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櫻子走了之後，方雅彥在原地又躊躇了會兒，把車駛入車庫里停放妥當，這才進屋。


    才剛推開門，他便感覺到室內彌漫著一股低氣壓。平日這個時刻，應該聞到的是外婆烹飪晚餐的飯菜香，現在卻只見到外公外婆兩人一塊兒坐在沙發上，而且臉色都有點凝重。


    方雅彥雖覺得情況詭異，但仍不動聲色。


    “我回來了。”一如以往，他這麼說道。


    方女乃女乃很快地迎面而來，一靠近他便緊張地問︰“雅彥啊，你剛剛在門口跟誰說話？來找你的人是誰啊？你外公傍晚去應門回來後，整個人就變得陰陽怪氣的，我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到底是怎麼了？”


    方雅彥朝外公端坐的地方看去，見外公冷著臉、抿著唇，一雙眼嚴厲地直視著眼前的電視新聞，周圍的氣氛恍若風雨欲來。


    “外面那個人……是我父親派來的。”他坦承道。


    “你……父親？”方女乃女乃一听，整個人呆住，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


    方爺爺听見他說的話，馬上冷哼一聲。“你父親？叫得倒是很親熱。他養過你嗎？你竟然還稱呼他為『父親』？哼！”


    方女乃女乃不理會丈夫的冷言冷語。她抓著方雅彥健碩的手臂，追問道︰“你父親要那個人來找你干麼？”


    “來……”方雅彥本欲回答。


    可方爺爺卻搶先一步說道︰“還會找他干麼？我看八成是要他回日本去。”


    方女乃女乃這下緊張了！


    她仰頭望著她高大英俊的孫子，擔憂地問︰“雅彥，是真的嗎？你父親要你回去？你的意思呢？你要去嗎？”


    這回，方雅彥照例還沒有開口，方爺爺又嘲弄地說︰“他一定會回去的啊！鷹村家大富大貴，他去了可是當大少爺哪！哪有不去的道理？”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方女乃女乃听不下去了，斥責老伴。


    方爺爺“哼”地一聲把頭轉開，由他環胸的僵硬動作看來，此刻他心里繃得好緊，身體還有些顫抖。


    苞這小子相處了十年，沒有恩情也有感情吧！雖然他總沒給這小子好臉色看過，但總歸是自己的外孫啊！況且，這家伙倒也不曾忤逆過他，這樣的孩子，誰討厭得了？


    只是，已經習慣對小子擺臭臉了，現在要他改變，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雅彥，怎麼樣？你到底會不會回去，告訴外婆好嗎？”方女乃女乃拍拍方雅彥的手，把他的注意力從老伴那里拉回來。


    見外公連多看自己一眼也不肯，方雅彥心都涼了。


    而外婆憂心忡忡的神色，使他不禁緊緊握住她的手，低道︰“外婆，我不想去。他們要我回去，是因為找不到繼承人，所以才把腦筋動到我身上。可是媽媽在臨走前交代過我，如果將來父親找我，她希望我能跟他回去……所以，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才好，我想好好考慮一下……”


    一听見方雅彥猶豫不決，方爺爺難掩心中激動，即便心里有百般不舍，他仍忍不住猛地站起身，連珠炮似的轟道︰“還考慮什麼？你還需要考慮什麼？不必考慮了啊！你就走吧！這十年來，我看你看得有夠厭煩，一看到你，就想到我那個不孝女，所以你還是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別再回來，別再讓我看到你！”


    語畢，方爺爺怒氣沖沖、頭也不回的上樓去了。


    望著外公的背影，方雅彥沈下臉，心想︰既然他這麼不受歡迎，那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的確該走。


    “雅彥，你別听你外公的。”方女乃女乃拉著他到沙發上坐下，看他一臉憂郁，方女乃女乃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唉……算了，別理你外公吧！雅彥啊，听外婆說，若你真的想照你媽媽的遺願，回你父親那里的話，就去吧，無論你怎麼決定，外婆都會支持你的。”


