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毓辰坐在房間里，認真的看著報紙上的租屋廣告。


    上個星期她找到一份工作，下個月中旬正式上班，但在那之前，她得先找到未來居住的地方。


    有關她找工作、想搬出去住的事，都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凌輝也沒有，她打算要搬出去之前再告訴他們。


    “小姐。”


    听到房門外女佣敲門的聲音，她緩緩響應，“有什麼事嗎？”


    “老爺有事找妳，請妳到他的房。”


    听到父親找她，羅毓辰的心情頓時一沉，“我知道了。”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父親就是個大忙人，陪在她身邊的都是美麗的母親，她陪她上學、陪她寫功課、陪她一起游戲……


    不過她的一切美好回憶，都結束在十年前那一場槍擊事件。


    她怪父親害死了母親嗎？


    說沒有是騙人的。


    雖然當時媽媽是為了心愛的男人而去擋子彈，但怎麼說她都是因為父親而死的。


    不過她也知道，母親的去世對父親亦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真要怪的話，只能怪是環境奪走了她。


    什麼環境？一個幫派爭斗的黑道世家。


    她明白父親疼愛她不亞于母親，但父親的身分背景，卻讓她自小就得承受不小的壓力。


    案親幫派老大的身分，讓她自小出門就有人跟著，甚至在學校里被同學指指點點，沒有人敢接近她這個幫派老大的女兒。當時她雖然難過，但她的身邊有疼愛她的母親。


    母親去世之後，她選擇進入一所私立教會女子學校就讀，並辦理住校。她在教會學校一待就是六年，只在寒暑假才會回家。


    斑中畢業，她到南部念大學，依舊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家。


    今年六月中旬她大學畢業，因教授請她幫他整理新資料，她在南部又多待了兩個月，直到上個星期才搬回台北。


    會選擇回到台北工作，是因為北部的就業機會比較多，而且，她晚上想再繼續進修。


    她很幸運地找到一份翻譯的工作，現在只剩找房子，準備搬出去外面住。


    沒辦法！待在家里她會一直想起母親被槍殺的畫面，然後作惡夢的次數也變多了。


    而她和父親原本就不親近的父女關系，因她長年在外面讀，再加上她不愛回這個令她窒息的家而更顯淡然、生疏。


    自從母親死後，他們父女倆之間就像少了一座溝通橋梁，她不知道該跟父親聊些什麼，她想，父親應該也跟她有著同樣想法吧！


    羅毓辰拿起桌上母親的照片，“媽媽，妳應該不會怪我不想住在這里、應該了解我的心情吧？”


    現在的她不是當年十幾歲的小女孩了，她已經成年而且有自主、謀生的能力，她想搬出去。


    說正確一點，是她想逃離這里。


    如果可以，她想走得遠遠的，那麼她不再是幫派大哥的女兒，也就不需要每天害怕那恐怖的槍聲哪天又會在耳邊響起，更不用去擔心親愛的人哪天會突然消失。


    她閉了閉眼楮，不讓自己回想起那個惡夢。


    一會兒之後，她將報紙收進抽屜，然後走出房間。


    案親有事找她？


    她有個直覺，她一定不會喜歡父親要跟她談論的話題。


    來到父親房前，她抬手敲了門然後走進去。


    她的直覺是對的！案親要跟她談論的事，跟她稍早的想法正好相反－－她想離開，而他則是要她嫁給他的得力助手－－駱凌輝。


    “我不要！”清亮瞳眸不畏懼地看著神情威嚴的父親，羅毓辰清楚且堅定的回道。


    已經四十八歲的羅賢一看著與自己一樣有著倔拗脾氣的女兒，眉頭皺緊。


    盡避歲月在他精練陽剛的臉龐烙上幾條細紋，但一點也無損他的英挺氣焰，一雙鷹眸依舊銳利有神。


    “如果我一定要妳嫁給凌輝呢？”


    “我不想嫁，誰也不能逼我！”


    “妳應該知道凌輝一直在等妳畢業，而且我相信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像凌輝這樣專情于妳。”


