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三章
作者:言妍
    吱--地煞住,晴鈴從腳踏車跳下來,將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牆一靠,走到馬路對面。


    有三個人正在做油漆彩繪,老杜,葉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輛三輪板車並裝成的女圭女圭車,以鐵皮釘成長方箱型,可載十個左右幼兒園年紀的孩子。他們在鐵皮上畫了色彩明艷的雲朵、花草、鳥兒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鈴繞著欣賞說。


    “呵呵,前些時候刮台風損壞了,水會漏進來,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著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機兼工友,院長何舜潔家由大陸帶來的老部下,就單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兒當成自己的孩子。


    “你們畫那麼好,萬一在路上給萱萱看見了,她又吵著要坐。”晴鈴笑說。


    明心除了收孤兒之外,還開放給內巷、中段的貧戶家庭當免費托兒之用,女圭女圭車早晚進進出出,成為附近的標志之一。有段時間敏貞來當義工,旭萱吵著跟來,還不肯坐家中的車,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車。


    尚不懂貧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窮人孩子擠在一起,還認為是無上的光榮呢!


    “呀,好久沒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學,有她在,車里秩序就好,不會打架亂哭。她還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開心。


    “回秀里過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級,還想著坐你的車呢!”晴鈴說。


    閑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靜認真地做份內的工作。他們是惜梅的得意學生,這些年憑著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專,而且都是最好的學校,是中段、內巷人的榮耀和榜樣。


    晴鈴想起他們是範咸柏老師以前的學生,說︰


    “對了,範老師從療養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們要不要一塊去?”


    “範老師痊愈了嗎?”承熙問。


    “他的肺結核早就是非開放性的,不會傳染,但因為沒有親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鈴說︰“不過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親戚,把他辦出來了。”


    “奇怪,記得範老師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說。


    “我曉得啦!”老杜說︰“是遠房的堂弟,他現在人正在明心辦公室等著接雲朋出去呢!”


    什麼?雲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鈴匆匆跨過馬路,又回頭問那兩個年輕人說︰“你們要去嗎?”


    “承熙等一下有籃球賽,我們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們滿十九歲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點都不像這傾頹髒亂的貪民區能養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種靈慧之氣說是菜販之女,很多人都會驚訝。也難怪惜梅姨早就有意無意拉湊他們成一對,彼此相互提攜,不管他們年紀是否還太小,可能是一種唯恐美玉蒙塵的心焦吧!


    “我教那麼久,很少看走眼,若沒有涵娟,承熙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後惜梅才說,恰道盡了兩人的一生。


    然而,沒有人能預知未來的命運,在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連晴鈴都想不到她的一生會有多麼曲折。以為一路看到底了,豈知看似盡頭處,其實是轉彎,而且才是一連串轉彎的開始而已。


    張雲朋十一歲,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喪父後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鈴在護校實習的最後階段,被分配在“結核病防治院”,歷經了張先生死亡前後的種種。


    妻子離家出走,只剩下相依為命的父子倆,張先生看診時總帶著雲朋。


    雲朋百般無聊,有時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時獨自數著梯旁欄桿,最高興是看到晴鈴,那溫柔可親的笑容,使他能忍受醫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後,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兒的命運。


    晴鈴會棄大醫院工作而就衛生所,有部份也是因為雲朋。張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氣的病人,八歲的雲朋在她懷里哭到睡著,手緊抓不放。她無法走出病房就忘記這個幼弱的小男孩,更無法不去關心他被丟人茫茫人海中的未來。


    若是在醫院,護士與病人間的互動,在死亡或康復的那一刻就結束了;但衛生所的護士,因深入個人、家庭和鄰里,關系可以延續長久。


    她的第一個案例就是雲朋。


    經過一番奔波努力,她將他安排在明心,並找回失去聯絡的母親。可惜那位張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訊後,只急著再嫁,即使有來探望兒子,也完全沒有領他回家的意思。


    雲朋被迫接受母親不要他的事實,眼看自己成為院中年齡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


    幸好還有一些關愛他的人。像晴鈴,總帶來歡笑希望,每每她來,他就能尋回一點童稚無憂的心情;像大範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親形象。


    現在又多了一個小範叔叔。


    此刻雲朋坐在辦公室一張小木椅上,望著眼前的男子。雖然才第二次見面,小範叔叔又不愛說話,但長期察言觀色的訓練,斷定這是個會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範叔叔問。


    “我想呀。可是晴鈴阿姨說今天會來,我不在就不好了。”雲朋小聲說。


    又是晴鈴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後,這名字想忽略都難,幾乎他身邊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掛著,有時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識?否則怎麼跑到哪兒都有她,如此陰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來。”他自動放棄說。


    “小範叔叔別生氣……”雲朋急了說。


    木框紗門“嘎拐”地開了又關,晴鈴進來一看,呵,竟是範雨洋!


