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妻妻焉  第六章
作者:那顏(圓悅)
    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唐李白


    這天他回來得遠較往日更晚。


    玳青告訴自己,他對她不具任何意義,她並不在意他是否晚歸,可他仍一再侵入她的思維。


    都亥時了,他仍不見蹤影。


    莫非他是受不得她的譏諷?又或者他小小的誠意根本就無法維系得太久?


    如此拙劣的演技,她怎會、怎能再次動搖了決心?!


    可恨痴傻的那個從來就只是她!


    忠叔將這一切悄悄的看在眼里。


    這些天他纔見他們之間似乎有些轉機,正偷著樂呢,誰想少爺這傻小子可好,一次晚歸把一切都搞砸了。


    就憑此刻少夫人陰沈的臉色,即使白痴也能看出她的不快。不過,心里雖也在抱怨少爺的晚歸,可忠心耿耿的他仍試圖轉移女主人的注意力。


    “少夫人,是不是該上晚膳了?”想了半天,他總算想出了個尚算安全的話題。


    “嗯。”玳青只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忠叔卻將它自動解讀為允許的意思。


    于是,幾聲清脆的鈴聲之後,美味佳肴擺上了桌面。


    滿桌的菜肴都很精致,她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夜她僅嘗過一口的野肴白粥,似乎……似乎那抹淡淡的清香仍縈繞在唇齒之間。


    真是——犯賤!


    她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更不想繼續面對忠叔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


    玳青霍然起身,不料起得急了,腳踝竟感覺一陣鑽心的痛。


    見鬼,連這跛足都要乘機來欺負她嗎?


    她惱怒的推開擋道的花梨木椅,徑自離去。


    “少夫人,您還沒吃晚飯呢!”忠叔看見那沒扒幾口飯的碗,忍不住懮慮。


    “我、已、經、吃、完、了。”玳青一字一頓的。


    “可是……”


    “備車,我要出去。”玳青全不理會他的擔懮。


    “出去?可您的腳……”忠叔心懷疑慮。


    誰都看出她的跛足正抖得厲害,這樣的狀況根本不適合出門。再說有哪個好女人天黑了還往外跑的?


    忠叔滿心滿眼的不贊同。


    “閉嘴,我受夠了被當作一個跛子來看!”她的眼眸幾乎要冒火了,“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別想干涉我!”


    “遵命,少夫人。”忠叔自然也不能,當下只得垂頭喪氣的吩咐僕役備車。


    坐上馬車,玳青頭也不回的離開菩提精舍。


    看見自己的關心被當面拋了回來,忠叔不禁有些動氣。本來,他還想等少爺回來好好談談的,可隨著更漏漸遲,該回來的仍沒半點要回來的跡象,他的火氣也騰騰騰往上冒。


    這兩個執拗的小家伙,枉費他花了這麼多心思……


    “總、總管,”眼見大總管的臉色越來越不善,婢女怯怯的問︰“這些菜怎麼辦?”


    “收掉收掉!”忠叔沒好氣。


    “收掉?”婢女再確認。


    “嗯,統統收掉。”既然他們不珍惜他的付出,那就隨他們去折騰好了,他也管不了!


    “是、是、是。”婢女眉飛色舞。


    按規矩,這菜一從主人的宴席上撤下,就是他們下人的了,這些上等的佳肴都還沒動過呢!


    “收好後,你們也去休息吧!听到什麼都不必理會。”他決心要讓那兩顆榆木腦袋清醒一下。


    這個家沒僕役不行,沒他給罩著、顧著更是不成!


    “這……這樣不太好吧?”從沒听說哪個僕役能罔顧主人召喚的,婢女猶豫著。


    “好,怎會不好呢?”反正再壞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忠叔如是想。


    “可是……”婢女開始動搖了。


    “你下去告訴其他人,有什麼差池都由我忠叔一個人承擔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豁出去了,“有意願去縣城歇一夜的,可以支一兩銀子作為費用,不必歸還。”


    “真的可以嗎?”一兩銀子是筆大數目啊!婢女忍不住驚呼了。


    “還不快去。”忠叔催促。


    片刻之後,屋里各處都響起了歡呼聲,然後忠叔的小房前排起了長隊。


    等忠叔發放最後—筆銀子,也上了等在外面的馬車。


    片刻之後,偌大的菩提精舍里再也沒了僕役的身影。


    ***


    “也許我應該嫁給你。”玳青忽然道。


    “你——呃,說什麼?”她說這話時,馬車正好跳過了一個深坑,分了一下神的莫槐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說,上次你求婚時我就該答應嫁給你。”她的頭好昏,似乎剛纔喝的那些酒都一下子涌進她的腦袋里。


