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事物的背後  第六章
作者:言妍
    有人告訴她,六月是最後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過程這麼痛,不是從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愛嗔痴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噴脈斷身體裂成好幾塊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佛有人往他們的透明夢里不斷傾注大水,淹沒了玉米田和小麥田,森林也被飽含水份的大筆揮得失去形狀。


    “剛好劃很小的小舟。”是誰在說話?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長的人影嗎?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緊緊抱著怎麼也不肯放手。


    “時間到了就必需離開,徹底忘掉這里。”黑衣人說。


    “求求你,讓我留下來,我不要走!”女孩在紅色谷倉跪地哀求。


    她還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著無情大水吞之毀之……如同桑塔亞納寫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還是你帶走我的


    九月才開學沒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這次電話是通的,但從昨晚到現在鈴鈴聲不停一直沒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間套房敲門,希望搭同學的便車到波士頓。


    自御浩投入保釣活動後,出現在女子學院門口的次數愈來愈少了,總是李蕾想辦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還覺得有趣,處處牽就支持他︰四月華盛頓游行後情況並無大進展,她就漸漸不耐煩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勁來學會開車免得處處依賴人,這星期總算拿到駕照,想叫御浩陪著一起去挑車子,他人又不見了,這種日子何時結束呀?


    李蕾在宿舍問了一圈,終于搭到去波士頓的便車。


    御浩屋前的傘型樹已由濃綠轉為萎黃,秋風吹來葉子簌簌落下,正應著樹後屋子燈火暗滅、失去春夏鬧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復制鑰匙,開門直接走上二樓御浩的房間,被褥床桌整整齊齊的空無一人,其他幾個房間也一樣。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學校沒課,怎麼一伙人集體失蹤呢?


    她呆了一會,快步走到隔壁幾棟的一個香港學生住處敲門。


    香港學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說︰“啊,蕾絲莉,是妳呀!”


    “杰利,御浩他們去哪里了?怎麼整屋子的人都不見了?”她著急問。


    “妳不知道嗎?他們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參加什麼『國是大會』的活動,昨天一大早好幾輛車子浩浩蕩蕩出發哩!”


    李蕾僵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御浩沒告訴妳嗎?”


    “……有吧?也許我沒注意听或漏接了電話,才搞不清狀況,謝謝你……”這一刻還要顧面子,不許自己有狼狽無措的樣子。


    但她心里明白,御浩是把她丟在這里了,連費心交代行蹤都不肯。


    安娜堡的國是大會,是以保釣組織的原批人馬為基準,預計九月留學生們返回學校時再一次的大集合,但這次討論的重點已非先前的釣魚台問題了。


    現在大家最關心的,是美國總統對中共解除禁運、國家安全顧問訪問北京一連串事件後,國際氣氛丕變,為台灣內外帶來了空前的危機,聯合國帝位岌岌不保,正統主權受到最大的挑戰,未來何去何從一片茫然。


    因時局艱困復雜且難測,八月底御浩去華盛頓接李蕾回學校時,佑顯大哥還特別挪出時間和御浩談話,再三警告不許再拖著小蕾參加任何集會活動了。


    御浩當時並沒有辯駁,他明白在佑顯大哥面前爭什麼都沒用,只沉著冷靜的回應,一度讓李蕾以為他會收心寫論文,不再管國家大事了。


    結果一回到波士頓,各方朋友、信稿,電話又如潮水不斷涌來,看得李蕾心煩心焦,不免又開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說的話嗎?你是學生身分當以學業為重,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愛國可以,意願表達就足夠了,干嘛還管那麼多?”


    “妳大哥和我理念不同,妳很清楚我不會听他的話。”御浩說。


    “我一點都不清楚,全被你們搞糊涂了,什麼理念同不同的?他這麼要求,也是為我們著想呀!”


    “沒有國家,又哪來的『我們』?”御浩嚴肅說︰“今天國家屢遭羞辱的對待,我們身在海外看得最真切,對國際間的現實無情感受尤深,又有誰能冷漠以待、坐視不管呢?”


    “管了又如何?你看釣魚台,喊破了嘴,美國還是堅持要給日本,只白白浪費了一年時間,有用嗎?”她反問。


    “時間沒有浪費,至少海外留學生已結合成一股力量,當力量愈來愈大時,必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他肯定說。


    “我是看不出什麼力量,倒是你論文進度嚴重落後。”她不知不覺學著大哥嘲諷的語氣。“本來以為你可以專心學業了,偏又來個國是大會,沒完沒了的,說不定我碩士拿到了,你博士都還沒念完,我們婚期是不是要無限延期呢?你給我的承諾又該怎麼辦?”


