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翼天使  第九章
作者:言妍
    八月天,熾熱無比,牆內的朱槿、美人蕉、紫茉莉、鳳仙花、紫微花卻開得熱鬧,濃綠中一片艷紅。


    月柔和榮軒的日子,就在她的特意柔順下過下來,絕沒有明雪以為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至少所有的掙扎都不得在內心,很少浮現。白日工資他們相敬如賓,夜晚卻恣意纏綿著,他們都不得像兩面人。


    雅惠三不五時召喚榮軒回家的方法行不通後,就叫他出差,愈久愈好,這些都是月柔從他們電話爭吵中意外听到的。像這一次他去新加坡已兩個多星期了,幾乎佔掉了大半的八月份。


    榮軒在時,她總想避開他,怕他陰晴不定,也怕他柔情蜜意;他不在時,屋子空蕩蕩的,她又想他想得心痛。


    相守的日子里,兩人都忙工作,他仍不時抽空到花坊花圃看她,或者叫她到盛南去陪他。分開的時候,則每天一定會固定打電話來。


    “他真有病也!又不是老婆,看那麼緊做什麼?”明雪多次抱怨說。


    月柔卻很習慣,因為十年前的榮軒就如此專橫獨霸,除了忙課業、家教和電腦,大部分時間就賴在她身旁,對她亦你亦兄亦友地寵愛關切,也因為如此,騙局揭開後,她特別無法接受,痛到要自戕的地步。也因為如此,明知是復仇的羞辱,她仍和他在一起。


    無論榮軒如何待她,他仍是她最初及唯一的戀人。多少年來,在異國不時有人向她示好,她都心枯如井,不起一絲漣漪;如今和榮軒再相逢,赫然發現,只有他才能觸動她的心弦,不管是用甜蜜動人的愛,或者是鋒利如刀的恨。既一日是她的天神、至愛,似乎就終身難以移情了。


    八月,夏季的憂郁,與她相關的都是死亡和分離。她的人生悲劇都要集中在此,哀傷的音樂幽幽蕩到最高峰,再留下一整年讓淚水去憑吊。


    唉!她整理著百合山茶,嘆一口氣,幾片花瓣枯黃,軟軟癱著,一踫便于工作落下,明雪俐落地將它們掃進垃圾筒中,不管曾有過的嬌柔潔淨。


    “清好了,就上樓來。”明雪關上鐵門,吩咐著︰“我還要在蛋糕上放些草莓,小雪最愛吃草莓了。”


    月柔心不在焉地應一聲,今晚她不必趕回去接榮軒的電話了,因為是小雪的生日。她事先報備過,一直要到明晚才能听見他那低沉的聲音。


    她很喜歡和他通電話,彼此看不見對方,他的話多半深入些,有時還會踏入禁區,跨越鴻溝,讓她的心像溶化的冰川,隨他而流。


    到了二樓,熱鬧氣氛撲面而來,五個彩色氣球飄著,代表五歲。致文及林媽媽、王老師和她丈夫,還有幾個店員工人都來了。


    明雪正踏著椅子要糊好掉下來的彩帶,致文忙走過去幫忙。明雪對他一笑,並不忌諱地扶他的肩下來。


    “這些事叫我來做就可以了。”致文說。


    這簡單的動作與對白,讓月柔心里一亮,有沒有可能,明雪和致文?最近她實在太專注于自己的問題,對眼前的事,都視而不見。


    這一晚,她特別小心觀察,發現致文對明雪的體貼及對小雪的寵愛,果真與往日不同,真像完美的一家人。唱完生日歌,小雪疲倦地躺在月柔懷里,听大人聊天,滿嘴都是蛋糕屑。


    明雪走過來,在她耳邊說︰“月柔,電話,那個陰魂不散的打來的。”


    月柔半是驚喜,半是訝異,她到明雪房間接電話︰“嗨,不是說好今晚不打電話嗎?“她開口就說。


    “你不想听到我的聲音嗎?“他低低地說︰“想來你那兒熱鬧非凡,我這麼卻冷冷清清、寂寞一人。”


    “只不過是小雪的生日罷了。”她說︰“你今晚沒有宴會嗎?”