    雅彥這孩子也真是可憐，母親早逝，父親又對他不聞不問，外公對他冷言冷語……


    現在他父親要他回去，她也不會反對，畢竟兩人是父子啊……


    “外婆，如果……如果我真的回去，你……會不會怪我忘恩負義，丟下你們不管？”方雅彥抬起眼，茫然地望著方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的頭發白了好多，他忽然覺得心中一陣難過……


    “傻孩子。”方女乃女乃以指代梳替他順了順一頭俐落的短發，眼中含淚、嘴角含笑，斥道︰“女乃女乃怎麼會怪你呢？你和你父親血濃於水，你們能夠相認，我是再高興不過了，雖然我的女兒曾經被不堪的對待，可是我相信，我相信你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是嗎？”


    “外婆……”方雅彥激動地握著方女乃女乃的手，眼底悄然泛起淚光。“謝謝，謝謝你，外婆……”


    “你走了，外婆……外婆會很想你的……”方女乃女乃大概懂他的意思了，一想到他將要離開，老人家也忍不住哽咽。


    “我知道……我知道……”方雅彥把外婆摟進懷里，低聲道謝。“外婆，謝謝你的照顧，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一定不會……”


    一周後，方雅彥和真田櫻子相約在她下榻飯店的一樓咖啡廳見面。


    今天，他是來給答覆的。


    這一周來，他辭去了工作，把後續未完成的案子統統移交給接替他職位的伙伴。一年來大力栽培他的上司，一知道他要離開，紛紛強力慰留，但他的心意卻不曾動搖餅。見他去意已定，上司們也只能感嘆失去一名得力大將。


    而他將要離去的消息，還沒有告訴小甜，他知道她一定會舍不得，一定會哭泣，而那是他最不願見到的畫面，所以他寧可選擇暫時不說，起碼可以多看幾眼她甜甜的笑臉……


    至於外公那邊，外婆要他別透露即將赴日的決定，還叫他悄悄的走，免得又惹來外公一頓好罵，再生風波。


    他將告別台灣的一切，但他相信，他會有再回來的一天。這里的一切，他是無法斷然割舍的。


    方雅彥進入飯店大廳，獨自一人朝一樓的咖啡廳走去。進到里頭後，他一雙銳利眼眸四處搜尋真田櫻子的身影。


    真田櫻子一見他來了，急忙起身，朝他招手。


    他點點頭，朝她走去。


    落坐後，他向侍者隨意點了杯咖啡。這時，真田櫻子微笑地開口－－


    “方先生，我等你很久了。”


    方雅彥淡淡挑眉，直接說出決定。“何時啟程？”


    “你的意思是……”真田櫻子滿面驚喜，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說，你願意跟我一起回日本？”


    方雅彥點了點頭，雙眸低垂，望著自己纏在一起的手指。


    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真是太好了！鷹村社長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的！”真田櫻子不顧形象，開心地頻頻低呼。


    “到日本，可以先幫我安排一位日語老師嗎？自從我母親過世後，我就不再說日文了，現在……恐怕很生疏了。”他苦笑道。


    望著方雅彥那張憂郁的俊臉，和他微蹙的眉眼，真田櫻子不禁心跳了下。她不由得呆呆地望著他，出了神……


    初見面那一天，她只急著完成鷹村社長囑咐的事，沒仔細觀察過他。今日再度相見，她不得不說，方雅彥身上真的有股迷人的特質。只是她已經有未婚夫了，要不，鐵定會被他給迷惑住的。


    “真田小姐？”方雅彥疑惑叫道。


    “啊！呃……可以，當然可以，我會盡快為您安排的。”因為自己的失神，她歉然一笑。


    “那麼……赴日本的事，就拜托你幫我安排了。”


    “沒問題，我會處理妥當的。”