    就算他們父女十年來說話次數少得可憐，但羅賢一仍希望女兒有個好歸宿，而凌輝就是她最好的選擇。


    案親的話在她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激起一陣漣漪，她堅定的表情有著一絲恍神，只是……羅毓辰咬了咬唇，內心有著掙扎。


    看女兒不說話，他繼續道︰“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我以為妳不討厭凌輝。”


    凌輝和女兒兩人從小靶情就好，女兒住校後，他知道她常常打電話要他過去看她，而且每次放假回家，也都要求只準他去接她。


    “我討不討厭他和要不要嫁他是兩回事，而且我才剛畢業，結婚的事從來沒想過。”她想的只是離開這里，就算是短暫的也好，她想過著不是羅毓辰的生活。


    “但凌輝已經三十歲了，而且我有意將幫里及公司轉交給他管理，才希望你們兩個可以早一點結婚，這樣他也好專心在事業上打拼。”


    一听到父親要讓凌輝繼承他的位置，羅毓辰怔了下，“凌輝他……有答應要繼承你的一切嗎？”


    看著女兒驚訝的表情，羅賢一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從小就不喜歡他的黑道身分，特別是妻子又因為幫派糾紛，替他擋子彈而死，因此當年她開口說要住校，他並沒有反對。


    不過，她終究還是他的女兒，而他也不能丟下洪幫，只能說一切都是宿命。


    如果當年他沒有娶麗如，今天她應該還快樂的活著吧？


    深幽的黑眸有著一閃而過的哀傷與懊悔。


    他已經沒了心愛的女人，不想女兒過得不快樂。


    現在女兒已經大學畢業了，他很清楚她不會想待在這個黑道之家，不管她將來想要做什麼，他都會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過在離開之前，她得把和凌輝之間的事做個交代。


    “打從我收養凌輝的那一天起，不管他將來會不會娶妳，他都是我羅賢一的繼承人，繼承我的一切是早晚的事。”


    大概知道女兒的想法，因此羅賢一將話說得很清楚，他相信她也了解凌輝的個性，他的責任心不可能丟下洪幫的一切，因此他讓她自己衡量，然後作出決定。


    “我知道妳不喜歡這個家，如果妳想離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會反對的。”因為不管她在哪里，她都是他的女兒。


    她不喜歡跟黑道有關系，但凌輝是不可能丟下他該負的責任，他們兩個人的未來沒有交集，除非……她改變想法。不過她的個性這麼倔，要改變似乎很難。


    想到女兒和自己相似的內斂個性，他就只能嘆氣，他多麼希望她可以像她母親一樣，有著開朗活潑的個性。


    “而且有件事我很早之前就跟妳說過，凌輝不是妳一個人的凌輝。”


    “爸，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如果妳沒有要嫁給他的意思，我認為不要再繼續浪費你們彼此的時間，分開以後，妳就去尋找適合自己的對象，而我也會幫凌輝找個好女孩結婚。”


    羅毓辰聞言怔住了，父親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如果她不嫁給凌輝，那麼他就會去娶別人。


    凌輝他……真的會娶其它女人嗎？她的心猛地揪緊，呼吸不順暢起來。


    若是如此，未來他將不再只是她一個人的凌輝，那麼他以後還會不會對她好？如果她再打電話給他，他是不是也不會接听了？


    如果她以後再作惡夢，她要找誰？


    她的心亂了起來，胸口開始感到悶痛。


    她不喜歡現在這種感覺，要與不要的答案都讓她感到難受。


    看到女兒掙扎難過的神情，羅賢一知道她比他想象的還要更喜歡凌輝。


    他也不想這樣逼她作出決定，但他們一直不願去正視這個問題，他覺得該是作出選擇的時候了。


    “毓辰，如果妳愛凌輝，那就嫁給他吧！等妳當了幫主夫人，我想妳就會漸漸習慣妳的身分。”


    幫主夫人？！羅毓辰猛地抽了口氣。


    如果她答應嫁給他，那麼她是不是要步上母親的後塵，每天替在外面跟人談判的丈夫擔心？


    而且哪天她為他死了，那麼他是不是也會跟父親一樣，活在懊悔之中呢？


    她不想惡夢再出現在她的生活里，她不要，不然她會死的！


    “我不要！”


    “什麼？！”


