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掬紅顏淚  第八章
作者:祁歡
    偌大寬敞的輝煌大廳閃耀著奪目的金色光芒。襯得坐在主位的龐世尊有如天子般尊貴。


    這場招待境外大使的盛宴,正可宣揚他的權力與威勢。龐世尊慷慨闊氣地招呼席上所有來賓,盡情享用桌上佳肴及舞伎的表演。


    妖嬈美麗的舞伎們扭腰擺臀,媚人的秋波如勾魂索般緊緊攫住眾人的目光。眾舞位立於光彩奪目的舞台中央,特制的華麗舞衣輕輕擺動著,與身上璀璨的佩飾相得益彰。她們個個都是萬中之選,美得令人無法逼視。


    她們雙袖齊舉,靜立不動;接著,弦音落下,輕快的鼓聲夾雜著室內喧騰四起的叫好聲,舞位們抬手靜立,等待舞動的音節落下後,身材曼妙輕盈地應節起舞。


    龐世尊對自己的非凡成就好不得意!


    座上阿諛奉承之語從未間斷,听得秦晤言滿腔怒火全涌了上來,精巧的面皮下似乎也傳來陣陣熱氣。


    身旁的沙叱利好像早已司空見慣似的,自顧自地飲酒,連圍繞在身邊的軟玉溫香也引不起他半點注意,仿佛這喧嘩熱鬧的景象與他無關。


    虧沙叱利還能在龐世尊手下這麼多年,若不是血仇在身,她才不會與這奸邪之徒共處一室,污了自己的人格。


    秦晤言斜睨沙叱利一眼,不耐地問道︰“可以離開了嗎?”她受不了這官場逢迎的場面,直教她倒盡胃口。若不是沙叱利要她來,說什麼她都不想出席。


    “若你在敵人面前無法冷靜自持,對方遲早會瞧出你的心意而加以防範。”沙叱利語畢又仰盡一口醇酒。


    冷靜?


    若自己的殺父仇人就在眼前,他還能冷靜自持,宛若無事人嗎?


    “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多惱無益!”沙叱利為她斟滿銀杯。


    沒作他想,秦晤言既氣又惱地飲盡醇烈美酒,熱辣的琥珀汁液入喉,讓她的恨意燃燒得更加旺盛。但,轉瞬間,她明了了沙叱利的用心。上回暗殺計劃失利,雖然龐世尊街不知凶手就是她,但,倘若她無法冷靜,亂了方寸,那麼,難保不會被龐世尊查出。


    忽爾,龐世尊大掌一揮,樂舞聲戛然而止,滿室瞬間寂靜。


    “我要向各位大使介紹,我龐世尊何其有幸,又得一員大將。”龐世尊示意秦晤言起身,向各位大使打個招呼。秦晤言起身,冷冷地環顧四周,微微點頭後便恣意坐下。


    丙不其然,龐世尊是要利用這次宴會宣揚他的威勢。


    沙叱利雖是他豢養的殺手集團頭頭,幾乎已成了他推動所有陰謀計劃中,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但水可以載舟,亦可覆舟,沙叱利既然能幫他,亦能害他。因此,他很難能完全信任沙叱利。


    如今,有秦晤言的加入,他就安心多了。若秦晤言能與沙叱利相制衡,他也不必再畏懼沙叱利存有二心。要是膽敢心存他念,他龐世尊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龐將軍,您身邊人才濟濟,實在讓人又嫉又妒!”大使雙手作揖,瞧了瞧生得俊美的秦晤言及沙叱利。


    呵,的確,他不僅軍權在握,且身邊的高手與日俱增,令邊疆外族可汗也不禁忌憚三分,深怕一個不留神,腦袋就在半夜搬了家還渾然未知。


    這就是他豢養大批死士的目的——護他安全、助長他的威勢。別說是邊疆外族了,就連當今皇上也須讓他三分!


    “好說、好說!”龐世尊滿瞼得意。


    大使將注意力轉到秦晤言身上。“敢問秦公子是哪里出身?一身好武藝想必也是經過名師指點吧?我素來仰慕大唐文化,對其武術源流倒也略通一二。”


    秦晤言聞言愣了會兒,她的武功全是在回紇學的,對中原何師何派她反倒是一概不知。“我武藝未精,說了怕丟師父的顏面。”她打算搪塞帶過。


    “秦公子太謙虛了,若非有一身好武藝,龐將軍怎會對您贊賞有加呢?”這時大使又轉向龐世尊,言笑宴宴地說道︰“听說當初秦業那個反賊,也是沙公子助您一臂之力,才能順利鏟除的。現在您又有了秦公子的相勸,真是如虎添翼啊!”