    得承認,這名字是她費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認識老余司機那麼多年,從不知道他的本名,對于他的繼任者當然也沒有理由去問,所以要假裝漫不經心,耳朵豎起,再技巧提問,迂回宛轉才“抓”到另外兩個字。


    包妙的,範咸柏、範雨洋,都姓範,怎麼沒想到他們是親戚呢?


    另一邊的範雨洋則低頭抹臉,心中嘆氣,又是白和藍!


    今天是星期日,晴鈴穿領口繡花的白襯衫和藍色浮暗花的圓裙。她其實沒有特別喜歡白或藍,只是習慣走訪貧民區後,黃紅鮮艷衣服少穿了,衣櫥就慢慢偏向淡素色彩的系列。


    “雲朋跟妳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願開口又急著離開的樣子。


    愈這樣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為什麼?晴鈴也不懂自己的心態,只流利地編了大篇說詞說︰


    “不行,我正需要人幫忙呢!我今天得去為範老師買電飯鍋,還怕太重載不了,雲朋就坐你的車,你非去不可。”


    電飯鍋並不急,但踫到範雨洋,就今天買了,擇日不如撞日嘛!


    雲朋快樂地推開紗門,佩服晴鈴阿姨幾句話解決了他的難題。對呀!三個人一起去大範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這麼想,等雲朋坐定便一馬當先沖出。


    什麼?要比賽嗎?這大街小巷她可熟悉了,立刻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興奮的是雲朋,比轉操場上的地球儀跳下再跳上還更刺激呢!


    “妳想出車禍嗎?!”兩輛腳踏車到了大馬路,雨洋速度變慢,不耐煩說。


    “是你帶頭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電飯鍋呀!”她笑瞇瞇說。


    他沉默地隨她到電器行,大小、顏色、價錢都不置一詞,像不相干的路人。


    “你若要照顧範老師,一定得學會用電飯鍋煮飯,非常方便。煤球爐不能在屋內燒,對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煙就對了。”等貨物綁好後,她說。


    內心愉快,她又一路騎車一路左顧右盼,順著兩旁所開的店說︰“還有沒有需要買的?棉被、米、衣服、襪子?雜貨、燈泡、水果……”


    他仍不吭氣,彷佛出個聲會要他命似的。


    在小學旁的巷子她稍稍超前,還回頭說︰“……。信紙、文具呢?”


    驀地,一輛摩托車沒預警地轉彎進來,晴鈴來不及應變,往雨洋那兒傾斜,眼看兩輛腳踏車要摔成一團,一只手猛地豐牢扶住她的龍頭,奇跡式的,四個輪子依然穩固前行,她能感覺由他那兒傳來的強大腕力。


    驚魂甫定之際,他終于開口說︰“妳這種騎車方式,遲早會出事的!”


    “什麼方式?很好哇,我騎兩年了,都平平安安的。”她回辯。


    “每天在車陣里鑽來鑽去,蛇行超速又東張西望,他們真該禁止妳騎車。”好難得的一段長句子。


    “每天?原來你都有注意到我呀?”她笑著說。的確,下午出去探訪時常會看見永恩的車,但總是離得遠遠的。


    他閉上嘴,想起繁忙馬路上那明顯的白色身影,知道是她,目光不由自主追隨,往往是捏一把冷汗,看她機敏地過橋穿巷,像一只自由的小蝴蝶。


    但,平安也好,出事也好,都不是他該管的。那個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的世界,是絕對的禁忌,他自己已有太多的麻煩了!


    竹籬笆旁的花草都枯萎了,只留下干裂的泥土,一片荒涼。


    雲朋一到範咸柏在仁愛路的學校宿舍,便熱門熟路地直沖,到掀起屋內隔間的桔黃格布簾子,才叫︰“大範叔叔,我來了!”


    範咸柏因為胃病和肺癆,整個人瘦了兩圈,頭發全稀白,才四十三歲的人,看來像六十,已無當初帶升學班那種精力充沛的模樣。他斜依枕上,猛往後仰說︰


    “別靠近我,別上我的床,別亂模東西,免得傳染!”


    “不會傳染啦!而且雲朋也打過卡介苗了。”她念頭一轉,對搬電飯鍋進門的雨洋說︰“你打過了嗎?”


    他點點頭。


    “照過光片了?”她又問。


    還是點點頭。


    咸柏看著兩人說︰“真巧呀,會一起來,你們早認識了吧?”


    “都住永恩宿舍,見過的。”晴鈴說︰“倒是範老師從沒有講過在台灣有個堂弟,我們還真以為你無親無故呢!”


    “咳……雨洋一直在別的縣市,最近才又聯絡上。咳……”咸柏咳著。


    晴鈴拿幾本新的防癆手冊放在床邊,發現雲朋表情害怕地縮坐在椅子上,大概又連想到父親痛苦的死亡。她忙柔聲安慰說︰“範叔叔的肺已經沒事了,別靠近他,是防止我們把外面的細菌傳給他,他才會康復得更快呀!”


