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心  第四章
作者:凌淑芬
    比她晚三天,安可仰開了一輛騷包的吉普車回山上。


    此後一個星期,他神出鬼沒,無處不在,也隨時不在。


    “梁姊,那個安先生又出現了耶!”鈴當透過花店的櫥窗往外探。“他渾身髒兮兮的,好象在泥土里打了好幾天的滾,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梁千絮只瞄了一眼,就回頭繼續搬花。


    今天花店里缺人手,而醫務所一如以往的清閑,所以她干脆帶著小鈴當過來打雜。


    “妳不是說妳對他不感興趣嗎?”這個星期若有任何讓梁千絮覺得安慰的事,應該就是這件了。


    平心而論,他實在長得好,充滿壞男人的性感魅力,小女生如鈴當之流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我是不感興趣啊,不過看看又不犯法。”鈴當撇撇秀美的唇。


    叮咚,風鈴聲輕響,說人人到!安可仰推開花店門,牛仔褲包裹的長腿在門墊上蹬兩腳,長發以一條皮繩系住。他看起來就像一只從山中跑出來的野熊,渾身灰污,帶著紅絲的眼彷佛幾天沒睡過覺。


    “你們這里買不買得到園藝剪刀?”他把車鑰匙往旁邊的架子上一扔,疲憊地問。


    “有。不過你要不要先到隔壁叫碗面吃?”看他一副即將衰竭的樣樣,梁千絮真怕他營養不良昏倒。


    安可仰沒有異議。


    “喂,小表,去幫我叫碗餛飩面過來,剩下的給妳當小費。”他挑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遞給小鈴當。


    鈴當嗆了口氣,“我又不是你的小廝……”


    梁千絮對她使個眼色,大女生吞下滿肚子抱怨,嘀嘀咕咕地跑腿去。


    “你跑到哪里去了?”梁千絮拉張椅子讓他坐下。倘若他累垮在地上,她一個人可扶不起他。


    “山上。露營。”安可仰用力揉揉酸痛的後頸坐下來。


    “你明明有舒服的木屋可以住,何必跑去睡帳篷?”她不解道。


    “小姐,我也得工作養家活口的。”安可仰懶懶地道。


    “……你的正職不是律師嗎?”而且她不曉得,原來露營也算一份工作。


    “燒哦燒哦!面來了。”


    鈴當端著一碗熱呼呼的面回來,托盤里還有幾碟小菜和一罐飲料。


    “感激不盡。”安可仰把整個托盤接過來。


    “且慢!只有餛飩面是你的,其它統統是我的!”鈴當老實不客氣地把鹵豆干和豬耳朵搶過來。“梁姊,這雙筷子給妳!一起吃。”


    呿!安可仰捧著一碗白面,越看她越不順眼。


    “不用了,妳慢慢吃。”梁千絮忍住笑意。


    鈴當一如以往,跳到櫃台的一端坐定,安心準備享用自己的盛宴。


    “喂,小姐,這里是桌面,不是椅子,我還要吃面。怎麼這麼沒規矩?坐沒坐相。”安可仰用筷子敲敲原木台面。


    “吼!你比我媽還嘮叨!”鈴當咕噥兩聲,跳下來,另外找張椅子坐下。


    “我說,現在大專院校不是應該開學了嗎?妳還耗在這烏龜不靠岸的深山野嶺做什麼?”他夾一筷面進口,眼楮徑盯著鈴當。


    “鈴當念的是高職,今年剛畢業。”她幫忙代答。


    安可仰輕哼一聲。“這年頭大學的錄取率超過百分之百,考不上都還比考上難,一個高職畢業生拿什麼出去跟人家競爭?”