    “我不要嫁給凌輝。”內心強烈痛楚讓她提高了音量，“你就去幫他找個好女人當幫主夫人好了。”


    羅賢一幽幽地看著女兒，“妳確定這是妳的答案？”


    “對。”


    談話完畢，羅毓辰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轉身便想走出去。


    “毓辰！”羅賢一開口喚住女兒。


    “還有什麼事？”


    “這真的是妳的決定，不後悔？”


    她在門口頓了下，“不後悔！”


    說完她一開門，就見駱凌輝雙手環抱在胸前，高大身軀以背靠著牆站在一旁，俊美的臉龐微垂。


    “凌輝？”她晶眸圓瞠的看著那線條優美的側臉。他在這里多久了？


    他是不是听見了她剛剛跟父親說的話？


    看他慢慢地轉過臉來，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像是要停止了。他听了她剛剛說的話會怎麼樣？對她感到很失望，甚至生氣？


    她其實也不願意那麼說，她一直想跟他在一起的。


    “凌輝，我……”有那麼一刻她想開口跟他道歉，可是……就算道了歉又能改變什麼？


    駱凌輝轉身看著呆怔在門口的羅毓辰，深邃黑眸將她細致小臉上的困窘、不安、緊張與擔心表情全讀進眼底，當然也包括那一抹痛苦的神情。


    看著自小疼愛的女人，他該拿她怎麼辦？


    當他十五歲來到這個家，第一眼見到她，那時她正好要去上小學，綁著公主頭的她，圓嘟嘟的小臉蛋紅潤又甜美，個兒雖小，但卻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小女孩。


    還記得那時一哥在替他們介紹之後，說道︰“小子，我女兒很可愛吧！以後你可是要好好地保護她，知道嗎？”


    “是。”


    從那天起，他的視線就緊跟著她，這一看就是十幾年，而他也從她的保母、保鑣，到現在和她之間多了些曖昧情愫。


    不過他知道，不管他是以什麼樣的身分出現在她身邊，他都會保護她的。


    駱凌輝走向她，以一貫沉穩語氣說︰“干麼露出這種表情？”


    “我……”


    他從口袋拿出一個信封，“這是送給妳的畢業禮物。”


    羅毓辰接過信封，“凌輝，我剛剛……”


    “凌輝，你來了？我正好跟毓辰談完話，你就進來吧！”羅賢一在房里透過半開的門喊著。他剛剛讓女僕去通知凌輝過來。


    “是。”駱凌輝回著，然後轉頭看著欲言又止的她，“禮物有點遲，但希望妳會喜歡。”


    她沒有打開信封，反而抓住他的手，“凌輝……”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對她生氣？為什麼還是對她這麼好？他應該听到她說的話的……


    他安撫地模了模她的頭，“沒事的，妳不需要這麼緊張。”說完他便走進房。


    羅毓辰低頭打開信封，拿出駱凌輝給她的畢業禮物－－一張歐洲十二日浪漫之旅的旅游機票。


    晶眸霎時濕紅，她剛剛不是真心說那些話的……


    在羅賢一房內。


    “凌輝，你剛剛應該也听見了，毓辰說不要嫁給你，而且還說了不後悔。你有什麼話要說？”羅賢一等駱凌輝一坐下，便直截了當說。


    “我沒話可說。”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訝異她剛剛的回答。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她的一切他再熟悉不過了，因此他知道她拒絕的原因－－


    她害怕失去他！


    夫人死在她面前，對當時才十二歲的她打擊很大。夫人剛去世的那幾個月，她因為不想看見一哥，都是緊抓著他的手才能入睡，而且就算睡著了，半夜也總是讓惡夢給嚇醒。那慘白小臉上所露出的極大恐懼，至今仍深烙在他腦海里。


    事情已經過了多年，隨著年紀漸長，她作惡夢的次數減少，他猜她內心的害怕也消除不少。


    但三年前他一次不小心受了傷，她臉色慘白的跑到醫院，然後趴在他床邊哭了好久，還嗚咽地說︰“我以為你也被槍殺了。”