    咸柏明白自己嚇著孩子,用手招他過來,和藹地詢問生活及課業的種種。


    晴鈴看一眼正在讀電飯鍋說明的雨洋。嗯,還挺負責的。她對他好奇得要命,卻只能不經意地問咸柏說︰


    “小範先生以前住哪個縣市呢?怎麼你病了兩三年都通知不到他?”


    “軍隊嘛,咳……東遷西移全島跑,沒有一定居所,要找很難。”咸柏又咳了。


    “現在退伍了嗎?”她目光又投向小範。“很不愛講話的人呢!”


    “咳……咳……”咸柏拍拍胸口,明顯的不願再談。


    晴鈴走到唯一的桌子前,雨洋立刻站起來,躲得如凶神惡煞似的。


    “坐下!”她偏不放過他,雙眸直視。“關于範老師的調養,有些事你得特別注意。肺病的療養最忌閉塞髒亂的空間,空氣一定要干淨流通,餐具分開使用,定期用沸水消毒,枕被常清洗曬太陽。飲食方面要高蛋白質的營養品,如魚、肉、蛋、女乃之類的,充足的睡眠和愉快的心情是不必說了。還有更重要的,要按時服藥,不舒服可以告訴醫生,但絕對不能私自停藥……有些病人就是不遵守指示……停了藥,才使……呃,病情惡化……”


    說著說著,晴鈴竟羞怯臉紅,無法再持續職業化的口吻,因為雨洋的眼晴定定在她臉上。小窗的日光流淌進來,映著他眼波如潮,緩緩拍擊她的心,心跳震過耳膜,又緩緩擴散,成奇異的磁場,時間在其中凝止了。


    “呃--”她扯一下藍裙,半掩飾著,像孩子般叫︰“對了!不能抽煙,你一定要戒掉抽煙的習慣!”


    “誰說我有抽煙的習慣?”他揚起眉。


    “我看過呀,在趙太太家門口你就一根接一根抽,滿地都是煙蒂,還有……”晴鈴及時住嘴。她怎能告訴他,她由後窗偷看,發現他在白千層旁吞雲吐霧呢?


    這一心虛,雙頰更加緋紅。


    他仍看著她,看那抿唇時泛起的淺淺粉窩。


    “咳,雨洋是得戒煙,對身體也好。”咸柏插嘴,並換個話題︰“我才想到,米缸里有顆隻果,是前幾天幾個老鄉送的,削給雲朋吃吧,這孩子可能一年到頭都嘗不到一個,特地留給他的。”


    雨洋听了站起身,還故意說︰“護士小姐,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她嚇一跳,沒想到木頭似的人,竟也有促狹的時候。


    兩個男生到後面加蓋的廚房找隻果,異樣氣氛仍在,晴鈴為撫平心情,先開口說︰“你那小範堂弟真是個怪人!”


    “沒錯,他是很怪,陳小姐最好不要理他。”咸柏說。


    晴鈴有些驚訝,以為自己說錯話,馬上回︰“也還好啦!除了有些孤僻不合群外,對工作很盡責,雲朋不也挺喜歡他的嗎?”


    “陳小姐,我是說真的。”咸柏加強語氣。“我不會因為他是我堂弟就護短,他的心態上有很多問題。呃,從軍隊下來總會適應不良,而他又更嚴重些,很感謝妳姨丈給他一份工作。此外,離他愈遠愈好。”


    “我不懂……”她搖頭,說得雨洋好象殺人犯。


    “听我的話就對了,不要理他。”他再次說。


    然而咸柏忘了,晴鈴是護士,專門診治身心不健康的人。他愈說雨洋有問題,她就愈想去采究竟;何況私底下,他的特殊氣質和撲朔迷離早已深深吸引她了。


    雲朋臉龐發亮地端著切好的隻果回來,香味隱隱散發。他先遞到咸柏面前,咸柏拿了一片,晴鈴和雨洋都不要,雲朋便歡天喜地品嘗,一小口一小口咬。這可是最昂貴的水果,要慢慢享用呀!


    “二哥。”咸柏在家族排行第二,雨洋一向如此稱呼︰“雲朋要看『摩斯拉』,那是什麼?”


    “喔,摩斯拉是一只超級巨蛾,以吐絲的武器困住大恐龍『酷斯拉』來解救地球,很可愛哦,小朋友都很喜歡牠,是一部日本電影。”晴鈴回答。


    “日本電影?”雨洋表情微變,對雲朋說︰“你知道日本是什麼嗎?是我們的仇人!他們曾殺害許多中國人,使我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因此你不應該看日本電影,更不應該喜歡仇人制造的摩斯拉!”


    雲朋迷惑了,摩斯拉是拯救世界的和平使者,怎麼又是仇人?看摩斯拉是他從去年聖誕節就許下的心願,難道真的無法實現嗎?