    終於到了他將離開的前一天。


    用過晚餐後，方雅彥從方家出來，朝幼稚園緩緩前進。


    明天一早，他就要搭上前往日本的飛機，離開這里。現在……該是告訴小甜的時候了。


    他穿著一件薄薄的運動外套，雙手插在褲袋里頭，腳步顯得十分沈重……


    懊怎麼開口才好呢？他實在不想看到小甜哭喪的臉啊！還有……他也不想離開這里、離開她。


    現在想想，小甜仿佛才是他最重要的牽掛……


    當初，在他十五歲那一年，來到“好甜蜜社區”，因為外公的關系，他每天都過得很不快樂，直到認識了小甜……


    和她在一起，她不需要特別做什麼舉動，就能夠讓他感到很開心。也許是她人小表大的慧黠言語，又或者是她生動活潑的表情……


    現在，他卻要離開她，到很遠的地方去。當他煩躁、不開心的時候，再也不能看見她那張永遠活力十足的笑臉了。他知道，他一定會很不習慣的。


    但，有舍必有得，他將要去見他的父親，他想體會看看，有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他沈思的同時，腳步也來到莫家門口。


    他與莫家十年來都維持著友好的關系，到莫家就像到自己家一樣自然。可是今天，面對莫家的大門，他竟然猶豫了……他無法邁開沈重的腳步踏入莫家，更無法揮去那徘徊不去的傷感……


    “雅彥？你、你、你……怎麼來了？”


    出聲的人是莫宛甜，她穿著睡衣，正坐在客廳看電視兼敷面膜；一見他來，她一時心慌意亂，心想︰天哪！這種丑樣子居然被雅彥看到了？她臉上還敷著礦泥面膜啊！他會不會嚇一跳？


    從她五歲認識他至今，怎樣的糗狀沒被他看過？但……少女情懷總是詩，現在正是注重外表的年紀，她才不要被雅彥看到呢！


    可是……嗚嗚，已經來不及了啦！她已經看見他嘴角的笑了！


    “你、你笑什麼嘛？”莫宛甜羞赧地大叫。


    “小甜也開始愛美了。”方雅彥笑著揉揉她滑順的發。


    “那當然。我覺得天下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每次我們學校的女同學都問我怎麼這麼白、皮膚這麼好－－雖然我本來就不黑，但這也需要靠後天保養的呢！”莫宛甜詳盡地解說。


    拜托，有哪個人不想在喜歡的人面前表現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今天算是失策、失策啦！


    方雅彥望著她認真的模樣，若有所思。


    小甜果真長大了，也懂得愛美了，不再是那個莽莽撞撞、會跌倒在地的小家伙了。


    “雅彥，你還沒說你找我干麼？”見他正要開口，莫宛甜卻揚起手，阻止他，道︰“等一下，你等我把面膜洗掉，再告訴我，OK？”


    方雅彥點點頭。“我在外面秋千架那里等你。”


    “呃……喔，好。”她有點害羞地回答。


    做什麼啊？有什麼事不能在客廳里說，一定要跑到那里去說？該不會是……該不會是……雅彥想跟她表白吧？


    想太多。身體里面另一個聲音在冷冷嘲諷。


    莫宛甜沒好氣的撇撇唇，上樓去清洗面膜。


    沒一下子，莫宛甜便下了樓，匆匆跑到外頭秋千架的地方。只見到方雅彥獨自一人，背對著她，抽起菸來。


    白霧在他身邊繚繞，讓他的背影看來如夢似幻，很不真實……


    “雅彥……”她有點不安地叫道。


    方雅彥轉頭，見她一臉怪異地站在自己身後，他比個手勢，示意她等會兒。接著，他捻熄手中的菸，把菸蒂收在口袋里頭。


    “你今天好怪哦～～到底有什麼事啊？”莫宛甜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


    “我……”望著她睜大眼楮的無辜模樣，方雅彥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深吸了口氣後，他才繼續道︰“小甜，我……明天要去日本。”


    “去日本？出差啊？那你幫我帶一些首飾回來好不好？我還要巧克力，上次我爹地去日本玩，買回來的那種好好吃……”她滿臉驚喜，連忙上前幾步，抓著他的手，開始念著要他帶回什麼禮物。


    方雅彥輕輕掙月兌她的手，努力裝出一臉平靜，口氣卻低沈得可以。“我……短期內不會回來。”


    聞言，莫宛甜不禁一愣。


    “短期內……不會回來？為什麼？你要被派駐在那里？”她不懂他的意思。


    方雅彥將雙手插進褲袋，做了個深呼吸，才道︰“小甜，你知道我是私生子，據我媽媽所說，我父親是日本人，我本來以為這輩子我都不會見到他了，可是，他卻派人來找我，希望我回去認祖歸宗。而我……答應了。”他微笑著凝視她，看見她一張臉整個僵住。