    看到她臉上那不同以往作惡夢時的害怕神情，泛紅眼里盈滿強烈的不安與恐懼，那時他才知道為何她每次見到他，都會緊緊地抱著他－－


    因為她害怕失去他。


    駱凌輝知道不管他怎麼跟她保證他絕對不會死，更不會被暗殺，她都一定會感到害怕，因為他的黑道身分讓她無法心安。


    其實有件事她一直不知道，那就是當夫人去世之後，一哥在受到沉痛打擊之余，針對洪幫做了不少的“改革”。


    首先，他要大家不要再叫他幫主或老大，改稱他為一哥。另外，也不再接觸任何黑道買賣，而將資金拿去經營餐廳、三溫暖和酒店。


    而三年前在他的建議與策動下，洪幫成立了一家房地產公司，沒有不法、沒有暴力，用完全合法的手段來賺錢。當然不諱言，其中有許多筆土地交易迅速成功，是因為他們的黑道背景。


    “無話可說？那你的意思是，你決定要娶其它的女人了？”


    “一哥，這事以後再說好了。”


    羅賢一知道要讓他娶別人根本就不可能，“你把那丫頭給寵壞了，她既然已經說了不嫁給你，恐怕很難改變心意。”


    “一哥，下次想讓辰辰留下來，不要再拿我來當擋箭牌。”駱凌輝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如父如兄的一哥。


    被看穿了！羅賢一剛毅的臉上有著苦笑。第一次見到這孩子，他就被他炯炯有神的眼楮吸引－－夠沉穩也夠犀利。


    “可是她說不嫁你是真的，你要怎麼辦？”


    “我尊重她的決定，不會給她任何的壓力。”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難道連你也想不出個辦法留住毓辰嗎？”凌輝做事一向冷靜又果斷，但面對那丫頭就太死心眼了，而且他溺愛她的程度，比他這個當父親的還要更夸張。


    “如果她想留下來，自然就會留下來。”到那時他會展開雙臂抱著她。但現在她的心承受了太多的壓力，他不會再雪上加霜。


    看到她快樂，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難道你不怕她搬到外面去住後，愛上別人了嗎？外面的環境並不如學校那樣的單純，誘惑可多著呢！”雖然女兒的脾氣是冷了一點，可也是個大美人。


    “我不會綁住她的。”


    看到他又是放任、又是疼愛的態度，羅賢一覺得夠了。“算了，你和毓辰的感情太麻煩了。不過我勸你不要讓她太過自由，小心哪天她自由過了頭，愛上了別的男人。”


    “一哥，與其擔心我和辰辰的事，還不如擔心你自己。你為什麼跟公司的員工說以後一切事情找我，別忘了你才是董事長。”


    “我已經老了，而且不只公司，將來連那些酒店，我都會一一交給你去全權處理。”當然還有幫主位置。


    “老了？一哥，要不要我提醒你，你才四十八歲。”


    “是嗎？但我總覺得日子過得好漫長。”他就算人不老，心也已老了。


    “一哥，看來你的感情問題比我的還要麻煩。”


    羅賢一聞言一陣苦笑。這小子看人的犀利程度真是嚇人，連他內心深藏的想法都被他看透了。


    凌輝這孩子就是這麼優秀，他才會急著想把女兒的未來交給他。因為這麼一來，他鐘愛的兩個孩子都會留在他身邊了。


    他很清楚，將來如果女兒真的離開了，他一定會跟自己一樣，每天過著沉悶的日子，然後未老先衰。


    “你知道嗎？當我看見其它的女人時，總是在她們臉上看到毓辰她媽媽，你也會這樣嗎？”既然他提起，羅賢一也坦白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因為他們一向無所不談。


    “不會。”


    “不會？”他不是很愛女兒？


    “因為我從不看其它的女人。”低沉的嗓音認真又果決。


    看到凌輝臉上那堅定的神情，他雖沒有高談闊論的說他有多愛他女兒，但他的表情和語氣，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感動了。


    難怪毓辰在听到他說要讓凌輝娶別的女人時，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這小子真的對她太好了。


    羅賢一頓時明白了一點，他一直認為是女兒長期過于依賴凌輝，才讓凌輝眼里心里只有她一個人，原來他也……


    看來這小子真要是失去毓辰，恐怕不只未老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