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閻王  第4章(1)
作者:唐絹
    斌媛安睡得很熟。睡到辰時末,天光都亮透了室內,還是睡得很沉。


    早起的貴蔚搬了張小凳子,坐在床頭邊,靜靜地候著。


    和哥哥一塊用早點,是她一直很期待的事。以前,她只敢把自己鎖在那破舊的院落,獨自用餐。搬進這多福院後,也不好遇上大哥。通常大哥卯時就要上朝,那時她還在睡呢!不過,今天不一樣,大哥說,這一整天,他都是她的,他可以好好地陪她呢!說什麼,她都一定要等到大哥醒來,再一起吃早點。


    想著今天的行程,貴蔚終于淺淺地露出了笑容。


    忽然,床上有了動靜。貴媛安側過身,伸手往床內探了探,好像要撈什麼。最後,他撈到了她的枕頭,竟就往自個兒的懷里帶。


    斌蔚心想,大哥不會以為那枕頭是她吧?模著撫著,貴媛安也覺得不對勁了。他半睜開眼,看清懷里的東西,嚇了一跳,慌慌地坐起身,翻著身邊的床被。


    “蔚蔚?蔚蔚?”他急壞了,也不看一下周旁與後側,就下了床,直奔門外,大聲地嚷起來︰“來人!傍我來人——”


    她噗一聲,笑了出來。他轉身看著她,因方纔的驚嚇而緊繃的臉松緩了下來。


    斌蔚抿著嘴,忍笑。哥哥很愛面子的,她不希望他覺得她在笑他。


    “沒關系,蔚蔚。”其實貴媛安沒有不悅,他只是怕她被那些毒蠍帶走了,在他難得睡得很熟的時候。緩了一下,他反而鼓勵她︰“妳笑,哥哥想看妳笑。”


    “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慌張的樣子。”貴蔚還是憋著笑,說︰“還有頭發亂亂的樣子。”


    大哥平日可是最注重外表的,連她也沒看過大哥這副剛睡醒的模樣,這景象讓她覺得好珍貴。因為,這正是他們好親近的象征。


    斌媛安坐回床邊,痴痴地看著她那亮光光的小臉,問︰“蔚蔚喜歡嗎?”


    斌蔚一楞,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她害羞地點頭。


    斌媛安笑得開心,哄她。“那之後,哥哥都來這里睡,讓蔚蔚早上都可以看到哥哥這模樣,好不好?”


    斌蔚又緊緊地抿起嘴,不想讓笑容看起來那麼得意。她替大哥拿來了外衣,要為他披上。忽然貴媛安大臂一撈,將她給撈進懷里。一個熱情飽滿的吻,就貼上她粉女敕女敕的小頰。看著貴蔚驚喜的目光,貴媛安滿足地將臉窩在她的頸項,用撒嬌似的語氣說︰“再送上這樣的吻,蔚蔚覺得如何?嗯?”


    斌蔚覺得好癢,嘻嘻地笑。


    斌媛安好喜歡一早就听到這銀鈴似的笑聲,又呼了一口氣在她的頸上。“蔚蔚的答案呢?嗯?”


    斌蔚趕緊夾緊肩膀,回答︰“好啦……”


    難得的,一早醒來,這多福院固定充滿笑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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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月三日,其實是不宜出行的。出門前,鄭參事這麼提醒過貴媛安。


    但是貴媛安不听,依然叫人備了馬車,帶貴蔚往穰原城的西南邊走。


    在車上,貴媛安一直握著貴蔚的小手,撫著、模著、輕捏著。他說︰“之後用早點,時間到了,就把哥哥叫起來,不要等,懂嗎?”


    “可是,哥哥看起來,還想再睡。”貴蔚說。


    斌媛安笑她的貼心。“因為蔚蔚在哥哥身邊,太讓哥哥安心了,所以才會睡得沒半點知覺。”他牽起貴蔚的手,吻了一下,笑得壞壞的。“都是蔚蔚的錯。”


    “大哥胡說。”貴蔚笑斥著,想把手縮回來。


    可貴媛安不依她,就是要這麼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心底才覺得舒爽、踏實。


    斌蔚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哥。我們之後,每天,都可以一起用早點?”她剛剛應該沒听錯,她听到大哥說,之後。


    斌媛安一愣。“當然。”


    斌蔚咬咬唇,又問︰“那晚餐呢?”她問得好小心。“一個月一次,一起吃?可以嗎?”


