑了!”老尚的狂怨。


    “教育是重責大任,所以應該交給專業人士。”大德的避之唯恐不及。


    砰砰砰!砰砰!


    “天殺的,小孩子不要隨便玩刀玩槍,把槍給我放回櫃子里去。”叩!敖帶一記敲頭聲。


    “你也差不多一點,別開口閉口就在他們面前罵粗話。”沉默一陣。“……完了,我听起來開始像關家小嫂子了。”


    “該死!刀子還我!”


    一陣激烈的追逐,在巴黎市郊的一間雙層樓房里,于焉展開。


    男人雄厚的斥喝聲,小孩不馴的回吼聲,間或夾雜幾響燈具撞上牆壁、枕頭拿起來丟擲、膝蓋敲到桌椅的熱鬧雜音。


    當然,也免不了應景的零星槍響,以及飛刀倏來倏去的音效。


    這三個大男人想馴服四只小野獸,顯然還需要一點時間。


    看樣子,關城真的可以放上很長、很長的一段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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