    “有,很沒趣,我早早告辭了。”榮軒頓一下說︰“坐在陽台上,看天上夜色很美,就忍不住打電話給你,那是很奇怪的感覺,知道你在哪里,而且拿起話筒可以听到你的聲音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撥號碼了。”


    “你說得好像是小孩子第一次踫電話般新奇。”月柔好笑地說。


    “你不明白。”他嘆一口氣說︰“過去十年,我常這樣看月亮,想你在何處,是否也在和我看同樣的月色。如果你曾經有想和上帝、天使通話的想法,就可以了解我的感受。”


    “我不相信有上帝或天使。”她回答。


    “天使不相信有天使,不很荒謬嗎?”他笑了,一會兒才止住︰“那麼,告訴我,這十年你有想我嗎?”


    “天使會想念魔鬼嗎?”因為他心情好,忍不住要和他抬杠。


    “當然不會,而且要避之唯恐不及。”他又笑了︰“說實在我喜歡這個你。有點快受不了凡事溫順的你,像典型的日本女人,戴了一層精致的面具。”


    “不想和你吵架。”月柔誠實地說。


    “不是吵架,只是希望你像以前的月柔,對我無話不說,撒嬌耍賴,沒有一點心機。”


    他短笑一聲︰“現在的你,充滿神秘,學會隱藏,令人難以捉模。”


    “這些都是你教我的,不是嗎?”她淡淡地說。


    他沉默半晌,再開口時帶著笑意說︰“我一直以為你是非常聰明的女孩子,你曾說過你最大的志願,就是當聯合國的和平使者,讓世界不再有仇恨與戰爭,你還記得嗎?”


    “可惜我大學選的是心理系,現在做的是花卉生意,沒有達成任何和平。”月柔說。


    “為什麼選心理系呢?”他好奇地問。


    因為長期接受心理治療,她心中說,口里卻答︰“因為我想研究仇恨和報復的心理。”


    “也!”他語氣一僵,然後帶著嘲諷問︰“那我們的月柔探討出什麼心得?”


    “仇恨和報復都是一種自我設限、自我毀滅的可怕心理。它會造出無法超越自己及敵人的痛苦情緒,陷入輪回而無法月兌身,地獄就是這樣自找的。”她正經地說。


    他竟笑了,而且笑得很久,最後才說︰“你大學真的沒有白念,懂得用來教訓我。”


    這是他第一次談仇恨沒有生氣,月柔更大膽地說︰“我父親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為我母親復仇了,但是一點也不快樂,他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他說唯一能獲得平靜的方法就是寬恕人和無止盡的愛。”


    這一回沒有笑意了,只是很直接地說︰“如果你說得那麼多那麼精彩,是希望我放你走的話,那你就別浪費精神了!”“我說過我不會走的。”她輕嘆說。


    “可憐的月柔!”他突然說︰“永遠在照顧人。先是父親、外婆,再是方明雪、沈紹光、沈紹揚,現在是我鄭榮軒,真是個犧牲自我的天使。那麼誰來照顧你呢?”


    這時明雪抱著熟睡的小雪進臥房,月柔忙說︰“我要掛斷了,小雪要睡覺了。”


    “明晚再聯絡了。”他又說︰“好好照顧自己。”


    月柔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明雪細心往下女兒的一舉一動。


    “他真是神經病,少天不遙控你都不行。”明雪走過來輕輕說︰“他又欺負你了嗎?”


    “他沒有欺負我。”月柔搖搖頭,“你為什麼老要把他形容得那麼壞呢?”


    “我看不慣他的態度嘛!”明雪哼一聲︰“明明是仇人的羞辱,還一副自以為大人情人的樣子,天天纏著你,就是存心要騙取你的感情嘛!月柔,你千萬別愛上他,為他所迷惑!”