    梁千絮對他使個眼色。老實說,她也覺得年輕人不妨多讀點,然而這是鈴當自己的事,輪不到他們這些路人甲來出主意。


    “喂,老伯,行行出狀元這句話你听過沒有?”鈴當不爽了。


    “老伯?我今年才三十三歲!”安可仰嗆到面,趕快搶過旁邊一罐開過的礦泉水灌一口。


    “三十就已經夠老了啦!還學人家留長頭發裝年輕。”小鈴當悄聲咕噥。


    “是是是,我對不起妳,我年過三十就不應該再活著了。”安可仰齜牙咧嘴的笑。


    這個,氣氛好象不太對勁!梁千絮趕忙出來打圓場。


    “鈴當,妳不要再說了,讓安先生好好吃面。”


    雖然她不希望鈴當和他走得太近,可是也不願意見到兩個人凡走過之處留下陣陣硝煙啊!真是失策,剛才應該叫他自己去老王的店里吃才是。


    “梁姊就不一樣了,我們都還是青春美少女,對不對?梁姊。”鈴當趕快替自己拉一個同盟國。


    “呃……”正直的本性讓她不能昧著良心點頭稱是。“鈴當,我……我半年前就跨入『老人家』的領域了。”


    嘿嘿,安可仰立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什麼?”鈴當瞪大明眸。“亂講!梁姊看起來這麼嬌小又這麼年輕,哪里長得像三字頭的人?”


    “不然三宇頭的人會多生出一只眼楮嗎?”安可仰哼笑。


    “你怎麼這麼幼稚,還跟一個小孩斗嘴?”梁千絮白他一眼,再回答鈴當的問題。“我念了七年醫學院,當了四年住院醫師,外加一年總醫生,妳說我今年幾歲?”


    事實上,她的專科考試才剛通過不久,以醫師的資歷來說是淺得不能再淺,若非清泉村這樣荒僻的地區,可能也沒人敢請她這少不更事的小醫師吧!


    “啊--妳真的三十歲了?啊?啊!看不出來!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鈴當大受刺激。天哪,虧她還把梁姊當成姊妹淘說,原來梁姊也是“上一輩”的人!


    “還下快逃,妳已經被老妖怪包圍了!”安可仰露牙恐嚇她。


    “哼!什麼妖不妖怪的,幼稚!就算是真正妖怪出現,我也兵來土掩,水來將擋。”鈴當神氣地擺開架式。


    “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年紀輕不讀就是會鬧這種笑話。”安可仰嘲笑她。


    “安!”梁千絮警告地瞪他一眼。


    鈴當老羞成怒。“梁姊說你是一個律師,還考到很多國家的執照,那你一定念過很多?”


    “好說。”


    “你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啊!還不是一天到晚在這里鬼混!”鈴當得意地反擊。


    “起碼我有張執照和文憑可以騙騙人!”


    “那你倒是說說文憑有什麼用處?”鈴當不服氣道。


    “文憑最大的用處,就是可以讓妳很理直氣壯地說︰文憑一點用處也沒有!”安可仰怡然喝口湯。


    “好了,夠了!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梁千絮頭痛地舉高雙手。


    “唉!現在的小孩不知道怎麼回事,連我女兒也是一個樣,只要有計算機可以上網玩Game就好了,叫你們打開課本跟叫你們吞毒藥沒兩樣。”安可仰大搖其頭,低頭再吃一口面條。


    “哇!原來你不只是三十三歲歐吉桑,還是個有拖油瓶的老男人啊?天哪,幸好我听梁姊的話,和你保持距離!”鈴當夸張地擺動雙手。


    “妳叫別人和我保持距離?”安可仰瞇著眼。


    梁千絮手忙腳亂的分辯。


    “那個,我是說……呃……因為……你知道的嘛!我是想,那個,咳,鈴當應該跟自己同年齡層的男生多相處……”好你個小鈴當,竟然一口氣就出賣我!