    “你不會是當真的。”莫槐淡淡的笑。


    他們相交相知也不是這幾天的事了,他也從未掩飾自己還在等她的意思,她若有意嫁他,這些年來多的是機會,根本沒必要鬧什麼酒後吐真言的。


    “我——很想當真的。”只是她還沒那麼醉而已,一直以來她就太過于理智,做不出真正瘋狂的舉動。


    她忍不住嘆氣。


    “我也很想你是當真的。”他學著她的樣子嘆氣。


    “你是個好人。”不光因為他今夜毫無怨言的陪她喝了半夜悶酒,也因為這些年來他的默默付出。


    四年前,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在一場失敗的生意中她結識了他,從此惺惺相惜,萌生一段超越了性別的友誼。


    他曾想將這份友誼推進一步,可過去的陰影仍籠罩著她,他的嘗試還沒開始,就注定了失敗。


    也許他愛得不夠深,也許他們之間的吸引還不夠強,又也許是他們之間的情感從一開始就構築在理智的橋梁之上——他欽佩她的經商纔能,她則喜愛他真誠的為人,如此而已。


    但他們的友誼並未因此蒙上陰影。


    可——玳青嘆息,五年來,她第一次幻想如果她不是這麼理智該有多好?或許這樣她就會有另一個開始?又或許,她的人生早就注定了……


    不見玨郎誤終生,一見玨郎終生誤啊!


    “在想什麼,願意談談了嗎?”莫槐終于忍不住了。


    今天一見面,他就看出她的異常,本想等她主動說出來,誰想她竟只一味的喝悶酒。


    “你都看出了嗎?”她苦笑。


    “你似乎有些心緒不寧的樣子。”他揣測道。


    “是嗎?”她淡淡的扯出個微笑。


    她的微笑一向有禮卻疏遠,可這次酒醉使她的笑容甜美極了。


    “發生什麼事了?”莫槐審視她比平日更為嬌媚的容顏。


    “沒……”她別開臉去,忽然有些後悔在最軟弱的時候找他去喝酒。


    她明知他仍未徹底死心,也明知自己無法回應他的情感,就該避著纔好,不該在這時撩撥他的心意……


    她自責,不自覺的瞼上就顯出了自我厭棄的神色。


    “玳青。”他柔聲道,溫暖的大手同時覆上她的手背。


    “什麼?”


    她隱隱意識到,即將發生她不樂見的事,可她既然埋下了火種,就無法責備它燒成了漫天大火。


    “我開始後悔剛纔拒絕你了。”


    他本以為能守到她回心轉意的那天,可忽然間他有些惶恐,似乎她的一部分正離他越來越遠了。


    正因為太君子,常常會錯過一些機會。比如剛纔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他若乘虛而入,她必會任他予取予求;可現在,她已再次披上堅硬的鎧甲。


    “我已做厭了君子,做個小人也許更適合吧。”他轉向她,目光炯炯。


    她還沒弄明白他眼里閃爍的精光意味著什麼時,他已將她整個攬入了懷中。


    “你……”玳青輕呼。


    “我不會亂來,我只想……吻妳!”話音未落,他男性的薄唇已蓋住了她的。


    她下意識想拒絕,可或許她對東方玨的執著,只因為他是她閨中唯一的幻想呢?或許那種近乎迷戀的執著,不過是習慣性的迷惑而已!


    她不能這麼下去了,她得開始真正的過生活,而嘗試接受另一個男人,該是不錯的開始。


    于是,在他的舌輕舌忝著她的唇畔時,她克制住抗拒的念頭,順從的張開了嘴,讓他的舌深入她的……


    她冷靜的想,他的技巧夠好,也努力想取悅她,可——莫槐不是東方玨,他不能帶給她燃燒的感覺,也不能只用一個眼神就讓她發冷又發熱,更不能……


    她恨這樣,卻無法改變什麼。


    試驗失敗了,最理智的做法是終止它。


    “停……唔……停……”她拉扯著他的頭發,想要他停止。


    誰想,黑暗里忽然炸起一聲暴喝——


    “混蛋,放開她!”