    晴鈴看他快哭的樣子,直言說︰“小孩子懂什麼呢?他只不過想看摩斯拉,你扯一堆有的沒的,電影好看就好看,管它哪一國!”


    “中國人就是這種奴才性格,充滿阿,缺乏自尊自重的精神,缺乏明辨真理的勇氣,心理上低能無感,今天被羞辱了,明天還笑臉相迎……”雨洋冷冷說。


    “範雨洋!”咸柏大聲打斷他,充滿警告。


    這什麼怪話?什麼阿?晴鈴是生在保守台灣家庭的女孩,自然沒听也沒看過魯迅的禁,但與奴才連在一起,又是低能無感羞辱,肯定是罵人的!


    他竟敢罵她?好!愈罵她就偏要看!晴鈴拉起雲朋的手說︰


    “走!小範叔叔說他是阿,沒有勇氣,我帶你去看!”


    雖然不明白意思,罵回去就對了!晴鈴任性的脾氣,在堅持讀護專、留台北、任職衛生所、拖延結婚的過程中,已經表現無遺;如今多了社會經驗,人能干了,偶爾也會流露出強悍敢行的作風。


    她帶著雲朋都出門好一陣了,屋內的兩個男人仍對她的突發怒氣和急遽改變相對無語。是誰說台灣女孩溫柔順從的?眼前這個可是陰晴不定,看似碧藍晴空,卻又常措手不及來個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沒處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駐門口,咸柏則注視他,臉上浮起一層憂意。


    西方殘破的夕照呈灰紫色,彷佛太陽磕了一跤,一天就失敗地結束了。


    雨洋從咸柏那里出來,整個人覺得疲累,腳踏車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這半圓筒狀的建築,日據時代用來避美軍轟炸,現在要防對岸侵略,內外生滿污泥青苔,想必已廢棄許久。原本預備秋收的稻田,則因房屋興建而面積大幅度縮小,連主人都無心管理,任干草芒禾亂長。


    他離開台北的這幾年,一切都不停地改變,讓人比以前更茫然。幸好口袋還有一支煙,此時此地才不覺得太絕望;煙霧繚繞中,他想起與咸柏的對話。


    他正在試用電飯鍋煮飯時,咸柏忽然提到晴鈴。


    “我認識陳小姐有三年多了吧,那時候雲朋的爸爸還病著,我去醫院探望常踫到她,就覺得這姑娘很善良可愛;你別看她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還是望族出身的嬌小姐。”咸柏特別強調︰“她姨丈是永恩醫院院長,父親听說是什麼理事長的,追求陳小姐的人不計其數,她現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優秀的醫師……”


    “二哥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雨洋終于插上電,打斷他說。


    “沒什麼,談談吧!”咸柏知道他的個性,話不能說得太白,點到為止。


    沉默地在屋後弄好晚餐,電飯鍋果然方便,米飯又不焦,兩人稱贊了一會。


    病人有特殊食譜,鍋杯碗筷匙都需要分開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開伙。


    “看你來了兩個月還胖不起來,到中華路餐館好好吃一頓,順便問問有沒有信。”咸柏吃完飯說。


    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雨洋吐出一口長長的煙。


    中華路聚集著一票外省退伍軍人。全省鎊地剛簽離部隊的阿兵哥,一出台北車站就直沖這排鴿子籠似的建築,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交換著南北各種消息,在孤獨中依存取暖,在鄉愁中互相安慰。


    他們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大陸訊息,甚至千轉百折傳遞家鄉信件,比如由香港日本闖關,或由民間漁船私帶,都是違反國家戒嚴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僅家抵萬金,家也抵生命。大家日思夜念總盼一信,到手時已破舊模糊,看內容又嚎啕大哭、搥胸頓足。


    咸柏以前常常去詢問,十幾年來也只收過兩封由故鄉河北汾陽來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寫來的,彼此曉得對方還活著,咸柏情緒起伏太大,結果胃疾住院開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惡耗,滿紙血淚斑斑,咸柏向西北方跪拜慟哭三天三夜,沒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慶幸自己的無牽無掛,雖然那是另一種虛無的痛苦。


    他不會去中華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監視,一方面謠傳大陸有鬧得極凶的文化大革命,此時若有家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罷。


    有時想想,人生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沒意思!


    而咸柏又夠荒謬,重病纏身了還要擔心陳小姐。雨洋無法解釋為何會一時興起去“逗”她,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篇大論吧;日本電影事件是應該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緒。


    無論如何,這一切不具任何意義,對他而言,什麼陳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頭沒有兩樣,無心無感,過眼即忘。


    餅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瓖邊的夕陽下,騎車而來的不正是晴鈴和雲朋嗎?


