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郎  第一章
作者:元湘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


    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里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宛),繡床斜憑嬌無那。


    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騙子!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而她──則是天底下第二號騙子。


    誰也沒有強過誰。


    艷紅的胭脂點在小巧的朱唇上,盤起的秀發再插上花釵,略施脂粉下,頓時菱花鏡中映照出一張絕艷動人的臉,美得沉魚落雁、美得嫵媚無雙。


    朱唇黛眉,眼色暗相勾;秋波橫欲流。


    在朦朧的琉璃燈影下,那嬌紅的唇邊揚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沉靜的氣韻和靈雅,更加神秘惑人。


    “落花姑娘,你真是太美了。”一旁幫忙妝點的丫鬟紅綃忍不住贊嘆。


    服侍落花姑娘也有一段日子了,可無論是她未妝點前的清新甜美,或妝點過後的嬌媚艷麗,都常讓紅綃驚嘆,更遑論其他人。


    尤其是男人!


    落花輕輕一笑,那笑容淺而媚,足以令人神魂俱顛,仿佛生來媚惑人間,就連個小丫鬟也不放過。


    是的,現在的她不再是那傻呼呼的獵戶之女尹花儂,只要一句隨口承諾,就可以掏心掏肺。她名喚“落花”,是“牡丹樓”里的第一歌舞伶。


    今生她也不只為一個男人跳舞,只要你出得起價錢,就能夠欣賞到她絕妙的舞姿,不專屬于任何人,縱使有人一擲千金也能欣賞呀!


    那個騙子如今何在?她不知,也不想去探究;更不願去多想。


    反正無所謂的,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父親不能白死,她要報仇!


    不想不想,那張俊顏早已被她刻意地剔除于腦外,就算再次相見,恐怕也記不得了。


    是的,不想了,從今再也不想起……


    “落花姑娘,落花姑娘。”一個頭插大朵紅花,身穿亮金衣裳的女人扭腰擺臀地走了進來。“哎喲,嬤嬤的小寶貝、小心肝,你可妝點好了,樓下客人都已等得不耐煩了……哎喲,美!美呀,真是太美了,我的小心肝。”


    真是的,美成這樣,連她都想吃她豆腐了,她的性向沒問題吧?牡丹嬤嬤都快懷疑起自己了。


    落花嬌艷地輕勾紅唇,閃過了嬤嬤伸向她那肥胖的手。


    “走吧,嬤嬤,別讓客人久等了。”她儀態萬千地領先走出去。


    “是是是,你說的是。”嬤嬤涎著討好的笑容。


    跟在落花身後,扭腰擺臀地也想學學她的豐姿,可偏偏那東施效顰的姿態,卻讓跟在後頭的幾個丫頭和龜奴們差點沒笑掉大牙。


    “笑什麼笑?想當年本嬤嬤是名動江南的第一艷妓時,你們都未出生哩。”牡丹嬤嬤惱羞成怒地喊。


    “是,牡丹嬤嬤是名動江南的第一艷妓。”大伙兒見怪不怪地嘻笑附和。


    在心中,卻打個大叉──嗟!憑她。


    他們一致認為,落花姑娘才是江南第一名伶,誰也比不上。


    轉出了長廊,遠遠地即听到絲竹音弦揚起,奏著輕快的“春江花月夜”,一遍又一遍。


    “落花、落花、落花──”等待的尋歡客們齊喊,那聲音之大幾乎掀破屋頂。


    美艷動人的女子隨之在香花漫灑下款款出現,那傾國傾城的絕艷豐姿、那窈窕柔軟的身段、那迷惑人心的一舉手一投足,讓所有人忘我陶醉。


    猶如狂潮退去,方才那高嚷的聲音自動在瞬間停止,目光焦點全放在那貌美無雙的美人身上,屏息以待。


    悠揚動人的歌聲隨著款擺的嬌姿揚起,現場立刻陷入一片如痴如醉。


    今夜多痴迷哪──


    ☆☆☆


    瑯琊山


    這個地方,位于雲深處,人煙罕至,尋常人根本無法到達,清幽可見一斑。


    在其後山上,喬松漫布、修竹林立,刺眼的陽光照耀下,一黑一藍兩條飛快舞動的影子忽分忽合,動作快到令人來不及眨眼。


    兵器交鳴下,發出刺耳的聲響,雙方你來我往、毫不相讓,附近塵土飛揚、落葉紛亂,風雲也為之變色。


    “鐺──”突然黑衣男子往後一個翻身,連退了好幾大步才停下腳。


    “師兄,你要不要緊?”收勢不及的藍衣男子俊雅的臉上有股錯愕,擔憂地趕緊上前詢問。


    “沒事。放心吧!”黑衣男子──也就是鐵胤珩──露出一笑安撫。“馭飛,你的功力火候越來越到家了,恭喜你!”