    太遲了,十年前就太遲了,她故作輕松地說︰“我不會那麼傻的,倒是你,和致文之間有了交往,為什麼不告訴我?”


    “哎呀!八字還沒一撇呢!”明雪的臉紅得像紅隻果。


    “我看致文很有意,對你和小雪很照顧。”她說。


    “算了吧!我是寡婦,又拖了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好是真是假?我才不去奢望呢!”


    明雪說。


    “你不是說他人很老實,怎麼會假呢?”月柔說。


    “現在男人精得很,每個都九彎十八拐,何必為他們煩惱!”明雪拉起她來︰“走!出去聊天!所謂有歡堪享直須享,莫待無歡空悲傷。”


    月柔听明雪竄改的唐詩,不禁噗哧一笑,這就是明雪,永遠樂觀開朗。但願她們之中,有一個是幸福的。


    ※※※


    月柔拿著一份榮軒留在山莊的文件,匆匆趕到盛南大樓,交給秘亞珍傳真。


    她並喜歡到盛南,幾乎人人都知道她和榮軒的關系,听嬸嬸說流言不堪,她就老覺得所有眼光都聚在她身上,打量的,批評的,每一道都教人不舒服。但偏偏榮軒不忌諱帶她出入各種場合,她學會用笑來抵擋一切有聲無聲的刺探。


    亞珍一看見她,就一臉愉悅地迎上來,她們兩人現在算滿熟悉了。


    “亞珍,這是你要的那份文件。”月柔說︰“榮軒說還有另一份在他辦公室里。”


    “謝天謝地!我再不傳過去,鄭先生會大發雷霆的。”亞珍忙接過去,又到榮軒的辦公室。


    “他自己忘了,還要大罵人?”月柔跟進去問。


    “也不是罵人,鄭先生很少發脾氣。”亞珍邊找東西邊說︰“只要他一嚴肅起來,就有點嚇人。”


    “我了解。”月柔微笑說。


    “我想他不會給你臉色看的。”亞珍說︰“他每次一看到你就露出笑容,他對我們才不會這樣,我常常忘記他才三十二歲,都有他已經四、五十歲的錯覺。”


    “有那麼嚴重嗎?”月柔問。


    “你才知道!”亞珍說。


    月柔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馬路上如蟻動的車流人群,她常為榮軒年紀輕輕就能闖出如此一片事業而感到驕傲,但他的心卻是沉重不快樂的,她如何才能讓他回到正常呢?


    和亞珍告辭後,月柔想趕去花圃。走到底樓大廳,已大月復便便的曉真迎面而來,想躲也沒地方躲,自從三個月前宴會後,她們沒再見過面。不知道她對榮軒這次舉動又有什麼看法?月柔有些不自在。


    “嗨!你怎麼來了?是花坊的事嗎?”曉真先開口,十分熱絡的樣子。


    “不。只是幫榮軒送一份文件而已。”月柔說︰“快生了吧?”


    “下個月。”曉真模模肚子︰“我現在像一只大笨象,真希望早點生下來。”


    “知道是男是女了嗎?”月柔問。


    “照超音波,是個女孩。”曉真說︰“這幾天踢得特別厲害,仰德好怕我早產,明天早上一簽完約,他就飛回來。榮軒要晚一個星期,他告訴你了嗎?”


    月柔胡亂點點頭,榮軒什麼都沒說,她不想談這方面的話題,只客氣說︰“祝你有一個健康的寶寶,再見了。”


    “謝謝你。”曉真說。


    才走幾步,曉真突然叫住她說︰“月柔,上回我說想和你小聚,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只是榮軒一直不準我接近你,今天恰巧踫到了,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


    榮軒不準曉真接近她,為什麼呢?帶著滿心疑問,她隨曉真到附近一家點心鋪,剛好是下午茶時間,人還不少。


    “最近一天都要吃好幾餐。”曉真叫了一堆糕點說︰“中午吃完一個大便當,四點還要塞幾個面包,有一次忘了吃,差點餓昏了呢!”