    龐世尊哈哈大笑,並未否認。


    聞貢,秦晤言的心房猛地狂竄震動起來,靈魂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仿佛被硬生生地、突如其來地剖了開來,正血淋淋地、無止盡地流著紅色的液體。長年累月積壓下來的滿腔恨意、滅門的慘痛,竟在這場宴席中,被當成茶余飯後的無謂瑣事,在他們口中嘻嘻哈哈地談論著。她的心,仿佛被赤果果地攤平在陽光下,接受曝曬致死的極刑。


    她雖不得見當時的情景,但經由輾轉拼湊,她知道爹娘和那一批忠肝義膽的奴僕們,全都死得淒慘、冤枉……


    這一番話語硬生生地將秦晤言打入地獄……


    爹爹不該將她們姊妹倆送往關外,讓她們此生徒留無盡的傷心。


    然而,最教她難以接受的是,沙叱利竟也是她的殺父仇人之一—她身邊的俊美男子,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秦晤雷心痛得全身無力,幾乎癱在座位上。


    想來也是,狡猾的龐世尊不可能會自己動手,任何卑鄙的勾當,必定都是由他那批死士代勞的,而追殺爹爹這件事,事關他的性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派出頭號殺手亦是意料中事……


    她為什麼這麼蠢?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她竟沒有想到?


    沙、叱,利——


    秦晤言的眼中進射出懾人光芒,熾烈的怒焰幾乎要燒融覆蓋住俏顏的面皮。她全身不由自主地發抖,左手撫著腰間的軟劍。此刻,她恨不得能將沙叱利碎尸萬段。


    言笑間,大使發現秦唔言似乎坐立難安。俊美的面容雖無怒氣,但全身上下散發出的駭人氣息實難令人忽視。


    不只是大使,連龐世尊都發現秦晤言有些古怪。“是不是酒喝多了?”他可不希望他的手下酒後失態,在眾多賓客前丟他的臉。


    “看來秦公子的酒力比武功差得多了。”大使笑言。


    一旁的沙叱利早嗅出秦晤言的不對勁,她看他的眼神十分狠厲,仿佛迫不及待地想將他……千刀萬剮?


    她該不是喝醉了,把他錯認為龐世尊了吧?但,她看起來不像喝醉的樣子啊!


    不論晤言為何有此反應,當務之急是必須盡快將她帶離此處,否則難保她待會兒真暍醉了,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沙叱利假裝步伐不穩地將秦晤言一把攙起,打了個酒嗝說道︰“屬下們真的暍多了,先告退了。”言語中,還不時顛顛倒倒,佯裝醉態。


    龐世尊擺擺手,示意兩人先行離去,接著又轉向席上貴賓們說道︰“真是失禮,讓你們笑話了。”隨即又招來更多歌伎、舞伎。


    頓時,滿室樂音、談笑聲不絕於耳。


    離開正廳後,沙叱利立即恢復穩健的步伐,攙著晤言到亭子里吹吹涼風。


    然而,秦晤言剛剛勉強壓抑下來的怒氣,卻一股腦兒地爆發了出來。她毫不客氣地甩開沙叱利的攙扶。


    “怎麼了?為何如此不悅?”沙叱利不解地望著她的怒容,聳聳肩,逕自坐了下來,並把腿抬跨至桌上。


    不悅?


    她的心情豈是用“不悅”兩字可以形容的!


    “與你無關。”為確保她們姊妹倆的安全,她絕不可在此時泄漏真實身分、打草驚蛇。


    一雙長腿從桌面上緩緩栘至地面,沙叱利直起身,噙著嘲諷的微笑靠近她,定定地瞅著她。高大的身子籠罩住她的身形,帶來窒人的沈重壓迫感。


    恍惚間,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揪緊了她的心髒,讓她的心為之一痛。


    沙叱利不出聲,只一逕地以莫測高深的眼神凝視著她。


    墨黑剔亮的利眸,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看清她心里在想些什麼似的。


    直到她即將招架不住時,沙叱利忽然笑了笑,斂去眼中的光,抬手輕觸她光滑細致的下巴。


    秦晤言仍然呆怔著,一雙眼始終不曾離開過對方。


    吵叱利魔魅的眼中帶著不強迫佳人開口的寵溺,嘴角揚起一抹自負的笑。


    “我不逼你,但即使你不說,遲早我都會知道,今晚造成你如此憤怒、失常的原因是什麼?”沙叱利溫柔的話語,蕩進秦晤言靈魂的最深處。


    秦晤言深深吸進一口冷空氣,想讓沁涼的氣息產生些許鎮定情緒的作用,猛然,一股淡雅的馨香充斥在鼻中。


    她有多久不曾好好注意周遭的人事物?有多久不曾悠閑地嗅聞花香?


    這些年來,外界的改變、季節的遞嬗,對她而言都不具任何意義。無論太陽是否從東邊升起、西邊降落,都與她無關。她的心里都只容得下“報仇”二字。茫然的笑容浮上她的臉……


    打從進入龐府起,她就不斷地盤算著、圖謀著,讓自己的羽翼更加豐盛,好為日後的復仇做準備。


    甚至,她連感情也刻意保持空白,直到踫上了沙叱利……


    想不到,她付出真心對待的男子,竟是她的殺父仇人……這教她情何以堪呢?