    “唉!別提了,我有幾兩重,自己清楚的很哩!”段馭飛唇一撇,收了長劍才擰起眉頭問︰“怎麼搞的?師兄,你怎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可別勉強陪我練劍哪。”


    “沒的事,你多心了。”


    “是嗎?”段馭飛擠眉弄眼地問︰“莫非師兄想念山下的美人們,才會如此魂不守舍?”


    “我?”段馭飛立刻喊冤。“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今生今世只愛小師妹一人,這是誰都知道的。”


    “是啊,誰也都知道,段少爺是個多情種,除了小師妹以外,還對一個名叫落花的舞伶念念不忘,另外還有叫鶯鶯的艷妓、叫施施的歌女……你愛的人可多著呢!還要我繼續陳述嗎?”


    鐵胤珩十二歲的時候就被送到瑯琊山來,同時的還有段馭飛,兩人是表親關系。段馭飛的母親是他娘的遠房表妹。段馭飛父母病筆後,便到鐵家尋求倚靠,後來便奉鐵夫人之命,陪著他到瑯琊山學武。


    他們共同拜了人稱“瑯琊老人”的韓恪、也就是他們小師妹韓取歡的父親為師,至今已經過了十多個年頭了。


    經過這麼多年的相處,對方的底細怕不早巳模了清,大伙兒心知肚明的很。


    “哎呀!師兄英明。”段馭飛一副甘拜下風的模樣。“其他人我不敢保證,但落花姑娘真的不一樣,你就沒見過她,否則你會知曉什麼叫做人間絕色。”


    瑯瑤山離山下頗遠,自是清靜。


    但對活潑開朗的段馭飛而言,山下那花花世界,才是最誘人的。


    貪玩的他老是找盡鎊種借口下山玩,連韓取歡也跟著被他帶壞了,時常女扮男裝地跟著他胡鬧。


    在一次上牡丹樓,看見那讓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後,他便自此念念不忘。近來,雖偶爾會提起其他美人兒,不過相較之下,被提起的機會已變少了。


    “是嗎?”鐵胤珩唇角冷撇,根本不以為然。


    “是真的啦,師兄,要不要去看?我帶你去,叫師妹掩護我們。”段馭飛努力地誘惑著。


    不過短短的一年,落花便成為了江南第一舞伶。她的美貌勝過任何一個花魁,他就不信有哪個男人見到她後,還能夠神智清醒的。


    當然啦,段馭飛最愛的是師妹韓取歡沒錯,因為那個可愛又傻氣的小師妹好利用的很哩!她是他們師父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只要她一發嗲,不管她要求什麼,韓恪沒有不同意的。


    瞧!他能不愛這個可愛的師妹嗎?


    不過呢,要去看落花的事可得瞞著韓取歡暗自進行才可,否則那小丫頭鐵定跟他翻臉。


    哎!姐兒愛俏嘛。


    只可惜她的眼光不好,喜歡上一根大木頭、大冰棍──鐵胤珩。


    真是萬分哀怨,他這張臉縱使不比鐵胤珩帥,至少也比他柔和清朗,山下可有許多姐姐妹妹追著他跑的哩!


    “我沒興趣。”鐵胤珩的眉皺得死緊,心中一直有種壞預感。


    “怎麼?難道你在意?”他挑釁地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段馭飛擠眉弄眼地道。“是因為虞璜吧吧!”


    虞璜是鐵胤珩同父異母的兄弟,不過卻跟隨母姓,母子倆也從來沒住餅鐵家,因為鐵夫人──也就是鐵胤珩的母親,從來不承認他們,所以……


    這筆上一代的亂帳,他們做晚輩的也無從多說。


    “和他有什麼關系?”鐵胤珩皺起眉頭問。


    他母親對姓虞的十分痛恨和排擠,並不表示他這個做兒子的就會起而效尤。


    “听說落花姑娘並沒有清高到賣藝不賣身,只是像那種被捧在手心上的姑娘,自然也是眼高于頂的,一般泛泛小輩根本別想踫她一根手指頭,唯有虞璜。听說他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你在意的是這個吧?”