    他本來想避到防空洞後面,但才說當她是木頭,人躲木頭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鈴還在氣頭上不會搭理,便姿勢不換,捻熄手中的煙,等他們過去。


    沒想到晴鈴在電影院一個多小時,任憑銀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龍如何驚天動地、震海凌空撕殺,她有大半心思想著雨洋的反日論。


    她自己是戰後出生的孩子,偶爾也听長輩提及殖民時代屈居次等人和戰爭困苦的日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響,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籍和雜志,父親以流利日語和東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這並不表示他們不愛台灣,那些都只是來自他們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變如全身換血般困難,凡事以居家習慣為主,無關于政治意識。


    又比如,電影是一種藝術,藝術是人類的共同感情,應該沒有國界才對……但以雨洋的環境和遭遇,他的怒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一通,等見到雨洋獨自一人坐在荒涼的防空洞上,什麼論都丟到九霄雲外,氣也全消了,立刻笑臉盈盈向他疾馳而去。


    雲朋小孩更忘性,仍在電影的興奮中,先大叫︰“小範叔叔!”


    雨洋直覺地由防空洞跳下來,人站得挺挺的。他從沒有想到,一個帶笑的女孩和一個開心的孩子朝他奔來,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和感覺。連那藍和白都不再刺目,在這顏色慘淡的夏末黃昏,如最初最純的鮮女敕,掩去一切丑陋和沮喪。


    “你在等我們嗎?”晴鈴煞住車,兩頰暈紅笑渦隱隱。


    當然不是!


    “你在等著送雲朋回明心,對不對?”她又說。


    嗯,自動幫他找了一個理由,省得解釋。


    “但是呀,我答應雲朋去吃水餃,你也一起去吧?”她說。


    結果是個圈他的套子--後座的雲朋露出一張哀求的小臉,今天電影的事已經讓他失望,那就吃餃子吧!


    他點點頭,架直丟在田埂的腳踏車,尾隨他們而去。


    餃子店開在附近軍眷村的外圍,低矮的屋子搭出寬長的布棚,釘幾張桌椅就擺成了。店面雖然簡陋,但主廚的山東大叔手藝好、用料足,人又熱情,生意相當不錯。


    “我算算看。”晴鈴自作主張說︰“雲朋說能吃十五個,我最多十個,小範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個,少了再叫,先五十個水餃,然後一碗大酸辣湯。”


    她點好餐後,跑去打公共電話,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嗎?我不回去吃晚飯了,因為要帶雲朋吃水餃。”晴鈴說。


    “吃完就快點回來,妳不在,啟棠會很失望,也很無聊。”惜梅在那頭說。


    “才不會呢,在他眼里,那些長輩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著回。


    等晴鈴回到布棚下的小桌,發現熱騰騰的水餃只有三十五個,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歡餃子。”雨洋簡單說。


    “怎麼會呢?北方人不是都愛吃面食嗎?”她說。


    “每個人口味不同。”他說。


    “是沒錯,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難改變了。”晴鈴幫雲朋調好醬油、大蒜、香油的沾料,為不冷場又說︰“像我愛吃米飯,一點豬油醬油拌著就津津有味。我祖父是一天沒有飯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干飯下肚才能做事情。我記得範老師最愛的是烙大餅,面團比盤子還大,灑一堆蔥花,煎烤得外酥內香;我惜梅姨還學做過幾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暈黃的燈泡下專心吃餃子,再加湯,身體暖熱。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歡烙大餅呀?”她吞了第二個水餃,停下筷子問。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講話,大概也吃不飽,雨洋只好說︰


    “我最喜歡的是湯圓,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蕃薯湯圓』?我從來沒听過耶!”晴鈴瞪大眸子。


    “很少人听過。”她眸內有種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說下去︰“元宵節的前一天,我們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搓揉,很費時費力,我記得那是男人的工作,要揉一夜吧!因為等女人把炒好的蟹肉、蝦仁、白菜餡包入蕃薯皮時,都已經天亮了。然後放人大鍋煮出鮮汁味,就是元宵節的第一餐。”


    “嗯,听起來好好吃喔!”她心里想,他願意的話,口才可真不賴。


    雨洋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對,竟有非說不可的沖動,繼續著︰


    “我喜歡的另一道菜就更少人知道了。先煮一鍋加小魚干、魷魚干絲、花生、蝦仁、鹽的鮮湯,水滾開再用大量芡粉勾芡,粉要慢慢加,以均衡力道調轉,才不會硬化結塊,等調到像果凍般柔軟香滑就成了。我們叫它『抽絲粉』,不容易做,我記得有人抽失敗而氣得摔鍋的。”


    晴鈴無言了。他的聲調在這樣的夜里,濾淨了車喧、人語、蟲唧,山谷回音般傳到耳里。她忽然覺得口中的水餃個個鮮美,鮮肉汁滲入面皮齒頰留香,為了掩飾大開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說︰


    “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蝦子、魷魚、魚干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確定和範老師是堂兄弟嗎?”