    安可仰假假地對她笑一下,直起一八以上的身長,步步壓境;她,依然是那樣不爭氣,步步後退。


    腳跟踢倒一只空的塑料花盆,她驚呼一聲,差點跌倒,他搶上前一步扶穩她,順便將她逼進牆角去。


    她非但不擅長應付沖突,更不擅長應付發生在身前兩公分近的沖突。


    “妳還真是不遺余力地在背後破壞我的人際關系,嗯?”他傾身,微熱的氣息呼在她的鼻端前。


    “我……我只是……嗯……呵呵。”想用傻笑打混過去。


    梁千絮的眼原本就是臉上最出色的部位,現下近距離觀看,黑瞳如晶石一般,閃著無辜的光彩,瞳中心有他的形影。他本來只是想嚇她一下,不意望著望著,竟認真地研究起她的五官。


    “你想干嘛?不要欺負我梁姊!梁姊,別怕,我保護妳!”


    鈴當神勇萬分地撲過來救主,往前一擠硬是切進兩個人中間。安可仰不得不後退,否則自己的要害非常有可能受到直接的攻擊。


    “妳這是在做什麼?”他高深莫測地橫嗡嗡亂鳴的小蒼蠅一眼。


    鈴當得意洋洋地往背後一指。“她,是我罩的。你,想動她,除非踏我的尸體而過。”


    “這有什麼困難的?”安可仰獰笑,兩手指關節捏得卡卡作響。


    “你們兩個要做什麼?”梁千絮微弱低叫。他們不會真的把花店當成戰場吧?


    “放心,梁姊,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七老八十。有兒有女、素行不良的歐吉桑吃妳豆?。”


    “妳罵人的成語倒是用得很溜。”他指關節又捏得格格響了。


    “客氣,你要听更精采的嗎?”


    安可仰冷哼一聲,率先退開來。“頑劣不堪的小表一個!”


    “是誰先開戰的?連我家人都不管我讀的事了,要你多事。”鈴當扠起腰回沖他。


    “是嗎?妳家里哪個人不管,報上名宇來,我找他們談一談。”他面無表情地盤起雙臂。


    老天,又開始了!梁千絮真是頭痛到極點。


    “好了,安,如果鈴當選擇念完高職就好,這是她的權利。除了她和她的家人,旁人沒有資格說什麼。”


    “梁姊,妳別插手!讓我跟他說。”鈴當戰斗力全面提升,眼中射出灼灼精光。


    “不行……”她連忙擠回兩個人中問。


    “妳放心,他傷不了我的!”鈴當兩手握拳,效法拳擊手靈敏地跳動起來。


    安可仰則是一臉無聊地瞪著她,像在看猴子一樣。


    “可是鈴當……”


    “我老爸年輕的時候學過柔道,他還教過我好幾招,要對付三流角色絕對沒問題。”


    “三流角色?”安可仰哼笑一聲,根本完全不把她的花拳繡腿放在眼里。


    “這里不是……”


    “你不信?要不要我施展幾手讓你見識一下?”鈴當精神百倍,奮發向上。


    “兩個人都給我住口!”大人發飆了。


    鈴當陡然停下來。“梁姊,難道妳跟他一樣,看不起我這個小斑職畢業生?我真是對妳太失望了。”


    “不是的。”


    “妳不用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嗚嗚……”她轉過身去,背心一聳一聳的。


    “真的不是。”梁千絮嚴正地說。“這間花店很大,如果被你們打亂了,我一個人收起來會很辛苦,所以我是想請你們移駕到外面去打。”


    “……”


    兩個人無言望著她。


    “我先去找村長談點事情。”安可仰翻個眼,無趣地離開。


    “我把碗端去隔壁還。”鈴當無聊地開始收拾碗筷。


    “干嘛?我的提議很實際啊!”梁千絮被兩人冷掉的反應搞得很莫名其妙。


    兩個人再白她一眼,各自離開。


    好吧,起碼現在她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鈴當確實對那個海盜王一點好感都沒有。


    當個青春美少女的臨時監護人,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月輝麻麻點點地灑落枝葉上,風吹星如雨。飛蟲張著嗡鳴的翅膀舞弄夜色,偶或停在山徑旁的樹干上,唧唧兩聲,復又飛遠。