    “妳就擔心婚期的事,每天夢想著大房子嗎?”他說得輕淡,卻有重重的責備之意。“世間有兩種人,一種慣以自己利益為先,升官發財為首要;一種慣以天下為己任,置個人小事于度外。妳現在清楚了吧?這就是妳我兩家理念不同的地方,也造成我們對許多事物看法的分歧,多年來都不曾改變。”


    他是什麼意思?批判她自私為己,連李家也一塊罵下去了?


    他們說過不吵架的,尤其這種話題必辯不過他,硬吵下去也灰頭上臉不得善終。因此她假裝有听沒有懂,一意堅持說︰


    “無論如何,承諾就是承諾,結婚和大房子都是你欠我的,夢想有錯嗎?我從來沒反對你愛國,你大可在波士頓寫文章、打電話、接待朋友,但拜托別去安娜堡,至少你答應過大哥不再參加任何集會活動了,不是嗎?”


    御浩愣了愣,知道她不想爭吵,但也失去了溝通的可能,不由得輕嘆說︰


    “妳放心,我不會再讓妳涉入的,畢竟三小姐只適合安逸無憂的日子。”


    他不再提安娜堡的事,她也粗心大意地以為說服他了,沒想到他的不涉入,只針對不帶她去的部份,他自己照常參加。


    如此不告而別棄她于一旁,傷害比任何一件事都大,像心上轟然炸個洞,夢里某人放手的恐懼感又來了。


    她想大哭又想罵人,但眼前偏沒個出氣的對象,只能悶燒爐般坐在屋子的前廊,呆望秋葉無抵抗地落下,任由椅子的斷藤將皮膚刮出血痕來。


    為什麼會這樣呢?是有太多人說他們不相配,但御浩始終如一,除了一些不能違拗的個人原則外,對她向來容讓;而她對他也是初衷不改,即使不斷有甜言蜜語的追求者,亦不曾動心。


    是呀,他們多年的戀情是平順到被人取笑單調乏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包括御浩在內的所有人都沒看出來,她暗里有多麼小心翼翼維護著呀--


    扁是在王李兩家族間維持平衡,就夠她昏頭脹腦了!


    有時候,為顧及家人不同的感受,她自然要表達一不想法,甚而發生爭執,但褂浩若非堅持不可,她也一樣牽就他,保釣的事不就如此嗎?


    他又怎麼可以因她幾句埋怨,就一聲不響把她排除在外呢?


    李蕾坐在藤椅上不知有多久,刮痕都凝成一條條細紅,身心說不出的疲困。


    現在她唯一想做的是立刻見到御浩,將他們之間新生出的誤解和隔閡迅速消除,心上的洞補平了,生活才能繼續過下去呀!


    嗯,她要快點訂一張到安娜堡的機票才對。


    很用力敲門,手都拍疼了,安娜堡這個大學城里,她只認識廖文煌一個人。


    門咿呀地開了,廖文煌侵吞吞走出來,無言地瞪著她。


    李蕾開不了口求問,只拼命探他身後老舊的木屋,屋內影影綽綽中似乎看到御浩,她大聲叫︰“御浩!御浩--”


    御浩沒听到嗎?怎麼不回應?早知道不該讓他來安娜堡,透過廖文煌找他又更糟糕,李蕾後悔死了,又喊著御浩,御浩--


    突然一陣強光刺來,她忙將棉被蓋在頭上,這動作使她清醒,才發現是一場夢,更難過得想尖聲大叫。


    “三小姐午睡該起床了,晚宴三小時後開始,禮服鞋子都送來了,熱咖啡在桌子上,我一會去放洗澡水。”銀姨邊拉窗簾邊說,她是佑顯大哥的管家。


    “我不要參加晚宴,我只要自由。,李蕾嘟噥,把自己包得像蠶蛹。


    “一小時後太太要盯妳梳發上妝,妳最好快點準備。”太太即佑顯的妻子。銀姨拉開李蕾臉上的棉被驚呼說︰“又哭成兩顆龍眼泡了,得找冰來敷才行!”


    “我要自由,為什麼沒有人幫我?”她偏要哭,淚水猛滴下來。


    “別!別!”銀姨遞上手絹說︰“最近先生心情特不好,工作又累;太太正為孩子保母的事生氣,三小姐可別再火上加油了,快去洗澡換衣服吧!”


    李蕾一臉委靡地好想再睡下去,夢中至少還有機會見到御浩……而醒來時只能不停懊惱傷心,明明要去安娜堡,怎麼變成華盛頓呢?


    那日,她一回宿舍就按計畫向熟悉的代理人訂機票,卻一時糊涂忘了代理人會向大哥做確認?