    這女孩真是機敏得沒話說,或許是個性、或許是職業,她很容易就融入對方的想法,讓人失去心防。


    他幾乎不曾對人提起這兩道菜,尤其發現大部份人都不熟悉後,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來的昨日,甚至當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譜,漸漸隨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麼會告訴她呢?


    “我從小住外地,不在汾陽。”他簡短解釋後,肚子無由地餓起來。


    有些狼吞虎咽地,他掃掉盤中的十五個餃子,大半碗湯,再加上雲朋的八個;這小孩剛才在電影院早塞滿烤玉米、烤魷魚和糯米腸,根本吃不下。


    他已經忘記上回食欲好是什麼時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鈴和幻想食譜帶來的影響嗎?總之,胃似還空著,再填三十個都沒問題,但他不吭聲,享受那難得的饑餓感覺。


    晴鈴的十個水餃也全下肚了,覺得還能再叫十個,打破自己的紀錄。但她是護士,知道是興奮心理影響了生理,若真的再吃,保證回家肚子痛。


    “我請客!”看雨洋掏褲袋準備拿錢,她連忙翻皮包說。


    “帳我來付。”他語氣堅持。


    他也愛面子喔?還以為他不拘小節哩!晴鈴原想他一個小小司機,要照顧堂哥,又要接濟趙家母女,手頭一定很緊,自然不要他破費。


    不過,看他在老板那兒遞錢找零,心頭又竊喜,好象她是他帶出來的女伴,有一種約會的錯覺,呵!


    半弦的月已高掛天空,幾顆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幾段偏徑沒有燈,漆黑中只見兩道車光流轉,他在前,她在後,輪胎軋軋伴著蛙鳴和狗吠。


    “哪一天你也來弄個蕃薯湯圓和抽絲粉請我吃吧!”她說。


    “我從來沒做過。”他說。


    “喔!”還繪形繪味地講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橋頭,他要往左送雲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會的尾聲。


    分手才不到幾步,她又想討個“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範先生,別忘了你答應給弘睿和旭萱的風箏哦!”


    他沒有響應,消失在濃濃的黑暗中。


    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塊圓著,依然清輝不減照得四處如灑上一層銀粉。


    晴鈴沒開燈像賊一樣在屋里走動--自己的屋里,如此她可以由窗簾的縫隙欣賞後院的夜色--哎喲,痛!踩到她沒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謊,是看範雨洋啦!自從知道他住表屋起,她就“迷”上後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窺的游戲,差不多模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僅止于此,屬于她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樂趣。


    然後,好不容易雨洋答應兩個孩子今晚教做風箏,也好不容易說服兩個孩子保守秘密讓她也去男生榕樹區。雖然心里想的那間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幾步之遙,但置于現實中,卻是一條迂回復雜、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為什麼妳也要去?”弘睿用懷疑眼光瞪著晴鈴。


    “這還要問嗎?”她早備好答案。“我住那麼近,也想弄清楚有沒有鬼呀!”


    後來她以買一套《諸葛四郎》漫畫送他成交;旭萱呢,很乖沒有吵要東西,因為她還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該隨便到“女賓止步”的小範叔叔房間。


    的確是違反淑女規矩,但雨洋實在太難接近了。


    雖然吃過一次水餃,但從此再無進展。他們相遇的機率極小,她可沒有太多理由晚上往範老師家跑,夜里也只能看著他點亮的燈如在峽谷另一邊的山頭。


    她很想再和他鄉聊聊,听類似蕃薯湯圓和抽絲粉的奇異故事,走入他才能引出的那種迷離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會膩的……


    哦,他的燈亮了,是時間了!


    再一次確定鎖好門,拉開後窗簾布,趴在窗台等待。


    編木叢後面影影綽綽的,旭萱的小圓臉出現在月光下。


    晴鈴早換上輕便的襯衫長褲,很快打開事先松動的窗框,先側坐,再雙腳移出,滑落時感覺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點聲音,但當看到弘睿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人影時,她倒抽一口氣,心髒差點停掉。


    是範雨洋!


    天呀,不是說好和孩子會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門嗎?計畫怎麼改變了?


    她一輩子沒有這麼尷尬過!最拙丑的姿勢、最狼狽的狀況、最曖昧的心態,全被他撞見,她恨不得有個地縫可鑽,太丟臉了!


    “表姊說要來,她怕我們被鬼抓去,要保護我們。”弘睿開口。


    好個弘睿!平常真沒有白疼他,以後要多少漫畫一定買!晴鈴鎮靜地說︰


    “听說這兒鬧鬼,他們偏偏要晚上來,我怕萱萱作惡夢,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臉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鑿,而他的眼楮里竟有……笑意?