    仲夏夜的深林是奧妙的,月光巧妙地交織進夜色里,彷佛隔著黑色晶石看這世間,每個角落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卻又籠著一層黑幕;若有似無間,充滿了各種想象與可能性。


    山風撩動枝枒,帶出窸窣的細音,猛一看煞似有人在林蔭深處招手。


    梁千絮悚然一驚,連忙把手電筒打開。


    “原來是風……”


    走了一陣子,她決定再關掉。時值滿月,月華極為光潔,整條小徑都照得亮晃晃的。打開手電筒之後,光圈所照之處與照下到的地帶反差太大,反而更顯得鬼影幢幢。


    背點東西壯壯膽好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喔喔,你是狠角色,我的細胞里,愛情在鑽來鑽去的;喔喔,你是狠角色……


    “喝!”她驚跳起來。


    原來是大漢借她的手機!梁千絮松了口氣。四十幾歲的大男人了,不要學年輕人拿流行歌曲當手機鈴聲嘛!若是她自己的手機,就不會這樣嚇人了。下次回台北真的要多帶一顆電池上來才行。


    她從醫療包里模出手機來接听。


    “喂?李先生,小孩子有沒有退燒了一點?那就好……現在還會哭鬧是正常的,他一個小時前才剛打完針吃過藥,當然需要一點時間讓藥劑發生作用……止了吐就好,那是好現象……是,我明天白天會再過去一趟,有事您隨時打電話給我,再見。”


    天下父母心呵!勸撫完擔憂的病童父親之後,她切斷通訊,四周安靜得離譜。


    其實,走在黑夜的山林真的沒什麼好怕的。她說服自己。首先,這一帶離人煙仍近,並非猛禽野獸橫行的地點,頂多是小松鼠小野兔出沒。其次,本地的治安向來良好,也沒有人會千里迢迢跑到這海拔……管他幾百公尺的高山上犯罪。


    最最最重要的是,這片山區是位于清泉村的北端,倘若是南端安可仰的小屋後方那片山林,就比較可怕了。因為那是原住民口中有名的“鬼林”,據說發生過許多詭異的……


    *一抹黑影從她的眼角余光閃過。


    “是誰?”梁千絮驚慌地打開手電筒。


    數點寒星在天幕閃著,萬籟俱寂。


    是她看錯了嗎?應該是!現在已經晚上十點了,山民大都早眠,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跑來後山閑晃。可能是樹影,再不然就是小動物。話說回來,這一帶真的沒有猛獸嗎?大漢是拍胸脯保證安全得很,然而,他是一個身強體健的大漢,他對安全的定義不見得與她相同。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她加快腳步往前走。


    林間陰處又是一個黑影閃過。


    她猛地停下來,舉高手電簡拚命照。


    “是誰?是誰在那里?”


    手電筒閃了兩下,光線漸漸微弱下來。


    懊死!簡直像恐怖電影的翻版,緊要關頭汽車引擎永遠發不動,或手電筒永遠會沒電!


    她心頭慌措,用力拍幾下手電筒,最後干脆咒罵一聲將它關掉。


    “到底是誰?快出來!”


    無聲的沉默。接著,窸窣、窸窣、窸窣,一陣踩著枯葉的碎音響起,似遠似近。


    這不是動物的足音,是人類的腳步聲。


    而無論這個人是誰,他都不打算響應她的叫問。


    梁千絮毛骨悚然,背上浮起一層冷汗。


    本咕!某處的夜鷹低吼,撲翅沖上天際。


    “啊!”她低喊一聲,拔腿就跑。


    在哪里?那個人在哪里?是在她的前面或是後面?左邊還是右邊?


    唧唧。吱吱。颯颯。咻咻。黑暗中的森林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充斥她的四面八方。她彷佛被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包圍,而每種東西都不懷好意。


    呼、呼,呼、呼……恐懼讓她的呼吸加快,心髒沒命般地狂跳。


    是她的錯覺嗎?或是身後那個聲音真的是某人追上來的腳步?