    看她問得怯生生、小心翼翼的模樣,貴媛安突然覺得有些心酸。“當然可以,蔚蔚。只要妳肯開口,沒有什麼不可以。哥哥都會佮妳……”


    “謝謝大哥。”對這允諾,貴蔚笑了。“我好高興。一個月一次就好,我很滿足了。”想想,這幾年來,和大哥同桌用餐,次數屈指可數。一個人對著荒蕪的窗外與昏黃的燭火吃飯,那孤苦,真的是太讓人難以忍受了。一個月一次就好,她不貪求,畢竟大哥還是得顧全主母與妻子,她不可以太無理取鬧。


    他何認真地盯著她,教她有些不自在。“妳覺得我能給妳的,是否太少了?”


    斌蔚一驚,連忙否認。“沒呢!大哥為我做的,巳徑夠多了!”她低頭。“真的,已經夠了。我自己知道,我給大哥添的麻煩,很多很多。”


    “可是哥哥覺得,一個月一次,不夠。”貴媛安嚴肅地說︰“我能給蔚蔚的,也不只有這些。”


    斌蔚抬頭,不解地看他。


    他瞇起彎彎的眼,笑得性感。“今晚,我們用完晚飯,我想給妳一個驚喜。”


    “什麼驚喜?”貴蔚眼一亮,好奇得像個孩子。


    斌媛安哈哈笑。“現在講出來,就不是驚喜了。蔚蔚。”


    斌蔚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晚上妳就知道了,不要急。”貴媛安俏皮地對她眨個眼,模模她的小頭,寵溺地說。接著,他傾身,探了探窗外,說︰“快到于萊坊了。我想讓妳認識朋友,這樣妳就不會一直悶在府里,悶出病。”


    穰原城中,有兩個坊區,是專闢給達官貴人居住的,分別是東北角的懷仁坊,另一處便是這建在山丘地上的于萊坊。


    上完坡道,來到平地,通過戒備森嚴的坊門,穿過幽靜的數條巷弄,馬車停在一處建造得精致的廣亮門樓前。貴媛安牽著貴蔚下車,由這宅里的門吏領著,前往接客的大堂。


    進大堂前,因為好奇,貴蔚抬頭張望四周,以及這宅里宏偉的各式屋檐。她因此看到大堂後還有一棟高聳的四層方樓,上頭有好幾個樓窗,大部分都是沒人的,只有一個最高處靠邊的窗,倚坐著一個年輕女子。


    斌蔚注意著她,發現她一會兒眺望遠方,一會兒又低下頭專注著事,不知道她在干些什麼。因為及笄之後,她便被主母鎖在那個家中,很少有出門見識的機會,更別提會遇到年齡相近的朋友,交心談事。所以在這兒看到那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才會引起她濃濃的好奇心,以及欲親近的想望。


    忽然,那女子好像感覺到有人在看她,眼光尋了尋,找到了貴蔚。貴蔚有些緊張,連忙想要避開視線。可那女子卻主動地伸出了手,向她揮了揮,還給她一抹微笑,算是招呼。很少受到善意對待的貴蔚,受寵若驚,也害羞地舉起手,搖了搖。


    “蔚蔚。”已進到大堂的貴媛安,喚她喚得有些急。“別曬日頭,快進來。”


    閉過大堂屏風,貴蔚就看到這宅邸的主人坐在正位上,候著他們。


    見他們來,主人站起身,向貴媛安作揖,朝她點了頭,只喚了聲︰“師兄。”


    斌媛安也回敬。“子夫,近來可好?”


    那主人抬起頭,英挺的臉上,表情不太熱絡,冰冷冷的。“很好,師兄。”


    斌蔚定楮,一細看這主人,嚇了一跳。這男人的眼楮……是青色的?!


    斌媛安知道貴蔚會有這反應,便主動介紹道︰“蔚蔚,來,他便是清穆侯,裕子夫。是哥哥以前在大武院念時,所結拜的師弟。”


    說到清穆侯,貴蔚就知道了。他和大哥一樣,同列四大武侯之一,其先祖也是為禁國開疆闢土的神獸。只是她不知道,清穆侯的眼楮會有那麼美麗透澈的青色。


    裕子夫像是早習慣了外人對他眼楮的觀感,很隨性地抽出銅煙管,自顧自抽了起來。老總管則為他們備了香茶,還端了剛起鍋的糖果仁招待他們。


    斌蔚覺得這男人待人有些冷淡,不過大哥似乎不以為意。


    “子夫,弟妹在家?”貴媛安替貴蔚抓了些糖果仁後,問裕子夫。


    “她在樓上。”裕子夫吐了煙,問︰“師兄找她何事?”