    “孕婦都是這樣的。”月柔笑著說。


    “你好像對孕婦的事滿了解的。"曉真無心地說。


    听者有意,月柔忙解釋︰“我小叔叔的太太才生了一個女兒,懷孕期間她什麼都對我說,所以我也快變成專家了。”


    提到沈紹揚,就不免想到往事,兩人靜了下來。


    “月柔,過去的事,我一直想說對不起。”曉真很誠意地說︰“當年我實在太魯莽沖動,才害你受了委屈。但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想到鄭媽媽會那麼瘋狂,事後我好難過。簡直就像我自己被打一樣,你肯原諒我嗎?”


    “過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呢?”月柔說,她實在不想揭舊傷疤。


    “怎麼不提呢?它像鞭子般,天天抽著我的良心。”曉真說︰“我覺得自己就等于是劊子手手上的那把刀子。”


    “沒有那麼悲慘的。”月柔內心一痛,仍很平靜地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真相遲早要揭露,我又怎麼會怪你呢?”


    “真的?你真的不恨我?”見月柔微笑點頭,曉真嘆一口氣說︰“榮軒就一直不肯原諒我,他好幾年不和我說話呢!”


    “哦,為什麼呢?”月柔非常意外。


    “他最恨人家干涉他的事,最恨事情不照他的計劃而得。因為你的一,我也差不多變成他的仇人了。”曉真無奈地說。


    “這是你所以沒有和他結婚的原因嗎?”月柔問。


    “結婚?”曉真苦笑一聲︰“自從鄭家那場悲劇發生以後,榮軒就根本氫一切感情摒棄在外了,只除了恨。這些年,他像瘋子般工作沒過任何一個女孩一眼。我自己也是掙扎了很久才看透的。好在有仰德,他一直以最大的耐心,在一旁默默等我,沒有他,我真不知道如何從這個迷霧里走出來。”


    “你很幸運,仰德絕對是個好丈夫。”月柔說。


    “我知道。”曉真看著她說︰“我真的好希望你也幸福。我真沒想到榮軒的恨會再一次發泄在你身上,我和他爭辯過,結果只弄得灰頭土臉而已。”


    “你應該知道,這次我是有協議的。”月柔說︰“我是替沈贖罪的。”


    “我老想不通,。為什麼要把榮美姊的帳算到你的身上。”曉真憤憤地說︰“從榮軒二十歲起,就是怪胎一個,令人無法了解。”


    “別替我擔心,我有心理準備。”月柔淡淡地說。


    “我了解要愛上榮軒多麼容易,不愛服又多麼困難。”曉真皺眉說︰“你們這樣……


    同居,不就已經對你千萬傷害了嗎?”


    “你忘了嗎?十年前我打過預防針了。”月柔怕那些同情,玩笑地說。


    “難怪榮軒說你比我還頑強。”曉真說︰“那你知道新加坡富家千金梁嘉敏的一嗎?”


    “沒有听過。”月柔心中有一股不安。


    “了這幾個星期在新加坡和她走得很近。鄭媽媽都把好看成是未來的兒媳婦了。”曉真說︰“我無法預知榮軒要如何處理你和沈家的事情,你一定要心理有個底。”


    “謝謝你告訴我。“月柔不自覺地說。


    和曉真分手後,她並沒有去花圃,只在行無目標地蕩著。梁嘉敏三個字像一把尖刀插在她的心上。


    這一切不如預期的嗎?他終于不會在每個女人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了,終于可以正常地結婚生子了。也終于可以放掉她了,她為何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更加空虛難受呢?