    梁千絮立刻奔離正路,躲進旁邊的林子里。


    她此刻在哪里?對了,月亮。只要保持月亮在她的右方,一直向前走,就會回到清泉村。


    咱吱一聲,身後某個方位有枯枝被踩斷的足音。是那個人追上來了嗎?或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她更加拚了命地狂奔,東躲西閃隨時會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樹干。


    “哎呀!”腳底下被盤根錯節的樹絆倒。她火速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塵土樹葉,一個徑兒往前沖。


    在哪里?那個人在哪里?清泉村在哪里?她此刻人在哪里?


    她為什麼不等大漢來接她?為什麼不接受李先生送她回村里的好意?為什麼如此仗勢山上不會有壞人?


    如果她生了什麼三長兩短,有哪些人會為她感到悲傷?


    “啊--”她猛然收住勢子。


    嬌軀晃了一晃,堪堪在一個一公尺見方的凹洞邊緣煞住。


    她驚出一身冷汗,腳一軟,再也站不穩。


    地洞是不深,然而在狂奔的狀態下跌下去也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這里是什麼地方?她已經跑進林子里來,看不見成形的路面了。


    深林前方閃著隱隱的光亮。那是什麼?是好人還是壞人?應該接近還是遠離?


    她惶然無措,抬頭望天色,樹林越來越濃密,天空都遮去了大半。月亮呢?月亮何時掉到她的左後方去了?那清泉村又在哪個方向?


    右邊又有個奇怪的影子掠過去。


    她大吃一驚,跳起來繞過地坑,拔足飛奔。


    冷不防,一只長臂從莫名其妙的方位伸出來抓住她。


    “哇--”梁千絮放聲尖叫。


    “冷靜一點……該死,不要踢了!梁、千、絮!”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


    她整個人被提高到半空中,熟悉的俊朗眉目映入她眸心--安可仰。


    他的長發狂野飄散,汗與青草的氣味竄入她鼻中,此時此刻,卻再不會有任何香水比這個令人安心的味道好聞。


    所有恐慌在一瞬間蒸發。


    她安全了。


    梁千絮全身發軟,癱進他懷里。


    “三更半夜的,妳一個人在樹林里瞎闖什麼?”


    解月兌的鼻酸感太強烈,她一時無法回答。


    望著她發紅的眼眶,安可仰又想笑又同情。無論她撞見了何等事,現下絕對是嚇到不行了。


    “來吧,我的營地在前面。”


    梁千絮任他半擁半夾地協助自己前進。現下若沒有任何物體讓她偎住,她形同半癱瘓的腳可能無法發揮功用。


    原來方才隱約的亮光便是他的營火。


    他的營地很簡單,一堆火與一個已經架好的圓頂帳篷。火堆旁散放著一些野炊道具,以及一個登山背包。


    安可仰讓她在營火旁坐下來,重新丟幾塊木頭進去。他拿起一只鐵鍋,裝了礦泉水架到火堆上,再從登山背包里模出一個小盒子,舀出兩小匙粉末狀的東西投入水中。水燒沸之後,以鋼杯盛了小半杯給她。


    她怔忡地望著他忙,心神無法歸位。


    “快喝。”安可仰低沉催促道。


    “這是什麼?”她低聲問,接過來啜飲兩口。


    “磨成粉末的『紫貝齒』,可以定心安神。”安可仰在她身旁坐下,模出一塊行軍糧啃了起來。“這麼晚了,妳跑到後山來做什麼?”


    她的眉毛眼楮嘴角全都垮下來,威風盡失。


    “李家的小孩發高燒,晚上緊急打電話過來求援,所以我過去看一看……”對了,她的醫療包掉到哪里去了?


