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光年  第6章(2)
作者:綠痕
    她站起了身子,微微仰起頭,兩眼直不隆咚地看著只拎了一個行李袋的杜寬雅,一步步地走至她的面前站定。


    “你是不是……”她記得上次他回來參加婆婆的葬禮時,他好像還沒有這麼高啊。光看她的表情,杜寬雅就知道她想說什麼。


    “對,我又長高了。”他也不知為什麼都到二十四歲了,他的發育期卻還是遲遲不肯結束。


    她嘆息地搖首,“再高下去的話,我們兩個就要變成七爺和八爺了。”


    放下了手中的行李後,杜寬雅低下頭來,將她抱起令她的兩腳遠遠離地,然後含笑地以鼻尖贈著她的鼻尖。


    “我一點也不介意,妳呢?”


    “我也不。”她漾著愉快的笑,伸手調整好他臉龐的角度,再微偏著蠔首將她被吹冷的唇瓣印上他的。


    久違的吻觸,一下子就活化了久遠前的記憶,伍嫣一口口地啄吻著以往曾經非常熟識的這雙唇,反復地溫習那些曾在光陰里遺失的美好,她以兩掌捧住他的臉龐,感覺這般吻著他,就像是在親吻春天;彷佛是在回應她般,杜寬雅抱緊了她,刻意制造出一個個清亮的響吻聲,在勾惹出她的笑意時,也成功地集中了車站里所有人的目光。


    “咳咳。”車站站務人員適時地出聲打斷了這一刻,紅著一張臉小聲地提醒他們,杜寬雅識趣地放下她,彎身拎起地上的行李,而掩不住歡喜之情的伍嫣則挽著他的手臂,緊偎著他一塊兒走向車站的出口。


    “走吧,大家都等著你回去吃年夜飯呢。”不知道家里的那兩票老老小小,在火車誤點這麼久後,是不是已經都餓得頭昏眼花了。


    走出車站外,杜寬雅抬首看著這座在他記憶中已經改變了夕景的城鎮,在他還沒適應這份生疏的感覺時,伍嫣已拉著他走向那條他們以前常攜手走過的小路。


    以往這條他們回家要不了幾分鐘的小路,在這一晚,他們出乎意料地走得格外的漫長,因為,沿途上的他們倆,就像一對久違重逢的高中生似的,不是看小巷里四下無人就趕快偷偷親對方一下,就是走一走便三不五時地停下來,用力地再多擁抱對方一會兒。


    等到他們回到伍家時,一屋子等了他們老久的人們都已餓慘了。


    屬于節慶的熱鬧歡欣的氣氛,在他的歸來與伍爸把他開店用的拿手好菜全都端上桌時,霎時被推上了一個頂點。席間里,坐一角順便幫忙端菜的伍嫣,在每個人都吃得差不多,而富四海也已經拿起酒瓶,開始海灌起兩家的家長時,她放下了手邊所有的雜事,靜靜地看著燈光下的杜寬雅。


    他好像瘦了,雖然嘴邊的笑意還是很溫柔,但卻多了風霜所造成的稜角,他雖和以往一樣,很快地就與每個人打成一片,可是在熱絡之余,她卻看不出,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回來過節的。


    在芝加哥時,他過得快樂嗎?這些年來,他遇到了什麼人、都跟哪些朋友交往?除了她以外,有人也曾像她一樣,在夜半時听著他所彈奏的那首月光入睡嗎?她有好多說不出口的想象與問號,也有著好多令她感到陌生的情緒。


    這般看著他與兩家的家人勾肩搭背、相互擁抱或是擊掌,伍嫣不知該如何阻擋此刻那股一直在她心口醞釀的丑陋情緒。


    她好嫉妒,她嫉妒這個人並不僅只專屬于她、她嫉妒他分贈給每個人的溫柔,她最嫉妒的是,有太多人,都可以如同她一般擁有他的笑容和他的愛,而她,卻不知該如何才能獨佔他……


    “小嫣?”被富四海灌了幾杯後,杜寬雅側首看著起身像是想要溜走的她。


    她掩飾性地笑笑,“我去外面透透氣。”杜寬雅緊盯著她走得稍嫌太快的背影,接著也放下杯子跟著追了上去。


    “你們要去哪里?”當他來到大門玄關處拉住伍嫣時,伍賀蘭自廳里走出來,站在他們的身後問。


    “散步。”他們倆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口徑一致得很有默契。


    “天氣很冷,記得早點回來。”