    結果,隔天一早大哥就出現了,說爸媽從台北來要家庭小聚,她雖然驚訝卻也沒有懷疑,因為長她十三歲的大哥向來很有權威,她不得不轉飛華盛頓,也莫名其妙成了籠中鳥。


    “抱歉用這種方式,但事情急迫,我不希望在學校哭哭啼啼的難看。”當李蕾發現受騙、並沒有家庭小聚時,佑顯開山見門說︰“我和爸媽商量過了,妳暫時休學不回麻州,反正妳本來讀碩士的意願就不高,上學年缺課亂跑的也沒好好念;如果妳想繼續上學,華盛頓這兒也有不錯的學校,妳轉學過來,我也好就近照顧。”


    “為什麼?”簡直青天霹靂,她強烈反彈說︰“我不轉學,我要回麻州!”


    “爸媽不允許,妳回麻州,他們不付妳生活費和學費,妳也沒轍。”


    “那御浩怎麼辦?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這不是存心把我們分開嗎?”


    “就是要讓你們暫時分開。”佑顯沒有否認?“御浩這一年來的表現令我們很失望,天天搞集會游行不務正業,佑鈞都拿到博士了,他還遙遙無期在那兒閑晃,偏偏王家老太爺又百般縱容,告訴他要惹大麻煩了還不信。”


    “惹什麼大麻煩?御浩沒事吧?”她緊張問。


    “我不是才阻止妳去安娜堡嗎?那個國是大會已有中共的人員潛伏,想借由留學生打擊台北,根本去不得呀!”佑顯又說︰“御浩有自己一套想法,我們管不了,但把什麼都不懂的妳拖下水就不應該了,妳是李家的女兒,我們當然要保護妳,也等于是保護李家。”


    李蕾滿臉驚愕,大哥句句皆重話,根本無從抗辯,她慌亂說︰


    “御浩並沒有拖我下水,他也不讓我去呀……休學的事也該和御浩商量一下吧……”


    “商量什麼?妳又不是王家的媳婦,婚都沒訂,一切還是爸媽作主。”佑顯說︰“等御浩把身邊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好,都沒有問題了,他又好好當單純的學生時,妳再去找他也不遲。”


    “總不會連電話都不能打吧?”她快哭了。


    “最好都不要,暫時分開,也是給你們雙方冷靜思考的機會。”


    “太過份了吧,這是二十世紀民主時代耶--”她很小的時候大哥就離家求學,兩人並不親,她比較不敢在他面前肆無忌憚亂吵,但此刻也忍不住失控。


    “小蕾,我們對妳也很失望,妳知道嗎?”佑顯聲音中有濃濃的警告意味。“那麼多年來妳不但治不了御浩,反而處處被他牽著鼻子走,這不是我們所樂意見到的,李家要的是強勢的一方,而不是懦弱的一方--我們正考慮或許御浩並不適合妳,或許妳該學學佑鈞的理智分手,趁這段時間自己多想想吧!”


    不適合?以前拼命撮合,七年之後才說不適合,人又不是冰冷的機器,說開就開,說關就關,她毫無保留交子御浩的身心感情又算什麼呢?


    難道佑鈞,培雯分手,她和御浩也非散不可嗎?


    她頭痛極了,如果御浩在就好了,他會把所有事分析得清清楚楚,一項項耐心地說給她听,她好想他好想他呀--


    已經超過一個月了,完全沒他的消息,李蕾相信他一定有找過她,但都被大哥擋駕在外了。


    她也想過逃月兌的可能,但美國不比台灣,位于郊區的房子地廣人稀,沒有車等于沒有腳,要怎麼逃?


    況且護照、駕照、學生證各種資料都在大哥那兒,又能逃多遠呢?


    有時太難受了,打長途電話回台灣鬧爸媽和大姊,隔著洋他們心腸似乎狠硬多了,不再吃她撒潑啼哭那一套,常常直接就斷線。


    “王家現在並不好,御浩大伯除了大使的職務,御浩爸爸給貶了官,加上御浩在美國的事,這敏感時刻誰都怕被牽連,妳就乖乖听大哥的話,等事情過去再說吧!”大姊反復最多就是這些。


    要等多久呢--原本跟上他腳步就很辛苦了,心上的新洞也還沒有補平,隨著逐日拉長的分離,誤解和隔閡愈來愈大,萬一成了危崖鴻溝,會不會哪天再跨不過去了?


    擔心呀……咕嚕咕嚕……她鼻子差點嗆到,才想起自己正泡在浴白里。


    如果把臉淹到水里,嗆昏了緊急送醫,說不定醫院里還更有機會聯絡到御浩吧……她真的準備執行時,大嫂在外面敲門說︰


    “小蕾好了嗎?該化妝了。”


    “我真的很不舒服,頭暈想吐的,能不能不參加?”李蕾回說。


    “最好參加,妳大哥怕妳無聊,臨時還請了孫思達,你們是老同學了,見了面心情一定會好很多。”