    這煙充滿藥味,貴蔚聞得很不習慣,難受地皺眉。


    “弟妹在朝中當職,成就有目共睹。我希望貴蔚可以認識她,學習一些讓她成長的事。”貴媛安看著貴蔚,又笑。“也盼貴蔚可以多交個朋友。”


    裕子夫這才正眼看上了貴蔚。“她就是貴蔚?”他問貴媛安。


    斌蔚低下頭,不喜歡這語氣。貴媛安應道︰“對,她是。”


    “本該被東知院娶進門的,就是她嗎?師兄。”


    斌媛安一愣,聲音變硬。“是。”


    裕子夫吸了煙,一陣子不說話。


    不只是貴蔚不自在,連貴媛安也冷下臉,對他的反應反感。


    “怎麼了?”他問。“有何問題?”


    “她是師兄的妹妹?”裕子夫看向貴媛安。“對吧?”


    兩人的視線交纏,沒有人說話。氣氛變得冷凝,貴蔚偷覷著兩人,有些害怕。


    最後,是裕子夫先開口。“老方。”他叫來他的老總管。“帶貴小姐上樓,找汝音。”然後他又淡淡地對貴蔚說︰“我眼楮不好,要抽藥煙,請貴小姐見諒。”


    斌蔚愣著,原來他都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她趕緊說︰“不會的……”


    斌蔚看向貴媛安。他又恢復溫柔的笑臉,安撫貴蔚。“蔚蔚,上樓去,跟好方老先生。好好跟汝音聊聊,妳一定會很高興認識她的。嗯?”


    斌蔚紅著臉。“好,大哥。”便跟著那老總管進了廊道上樓。


    裕子夫瞇著眼,默默地將他倆的互動看得仔細。貴媛安望著廊道,直到貴蔚消失在盡頭為止。當他轉過頭來,臉上出現的,也是不輸裕子夫的冰寒臉色。


    桌上有一只漆木糖盒,裕子夫傾身打開盒蓋,里頭是腌制的蜜橄欖,是他抽藥煙嘴苦時要吃的。他取了一只,然後向貴媛安推去。“要嗎?師兄。”


    “今天,我來——”貴媛安將那漆盒推開,聲音泠冷的,完全不見方才對貴蔚的溫柔模樣。“除了想讓蔚蔚透透氣,其實,我還想知道,我們武侯派的態度。”


    “原來,您還記得自己是武侯派的?”裕子夫牽起嘴角,但那一點也不像笑。


    斌媛安哼一聲。“不過,從子夫剛剛的態度,我就略知二一了,無須多問。”見裕子夫沒說話,貴媛安又說︰“想以前在大武院的時候,最和我合得來的,便是子夫。”看來,現在不是了。


    “我只是希望師兄,不要因此做出什麼踰矩的事來。”裕子夫回道。


    “我沒做什麼踰矩的事。”


    “為了將妹妹搶回,而將一個高官刑求成人彘*,這沒有逾矩嗎?師兄。”裕子夫的眼緊緊地盯住斌媛安。


    *人彘[zhi],豕也,即豬。


    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楮,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暗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里。(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事見《史記?呂太後本紀》)


    他眼一瞇。“這高官沒清高到哪去,他的確犯下那些蠢事,我是就事論事。”


    “可師兄終究不是因這蠢事辦他。”裕子夫不怕他眼里的威脅,很直白地說︰“你是為了私心。”


    斌媛安瞪他,慢緩緩地說︰“這是,武候派的意思?”


    “師兄很在乎她,那場婚宴,大家看得很清楚。”裕子夫說︰“但是,請師兄明白,究其名分,你們只能是兄妹之情。其余的,都不被這世間所容。更不容許,你為了這段感情,而做出震驚朝野的事。”


    斌媛安則反笑他。“那你是指,相敬如賓是最好的?即使這個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你們夫妻?”


    “至少,我不會因為這兒女私情,就做出叛國的行為。”


    裕子夫面無表情地說出這話,貴媛安一听,不笑了。


    “師兄這次簽回的條約,很明顯的,對我國不利。”裕子夫有點動氣。“您不要以為沒人知道。”


    “是嗎?”貴媛安撫弄扳指,斜眼睨他。“那你想如何?”


