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王  第1章(1)
作者:唐絹
    揚滿善一下車,如往常一樣,又發現許多視線膠著在他身上。


    那些視線,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家,或帶著孩子上街的婦女。


    他個子高,穿上一身藏青繡金線的端雅官服,沉著的顏色與軍人的氣質,讓他的身形看起來更為挺正。三十出頭的他,五官面貌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穩重有魅力的時刻。生得這副好模樣的他,在這尋常大街上露面,想不被人注目都難。


    可他對這些目光感到厭煩,她們那樣看他,活像他臉上沾著屎一樣。


    一厭煩,他忍不住動了肝火,很想大吼,可想到某人的叮嚀……


    你再像野狗一樣亂吠,我們又要搬家了啦!


    最後,他忍下,只殺出一記凶神惡煞的眼神。


    扁這眼神,就足以讓那些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了。


    “他女乃女乃的,別人可以怕我怕成這樣,為什麼那家伙都不怕?還一直爬到我頭上。”揚滿善往巷子里走,一邊碎碎念。“而我竟然也讓她一直爬?”


    隨行的副官問︰“爺,您說什麼?”


    “沒事。”揚滿善揮揮手,繼續在巷子里找自家的大門。這里的每扇門長得都差不多,真該死!


    “爺,您為何不搬回懷仁坊呢?”懷仁坊是京中三品以上大官居住的坊區,閑雜人等是無法進入的。“這樣就不會有這些大驚小敝的百姓了,依您的身分地位,住這兒實在太委屈了。”瞧他們看爺的眼神,好像沒看過官似的。


    “要是能搬,我早就搬了!”揚滿善吼道︰“可誰教我脾氣壞,嚇跑了府里所有的奴婢,只剩下那家伙黏著我。”


    氨官抓抓頭。“這跟爺要住小房子有啥關系?”


    “那家伙嫌房子大,沒人,恐怖得很。我能怎樣?”


    “喔——”副官笑說︰“兔兔小姐真的很厲害,小的想啊,她大概是這世上唯一能影響爺的人了。”


    “呸!”揚滿善面惡地說︰“老子乃堂堂隆仁侯,誰也別想影響咱!”他一把抓起副官的衣頓。“下回別再讓我听到這種話。”


    氨官已被抓了十年的衣領,早不怕了。不過還是順從地說︰“好的,爺,小的會注意。”


    揚滿善丟開他。“好了,你走吧!我找到我家的破門了。”


    那扇門上,貼著一對紅色的老虎剪紙,老虎伸出了長長的爪子,那模樣好似在發怒。


    “完了。”揚滿善暗叫一聲。


    “什麼?”


    氨官還來不及探問,揚滿善便已沖進了屋子。


    他們的屋子里,每天、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剪紙花色,貼滿了這空寂的每一個角落。像今天,走廊的窗子上有著帶著小雞的花母雞、雙馬、麒麟送子、女圭女圭騎狗、獅子繡球、喜豬,還有以不同姿態盛開的蓮花與菊花。


    揚滿善本來不喜歡這些娘娘腔的小東西,可是那家伙說非要看到這屋子貼滿剪紙,她才覺得自己是住在有生氣的地方。


    我沒家人,這些剪紙就是我的家人,你敢踫?我會恨死你一輩子!


    所以,久而久之,揚滿善也接受了這些脆弱的小東西。看到它們被風吹破,該死的,他竟然還會找來漿糊,小心翼翼的把它們給補好。


    而且,不得不說,看著這些溫馨的剪紙,他剛剛因殺了人而泛起的戾氣,竟不知不覺的就削減了。


    不過,現在他該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感覺得到,這屋子的某一處正燒著怒氣。從門外那對露著爪子的老虎剪紙就可以知道了。


    他來到那家伙的臥房,沒人。


    大廳,也沒人。


    他呼了口氣,推開餐室的門。一陣辣椒的香氣傳來,他的肚子馬上咕嚕叫。


    他嗜辣,所以餐餐少不得辣椒,那家伙雖不敢吃辣,可總會替他準備。


    他看到一個嬌小的背影,正窩在擺滿菜館的桌上,拿著剪刀,低著頭拚命的剪東剪西、剪南剪北、剪得天昏地暗……


    看她拿剪子剪東西的速度,連他這個大男人都不禁冒冷汗。


    兔兔這家伙,生氣了。他知道。


    因為他沒照規矩,晚歸了,耽誤了用晚膳的時間。


    老天,她生氣了,怎麼辦?