    才怪,別更沮喪就不錯了……且慢!李蕾靈光一閃,孫思達一向對她言听計從,也許有可利用之處……她踏出浴白,腦袋又迅速活絡起來。


    十一月的華盛頓還沒有北方的冷意,御浩先在機場打了一通電話。


    計程車上了高速公路後,他隨手拿起一份英文報紙,角落剛好有一篇關于十月二十五日台灣退出聯合國的時事評論。


    眾多小柄喧囂,主要大國政策改變,尤其美國與中共交好後,台北政府見大勢已去,為維護創立國之一的尊嚴,以悲憤之心,率先宣布退出聯合國,不等被驅逐的羞辱。


    勝者痛笑,敗著黯然,這則新聞也許很快會被世人遺忘,但對千萬島民而言是久久無法平息的震撼,他們的命運被深深影響著,卻沒有人在乎。


    自從安娜堡之行後,這兩個月來御浩心境蒼老許多。


    柄是大會完全超出控制之外,一群人說北京已被國際認可為唯一中國,極力主張統一;一群人仍堅持台北為正統,義憤填膺淚聲俱下,場面幾度十分火爆。


    眼看著保釣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反目成仇,氣氛由熱烈到敵對到冷漠,期望中留學生結合成的那股美好力量,頓時碎成慘不忍睹的千萬片。


    靶覺就好像努力以理想和熱情蓋成一棟美麗的房子,一個大浪打來就寸片不留,才發現那是海市蜃樓、沙丘城堡。


    那充滿理念遠景,以為或許能載入史冊的“一九七一年新青年運動”,就在他眼前崩決流產了……


    他突然很想念小蕾,一路馬不停蹄地回波士頓只想快快見到她,任她潑怒嬌嗔都可以,但萬萬沒想到面對的卻是她休學的消息--


    御浩傻了眼,難道就因他靜悄悄到安娜堡,她也沒得商量來個不告而別嗎?


    不!這不像小蕾的個性,她生氣時寧可當面指罵,也不會悶聲不響走掉呀!


    打了幾通電話到華盛頓,才終于聯絡到佑顯大哥。


    “是我到麻州硬把帶她回來的,她正要坐飛機去安娜堡找你,你說她糊不糊涂?”佑顯坦承,沒幾句就轉到安娜堡。“听說國是大會差點成了投共大會,是真的嗎?”


    “也有很多人為台北政府說話。”听到小蕾曾要找他,御浩心揪了一下。


    “現在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的,你千萬別再蹚渾水了,也最好向你爺爺和父親報告一聲,免得他們擔憂。”佑顯畢竟看著御浩長大,還是關心。


    “我會的。”他問︰“小蕾還好吧?”


    “還不錯,她正準備下學期轉到華盛頓附近的學校。”


    “她不回麻州了嗎?”御浩急了。


    彷佛在思考如何開口,佑顯停一會才說︰


    “我已經和小蕾談過了,你們過去一年來學業和生活都亂糟糟的,不如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兩人專心打理自己的事情,對彼此都比較好吧!”


    “都是我的錯,不怪小蕾。”


    “她也有錯,永遠像長不大的孩子。”


    “我可不可以和小蕾說句話?”御浩懇求。


    “最好不要,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目前的狀況,你了解她的脾氣,一鬧起來又是沒完沒了。”佑顯說︰“你現在最該擔心的是自己的學業吧?現在小蕾先由我來照顧,你可以無後顧之憂好好寫論文,等一切恢復正常了,你再來找她也不遲,我的話你明白吧?”


    怎會不明白?這些話表面上听起來合情合理毫無破綻,實際上已隱含對他做李家女婿資格的疑慮,他們等于把小蕾“收”回去了。


    好像他們曾經“送”他一份禮物--不是嗎?小女孩李蕾像漂亮的洋女圭女圭,少女李蕾像慵懶可愛的貓咪,淑女小蕾如精致的瓷器,但他都不曾真正珍惜過,總視為理所當然,直到快失去了才感覺那無法形容的痛。


    他想把小蕾“要”回來,但已失去了立場……


    接下來的日子里又發生一連串事件,只讓人有愈來愈深的無力感。


    有人失蹤了說是回歸大陸,有人被聯邦警察約談,


    有人簽證出問題而被迫離開學校,有人賴以維生的獎學金被取消了。


    有夫妻為保釣而離婚,有情侶為退出聯合國而分手。


    在充滿變數的校園里,他和小蕾的故事也不過是其中一段悲喜劇而已……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是心灰意冷的,他試圖將過去擁有的一寸寸再築回來,但不知為什麼,曾是前程似錦天之驕子的他似乎不再受恩顧,世界也不再以笑臉善待他。


    這樣的灰冷直到郵差送來兩封信,才彷佛烏雲散去光明乍現般,令他發出了長久以來的第一次微笑。


    信是分別寫在兩家餐廳紙巾上的,英文字句短促且零亂,內容是︰


    浩,我必需見你,無論如何請到DC來,我恨分離,想你的蕾絲莉。


    浩,收到信請立刻到DC來,我不願分開,非常想念你,蕾絲莉。


    呵!是他久違的小蕾--


    DC華盛頓,猜是家人不允許任何形式的聯絡,她出去用餐時偷偷寫成、再拜托好心人寄出,必要時她仍很古怪靈精的。


    御浩直想仰天長嘯一番,那樣狂喜妙會是與小蕾交任多年所從未曾有過的;不必名箋妙文,僅僅是兩張粗制的紙巾、幾個歪斜的字、最淺短的句子,就讓他反復讀著不忍釋手,也改變了他整個季節低落的情緒。


    這就是傳說中愛情的力量嗎?總在分離後才顯出它猛水烈火般的威力嗎?