    杜寬雅朝她點點頭,“知道了。”


    自廳里溜出來的富四海,走至大門處與伍家媽媽一塊兒目送他門走出家門時,忍不住要向她抗議。


    “伍媽,妳除了在道場上很殘忍外,妳在私底下也未免太不識相和太沒同理心了吧?”什麼早點回來?人家這對小兩口好不容易久別重逢,終于有機會能夠親親愛愛地小聚一下,她就那麼急著打擾他們小小的幸福時光?


    伍賀蘭皺著眉心,“是嗎?”


    盎四海以鄙視的目光掃了她一眼,不敢苟同地搖搖頭。


    “你們兩個,天氣很冷,記得今晚不用回來!”她隨即改口揚聲朝走至小巷里的小兩口大喊。


    盎四海稱許地朝她豎起一根大拇指,“贊,夠上道。”


    “不用回來?”還沒走遠的杜寬雅一頭霧水地回過頭,正好看到門口的那兩人動作快速且一致地關上道場的大門。


    “我們走吧,我想看星星。”伍嫣沒去想後頭的富四海,又再次背著他們變了什麼花樣,她握緊了杜寬雅的掌心,帶著他走向那一座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再一起去過的小鮑園。


    時隔多年,以往他們所記得的公園早已經變了模樣,唯一還可以勾起他們記憶的是,那一座依然還矗立在公園一角的老舊秋千。


    “發生了什麼事?”讓伍嫣在秋千上坐好了,杜寬雅蹲跪在她的面前輕聲地問。


    “為什麼這麼問?”


    “妳忘了?”他以指擰著她的鼻尖,“我可是黑道界有史以來,最斯文最崇尚以德服人的生型大哥,而這位大哥,還剛好很會洞察妳的心事。”


    悅耳的笑音迥蕩在無人的小鮑園里,杜寬雅甚是懷念地輕撫著她有些冰冷的臉龐。“好久沒見妳這麼笑了。”


    听他這麼說後,笑意不自覺地在伍嫣的面上散去,她伸手摟住他的頸子,隨後將臉埋進他的胸前。


    “這次……你什麼時候要走?”會不會又像以往一樣,只是露個面後他就又得離開了?


    他也沒瞞她,“辦好外婆的百日就走。”艾倫還在美國等著他呢,他總不能放下艾倫太久。


    他就不能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嗎?他知不知道,在她的腦海里,關于他的記憶庫存量,本就已經不多也不夠很久了,再這樣下去,她好怕他除了已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外,還會漸漸地也消失在她的記憶里。


    “小嫣?”感覺到她的不對勁,他伸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過來,再抬起她的小臉。


    她心慌意亂地看著路燈下的他,“我很不安……”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妳的不安?”強行壓下長久以來與她相同的不安後,杜寬雅使勁地摟住她,力道大得就像是想將彼此揉進對方的身體里。沉醉在這份短暫的溫暖里,靠在她的胸口聆听著心跳的節拍,伍嫣赫然發現,那一聲聲的心跳,正敲擊出她以往從未察覺的愛的真義。


    愛是一種令人恐懼的貪婪。


    她貪婪得想要他所有的一切,想要他的每一分每一寸,再不讓任何人事物與她一同分享,哪怕是光陰或是歲月……她一心只想著,若是她能夠徹徹底底的擁有他就好了。


    “我需要一個保證,一個不會變質的承諾,或是一個抵押品。”


    “我明白了。”沉默了許久後,杜寬雅拉著她離開這座公園,遺忘了天上所有等待著他們一起前來探望的星星。


    一路上,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踩著有些快的步伐回到了伍嫣的家門前,在看出她並無意要進去時,他不給她反悔余地拉著她來到隔壁冷清清的杜宅里,在不開燈的狀況下,一路走上他的閣樓。


    扭亮了床頭小燈後,杜寬雅替她月兌去了厚重的大衣,而後蹲跪在床畔,拉著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房。“我把我的心抵押給妳,妳認為可以嗎?”坐在床上的伍嫣,毫不考慮地搖首,“不夠。”