    看著他關心的眼神,雖然理智上她該殺了他為父報仇;但在情感上,她卻下不了手啊……


    天哪,為何要如此捉弄她?為何讓她愛上殺父仇人?……愛?是啊,愛上他是個不爭的事實,只是她一直不肯正視罷了。


    望著他俊美、溫柔的臉,她心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乘著沁涼的夜風,晤言一個人坐在邊關的草棚內。此刻回來的心情,比離開時多了一份沈重與無奈。父母的血海深仇、姊姊與範飄塵的未來、她自己和沙……


    晤言幾乎不敢再往下想,她怕她的心湖會映出那抹邪魅的笑、俊美的身影……


    晤言緊咬下唇,口中嘗到的血腥味,提醒她還有未完的任務,她不能讓愛情沖昏了頭。


    那夜她思量良久之後決定回回紇一趟。為了讓復仇計劃萬無一失,她必須先留下退路。回紇可汗之子淳兒烈是她與姊姊的另一個希望,如果事情真不如預想中順利,他將是最後一步棋。


    因此,她必須與淳兒烈見一面。


    在回紇境內,秦晤言特意不隱藏自己的行蹤,果然如她所料想的一樣,淳兒烈一听到她在回紇出現的消息,就立刻命令手下四處搜尋,務必要與她取得聯絡。


    黃沙滾滾,淳兒烈騎著駿馬,一路奔馳而來。他一接到手下傳回的消息,得知晤言的落腳處之後,就迅速趕至。


    俐落地翻身下馬,淳兒烈迎向在草棚內休憩的秦晤言。


    “晤言……”淳兒烈激動莫名地喚道。自“塞北里”一別後,他就沒再見過她們姊妹倆了。雖然他可以理解她們家仇非報不可的心情,但卻不敢想像身負血海深仇的她們,會做出什麼驚人的舉動。於是他瘋狂地尋找她們,但卻一點消息也沒有。奸不容易今天總算見著了唔言,怎不教他激動呢?


    “淳、淳兒烈?”秦晤言佯裝驚訝,事實上,她已在這兒等候多時了。“你怎麼知道……”


    無暇理會秦晤言的疑問,淳兒烈心里有更多的困惑待解。“你和晤歌現在好嗎?她……怎麼沒和你在一起?”他左顧右盼,希望能見到他心愛又思念的女子。


    “姊姊很好,我們都很好。她沒和我一塊兒回來。”秦晤言看得出淳兒烈仍對姊姊一往情深。


    “是嗎?”淳兒烈的臉上閃過一縷失望之情。接著,他發現晤言的眼中滿是滄桑疲憊。離開回紇之後,她們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別忘了,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若以中原的說法,我們該是青梅竹馬,難道我看不出你只是在敷衍我嗎?”淳兒烈苦笑道。“你我何時變得這般生疏了?”


    是啊!從小到大,淳兒烈總像兄長般呵護、疼惜著她。秦晤言又記起爹爹被殺前,那一段無憂無慮的兒時回憶……當時的自己怎麼也沒料到,今日復仇的過程,竟會帶來如此多的苦痛與煎熬……


    “淳兒烈,你願意幫我嗎?”秦晤言淒楚的瞳眸綻出光芒,只要淳兒烈點頭,她和姊姊就有後盾了。


    “那當然。”淳兒烈一直很注意中原的消息,期待能再與她們姊妹相見,並助她們一臂之力。他一直不贊成晤歌、晤言以身試險,倘若當時他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幫助她們了。


    “很抱歉我必須這麼問,你目前的實力如何?”秦晤言問得直接,畢竟這是最後的希望,她不能冒險下一步沒把握的棋。


    淳兒烈明白她的意思。“繼承王位只是遲早的問題。”


    秦晤言知道淳兒烈與他父親有著不同的性子,他不會為了爭奪更多的領土與權力而讓人民血流成河,徒然犧牲無辜的生命。若由淳兒烈繼承回紇王位,她便不用擔心龐世尊被殺後會掀起腥風血雨而連累無辜。有她與淳兒烈運籌帷幄,必可將傷害降至最低。


    只是……


    “那你等我的聯絡。”她必須再確定一些事。


    “你們願意回到回紇?”這是淳兒烈最期盼的事。


    “如果姊姊願意,我會和她一起回來。”這就是她需要確定的事,如果姊姊和範泛飆塵之間……


    “如果……”淳兒烈喃喃念著,一顆心不自主地往下沈。


    唉,情深意重的男子啊……看著淳兒烈,晤言無言以對。


    不知姊姊的心為誰而留?


    心……


    她腦海里不期然地又躍入一個身影……


    輕甩蠔首,秦晤言正色道︰“淳兒烈,你為我們做的,晤言一輩子都下會忘記的。”


    “說這干麼?幫你們是應該的。我會等你的消息,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地方,我絕對萬死不辭!”淳兒烈二話不說地許下承諾。


    “謝謝你,那我先告辭了。”


    秦晤言轉身又踏上歸途。這步棋已布好,接下來,就是與姊姊取得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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