    無論如何,那力量緊緊如魅召喚他,再不管李家的約束阻撓、自身的禍福末卜,有信為憑,他非見上她一面不可!


    計程車到李家是下午三點,因為御浩事先聯絡過,佑顯已在門口迎客,帶他穿過玄關、客廳、長廊,來到後面的房,大院深宅靜悄悄地不聞人聲。


    “星期六孩子們都有活動,太太帶出去了。”佑顯似在解釋。“你突然打電話來說要見小蕾,我嚇了一跳,不是才說好要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嗎?”


    “是小蕾說必需見我。”御浩拿出那兩封信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小蕾為什麼用紙巾寄給我,但這的確是她寫的沒有錯,口氣似乎非常緊急,所以我非來看看不可。”


    佑顯仔細看了一遍,紙巾角印有餐廳的名字。唉,這個任性小蕾!


    難怪她忽然對孫思達興趣高昂起來,吃飯跳舞看電影來者不拒,原本還驚嘆她超強的調適能力,能如此迅速將御浩丟到腦後,沒想到私下來陰的這一招。


    如果遂了她的心願,讓這兩個人見面,由麻州騙她回來的一番苦心就前功盡棄了,只怕到時又是一堆收不完的爛攤子。


    小蕾糊涂、御浩昏頭,他這大哥可不能心軟。


    “嗯,這是小蕾九月剛來寫的,她那時的確吵得厲害,一直說要見你,我曾帶她到這兩家餐廳吃過飯。”佑顯撒了謊。“但她現在習慣了,也很久沒吵了,今天還跟孫思達去逛街看電影,所以不在家……她孩子性重,一有得玩什麼煩惱都忘記,你真的不必把兩個月前的小紙條當真。”


    御浩知道佑顯這一關難過,眼前的他代表著整個李氏家族的意見,如一堵堅固厚實穿不透的高牆。


    “無論小蕾什麼時候寫的,我都要見她。”御浩只能堅持到底。


    “先不提小蕾,反正她此刻人不在。”佑顯換個主題說︰“談談你吧!你論文做得怎麼樣了?回學校後事情還順利嗎?”


    “還可以。”御浩遲疑一會,還是照實說︰“我可能會轉學,教授已把我的論文交給別人做了……這也沒什麼,佑鈞不也轉過學嗎?頂多耽誤一年時間。”


    “據我所知,事情還不止如此吧!”佑顯又接下去。“最近大使館處理了很多案件,都是你們保釣那些學生,想轉學也轉不成,簽證、獎學金都出了問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後悔也來不及了。”


    “沒什麼好後悔,大家都會想辦法解決的。”御浩不願多談。


    “有什麼辦法呢?那些學生轉不成學,失去合法居留的學生身分,要回台灣也回不去,豈不變成流浪街頭的黑戶了?”


    “台灣回不去?怎麼會呢?”御浩不懂了。


    “還不是你們鬧得太凶,竟然鬧到有人去投共,台北方面已經開始審查這一年來所有參加政治活動的留學生,列出了觀察名單……”


    “觀察名單?”御浩臉色微變。


    “就是俗稱的黑名單,以後出入境要受到特別的監視和管控,嚴重者取消國籍護照的都有可能。”


    “但我們當中大部份都是單純的學生,參加保釣也只是單純的愛國熱情,為了愛國而受罰也未免太荒謬了吧?”御浩無法置信,深感不平說。


    “你是當然很單純,但混水模魚的危險份子也不少,特別又踫到台灣被逼退聯合國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佑顯說︰“我只能告訴你,審查對象只會多不會少,過程也會拖拖拉拉地從幾個月到幾年,困擾肯定有,甚至暫時回不了台灣,你自己要有心理準備。”


    御浩不再言語。他終于明白近來處處踫壁的主要原因了,原來有觀察名單在後面操縱,連打電話回台灣都有人竊听、家人也欲言又止,他這天之驕子已成了被打入泥淖的黑臉人物了!