    “那麼,給妳,全都給妳好了。”他在坐至她的身旁時,慎重其事地敞開了他的懷抱,“我所有的一切,全都只給妳。”


    “這才象話。”她款款綻出了迷人的笑靨,兩手主動地攀上他的肩膀拉過他。


    二十五歲那年,當杜宅滿園的花兒齊在盛夏時節綻放時,已在自家料理店上班的伍嫣,在難得能夠放假的日子里,一手拿著水管站在已成了她的花園里,朝滿園都已渴了的花兒灑水解渴。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看花看得出神之際,忽地自她的面前俯罩了下來,一瞬間她還以為,那個總是沒消沒息的杜寬雅,是不是又逮著了什麼借口偷偷溜回來了,但當她抬首看清來者時,難以言喻的失望,很快地便熄滅了她的小小期待。


    “小嫣,妳有客人。”富四海板著一張臉踏進門里,再不客氣地一手扭著不速之客的耳朵往外頭走,“喂,她家是在隔壁,你少隨便進來這里。”


    “客人?”她擱下了手中的水管,在關上水龍頭後,好奇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問。


    “妳過來道場一下就是了。”富四海動作快速地將他不情不願帶來的客人給踢進隔壁的道場里。


    匆忙回到自家道場接待客人的伍嫣,在換好衣服進入道場與來客面對面地坐下後,她先是看看悶不吭聲的富四海,接著再看向一直用種詭異的眼神緊盯著她瞧的來客。


    “那個……”伍嫣不太自在地閃躲著他那過于熱情的目光,“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身為來客的陸一正,暈陶陶地注視著近在眼前的她。


    “在我進入今天來這里的主題前,能不能請妳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為什麼他要那麼用力看人,看到幾乎都快成了斗雞眼?


    “我听說妳有個交往很多年的男朋友。”


    “嗯。”她頓了頓,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愈坐愈靠近她的舉動。他的語氣里很明顯可以听得出興奮,“听說他人在國外,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是真的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伍嫣微蹙起秀眉,不太喜歡別人這樣直接探她隱私。


    “因為我想要追求妳,如果妳在短期內沒有打算要跟他結婚,或是他拋棄妳的話,可不可以請妳給我一個機會?”陸一正動作飛快地來到她的面前,滿心期待地緊握她的手問。


    哪壺不開他偏要提哪壺?


    難得生氣的伍嫣,當下將臉一板,半蹲著身子拉開他緊握著不放的手,一轉身就把體型快大上她兩倍的他給摔出去。


    她忿忿地站直了身子問向身後,“四海,這只沒禮貌的猴子是從哪來的?”


    “從妳老媽那。”富四海掏掏耳,“他是妳媽在大學里新收的一號門徒,目前正在大學里當妳媽的助教。”


    “他來這做什麼?”


    “他想來應征妳家的客座指導,但伍媽說他得先經過妳的同意。”他早對伍媽說過,小嫣絕對會把這家伙摔出去,她就是不信。


    伍嫣扳扳兩掌,將十指按得咯咯作響,“在我把他打包好後,你就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回去給我老媽!”


    “沒問題。”他點點頭,轉身走向距離道場最近的電話。


    自見過她的照片後就對她一見鐘情的陸一正,在伍嫣走向道場大門準備送客時,連忙追在她的身後想要挽回一線希望。


    “等一下,我還沒有向妳自我介紹……”


    “免。”伍嫣一手扣住自身後搭上她肩膀的手,不留情地再賞給他一記地道的過肩摔。


    自恃皮厚肉粗且摔不疼的陸一正,自地上坐起後,陶醉地一手撫著微帶著薄薄紅暈的面頰,頂著一副被摔得通體舒暢的模樣,瞬也不瞬地盯著伍嫣。


    “我……我喜歡。”這力道、這狠勁,啊,這實在是太教人回味了…………這家伙瘋了?