    她游魂似地蕩回山莊,看著榮軒為她的做的美麗設計。枉然呀!榮軒的生命正軌永遠容不下她的存在。她希望他由恨中解月兌,但沒有恨她也該消失了。


    月柔突然覺得自己好悲哀,人生的每一項歸依,對她而言都是那麼不可求。還不如當年投湖一死就算了,至少還有一個小小的龕位,可以讓她和翔太相依相偎,一解彼此在人世與陰間的孤單寂寞。


    ※※※


    榮軒喝一口酒,由這位置可清楚地欣賞到新加坡美麗璀燦的夜色。加上眼前盛裝打扮的麗人和金碧輝煌的高級飯店,也算是良宵佳景,但他就覺得一股疲倦。


    “我那些朋友就是改不掉初犯瞎拼的毛病。”嘉敏甩著細長的金鑽耳環說︰“叫她們買衣服,走一天都不累。叫她們看個凡爾賽宮,卻叫苦連天。說只要在門口照張相,表示來過就好。你說氣不氣人?”


    “我去了幾次歐洲,也還沒機會拜見呢”榮軒說。


    “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嘉敏嘲笑他說︰“就在摩天大樓之間跑來跑去,見到的全是穿西裝打領帶的人。賺一大堆錢,卻沒有時間去花,對不對?”


    榮軒淡淡一笑。


    嘉敏是個典型的富家女從小到大就世界各國跑,在金錢物質層面上見多識廣。她的修改天真爽朗一臉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改變的嬌嗔模樣。她的國語比想像中流利,問了才知道她的集中統一是講正宗國語的。


    嘉敏是非常健談的女人,很會帶動話題,榮軒的責任就是听。嘉敏不知道他的個性,不定期說他的寡言很酷。


    他忍不住拿她和月柔比。兩個都出版富家,長期在國外,說國語帶點外國腔,介嘉敏開朗,月柔卻布滿陰影;養老讓他輕松,後者帶給他數不盡的煩惱。


    “今天你談完生意了。”嘉敏說︰“明天開始是玩的時候,我要帶你看看什麼是享受生活,什麼是開心大笑,什麼是快樂的人生。”


    “我的確需要這睦東西。”他微笑地說。


    為了明天忙碌的行程,榮軒堅持嘉敏要早點回去休息,他回到聰明能干江的別墅時,十點還不到。


    “怎麼那麼快就回來,我以為你們還要去跳舞呢!”


    “累了一天,撐不下去了。”榮軒說︰“仰德到台北了吧?”


    仰德一早就搭機離去。榮軒有和他一起回去的沖動,但梁家有邀約,他強迫自己留下來。


    “到了。你媽剛打電話來,知道你和嘉敏出去,高興得不得了!”聰江說︰“你到底覺得嘉敏怎麼樣?這女孩從小就活潑大方,像個小太陽能,沒驕氣沒心眼,正好治治你那太過嚴肅的脾氣。”


    “才認識不久,我不很了解她。”榮軒簡單說。


    “第一印象總有吧?”聰江似準備問個結果︰“覺得了再交往;覺得不了就別誤導人家。


    嘉敏可很欣賞你,我想你可以看出來吧?”


    “嘉敏是很不錯。”榮軒遲疑地說︰“只是我自己還有一些事要處理。”


    “沈家那個女孩子,是不是?”聰江直接指出來︰“我的要求是,你若要和嘉敏交往,就必須和那女孩斷得一干二淨,最好連沈家的事一並做個解決。”


    榮軒低頭不語,讓空氣靜靜地流動。


    “再大的仇恨也要過去。”聰江勸他說︰“最怕是自己不肯放,讓無法再改變的事影響到未來中國,這樣即使報了仇,也毀了自己,不是嗎?我實在不忍心看你再自誤誤人,就放掉沈家吧!”


    榮軒仍不回答,聰江知道他的脾氣,就點到為止。


    榮軒一回到房里,就迫不及待打電話給月柔。鈴呼了許久,竟沒有人接。台北晚上十一點多,那麼晚了月柔應該不會出門。


    他在一陣陣催促中等著,他可以想像那鈴聲穿過客廳、廚房、樓梯、長廊、臥室,沒有人跡,如同廢棄多年的空屋,只有歲月虛無地引渡著,他突然感到慕名的恐懼。


    他不放棄地堅持著,終于有聲音由那端響起,他暗呼一口氣。


    “是你嗎?榮軒?”