    “這種復雜的情況下,你還要見小蕾嗎?”佑顯問得輕,卻擊得重。


    御浩把那兩張紙巾信折了又開、開了又折,像啞掉了嗓子沒有回答。


    “你見小蕾至多兩種結果,第一,她跟你走,但你很了解她的個性,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沒吃過一天苦,你有把握照顧好她嗎?”佑顯繼續分析說︰“第二,她不跟你走,已習慣目前的生活了,那麼,見面除了徒增她的煩惱外,又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不被感情遮掩,就事論事回答的話︰


    第一,很難想象小蕾能過吃苦受累的日子,怕到最後慘不忍睹。


    第二,小蕾很討厭煩惱……或許開始時會想念他,甚而做出寫紙巾信的沖動事來,但有家人全心幫忙、明友全力解悶,她終究會與生活妥協、忘掉不快樂的事,最後他只成了一個過去的影子,再與她的未來無關。


    彷佛由天堂趺落地獄,丑陋的現實擊敗了由波士頓一路伴隨而來的愛情力量,御浩忍著內心焚痛翻滾的思潮,緩緩說︰


    “听大哥的意思,暫時分開也不過是分手的前奏,我和小蕾的這段交往已經注定結束了,是不是?”


    “誰說的?等風波平息了,你可以再來找小蕾呀--”


    “只怕小蕾那時已有你們李家屬意的乘龍快婿了。”御浩短笑一聲,將桌上的紙巾信揉成一團。“這也沒什麼,反正我們也不是王李兩家分手的第一對了,就是步上佑鈞和培雯的後塵而已。”


    銀姨在房外敲門,急著通報說︰“三小姐和她的朋友回來了!”


    奇怪,才四點多,應該還在外面玩呀!佑顯看了御浩一眼,掩不住焦慮說︰


    “御浩,不是我霸道無情,小蕾是我們李家最疼愛的小麼妹,又是最嬌生慣養不諳世事的,我不得不處處為她著想,其實也是為你著想怕拖累你--你要見她,我無權阻止,但必需是以彼此的幸福為前提,好嗎?”


    佑顯走到客廳,緊繃身上每一根神經,準備著那可能會來的混亂場面。


    從房的一扇窗可看到車道,那兒停了三輛亮晃晃的跑車,下來了一群衣著時髦的俊男美女,小蕾是其中一位。


    烏亮長發直直垂著是她最愛的吉普賽女郎式,身上白絨短大衣和白洋裝,足蹬白色靴子,人似乎吃好睡飽豐映了不少,手里捧著奼紫嫣紅的花束,真如雜志里走出來的時尚美女。


    俊男美女一路笑談走入客廳。


    “怎麼回來了?我以為至少要玩到午夜十二點呢!”佑顯咳一聲說。


    “他們送我一大束花呀,我怕花枯死,先回來插瓶,待會再去趕電影。”小蕾語如銀鈴,多令人懷念的聲音呀。


    “她固執得要命,害我們陪小姐多開了半小時的車繞回來,就為那幾朵不值錢的花,可笑吧?”有人故意埋怨。


    小蕾撒嬌般駁斥回去,在眾人笑鬧之中,她有如魚得水的快樂,他若此刻跳出去,明顯是另一段艱苦的開始,他又于心何忍?


    每個人不都在竭心保護她,讓她永遠留在華美的童話城堡里嗎?


    也許在二十歲那年,他不該自以為是地走入她的世界,結果自己反成了她的詛咒。


    也許在九月去安娜堡時,理智已先替他做了決定,將她留在安全的地方,不隨他走入險惡的森林中。


    那麼,這一刻,他也只能選擇不見面了……


    靶恩節吃完火雞大餐,李家就要裝飾聖誕樹了。


    李蕾身心說不出的疲累,又要強顏歡笑假裝一切正常,那種表里不一的虛偽快令人抓狂,尤其節慶氣氛愈高濃,她腦袋就愈滾氣泡般不斷冒出︰


    他為什麼還不來、他為什麼還不來、他為什麼還不來……


    她曾在出外用餐借著去廁所的機會,在紙巾上匆匆寫下短信,請外表看來可靠的不同女子為她寄出,大概有七、八張吧,到底有幾個人會認真記得?會不會隨手扔掉?或者根本懶得投遞?


    最近大哥似有所覺,較少讓她出門,找了一堆春季班的課程要她研讀。


    “小泵姑,來幫我掛球球,妳說過的呀!”六歲的小佷女在房門口央求。


    “讓小泵姑看完這本,好不好?”李蕾半趴在桌上,打個呵欠。


    “妳看了好久哇。”小佷女嘟嘴說。


    家里養的小狽忽然街過來,撞了小佷女一下,提籃中各色晶亮的彩色球滾落一地,她哇啦哇啦喊叫,李蕾忙到每個角落幫她拾撿。


    “桌底下還有一個。”小佷女眼尖,和小狽一起擠著看,小手伸出去撈半天取了出來,卻皺眉說︰“怎麼不是呢?”


