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公子以身相許  第1章(2)
作者:唐絹
    慶蒔的父親王大班,在正陽門外的東邊、喜雀胡同里經營王記油鋪。


    慶蒔是王家的長女,但從七歲那年開始,她就不曾過過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她父親把她當成十個伙計學徒般在用,要她任勞任怨地做、做、做,一直做下去,好似要她做完這一生一世,還完什麼前輩子的冤債,才肯罷休。


    她每天的狼狽樣,她都記得。


    煤簍的粉屑,把她的棉襖弄得黑糊糊的。


    褲子濕了半邊,因為背著煤簍的身子搖搖晃晃的,搖掉了半瓶熱豆汁兒,腿都給燙麻了。


    卸下煤簍的腰,更是一時半刻直不起。因為……腰閃到了。


    可她沒有因此而得到體諒。


    天寒地凍的,回家後,她還是被後娘罰跪在垂花門外。


    她激怒後娘的原因,是因為她回來遲了。背著二十斤煤的她,腳步慢,凍天把醬菜與豆汁兒都給弄霜了,搞得後娘完全沒了食欲。


    但慶蒔不爭,她怎爭得過後娘呢?


    這十年來,她只是不示弱。


    她是不哭的。


    她覺得,要是哭了,就是對這些人示弱。


    話是頂不了幾句,但是,骨子里的尊嚴,她還想保住。


    她是這麼努力著的。


    罰跪前,她提著後娘不要的豆汁兒,先來到了後罩房後的一處小花園。


    這個小花園,是當年母親與她最愛流連的地方。


    在這漫長的冬天里,無花無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樹,是她的依靠。


    站在游廊上看著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樹,慶蒔的表情軟下來了。她走到梅樹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兒燙傷的大腿上,一陣麻疼,讓她的臉終于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後,她直接就著壺口,將這冷了以後變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兒給喝下肚。


    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會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頭看著這株母親親手栽植、她精心照顧多年的梅樹。


    “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哭!”


    她又說了一次,假裝這梅樹就是個人,在听她說話。


    而這時候的慶蒔,絕沒想到,她的話真的給這梅樹給听了進去。


    最後,肚子雖然還是空的,不過她把剩下的豆汁兒全倒進了梅樹的培土里。


    “全給你喝了吧!”說完,她轉身要離開。


    忽然,她一愣。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回頭,看著那梅樹,還有小花園周遭。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每當她心情難受的時候,這種感覺都會很強烈。


    她笑自己多心,對著那梅樹,又自言自語起來。


    “最近沒啥好吃的,將就點吧!”


    說完,她便離開了。


    她以為最慘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里,跪上好幾個時辰。


    不過,還有。


    她被許婚,許給了一個得過性病的藥罐子。


    真好笑,她的親事訂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賣”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門外,听著邊廂房里的王大班與後娘間的對話,一臉呆滯。


    “城北『盛德號』的周家?”她听到後娘拔尖的聲音。“你是說那專管宮城內米糧的盛德號?老天!那可是有後台、有門路的皇商啊!”後娘的聲音充滿嫉妒。“王大班,你這次真是把我們的臉丟大了!她這種貨色,嫁進他們那種大宅門,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們家來!包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王大班一個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與潑辣勁,他趕緊安撫。“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經有五個妾了。是他的大兒子。”


    “大兒子?那個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藥罐子兒?”


    慶蒔一听,一身冷顫,在這雪地跪了這麼久,沒有一個冷顫比此刻更厲害。


    大家都知道,這盛德號的老周表面上雖然風風光光,但是長子卻因為不檢點,喜入花叢流連,最後還沒成親就得了性病,成年窩在榻上當藥罐子。知道女婿是這副鬼樣子,誰會把自己的閨女嫁進去糟蹋?


    偏偏,王慶蒔她爹,王大班,就會!


    “婉青啊!你知道嗎?這老周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還有啊,以後他們也會幫咱們說情,讓宮里的油膏路子歸咱們管!”


    “真的假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蕩了一夜,就是在談這事。老周也六十好幾了,家產得由長子繼承,長子不行,也得快讓長孫出世,留給長孫啊!”


    “那好啊!很好啊!”後娘終于笑呵呵了。“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慶蒔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沖進堂屋里。


    即使腳凍得不听使喚,絆倒她的身子,她還是奮力地從雪里爬起,往前沖。


    她要推開門,她要進去,她要反抗,她要掙月兌——


    她氣喘吁吁,看著父親和後娘的臉,從吃驚轉成惱怒。


    後娘還沒罵出口,慶蒔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對王大班磕頭。


    她不曾這樣懦弱過,就算王大班曾差點把她的腿打斷,她也不會這樣求他。


    但這回她真得求了,否則、否則……


    “爹!女兒求你!”慶蒔叫著︰“我想留在家里,孝敬你們。我留在家里,你們連伙計、學徒都不必請了,這不是很好嗎?啊?”她哽咽了一聲,有些驚訝自己快要哭出聲了。“不要,不要把我這樣嫁出去……”


    這個家雖然不溫暖,卻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進了這深似海的大宅門里,侍候一個得了性病、終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藥罐子丈夫,還得無怨無悔的、一生一世的,那麼……


    那麼——


    她人生的價值。她活著的意義。還有生命的快樂與喜悅……


    會在哪里?會在哪里啊?!


    這十年的悲慘,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為不會有更慘的際遇了,也原以為自己再撐幾年,存足了錢,就能離開這個家,到外頭自由、有尊嚴地活著,可是萬萬沒想到、沒想到……她王慶蒔就這麼不入他們的眼嗎?他們就這麼想要毀掉她的後半生嗎?