    “在山頂闢地種菜的那個李家?我前幾次勘查地形的時候見過他們,挺不錯的一對夫婦,雖然有些孤僻。大漢怎麼讓妳一個人走夜路上去?”他再丟一塊木頭進火堆里。


    李家的房子不難找,順著後山的小徑岔路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步行過去大約四十分鐘。


    “去程是大漢載我過去的,我看診到一半,村長臨時打手機叫他回去,說陳家夫婦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漢叔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叫他先回去沒關系,我認得路,可以自已走回村子里。”她吸吸鼻子。“我怎麼知道看完診會如此之晚?”


    “為何不叫李先生送妳回去?他有一部老當益壯的機車,我還問他借過。”


    “他是提議了啊……”


    “然後?”安可仰從火堆旁的背包掏出一顆隻果扔給她。


    “然後……我就很客氣的說︰『沒關系,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然放生病的孩子和令夫人待在家里,你一定也很擔心。』我只是說客套話嘛!誰知道他竟然接了一句︰『好,好,那就不送了。』”梁千絮越想越委屈。


    咳咳咳咳咳咳--安可仰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在笑!”她柳眉倒豎。


    “沒有,沒有,我只是嗆岔了氣!”安可仰連忙搶過一罐礦泉水,用力灌了一口。


    “嗆死你最好!”她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老天!她真是最佳娛樂!他努力憋住氣,直到自己能平穩地說話為止。


    “妳怎麼不打電話叫大漢上山接妳呢?”


    “我想才幾十分鐘的腳程而已,山上又很安全,即使是走夜路應該也不會出事,怎麼知道定到一半會有人跟蹤我?”想到驚嚇處,她抽抽嗒嗒哭起來。


    平時見慣了她一面老教頭的模樣,現下看她如落難老鼠一般,還真讓人……不得不心軟。


    他嘆口氣,將她拉進懷里,一下下撫著她的背心。


    “我在這里扎營三天,除了白天偶爾有附近的山民上山采野菜、抓野兔之外,平時很少有人的,妳一定看錯了。”


    “有啦,一定有!我听見他的腳步聲,一下遠一下近的,好可怕!”梁千絮抓起他的襯衫一角擤了擤鼻子。


    “好吧,今天晚上妳先睡在這里,明天一早我再送妳下山。”安可仰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看見我落難你很高興嗎?”


    “沒有,我心中只有對妳的滿腔愛戴與熱烈尊敬。”然而,掛在他嘴角的那道可疑弧線,讓他的保證半點可信度也無。


    她回身望一下周圍。


    帳篷只有一個,而且是單人帳,以他的體型,這種小空間應該稱不上舒服,梁千絮很懷疑他們兩人要如何分享床位。


    突然,現實劈進她腦海。他們兩人即將在杳無人跡的地方共處一夜了!……慢著,連他們現在的姿勢都很曖昧,她何時坐進他的懷里的?


    她陡然彈起來。“我……我想這里離清泉村應該不遠了,如……如果不麻煩的話,還是請你直接送我回家好了。”


    安可仰仍然坐在原位,長發散亂在寬厚的肩膀上,火光讓他的五官時而鮮明,時而隱約。


    “小姐,妳已經闖進樹林深處了,現在要再走回大馬路上,起碼要花一個小時,從大馬路上再回到清泉村,要再花另外一個四十分鐘,而現在已經午夜十二點了。我說,跟我擠一個晚上不會出事的,我保證我會克制自己半夜別跳到妳身上。”放松的他猶如一只甫從叢林里巡狩歸來的獅子,慵懶性感得不可思議。


    他似笑非笑的神氣,讓梁千絮的心髒不由自主加快。她的秀頰煞紅,原就靈動的眸心里襯著火光,顯現出躍動的星影。


    “好吧,那我們如何分配床位?”她清清喉嚨。


    她已經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不巧還是個醫生,人體的各種奧妙,或要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是敢亂來,她……她……她好象也拿他無可奈何。


    啊,討厭!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梁千絮拚命搧自己發熱的容頰。


    “帳篷只有一個,我只好委屈一點……”安可仰慢慢開口。


    听見他如此有紳士風度,梁千絮松了口氣。


    他接著說完︰“就由我睡帳篷,而妳當然睡在我的身上!”