    李蕾拎著提籃,不經意瞄一眼、再一眼,小佷女手上那團紙好熟悉呀!


    “給我!”急急搶過來,抹平了是有字的紙巾,她親筆寫上去的,如果幸運的話應該是寄到御浩那兒去才對--會在這兒出現,只有一種可能--


    御、浩、來、過、了!


    “天呀!”李蕾尖叫一聲,手一滑彩色球又落滿地,小佷女跟著尖叫。


    佑顯來看出了什麼事,差點撞到直沖而來的李蕾,她杏眸睜圓激動說︰


    “大哥,御浩什麼時候來的?這是我寫給他的信,我知道他來過了!”


    “別大呼小叫的,冷靜點!”地毯竟沒吸干淨,那麼多天的紙屑還留著,可惡!佑顯穩住她,將她帶到沒有人的起居室。“御浩是來過了,但又走了。”


    唉,他怎麼也開始說廢話了!


    “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我等他好久好久好久了--”她一連講三次,講成哭調。


    “上上個周末吧。”沒必要騙人。“記得那天妳和孫思達他們出去,四點多還捧了一束鮮花回來插水,說怕枯萎掉……就是那天。”


    “御浩那時就在了,他在房里只隔一道牆,對不對?”她強憶那日的每個細節,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回到那個時空,“我那天突然非拿花回來不可,就是感應到他了,怎麼還是錯過了?他就在那里好近呀……大哥,你為什麼不讓我們見面呢?”


    “我沒有不讓,是御浩自己決定不見妳的。”


    “你騙人!不見我干嘛千里迢迢跑到華盛頓來?一定是你阻止他的!”


    “小蕾,妳這樣失去理智胡言亂語,我沒辦法和妳談,坐下來深呼吸口氣,克制一下自己!”佑顯喝令說。


    這一招通常有效,李蕾還是怕長兄的。她被迫坐在椅子上,胸口大力大力起伏,臉色脹得通紅,眸子有種燒炙過了頭的焦黑色。


    佑顯看妹妹安靜了,想長痛不如短痛,干脆今天一次解決,于是說︰


    “妳仔細听著,真是御浩自己不見妳的--妳想想看,腳長在他身上,才隔一道牆,如果想見,又有誰能阻止呢?事實上,御浩這次來,自己提出了分手的話,他說就像佑鈞和培雯一樣,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


    最後一句話如尖刀般深深插在心上,東防西防的唯恐有所閃失,結果還是夢魘成真、詛咒顯現了嗎?她臉上血色褪盡,茫然且驚恐說︰


    “不!御浩絕不會提分手,一定是你們逼他的,一定是!”


    “沒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的選擇。”佑顯說︰“從他執意參加保釣活動以後,生活學業相繼發生問題,而這問題一年半載也解決不了,他不想連累妳,分手也是為妳幸福著想,這並不難理解……”


    “為我著想?應該說是為李家的利益著想吧?”李蕾又突然狂跳起來,劈哩啪啦瘋也似的亂叫。“以前要御浩的是你們,現在不要御浩的也是你們,有誰問過我的意見了?佑鈞和培雯分手至少還面對面談過,我的分手呢?竟然沒有我在場,你們當我是什麼了?一個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木頭偶人嗎?御浩明明來過了,你趕走了他,你得賠我一個御浩、賠我一個御浩--”


    佑顯從沒見過小蕾這樣子,已不是任性,而是歇斯底里,他重聲怒斥說︰


    “妳這是什麼態度?太不象話了,竟然沒大沒小對大哥出言不遜,還像個李家人嗎?快給我閉嘴!”


    李蕾如被人迎面痛擊般,嘴角愕然凍住,全身僵硬不動,驚恐表情凝固,就如木頭人那樣呆呆站方著。


    佑顯已疲于應付,恰好他太太和銀姨在起居室旁探頭采腦的,他叫她們說︰


    “把小蕾帶回房間吧,看有沒有辦法讓她安靜下來。”


    佑顯好不容易可以靠在沙發上按摩太陽穴,樓上又傳來小蕾的哭鬧聲。


    “不要關我,不要關我,我已經不是十歲的孩子了,為什麼還要關我?讓我到波上頓找御浩--”踫地門關上才消失。


    小蕾的反應顯然比預料中的嚴重多了!


    佑顯以大哥的角度來看,一直覺得御浩和小蕾談戀愛像玩家家酒似的,尤其小蕾天真迷糊的時候多,分手的打擊真有那麼大嗎?真教人不解呀!


    閉目養神逐漸松弛之際,佑顯太太又跑下來說︰


    “小蕾一直躲在桌子底下不出來,人像中邪似的,說什麼她打死御浩了,她的手斷掉了……去拉她就亂抓,我的手臂都被她抓出好幾條血痕,嚇壞人了!你打電話去問莫醫生,看能不能讓小蕾先吃幾顆他開給我的鎮靜劑?”