    慶蒔哭了出來,猛掉著眼淚,猛磕著頭,希望他們大發慈悲、回心轉意。


    可是,王大班,還有她後娘,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磕頭的狼狽樣。


    “慶蒔啊。”王大班慈藹地喚了她一聲,慶蒔心頭一喜,笑著抬起頭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卻笑得很沒感情,說︰“這可由不得你。”


    慶蒔像在雪地里待很久似的,凍僵了,動不了了。


    後娘冷眼看著慶蒔,不屑地哼了一聲。“嫁給盛德號,便宜你呢!還嫌?”


    臉一轉,又是滿滿的笑容。她挽著王大班的手,喚了僕佣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趙嬤嬤!快去廚房炒幾樣好菜,也把慶豐居的燒酒端出來,有好事呢!好事一樁呢!咱們要好好慶祝慶祝……”


    看著他們大搖大擺離去的身影,慶蒔呆愣了好一會兒。


    外頭的夜風,吹進了廂房里,把燈燭吹得搖搖晃晃的。


    慶蒔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後,燈燭便熄了……


    慶蒔模著黑,要回後罩房。


    她回頭看到正亮著溫黃燈火的正廂堂屋,里頭傳來了那一家三口歡樂談笑的聲音。而這談笑的聲音,是用她後半生的幸福換來的。


    即使是利用她,他們卻也不會惺惺作態一下,問她是否餓了,要不要和他們一塊用餐?在黑夜的雪地上,看著這麼溫暖的燈火,饑餓、寒冷、疲累,——襲向了慶蒔。現下,她沒法再佯裝堅強,表現得好像他們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不會屈降的樣子。


    她真的很餓、很冷、很累……


    回房前,她回頭看了眼小花園的那株梅樹。看著看著,她像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那梅樹走去,然後,就蹲窩在梅樹下,靜靜地讓饑餓、寒冷、疲累,還有絕望,侵蝕她。


    呵!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她想起了。


    好熟悉呵!


    就好像她七歲那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那時,她的生活沒了母親的庇護與依靠,她很彷徨。


    現在,當她能用自己的力量來掙月兌這些困境時,這些人竟然連她自己都不讓她做,要她去當一個藥罐子的俘虜……


    她哭,咬著衣袖痛哭著,怕聲音被人听到。


    淚痕在頰上被凍成一層膜,沒多久,這膜又被熱淚給融化了……


    她就這樣哭了半個時辰。


    最後,饑餓、寒冷、疲累,讓慶蒔的意識漸漸模糊了。而絕望,讓她昏睡的前一刻,甚至有了這麼一個念頭——


    就在這棵梅樹下死去,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她想去找娘了……


    呵!這梅樹一定也是贊同她的,所以還在她的四周,落下了好多好多的梅花花瓣,讓香味包圍她,陪她安心地離開這世上……


    但是沒有,她沒有離開這個一直傷害她、貶低她的世界。


    她被救了回來。


    被眼前這個大剌剌展示自己健美果身的男人,給救了回來。


    包著棉被,窩在炕床角落上,躲他躲得遠遠的慶蒔,戒備地瞪著這男人。


    當她哭醒之後,就馬上把他踢下炕,讓赤條條的他站在冷颼颼的房里,不準他靠近炕床半步。


    這男人到底是誰?她努力地猜測。


    為什麼老這樣溫柔地對她笑?


    為什麼老這樣在乎地注視她?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有耐心、包容過。


    這會讓她以為,自己是他的寶貝,要用全部的生命去呵護的珍寶……


    因為感受到他的那份珍惜,她甚至還在他懷里哭了那麼久,真丟人!


    不!不可能的!


    他對她,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的吧?


    “想起了嗎?慶蒔。”男人突然這麼問。


    “什麼?”


    那表情竟有種理所當然,認為她應該要知道他是誰。


    慶蒔覺得他的每句話都莫名其妙。


    “你一個人窩在外頭,差點兒被凍死。”男人憂心地說著︰“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怎麼辦?”


    “你在我身邊?”慶蒔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你想念你娘,沒關系。”男人徑自說︰“但是你不可以想著死……”


    “等等!”慶蒔趕緊打住他的話。“我從沒見過你,我怎麼會窩在你身邊?別亂說話!”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竟還是堅持。“是啊!你就窩在我身邊。”


    “我是窩在那棵梅樹身邊!”慶蒔指著窗戶,大聲辯著。


    男人恍然大悟。“我就是那棵梅樹。”他笑著說。


    慶蒔瞪白了眼,嚇歪了嘴,沒了聲音。


    這男人,果然是個……瘋子。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他拍了下手,跨了大步,走近慶蒔。“我是梅崗,我是花妖。我來,是要讓你幸福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握慶蒔的小手,散發自己的真誠。


    但他的靠近,只是讓慶蒔看得更清楚,他一絲不掛的胯下……


    “混帳!”慶蒔摀著臉尖叫。“要讓我幸福,先穿上你的衣服啦!”


    ◎注一︰大柵欄街,乾隆朝時,為了加強治安管制,城內每個緊鄰大街的胡同口,都會造設柵欄門。夜晚掌燈時會關起柵欄,實施宵禁,天亮時再開,讓胡同里的居民上街或出城活動。因為正陽門前的柵欄特大,所以門前的大街就被京人稱為“大柵欄”。這街是全城著名熱鬧的商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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