    梁千絮,妳是第一天認識這男人的死相嗎?。


    當安可仰因為她的橫眉豎目又轉過去抖動背心時,梁千絮咬牙切齒,四處搜尋一樣可以狠狠戳進他背心的武器。


    啪嚓。林間突然傳出一個幽微但清晰的異響。


    她悚然一驚。“你听見沒有?”


    才一秒鐘的區別,在她眼前這堵放松的背突地緊繃,每根肌肉線條同時拉緊,連他的發也像是要張揚地舞動起來。


    “可能是松鼠。”


    “松鼠?”梁千絮近乎著迷地望著他周身氛圍的轉變。


    “我去林子里看看。”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她霎時醒過來,“我跟你去!”


    開玩笑,她才不要一個人被留在營地里。


    火光只照亮他的半張臉,那雙嚴苛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打開手電筒,朝樹林深處投射而去。


    林間仍然寂寂。


    “應該是小動物吧!不理牠!”他斂去所有嚴峻,輕松地走向帳篷,拿出一個寶藍色睡袋。


    “如果是熊怎麼辦?牠會不會半夜沖出來把我們全吃掉?”她又著了慌。


    “這一帶沒有熊出沒。”他很想笑出來。


    “你怎麼知道?這里是深山!山里一定有熊,這是定理。”


    “哪一門子的定理?”他納悶地問。


    “……電影都這麼演的。如果主角在森林里迷路,一定會遇到熊;如果掉到河里,前面一定有瀑布;如果在城市里落難,街角一定會沖出一輛車子把其中一個人撞倒。”梁千絮囁嚅地說。


    他老是轉過身去、背心抖個不停的畫面越來越礙眼了。她想。


    安可仰又花了點時間,深呼吸幾下,才神色如常地轉回來面對她。


    “帳篷給妳用,睡袋歸我的,我拿一件薄外套給妳蓋。”


    梁千絮嘟囔兩句,鑽進帳子里生悶氣。


    背後有人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回過頭來。


    眼前的火光被一個陰影遮住。


    五分鐘後,安可仰用水撲熄了火堆,帳篷門口有一些模索的聲響,不久,她感覺他也躺下來,隔在她與幽黑的世界之間。


    罷才好象發生了什麼事?她在腦中重演一次。


    安可仰拉住她,她回頭,她看見他的臉,他彎,然火光暗了一下。


    不,不是火光暗了一下,是有人擋住她的視線,讓她看不見火光,接著她覺得嘴唇熱熱的……


    不想了不想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她連忙拉高臨時的覆蓋物,強迫自己睡著。


    他的薄外套有一種淡淡的男性氣味,說不出來是何種感覺,總之,很陽剛,也很有安全感。


    她恍然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他的存在了。以一個二十五歲才談過初戀的龜毛女人來說,她似乎太容易讓他接近了,因為他老是挑在她最脆弱的時刻出現。


    雖然沒有交談,梁千絮一直能感覺到他的清醒,腦中彷佛可以看見他睜著冷靜銳利的視線,凝望著林蔭深處。


    一個在山野里優游自得的都市人。一個不務正業的律師。一個有著狩獵者氣息的男子。一個穿手工縫制高級衣飾的白領階級。一個和青春期少女斗氣的幼稚男人。這些,全都是他。


    他究竟還有多少面貌呢?


    微風將她的胡思亂想吹往天際間,翱翔在漫無邊際的蒼穹問。他的呼吸聲,與樹葉的摩挲聲,猶如一段平穩的催眠曲。


    將入睡之際,她才察覺,半個鐘頭前的恐懼,早已在他的氣息籠罩下,蒸發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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