    這……應該是夜色漾出的錯覺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里住的是誰。”他指指晴鈴跳出的窗戶。


    “那是女生宿舍區,我剛好在這一間,已經住兩年多了。”她特別解釋。


    因此,從頭到尾只有她,雨洋還以為那扇窗後住著什麼特務人員正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奇怪地,真相大白後他並不煩厭,反而覺得有趣。


    她總有某種魔力,他不會主動靠近,但她要飛奔過來,他也不反對;因為那與日俱增的虛無感和饑餓感,有時還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臉和溫暖的氣質,才稍稍減輕。


    他不再說話,領他們到那間傳聞吊死過日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鈴背後,弘睿則瞪大眼張望,身體緊捱著雨洋。


    這房間的格局大小和晴鈴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睡覺時紙門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過晴鈴擁有雅致的被褥家具,牆上掛著畫,各處琳瑯滿目放著小盒飾品絲巾花朵衣裳鏡子,香氣暗浮,標準的小姐閨房。


    雨洋呢,簡直是家徒四壁的傖陋。斑駁無飾的牆和粗糙的桌椅不說,連棉被蚊帳都灰灰的,沒幾樣可入目的東西,加上塵霉久積的氣味,怎能不住得郁悶呢?


    “小範叔叔,你有看過那個……鬼嗎?”弘睿問。


    “根本沒有鬼,我什麼都沒看到。”雨洋說。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這種回答。“我們家洗衣服的阿桑說,日本時代有個日本人在這里吊死。她那時候還是小孩子,人擠一堆,她只能蹲下來看,看到兩只腳和長長的舌頭,好可怕呀!從此以後,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來走去的聲音,叩、叩、叩、叩……”


    “弘睿,別嚇到萱萱了!”晴鈴喝聲阻止。


    “世界上沒有鬼的。”雨洋說︰“若有的話,我活到現在,睡過墳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過,再可怕的地方都去過了,怎麼沒見到半個呢?”


    弘睿嘴也張大了,重新以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雨洋說︰


    “你真的睡過……墳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當過小兵--戰爭,你懂嗎?炮彈齊飛、漫天烽火下,常常連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當時也只有你這個年紀吧,個頭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槍假劍,我玩真刀真槍……”雨洋覺得自己談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題︰“總之,人死了就沒有了,不會變成鬼,也沒有鬼。”


    嘿!這麼恐怖刺激的東西兩三下就消失,也太沒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說︰


    “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節不是有鬼門關開嗎?晚上還有飄來飄去的黑影子,會吸人血的、會抓走小孩的、會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還被鬼壓住,去看收驚婆……對不對,萱萱?”


    旭萱點點頭,不敢出聲。


    晴鈴看弘睿愈扯愈離譜,想打斷這個話題時,雨洋揚起嘴角,以像是笑的無畏神情說︰“好吧!下次你們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們統統來找我就是了,我還真想見它們呢!”


    這樣的似笑非笑,改變他臉上冷峻的線條,多了一份人性,沒料到他對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雲朋不也很喜歡他嗎?


    包奇妙地,當他拍胸擔保要鬼都去找他時,原本陰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來,牆梁窗木不再魅詭地令人背脊發涼,燈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遠的老舊味道。


    “好啦!你們的正事是做風箏,別再浪費時間了。”晴鈴微笑說。


    雨洋還真有準備,從桌底拿出一個箱子,里面有線。紙、細竹枝、剪刀、漿糊、蠟筆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細膩的心。


    孩子馬上忘記鬼的種種,興奮地圍著箱子看。


    “東西買不齊全,紙質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強可用,我們就做最簡單的蝴蝶,待會你們自己涂顏色。”雨洋動手最難的架子。


    “又要你破費,多少錢,我們付給你。”晴鈴怕他額外負擔,快說。


    “若要你們付錢,我就不會做了。”他簡單說。


    “我可以做會叫的風箏嗎?”旭萱問。


    “我們沒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只會安靜飛。”雨洋心血來潮又說︰“嚴格講起來,沒有聲音的叫紙鳶,有聲音的才叫風箏,不過大家都不分了。傳說第一個成功的風箏是兩千多年前魯班做的,他的喜鵲在天上飛了三天都不落地。”


    “哇!三天耶!”弘睿驚嘆說︰“飛那麼久不會壞呀?”


    “最早的風箏不是玩的,而是傳消息和打仗用的。”雨洋說。


    正幫孩子裁紙的晴鈴忍不住說︰“你還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纏線,沒有回答。心里想,少小離家獨自在外流浪生活,誰不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一點呢?她這溫室里長大的花朵一定很難想象吧!


    晴鈴剪好紙樣,兩個孩子拿到桌上去畫。雨洋彎折竹子,臉部是專注的線條,手臂肌肉糾結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經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時此地,在這暈曖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溫馨的教子圖。他將來會是個好父親吧?