    “哼!你想太多了。”從來就沒見過那叫落花的姑娘,又怎麼會有那種心思。


    再說虞璜是不是其入幕之賓,與他何干一


    他和母親不同,他不恨虞家人,反而同情他們母子,畢竟做錯事的是他父親,怎麼能怪虞婷嫵那弱女子?


    “喂,怎麼回事?眉頭老是打結,莫非心情真那麼糟?”這家伙,似乎自從上瑯琊山來,沒有一天眉頭是紓解的,真不明白他在氣什麼。“那更要去看看落花姑娘了,那落花姑娘真的是……”


    “人間絕色,舞得很好,能讓人忘卻煩憂。你講過一萬次了。”鐵胤珩沒好氣地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真是服了這小子,自從看過那名叫落花的舞伶後,自此一直掛在口中。


    只是那一個小小的舞伶,怎會令這公子念念不忘,那叫落花的姑娘真的有那麼美,舞跳得有那麼好嗎?


    跳舞?


    他突然想起一道小小的身影,在他面前不斷地旋轉、舞著。


    我最喜歡玉行哥哥了,我只為玉行哥哥跳舞……


    那嬌柔的嗓音,讓他怎麼也無法忘懷。


    “喲!發春的臉,好現象。”段馭飛大驚小敝地喊著。“不過光用想像的沒用,你得親自見到落花姑娘,那才知道人間絕色的真實模樣。當然,若能從虞璜手中搶走她,說不定姨娘會很歡喜。”


    他口中的姨娘,便是鐵胤珩的母親。


    鐵夫人痛恨虞璜和其母親虞婷嫵,如果落花在虞璜心中夠分量的話,搶走她,或許會讓虞璜痛苦,而虞家人的痛苦,就是鐵夫人的快樂哪!


    鐵胤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無聊!我心頭煩,別鬧。”


    是真的很心煩,不只為了心底的事,更為了段馭飛的提醒,讓他想起了她──那個可愛又俏皮的小女娃兒。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算一算,她也十七、八了,怕是……已經嫁人了吧!


    一想,心頭不自覺地揪緊。


    十多年來,他從不曾忘了她呀!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後悔昨兒個沒回去參加姨父的生辰慶典?”段馭飛猜測。


    昨晚是鐵胤珩的父親鐵夜五十歲的大壽,想必一定很熱鬧,鐵胤珩或許就是在後悔沒回去慶壽,才會心不在焉。


    不過誰讓他愛鬧別扭,還在記恨十多年前被硬送上山來的事。


    可說到這個,他才是那該氣憤的人不是嗎?若不是為了陪伴鐵胤珩,他也不會這麼慘,悠悠歲月里放眼望去,除了山就是樹,虛度青春年華。


    “別胡說,其實我只是……”鐵胤珩頓了頓。“我只是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我擔心……”


    “哧!炳哈哈──”段馭飛隱忍不住地暢笑出聲。


    鐵胤珩粗黑的濃眉一挑,那雙冷漠犀利的眸子橫了眼。


    “笑什麼?”


    “哈哈哈……”段馭飛還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呵,像……呵呵,像師兄這般偉岸的男子也會信娘兒們那套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玩意兒,這還不夠好笑嗎?哈哈哈哈──”


    沉吟著,鐵胤珩沒去理會他的取笑,反而把注意力放在那句話上──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我跳的是右邊的眼皮。”他語氣深沉地道。


    “哎喲!師兄,你別笑死人丁,沒那麼神準……”


    話語未竟,一個俏皮可愛的美麗少女隨即氣喘吁吁地跑來,打斷了段馭飛接下去的話語。


    “糟了、糟了……大師兄,大事……大事不妙了。”她嬌嚷著。


    “小歡,發生什麼事了,別急,慢慢兒告訴小師兄。”段馭飛一見到漂亮的小師妹,魂差點都飛了,立刻端出愛慕之色以對。


    “走開啦!我不是來找你的。”韓取歡一點面子也不給,毫不考慮地將他用力一推,直接走向鐵胤珩。“大師兄,事……事情不好了。”


    她的聲音中還帶著哽咽和顫抖,讓鐵胤珩沒來由地心神一顫。


    “發生了什麼事。”千萬別是他所想的才好。


    “鐵……鐵夜山莊出事了,鐵伯父和伯母他們──”


    未等韓取歡話說完,鐵胤珩已經化作一道飛鴻,倏然離去了。


    “大師兄!”韓取歡嬌顏上滿是委屈跺腳,朝著他的背影喊。


    怎麼不等等她呢?她話都還沒說完啊!