    “四海,你還愣在那里做什麼?”伍嫣連忙抖去一身莫名其妙的寒顫,扭頭瞪看向就只會躲在旁邊打電話,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要出手幫忙的他。


    “我可不像妳這個單純的武斗派,本少爺可是腦力至上主義者。”掛上電話的富四海,隨意朝她揮揮手後就往門外走去,“我去對面一下,馬上就回來幫妳解決他。”


    連連被摔了兩次,仍舊是不屈不撓的陸一正,站在原地與伍嫣對峙了許久後,不怕摔地再次往前跨出了一步。


    “我只是想和妳交個朋友……”


    伍嫣揚起兩掌,防備性地往後退了兩步,“抱歉,名花有主了。”


    “我不介意,我願意當後補!”他說著說著,便掩不住興奮之情直朝伍嫣撲過去,可是在這時,卻有人在後頭踹了他的一腳。


    “誰有空管你介不介意啊?就憑你也想跟那個不在家的王子殿下搶?”匆匆自外頭趕回事發現場的富四海,在他回過頭來時,立即舉高了手中剛剛自對面借來的大黃貓湊至他的面前。


    音調拔高到顯得有點淒厲的尖叫聲,霎時充滿了整座道場,刺耳得令伍嫣忍不住掩住了兩耳,而當叫聲過後,她愕然地揚高了一邊的柳眉,試圖搞清楚眼前急轉直下的情況。


    慌張地四下張望了老半天,卻在道場里找不到半個可以躲藏地點的陸一正,在一臉不懷好意的富四海抱著他最懼怕的天敵,一步步朝躲到牆角去的他進逼時,他怯怯地揮揚著手,完全掩不住語氣里的顫抖。


    “走……走開……”


    事前打電話去問過伍賀蘭對方弱點是什麼後,懂得充分掌握情資的富四海,一臉拽樣地對看呆了的伍嫣揚高了下巴。“學著點,這叫攻心為上。”為免這只來路不明的野猴子會不死心,他剛才已經跟對面的大嬸說好,他們要借養這只黃貓一陣子了。


    伍嫣吶吶地應著,“是……”果然是頭腦派。


    “快、快叫牠走開……”一心只想奪門而出的陸一正,在富四海來到他的面,正正地對著他的臉前全面堵住他的退路時,被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


    “怎麼樣,怕不怕?怕不怕?”富四海舉高了手中的貓咪,仍然沒什麼同情心地繼續折磨著他。


    “怕怕怕……”連連被賞了幾記貓拳後,點頭如搗蒜的陸一正,整個身子緊貼在牆面上,看上去的樣子,就像恨不能如同壁虎爬上牆一樣。已經忍了很久的富四海,忍不住想乘機抱怨一下。“會怕以後就不要再來找她的麻煩,你知不知道我幫某人保管她保管得很辛苦啊?”他們以為一直以來伍嫣身邊都沒有什麼蒼蠅蚊子,全都得歸功于誰呀?


    “知道了知道了……你、你快點叫牠走開啦……”眼中已是淚花亂竄的陸一正,面色蒼白得就像塊豆腐似的。


    “就當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吧,不用找零了。”抱貓抱得兩手有點酸的富四海,干脆將這只愛黏人撒嬌的貓咪直接貼在他的臉上。


    “救命啊……”


    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情景,深深埋藏在伍嫣記憶中另一張泣然欲泣的臉龐,當下不由分說地即自她的腦海里跳了出來,一再地在她眼前放大,那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的過去,讓她彷佛又再次看見了當年緊抱著電線桿向她求救的杜寬雅。


    沒來由地,一股攔也斕不住的笑意,令她忍不住再次像從前那般仰首放聲大笑。


    然而在笑聲中,她卻不小心掉出幾顆思念的眼淚來。已經好多年沒听她這麼大笑的富四海,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子,不語地看著她那不小心遺落在地板上的淚跡,和她面上笑得半點也不由衷的模樣。過了許久後,當有著虎斑條紋的大黃貓咪,踩著無聲的腳步悄悄走出道場外,而陸一正也不知是在何時識趣地悄聲離開後,站在原地的富四海,難忍地深吸了口氣,而後將右手伸進口袋中,悄悄地握緊了那封今早伍嫣請他幫忙寄去國外的信。


    你曾說過,獵戶座距離地球最近的星星在兩百四十光年外,最遠的,則在一千五百光年外。雖然在地球上看起來,那些在宇宙裹流浪的星星們,它們是這麼的接近,但實際上卻相隔了如此遙遠,就如同我們一樣。


    你覺得,是兩百四十光年,還是一千五百光年?


    我們之間的距離,還剩下幾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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