    “不然還有誰?”他沒好氣地說︰“電話怎麼響了那麼久?”


    “對不起,我睡了,睡太深,所以沒听見。”她說。


    騙人!月柔從來都很淺眠,不可能听不到這持續的鈴聲。她一定有什麼事,她的聲音也不對,仿佛哭過,榮軒巴不得此刻就在她面前,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出了什麼事嗎?”隔著山海,他只能用問的。


    “沒有。”她的壓抑十分明顯。


    “你哭過了,還說沒有。”他毫不放松地問︰“一定有事。你不會太想念我了嗎?”


    “我……我只是夢見我爹媽而已。”她簡短地說。


    “就這樣?”他問。直覺她在撒謊,但距離如此遠,他忍不住包焦躁。


    嗯!我很累了,明天再聯絡,好嗎?“她說。


    月柔竟急于擺月兌他,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你連我什麼時候回去都不問一聲嗎?”


    “再過一個星期,不是嗎?”她一說完就掛了電話。


    榮軒的立即反應是再打過去,但他忍了下來,他很清楚自己沒有告訴月柔歸期,是誰吐露了消息?而她既知他要一星期再回去,一定也知道他和嘉敏的事了?


    知道又如何?榮軒咬著牙想。月柔只不過是為不還債來的,只是他復仇篇章的一個句點。他不必怕她不高興,她也不會在乎,搞不好還暗處慶幸呢!


    那她的傷心為何而來?


    他非要回去一探究竟不可,他突然好想立刻看到她。他一秒也不耽擱地去找聰江,報告明天一早要回台北的事。


    “這麼突然?嘉敏可是排了好多節目了!”聰江很訝異地說。


    “我仔細想想舅舅的話,很有道理。我現在還有個月柔,對嘉敏總是不公平。”榮軒說︰


    “我應該把以前排事處理下下,才能進一步談,對不對?”


    “對沈月柔的事,舅舅一直沒有過問。因為我一向信任你,認為你自有道理。我想這一切並不如表面的那麼簡單是不是?”聰江問,靜待他的答案。


    “是的。”榮軒點一點頭。“除了沈家的恩怨外,我和月柔還有一些個人的事未了。”


    “你的母親說是她糾纏著你。”聰江看著他說︰“我看沈月柔的氣質高雅端莊,不像是那種女孩子,你打算什麼時候放了人家呢?”


    好不容易榮軒才吐露一兩句,現在又像蚌殼般緊閉著,聰江知道再問不出來,只好說︰


    “人你堅持要回台北,也好。我還是那句老話,放了沈家和沈月柔,給自己一個全新的生活,嘉敏條件很好,追她的人一大堆到任明這緣份,不要讓過去耽誤了。我想父親姊姊在天之靈看見了,也會贊成的。”


    聰江看著外甥離去的背影,不自覺嘆一口氣。這孩子太像他祖父了,固執耿介又嫉惡如仇。一旦認定一件事,就全力以赴,堅持到底,但這也是聰江最喜歡他的地方,對理想抱負的篤定及不屈不撓,比時下那些見異思遷、阿諛奉承、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太多了。


    然而剛則易折,又不得不教人憐惜他。沈家是他的大劫,若能過這一關而無恙,必能月兌胎換骨,真正接掌盛南的企業王國了。


    ※※※


    一整日月柔的心情都很沮喪,晚上拖著疲乏的腳步回去山莊,才轉動鑰匙孔,門就由里面豁地打開,一身T恤便褲的榮軒赫然站在她面前,依然那麼英俊瀟灑,令人有初見的悸動。


    “你怎麼回來了?不是還有一星期嗎?”她不知所措地問。


    “那是你說的。你沒說。”他並無笑容,手慢慢伸出來,抬起她的臉,細細看︰“昨晚為什麼哭?”


    “我說過了,我夢見我爹媽了。”她轉過臉孔。


    “誰告訴你我要一個星期才回來?”他不放松地問。


    “我……”她支吾一會兒︰“我上次去盛南,在電梯听見一些人說的。”


    “是嗎?”他並不相信︰“你還听到什麼?”