    “到底怎麼回事?”段馭飛上前拉住了要跟離的人兒問。


    “鐵夜山莊出事了……哎呀,沒空跟你解釋了,我要隨大師兄下山去,你快讓開。”韓取歡不由分說地將他推開,趕緊施展輕功跟著離去。


    “鐵夜山莊出事?鐵夜山莊……”段馭飛突然瞪大眼。“小師妹,等等我,我也要一起去啊!”


    瞬間,方才地動天驚的戰場空無一人,恢復了冷清。


    ☆☆☆


    鐵夜山莊


    沉悶的空氣宛若凝結住了,靜得幾乎連根針落地都能夠听得一清二楚。


    那日,當鐵胤珩匆忙趕回家中,早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父母變成了兩具冰冷的尸首。


    他們是中了“七里迷魂”的毒而死,而這七里迷魂之毒,只要稍稍吃下一點便會迷失神魂,也就是失憶;而後若未能解毒,中毒者約莫在人行七里的時間才會死去,也就是說中毒者得多受一段時間的折磨,其死狀也甚為淒慘,叫人不忍卒睹。


    可見下手的人手段有多凶殘,根本毫不留余情,令人發指。


    “可惡,到底是誰,是誰下的毒手?”守在靈位前,段馭飛忿忿不平地低吼。


    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麼嚴重,就在他們談笑間,鐵家夫婦竟然……


    鐵胤珩也想知道凶手是誰,他絕對不會放過那人的。


    “大師兄,你沒事吧?”韓取歡俏臉上寫著關心。


    繼續燒著紙錢,鐵胤珩雖然心里氣憤,可除了剛見到早已回天乏術的父母時表情有些哀戚外,其余時候,他都非常冷靜地處理所有後事。


    那種超然的態度,讓人懷疑他的心思。


    身為鐵家的獨生……嫡生獨子,他非但沒有流下一滴淚,反而沉靜得過火,這怎不教人為他擔憂呢?


    鐵胤珩沒哭,韓取歡倒是哭了一缸眼淚,雙眼至今都還紅腫。


    他被送到瑯琊山算來也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其他情愫暫且別提,就師兄妹之間的情分來說,他的父母就像她的父母一樣,難過是難免的。


    “我沒事。”鐵胤珩回答。


    事情都已發生了,再傷心也無用,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尋找到凶手。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森冷。


    當晚是鐵夜的生辰,往來的客人甚多,能夠在他父母飯菜中下毒的嫌疑犯,自然也就增加了。


    他必須冷靜下來,一個個地過濾當晚的宴客名單。


    只是,鐵夜山莊並無與人結怨,只除了虞家。


    不過他父母……尤其他母親更是個十分細心的人,這麼多年都沒事,至今怎麼可能如此掉以輕心?


    不會的!他們沒機會,他們不可能有機會傷害他父母的,不可能呀!


    “是他,那凶手一定是他沒錯。”一旁有個身材肥胖的男子氣憤地大嚷。“凶手一定是虞璜,那家伙和他母親恨鐵夜山莊已久,除了他們以外,沒有人會下這種毒手害叔父和嬸母了。嗚,他們死得真的好慘,阿珩,你一定要替他們報仇才行,否則他們地下難安。”


    說話的人叫鐵宗凱,是鐵胤珩的堂兄。


    當鐵胤珩的父親鐵夜拿著祖上分下來的財產,維艱地創立鐵夜山莊時,他和他父親鐵日卻整天游手好閑,到手的財產沒兩年便揮霍殆盡,只好前來投靠了。


    他們一家子就這樣一直住在鐵夜山莊里,拿著雞毛當令牌。鐵胤珩這正牌的少爺不在,就由他來充當,大多時派頭可不小,不過見到正主兒,難免身份矮了一大截。


    “阿凱說的對,一定是那死小子。”鐵日也跟著附和道。


    “不可能!”鐵胤珩斬釘截鐵地道。


    虞璜不是那種人,他不相信。


    “怎麼不可能?虞璜那家伙武藝高深,再說你爹拋棄了他們母子,他不恨你們才怪。”鐵日狀似苦口婆心地道。


    鐵宗凱也跟父親一搭一唱。


    他刻意做出心寒狀,氣憤不平。


    “太可怕了,好說歹說伯父都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竟然下此毒手,弒殺自己的父親,若讓我看見,我一定……”


    “如何?”突然一道冷諷揶揄的聲音傳出,白色身影乍現,大廳里出現一張和鐵胤珩極為相似的臉孔、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


    “虞璜!”眾人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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