    莫醫生就住鄰街附近,大概佑顯電話中的聲音慌張失常,他親自跑來一趟。


    當屋子再度恢復平靜時,已是夜里十一點了。


    “令妹的情況很不好,你們得快點處理……”莫醫生臨走前面色凝重說。


    送走莫醫生後,佑顯垂頭喪氣地坐在樓梯口,太太過來時他說︰


    “我第一次覺得當長兄好難呀,長兄如父太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做了錯誤的決定,小蕾太脆弱了,太不像我們李家人了……”


    “我們最好請大姊過來一趟。”佑顯太太輕撫著他的背,靜靜說。


    “也只有這樣了。”


    波士頓剛不過一場雪,薄薄的,落在地上即化,只留下濕漉漉的一片。


    李蕾坐在御浩屋子的前廊,直愣愣地望著那棵傘形樹。


    不,應該不叫傘形了,它已失去春夏翠綠的華裳,那種黃葉抗秋風的蒼勁也沒有了,只剩下丑得無法遮掩的枯枝。


    奇怪的是,枒杈處居然有個老巢,曾有鳥媽媽帶著鳥寶寶在這兒嘰嘰喳喳過活著,她怎麼從未發現呢?


    “好像沒人住了,有誰可以問嗎?”裹著瓖毛大衣的李蘊在前門說。


    佑顯四周看看,大白天的學生都去上課,街心空蕩蕩的。


    李蕾不聲不響地穿過幾家車坪和步道,到另一棟房子前面停下來。


    “御浩會搬到這邊來嗎?”李蘊跟著過來問。


    佑顯走向前敲門,一樣沒有人回應。


    正想著下一步要如何時,遠遠有人叫蕾絲莉,他們回過頭,有學生回來了,其中一個黃面孔正踩著腳踏車飛奔而來。


    “蕾絲莉,太意外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那人高興說。


    “你是小蕾的朋友嗎?”佑顯先用中文,又轉英文。


    “我是杰利,同王御浩、蕾絲莉都熟。”香港口音。


    “我們來找王御浩的,可是屋子像是空的,他不住這里了嗎?”李蘊問。


    “他們那屋子六個人全搬走了,御浩也離開學校了,他沒通知你們嗎?”


    “離開學校?他有沒有說去哪里?”佑顯、李蘊同時開口。


    “沒有特別提到。”杰利努力想。“他們這群人都走得很突然,有人根本連拜拜都沒說,就沒看到人了--對了!你們問過學校嗎?”


    “我們剛從學校來,得到的聯絡住址還是這里。”佑顯說︰“上個月我還見過御浩,有提到轉學的事,但我沒想到那麼快。”


    杰利將臉轉向李蕾,沖著她笑,她沒有回應。從剛才起他就覺得不對勁,平日李蕾很重視禮儀,小鮑主似的面面俱到,今天怎麼不認識他似的?


    “我去打幾通電話問問看,也許有人知道一些消息。”他好人做到底。


    他們一行人進了杰利分租的房間,燈點亮後驅走冬季慣有的陰暗,李蕾忽然彎下腰來直視著腳底,那塊印地安地毯不是她買給御浩的嗎?


    她迷糊了,明明告訴御浩不許丟,地毯是買給未來大房子的,要放在玄關當做第一件物品來紀念……她沒什麼才干,但對布置、裝修和色彩敏感度都很好,常想著大房子的每個空間要如何設計,今天換這樣、明天換那樣,再想象御浩置身其中的樣子,是她這一年來最大的樂趣……


    但如今地毯落在陌生的地方,就表示御浩沒有了,大房子也沒有了嗎……


    杰利撥了幾個電話,都是搖搖頭,李蘊和佑顯希望逐漸破滅,想大概沒有用了,身後的小蕾突然踫地一聲跌坐在地。


    佑顯連忙將她扶起,她臉上有種想哭又哭不出的茫然表情。


    李蘊向一臉納悶的杰利道了謝,三個人回到租來的計程車上。


    “現在去哪里?”佑顯問。


    “人都不在波士頓了,還留在這里做什麼?就直接去機場吧!”李蘊握著妹妹冰冷的手,眉頭憂結著說︰“其實來之前我有想過,找到御浩又如何?舊的問題沒解決、新的問題義來了,怕是更棘手……人沒找到事情反而簡單多了,也許這是老天爺的意思。”


    “大姊的意思是--”


    “莫醫生不是提過一個叫什麼之家的地方嗎?你覺得怎麼樣?”


    “叫『天使之家』,我打听過了,安全和隱密性都很高,一些名人的女兒都往那里送,莫醫師接觸的個案里就有華府的國會議員和內閣官員。”


    “那麼,我們就送小蕾去『天使之家』吧!”


    李蘊說得很輕很輕,輕得像眼前的落雪無痕、風中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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