    “師兄,念在兄弟一場,為弟勸您謹慎三思。”裕子夫說得字字頓重。“不要做出讓全天下百姓失望的事。您曾是全禁國的支柱,我們希望您一直都是……”


    “好了!”貴媛安不耐地揮手。“我不想再談此事。”


    接著,兩個男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坐著,再沒說什麼話了。氣氛僵凝,沒人敢靠近這大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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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較于樓下大堂的緊繃,樓上的那間小室,卻充滿了一種和諧的寧靜。


    斌蔚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偎在那坐在繡棚前的年輕女子身旁,看著她一針一針細心繡著這美麗的畫面。


    這長相清秀、遇人便露著和善微笑的女子,就是貴蔚方才在樓下望見的。她之所以坐在窗前,時時眺望遠方,便是要將這窗外的市街輸廓全繡進這幅繡品里。于萊坊勢高,加上她們身處高樓,因此可以將穰原城全景看得分明。


    斌蔚是第一次這麼全面地看到她生活的城市,因此覺得新奇、興奮。同時她也對那女子浩大而精細的繡工感到欣羨,不過她怕生,不太敢問她繡這作品的用意,只是坐在她身邊,一直注視著那一針一線的穿梭。


    當繡到一個段落,女子扎了線頭後,便出聲了。“貴蔚,妳今年幾歲了?”


    斌蔚有些緊張地答︰“十八了,夫人……”


    女子輕笑貴蔚的拘謹。“我今年也不過二十有六,叫夫人的話,真是疏離。熟識的人都會喚我的小名,磬子。”


    斌蔚害羞地應了聲。“好,磬子姐。”


    汝音笑得更開朗,她起身到一旁的壁櫃拿了新的絲線,一邊說︰“妳的事,我都听說了。”


    斌蔚一愣。


    汝音坐回椅子上換線,說︰“不好意思,因為朝上吵得沸沸揚揚,難免會听到一些。我提這事,並不是想評斷什麼,只是想跟妳說……”見她縮著肩膀,屏息等待的模樣,汝音笑得很真誠,看著貴蔚的眼,說︰“我很佩服妳的心意與決心。那是我做不到,卻一直向往的。”


    斌蔚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汝音。她已經太習慣听到貶低的話,所以乍听這樣的鑽美,一時反而很難接受。


    “掙月兌開自己不要的,而勇敢跟隨自己的選擇,真的很幸福。”


    斌蔚好像听出了什麼,她想問︰難道,像磬子姐這麼好的人,沒有這樣嗎?可她覺得這樣很失禮,便沒問出口,只這麼說︰“可是,我這樣的心意還有決心,卻傷害了家人。”


    汝音默默地看著她,用認真的眼神鼓勵貴蔚說下去。


    “其實,我一直很想跟她們說對不起。雖然,她們不可能原諒我,但是,我還是想試著親口對她們說聲,對不起。”雖然她們恨她,恨到想要殺死她……


    “妳還願意這麼想,代表妳是善良的,貴蔚。”汝音輕柔地撫弄著有微微折痕的繡布,說︰“我覺得,人只要相處在一起,一定會有不如意的事發生,甚至造成傷害。妳的事,不過是其中一件。我不能說,妳這傷害是對的。但是,當我們評判他人的時候,自己又做了什麼對的判斷嗎?或許我們也在不自覺時,做出了很傷人的事,只是很剛巧的、很幸運的,沒踫上禮教這界限,引不起共憤而已。”


    斌蔚痴痴地看著汝音述說時的溫柔神情。第一次,她听到這樣不帶嘲笑、不帶惡意、不帶憎恨的話語。


    “而且不是當事者,怎麼會知道事實呢?或許跟著妳嫂嫂,妳大哥真的很不幸福。若就這樣過著沒任何期待的人生,郁郁而終,這結果又要怪誰呢。”說完,她笑了笑。不知為何,貴蔚覺得那笑有些心酸,好像她說的不幸福,是她自己似的。


    見貴蔚始終沒說什麼話,汝音趕緊說︰“啊!抱歉,貴蔚,失禮了,我大概是在朝上悶壞了,這些想法不好說給外人听,就一股腦跟妳說了……”


    “不!磬子姐。”她羞怯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老實說,我是真的很高興听到這些話的。大哥說得沒錯,和磬子姐說話,可以讓我放開心。”


    “貴都堂這麼說我?真是我的榮幸。我只是覺得,朝內近日吵成那樣,忽略了正事,讓人厭煩。”串好了針線,汝音又開始刺繡。“貴蔚在家里做些什麼呢?”


    “沒做什麼,捏捏陶。”貴蔚說︰“我喜歡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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