    哎!怎麼想到那兒去了!為了掩飾自己臉紅的心思,她開始走動。屋內已沒有椅子,她干脆坐在榻榻米邊上,離他睡覺的被鋪不遠,挪過去一些就能踫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嚴格的晴鈴大方坐下來之外,還東張西望,彷佛在測試可侵犯他隱私到什麼程度……若先前有疑慮,也因為爬窗被他發現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壞的已經看過,就不必再忍那一點矜持和顧忌了。


    她當然還不明白這是戀愛女子的任性和沖動,人的感情總是先理智而行。


    眼中有神秘的光彩,心也愈來愈大膽,本來在膝上的手,模一會紙門,旁邊堆著他的衣服雜物,很自然地,就翻探起他的私密來。


    旭萱問了色彩的事,聲音嚇晴鈴一跳,她忙抓出一本,正襟危坐假裝閱讀。


    薄薄的,封面煙綠,下半部是幾株隨風搖擺的蘆葦草,上半部則是孤傲的三個白色字體《零雨集》,作者“雁天”。


    打開看,是印得很雅致的詩集,長短句子錯落著,每首詩名都是兩個字,〈北祭〉、〈忘川〉、〈七夜〉、〈冷月〉、〈挽歌〉、〈潮音〉、〈千帆〉、〈羈旅〉……一眼望去的字里行間,都有著濃濃的愁意。


    嘿,還有一首叫〈風箏)呢,晴鈴默念其中的幾句︰


    瘦扎的沙雁與雲訣別


    縴小的手承不住九天的哀慟


    斷了,眉心的點碧化血淚


    遠了,眸外的花顏成寂寥


    空無是生平


    喔,好悲涼呀!晴鈴雖然不常接觸新詩,但也是散文和小說的文藝愛好者,很容易被美好的文字吸引。她蹙著眉抬起頭,雨洋正注視她。


    “我剛好翻到這本詩集。”她有些不好意思說︰“雁天是誰呀?我對現代詩不熟,很多都看不懂,但我喜歡雁天的詩,很入我的心。”


    “雁天幾年前死了,連同他所有的作品,就像一顆快速墜落的流星,已經沒有人記得了。”雨洋聲調平板,目光移回手上糊的竹和紙。“妳最好別看,也別喜歡他的詩,那是禁。”


    “就跟阿一樣嗎?”她說。


    “妳知道阿了?”他揚眉。


    “嗯,他是大陸作家魯迅筆下的一個人物,也是禁,我特別去問我姨丈的。”晴鈴又加一句︰“我姨丈還反問我是從哪兒听來的阿。”


    “妳怎麼說?”他緊張了。


    “我當然沒有說你啦!如果他知道他的司機專看禁,會嚇昏的。”她說。


    真不該再讓她靠近了,雖然那純真是擋不住的誘惑,但她多無辜!


    雨洋不再言語,悶頭扎完兩只風箏,急切地讓翩翩蝴蝶系著彩帶飛走……


    “好漂亮呀!明天我們就去放!”兩個孩子拿到成品,開心極了。


    “還要看天氣和風向,好風箏一定要好天放。”晴鈴也很高興。


    唯有雨洋後悔應允了這一晚,情緒有些沮喪,只想快點送他們離開。


    才八點鐘,月還在上升中。這院落最深隱地已經比別處陰暗,像匯集了天地所有的黑顏色,孩子們又想到傳說中的吊死鬼。


    有陽氣重的雨洋在,晴鈴沒有半點懼意,還說︰


    “我一直很好奇,榕樹區前面有不少空房,你為什麼偏偏選這一間?”


    他又回到十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陰陽怪氣狀態。晴鈴也不逼他,走到她自己的後窗下說︰“手借一下,我才爬得進去。”


    雨洋沒有選擇,臉色不佳地搭手讓她踩。晴鈴輕巧一縱坐在窗台上,雙眸笑彎了如月,直直看入他比黑夜還黑的眼楮,令他忍不住說︰


    “我住這里,是怕閑雜人吵,但似乎躲下掉,閑人還是來。妳呢?妳又為什麼住樂樹區的最尾一間呢?”


    “我媽說離馬路遠,住宿才安全呀!”她回答。


    最安全處反而最危險,她也躲不掉,壞人仍然來。若不是他還有一點良知和自制力,這與世隔絕之地,他必會帶她一起沉淪,那麼,後悔的將是她了。


    走遠一點,听到沒有,離我愈遠愈好……雨洋在心中低喃著。


    躺在榻榻米上,他注視一只忙著結網的蜘蛛。牠不知有人在看牠。


    而她呢,在後窗偷窺,不知造物者也正在暗中偷笑。


    在至高無上的牠眼里,人與蜘蛛皆同,慣于陷入自己編織的網中。


    聰明的人,學會把網編得比較漂亮而已。


    一根絲、兩根絲、三根絲、四根絲……對她,他也犯了許多錯誤,有意的,無意的;存心的,不存心的。


    沒辦法,結網是本能,只要她別傻傻地跳進來就好。詩人說︰


    不要靠近我


    怕妳失去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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