    可轉念一想,他怕她干什麼?他的脾氣比她還不好,應該是這家伙怕他才對!


    包何況,他還是這個家的主人,而這小小的家伙在名義上也只不過是他家的奴婢罷了。他會怕她?


    一這麼想,海闊天空。揚滿善抬頭挺胸,昂首闊步,理直氣壯地朝餐桌走去。


    “欸,我回來了。”他跩跩地說,大刺刺的坐在那小家伙對面。


    兔兔沒理他。


    揚滿善不爽,敲著桌子。“欸!听見沒?我回來了,快盛飯,我餓死了。”就算她再生氣,也不可以無視他的存在。


    兔兔終于抬起頭,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粉女敕的面頰因怒氣而泛著紅潤,小嘴因不滿、不滿、不滿,所以倔強的嘟著,嘟得像一顆紅紅的小櫻桃。


    揚滿善一怔,身子忽然泛過一陣酥麻,如果不把持住,他可能會癱軟在桌上。


    不可否認,兔兔生氣的模樣……


    好可愛。


    他咳了一聲,繼續擺著主子的架子。


    “盛飯,听見了沒?”


    兔兔瞪了他好久。突然,她笑了,笑得有點狡黠。


    “是的,大爺——”她故作柔順的說,然後起身,到門外去。


    等等,裝著白米飯的草窩桶不就在她旁邊,她去外面干嘛。


    不一會兒,兔兔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髒髒的陶碗,她用力把陶碗擱在揚滿善面前。


    一股狗腥味直撲而來,他低頭一看,差點沒吐出來。


    “馬的,妳搞什麼!”竟然拿喂狗的飯給他吃?!


    “耶?大爺不是說要吃『剩飯』嗎?剩飯拿來啦!快吃啊!”兔兔面目猙獰地說。


    “妳這是對主子的態度──”真是火大!他那麼在乎她,她竟然拿喂狗的飯整他?


    “你這主子也沒主子的樣兒,主子既然要當榜樣,就要準時回來吃飯。”兔兔插著腰,指著桌上的菜又罵︰“你瞧,菜都冷了,天那麼冷,你要吃冷菜嗎?我又要去熱一回,很累耶!而且熱過的菜都不好吃了。”


    “我、我是因為工作,耽誤了……”听她這麼說,揚滿善竟吞吐了。原來,她擔心他吃到冷菜、鬧肚子疼啊?


    他的心有點暖暖的。


    “工作?呵,是工作嗎?”兔兔冷笑,拉起他的右手,嗅了嗅。“我告訴你,你一進門我就聞到了。是薔薇露的香味,還是樟篷大街上的香妃號賣的。”


    “什麼?”天,她連哪一家的薔薇露都知道?


    “而且這家的香露很貴,只有知名的妓館才用得起。”


    “格老子的!”揚滿善罵︰“妳以為老子去妓館?!”


    “不然一個大男人手上涂這香水干嘛?”


    “我是——”揚滿善說不出口。總不能老實告訴她,他這只手沾了血,所以要用香露掩蓋味道吧?


    兔兔又冷哼,酸酸地說︰“說啊,去妓館也是你的工作,你因為去妓館工作,所以晚歸。”她的手往上比劃。“你,給我起來!”


    “干嘛?”因為找不到借口而心虛,所以揚滿善沒好氣。


    兔兔用力拉他起來。“起來!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準你穿官服坐在餐桌上,這樣會褻潰我辛苦做出來的菜。”她討厭穿官服的揚滿善,看起來很難親近。因此一旦他進了家門,她總會快手快腳地幫他月兌掉。


    揚滿善不想讓她更生氣,便順從地站了起來,舉起手讓她打理自己。


    兔兔想要拉下他左手的袖子,可他太高了,她構不著。只見他瞄了她一眼,便自動地蹲來,讓她模著他的手。兩人之間的互動,很有默契。


    他看著漲紅了臉的兔兔,不解。“喂!沒氣成這樣吧?就跟妳說不是去妓館,我啥時去過妓館了,妳不信去問副官啊。”


    “我不氣,我是在憋氣。”兔兔說︰“你身上真的好臭,薔薇露不知道又混了什麼味道,好難聞。”


    揚滿善心里一突。“哪……哪有什麼味道?”


    兔兔酸他。“下次找個單純點的女人吧!最好找個清倌,專服待你一人,別把別的男人身上的味道帶到你身上。”


    揚滿善真的火了。“和兔兔!”他連名帶姓地吼她。


    “怎樣,我說錯了嗎?”