    “沒有了,還會有什麼嗎?”她鎮靜地走到廚房,說︰“你餓了嗎?要吃些東西嗎?”


    見他沒出聲,月柔回頭看他,視線交會,他突然走過來抱住她喃喃說︰“呀!月柔,真是好久不見!”


    一句話道盡多日相思,月柔任他吻著,在百感交集中,她緊緊攀附,他急切得自己都訝異。她可以感覺她那澎湃的,像止不住的潮水。在羞不自勝中,月柔用幾乎被他吻去的聲音說︰“臥室。”


    “呀!”他在她耳邊笑著︰“保守的月柔。”


    他抱她上樓,展開一場鏖戰。兩人一下是敵人,互相剝除對方,層層的,不顧一切的;


    一下是戰友,如此契合纏綿,渾為一體。月柔從未靈魂如此開放過,將,無論飛升或是墮落,她都與他在歡愛間失控了。


    開將明,他們手牽手下樓,在十分親密的氣氛里,烤面包煮咖啡。坐在陽台上看曉霧輕漫,旭日初升,月柔感到一種澄靜的幸福,無論以後她身在何處,都會永遠記得這美麗的一刻。


    榮軒悄聲走來,送給她一件禮物。


    月柔拆開來看,是一串好特殊的風鈴,由小小的各色石子組成。那些石子非比尋常,有火山熔岩凝的,有海潮來去磨的,有山崩地裂琢的,有泉淡煙烘的,再綴以貴重的珊瑚、瑪瑙、水晶、翠玉和各色鑽石,自然圖案的流轉和天地精華的互撞互擊,令人贊嘆心折。


    “太美麗了。”月柔的眸子映著那五彩繽紛︰“我從嚴沒見過如此精致的風鈴。”


    “你當然看不到,是我特別訂做的。”他微笑說。


    “那一定非常吹噓。”月柔有些不自在。


    “那個老板以為我瘋了,用這些珠寶做成一串風鈴。”他望進她的眼里,“只為想博美人一笑,你感動了嗎?”


    月柔點點頭,千方百計無從訴起,只好以藉著掛風鈴,來避開他審視的眼光。榮軒接手過去,以他的身高,很輕易地就把它放置好。


    微風吹來,左國這木銅鈴響得淡淡漫漫,輕柔如夕嵐直煙依依;歷邊的寶石鈴是琮琮輕脆的叮叮聲,像遠山雲端的仙樂飄飄。


    兩人站在陽台,有一剎那的出神與無限的感慨。


    “人家說風鈴可以招魂。”榮軒頭也不回地說︰“我卻用它們來引我的天使讓她天涯海角也飛不遠。”


    “引來了又如何?”她低低地說。


    “折她的翼,斷她的翅,讓她再也飛不走了。”他說。


    “你這樣做,不是很殘忍嗎?”她心絞痛著。


    “你說我殘忍,那是因為你不了事身處地獄之苦!”他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說︰“︰


    曉真曾說你多脆弱,她錯了!其實你是我們當中最強的,不論多大的狂風暴雨,你還是帶翼的天使,飛得遠遠的高高的。到底如何才能撼動你,教你痛苦,讓你變成有愛有恨的血肉之軀呢?”


    他的最後幾句話幾乎是低吼的,月柔為他的錯解悲不自勝,他完完全全錯了,她從來不是什麼帶翼的天使,她曾在比他更陰暗可怕的地獄中生不如死,但她說不出口。所有難言的傷痛又化成淚水汩汩而下。


    他嘗到她的淚水,無法自制地說︰“我常很訝異,你的淚水竟也和我們一樣是咸的是溫的。”


    月柔把臉埋在他胸前,更加哽咽。


    微風又吹,鈴聲又響,木銅鈴代表的是生死相隨、山盟海誓。那寶石鈴呢?不是愛,不是生死不渝、海枯石爛,只有恨,只有世世償不盡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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