    “什麼意思？你……你是說你要回去日本住？為什麼？為什麼要去？二十幾年來他對你都不聞不問，為什麼他一來找你，你就要去？這樣很沒志氣啊，你難道都不覺得嗎？”


    天哪！只要一想到也許他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她的心就好慌、好亂，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方雅彥斂下眼，臉上有著無奈與淡淡的悲傷。


    “小甜，你不會明白我的感覺－－我從小沒有父親，我當然會想要見見我父親，想看到他的人、听見他的聲音、和他相處，我想要體會一下，有父親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要父親？我的可以借你啊！你要借多久都沒有關系！”他就要走了啊！莫宛甜心慌意亂，說出的話也開始沒了條理。


    “小甜，不要孩子氣……”見她情緒失控，方雅彥皺起濃眉，上前一步，想要摟著她的肩，安撫她的情緒。


    莫宛甜後退一步，躲開他的觸踫。


    她抬起眼，眼中已經蓄滿淚水。她哭著道︰“我不是孩子氣，不是……我是舍不得你。你這一走，一定會把我忘了，你一定會忘了我是誰，也會忘了我有多喜歡你……”眼淚滑下臉龐，她倔強地抿著唇，很快地以手背拭去淚痕。


    方雅彥看著她流淚，卻無法說些什麼來安慰她。他要走是事實。而且，他也已經有了非走不可的決心。


    “我會回來的，小甜。”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多久以後？不知道，對不對？”莫宛甜負氣地轉身，不肯看他。


    “我這次回去，是要幫忙他們的公司，不是我說要回來就可以回來的，你懂嗎？”方雅彥走到她面前，只見她低垂著臉，眼淚卻不斷滴落……


    “那你答應我啊……”


    “答應你什麼？”只要她現在不再哭泣，他都願意做。


    “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她揉著哭紅的臉，哽咽重復。


    “不會的，我怎麼可能忘了……”


    “不要忘了我喜歡你，這是真的！”她含著晶亮的眼淚，咬著下唇，讓他看清楚自己眼中的堅定。


    “小甜……”方雅彥被她眼中的熱切震懾住了，一時間也無法說些什麼。


    “雅彥，你總說我年紀還小，不會懂得什麼是愛情，可是……可是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真的懂！我懂！”莫宛甜突然撲進他懷里，兩手緊揪著他外套的衣襟，努力穩住情緒。


    證明？方雅彥原本拍著她的背，安撫她的大手頓了頓。


    “既然你要去日本，我不會阻止你，就算阻止你，也不會成功。你說不會忘了我，我也會用時間來證明，我有多喜歡你，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你就會知道我的心意有多堅定了。你再答應我一件事……”說到這里，她把臉埋在他胸口，害羞得不敢抬頭。


    方雅彥听了她堅定的表白，耳朵嗡嗡作響。听她要他再答應一件事，他接續問道︰“什麼？”


    “你回來的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和我在一起。好嗎？”天哪！她說了！她終於說了！


    方雅彥為難地望著她的發頂，不知道該答應好、還是該拒絕？他真的被小甜這突如其來的洶涌愛意給弄得亂糟糟了。


    他們相差了十歲啊！他怎麼可能會對她動情呢？


    “好不好嘛？雅彥，好不好嘛？”她不斷磨蹭著他的胸膛，用意就是要他開口回答。


    這時候，好像她的身體會燙人似的，方雅彥連忙把她推離自己一些。


    “好，好好好。”心中一陣騷亂，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連聲回道。


    “雅彥……雖然我很舍不得你走，但是、但是我會努力調適自己的，別忘了，我會長大，等你回來，一直等到你回來。”莫宛甜擦去臉上所有的淚，朝他綻露一個又大又溫暖的甜蜜微笑。


    方雅彥微笑地望著她，拍拍她的頭。


    如果他不回來，那麼，她一定會去找他！她會去日本找到他的！


    這是他們之間十年來的第一個離別，這一分別，又是數個年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