    “我告訴妳,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那你說啊,你身上這薔薇露是怎麼來的?”


    “今天和一個宦官擦身而過,染上的。”他隨口胡謅。


    “哇,你最近喜歡這樣搞啊?”


    青筋暴露,他快壓不住火氣了。“我警告妳,我要發飆了,和兔兔。”


    “你發啊!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什麼時候沒發過飆?”她才不怕呢。


    “妳……”揚滿善氣得口不擇言。“妳是我的誰?憑啥管我去不去妓館?”


    啊……一說出口,揚滿善就後悔了。


    室內陷入寂靜。


    然後,他听到眼前這小家伙深吸了一口氣。


    她強笑道︰“對,沒錯,大爺說得沒錯,我和兔兔不過是孤女一個,沒父沒母的,窮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也只不過是這個家里最卑微的一個小婢女,您是收養我的再世父母,您還是堂堂隆仁侯,我憑什麼管您呢?我憑什麼約束您呢?小的真是該死啊………”


    今天是怎麼搞的,她說話怎麼這麼尖銳啊?


    “妳存心惹我生氣是不是?”揚滿善咬著牙。“妳自卑什麼?我都沒看不起妳了,妳看不起自己干嘛?”他越說越激動,他最恨兔兔這個樣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紅了,可是嘴巴還是倔強地說︰“這本來就是事實。你心里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忽然,揚滿善怒吼一聲。發怒的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腳,不小心將兔兔給推倒在地,自個兒則沖到旁邊的小耳室,抓起任何可以搬動的家具,就往角落摔去。


    砰——砰砰——砰砰砰——


    砰到地面都在震動。


    這是這個月第十副的桌椅,被揚滿善摔爛了。


    兔兔沉著臉,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褲子,走到餐桌旁,把桌上沒動過一口的菜肴都給收起來。


    揚滿善听到開門聲,丟下手中的椅子殘骸,怒氣沖沖地沖到餐室,對正要走出門的兔兔吼道︰“妳去哪里?晚膳還沒結束,給我站住!”


    “你吃飽了,不是嗎?”兔兔冷冷地說。“否則哪來的精力發脾氣?”


    “妳又要說我在妓館里吃飽了嗎?”


    兔兔低頭看著懷里的菜。“你上回跟我說,你想吃椒麻雞,可是我不會做。”


    揚滿善一愣。


    “我去問了一些從饒州南方來的人,一直做一直做,失敗了好幾次,今天這一次,是最成功的。”


    揚滿善氣消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問問看,你覺得好不好吃。”


    “呃,兔兔……”


    “算了,你才不屑。”兔兔說完就要走。


    “喂!站住!”揚滿善慌叫著。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今天那麼尖銳的原因?更何況,當一個男人無法合理地解釋身上的香味是從何而來的時候,要教一個女人家怎麼想?


    而且,可能還是一個很在乎他的女人。


    兔兔頓了一下,還是想走。


    揚滿善知道自己應該道歉,不但道歉自己晚歸,也要道歉自己這樣對她大吼大叫。可是,他這個人,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說軟話……


    他掙扎好久,硬是想說出些軟話,最後………


    “主人叫妳站住,妳听不懂啊!連狗都听得懂人話。”


    這是什麼狗屁軟話?!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兔兔的身子停住了,然後,轉過身,往餐桌走回去。


    揚滿善松了口氣,雖然他不太會說話,但他相信兔兔一定了解他的“誠意”。


    畢竟他們一起住了那麼多年,她一定了解他的,他這人就是面惡心善。


    兔兔將手里的碗盤擱下,拿起了她早先在餐桌上剪的剪紙,涂上漿糊。


    那是一張小狽玩繡球的剪紙。


    “欸,妳干什麼?”


    “你過來一下。”兔兔輕輕地說。


    揚滿善不疑有他。


    兔兔猛地轉身,就把那張可愛的剪紙給貼在揚滿善臉上。揚滿善慘叫一聲。


    “馬的,妳干什麼啊?!”他動手想撕。


    “你敢!”兔兔警告他。“你敢撕壞它,我就一輩子不理你!”


    “喂──”


    “你才是狗呢!”她生氣地叫著。“笨蛋阿善──”罵完便奪門而出。


    “兔兔、兔兔……”餐室只剩下一個大男人的哀號,不知情的人听這哀號,還以為這男人被什麼怪物給攫住。


    那“怪物”,不過是一張小狽的剪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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