    一個拳頭狠狠砸在莫槐的後背,當他們終于分開後,又一個打在他的瞼上。


    玳青這纔發現馬車已回到了菩提精舍,屋里反常的一團漆黑,而揍了草槐的正是東方玨。


    “放開他!”眼見東方玨還有動手的意思,她忙厲聲喝止。


    “可……他、他……佔你便宜!”東方玨結結巴巴的道。


    罷剛他听到馬車聲,還以為莫名其妙失蹤的僕役們終于回來了。誰想纔一出門,竟看見了讓他如此憤怒的一幕。


    他向來崇尚“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的理念,可那一瞬怒火炙烤著他,讓他全然忘記了聖賢的教誨。


    他的眼前似乎蒙上一層血霧,他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唯一的念頭是親自“教誨”這個登徒子!


    “我若不願意他還能佔我的便宜嗎?”玳青冷嘲。


    “你——下賤!”東方玨氣急,氣得口不擇言。


    “下賤?”玳青一楞,隨即縱聲大笑,“你不知道下賤是我的本色嗎?”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一個曾經死皮賴瞼賴上你的女人,會有什麼高尚節操?”玳青譏諷道,“如果你看得再仔細些,你會發現我這人不光下賤還很傻氣,否則怎會相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


    她這一字一句都扎進了他心里,他似乎又看見那張總是委曲求全的小臉,那總在人後低泣的女子……


    “別、別這麼說你自己。”想起她曾受的委屈,他的心都擰了。


    “那我該如何稱呼自己呢?是叫跛子沈玳青?還是金錢的奴隸,或者干脆就叫下堂妻?”玳青言辭尖銳。


    “住嘴!”他再也無法忍受她繼續貶低自己了。


    “住嘴?哈,你有什麼資格……”她為之冷笑不已。


    他的理智提醒他,他介入她的生活只為了贖罪,可看到她竟與另一個男人親熱時,“轟”的—下,妒火燒毀了引以為傲的理智。


    眼見她毫無住嘴的意思,他情急之下干脆用唇堵住了她的。她的唇上仍留有烈酒的氣息,想到剛纔那男人也曾如此吻過她,他大力的蹂躪著她柔軟的雙唇,一心只想除去那男人留下的痕跡。


    “放……唔……”感覺到她的掙扎,他索性伸出大手固定住她的小腦袋,不讓她有絲毫逃開的機會。


    不,他不許她遺忘!


    這讓他徹底拋下了斯文的面具,一剎那間他癲狂似魔。


    不,她不要!


    她曾發誓不再受情感的左右,發誓不再被他的謊言欺騙……


    不,他從沒拿謊言來騙她,事實上他殘忍得連憧憬也沒留給她,新婚的當夜他就明白告之︰她不是他想要的!


    是啊!在少女的迷戀破滅後,她終于學到了教訓,知道人不能為幢憬而活著,偶像還是供在祭壇上的好。


    她以為她能推開他,就像推開一個陌生人一樣,可雙唇纔剛接觸,她就知道一切都不曾改變,他仍是那個她為之發燒又發冷的男人。


    她被吻得兩腿發軟,幾乎站不住腳。


    “看樣子,我還是先走好了。”看見如此煽情的一幕,莫槐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更渺茫了,只得快快告辭。


    轆轆的馬車聲喚醒了玳青的理智,“放開!”


    他的舌已侵入她的雙唇,正在里面挑弄嬉戲,就在這一瞬她兩排利齒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東方玨慘叫一聲。


    鮮血從閉合的嘴里流出,看得出他受創不輕。


    “活該!”她冷冷的,伸手抹去沾上嘴唇的血跡。


    沒感情的接吻叫輕薄,五年前她會為了他而百般委屈自己,可如今她已沒有多余的感情分給他,她只當他是一個純粹的下人而已。


    他最好認清且接受這一點。


    她如是提醒自己。


    “玳青,不要做我們都會後侮的事。”經此一吻,讓他相信,其實她並不曾真的忘記他。


    “後悔?認識你纔是最令我後悔的事!”她的話就像是最毒的毒蛇,給了他致命的一咬。


    瞬間,他所有的理智都崩潰了,那些被聖賢牢牢壓制許多年的狂烈,有如野火燎原一般。


    “收回!”他猛烈的搖晃著她,咬牙切齒的道︰“我要你收回這句話!”


    “為什麼我該收回我的話?”她偏著頭,故意氣他,“莫非你忘了自己的身分,你只是賣身給我的僕役而已。”


    從來他只在她面前拋開溫文爾雅的假面,變成最傷人的野獸,將她一次又一次傷得體無完膚!


    如今,她再不是那個任他予取予奪的沈玳青了!


    “妳——”


    若論吟詩作對,東方玨絕對是勝家,可要說耍嘴皮子,十個他也不是玳青的對手!當下,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兒。


    玳青還想好好數落他,誰想黑燈瞎火的,竟在台階上絆了一跤,于是本就不便的跛足更是雪上加霜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忠叔呢?那些僕役呢?”她坐倒在台階上,痛得半天站不起來。


    “我也不知道,一回來就這樣了。”東方玨暗暗詛咒,剛纔他出來得匆忙,竟忘了帶上照明的蠟燭。


    “難道你是死人嗎?還不過來扶我?”她以怒氣武裝自己,可胸口突然翻涌起強烈的不適。


    她想——吐!


    千萬不要,不要在現在!


    她暗自祈禱,可醉意整個涌現出來。


    “嘔……”她終于忍不住胸口翻涌的難受。


    東方玨正彎腰抱起她,正好被吐了一身。


    空氣中,酸臭之氣立時四逸。


    “你……”


    “不礙事。”他好脾氣的道。


    “你只是個僕役罷了,誰在乎你有沒有事!”她纔不要關心他呢!玳青昏沈沈的想。


    “是。”他容忍她的脾氣。


    酒醉的人是無可理喻的,同理可證,他的委曲求全也只激起她更多的不快罷了。


    “你聞起來臭死了!”她冷哼,“我被你燻得快吐了。”


    “對不起。”他放下她。


    懊死,他竟敢把她留在一團黑暗中!


    玳青忍不住怒火,借著醉意斥喝道︰“你在哪里,誰允許你離開的?!”


    “在這里。”一雙手扶住她,正好在她差點撞牆之前,“我這就帶你回房。”


    他抱起她,她這纔知道他離開她,是為了月兌去骯髒的外衫。現在他只著一件薄薄的內衫,天已冷了,她能感覺懷抱她的身體在冷風中顫抖。


    “你覺得好些嗎?還會想吐嗎?”他關切的一再詢問。


    “閉嘴!”她沒好氣的。


    心里,她曾希望永遠閉鎖的地方泛起一層淺淺的漣漪,就像春風吹拂過水面,吹化了漫長冬季的冰冷與寒冷一樣。


    不,她不能,她發誓不再軟化的!


    她提醒自己,以血淋淋的往事警告自己︰軟化的後果是萬劫不復。


    “玳青……”


    “你還是臭得要死!”她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等一等。”


    她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就再次被放到了地上,所幸這次她正好扶著一堵堅實的牆壁,沒有跌倒之虞。


    “好了。”他回來抱起她。


    “好什麼呀……”她正想發飆,可手掌正按在他赤果的肌膚上,那受到夜晚冷風的侵襲而變得冷冷的人體,“你……”


    喉嚨里似有什麼正堵得慌,刻薄的話全都噎住了。


    “別怕,很快就到了。”他將她的沈默誤以為是怕黑,拍著她單薄的肩頭,笨拙的安慰她。


    為什麼?


    為什麼當一切都無可挽回時,他還要如此的溫柔呢?


    “別哭,別哭啊!”感覺到沾著自己胸膛的濕熱,他柔聲安慰。


    她纔不會為他哭泣呢!可積蓄了五年的淚水似乎想一口氣流盡似的,止也止不住!


    “為什麼……”


    為什麼啊,既然三年前他能如此對她,三年後何必還要來管她的生死呢?


    想到恨處,她氣得猛捶他的胸膛。


    “打吧打吧!只要妳能痛快些。”他嘆息。欠她的,欠她的啊!


    “你——混蛋!”酒醉助長了她的怒氣,打得累了,她索性動起了牙齒。


    于是他赤果的胸膛上留下一個個憤怒的見證,幾乎見血的傷口很疼,可他沒有絲毫要逃避的意思,他听任她在自己身上發泄怒氣。


    “原諒我。”他懺侮的道。


    “你要我如何原諒你?”她恨聲道。


    她怎能假裝那些傷害不存在?


    她怎能假裝自己能既往不咎?


    她怎能……


    這五年來,對他的恨意支持著她,可讓她恐慌的是︰她對他的恨意,似乎漸漸漸漸的淡了。


    不,只有在恨的情感里,她纔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


    要恨他,恨他呀!


    或許,她要記住恨是因為她仍然有愛?


    這駭人的想法嚇到了她!


    酒醉的她遠比平常脆弱,她終于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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