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御免  第十章
作者:梨陌
    “呂奉先!”


    看也不看顯然來意不善的男人,她繼續手上的工作。“阿超,誰叫你放人進廚房的?”


    “鳳姐明鑒啊!我真的試過了!”吳建超連忙討饒,“可是這位先生太盧,我根本擋不住他啊!”


    “呂奉先,我有話問你!”


    乾淨俐落的一刀,一條活魚已然身首分離,鮮血濺上冷艷的臉,她面不改色。“田野,我在工作。”


    “我說我有話問你!”


    “我也說了,我在工作。”抬起頭,雪亮的目光宛如手上刀刀般尖銳。“請你出去。”


    “呂奉先!”


    “田野,我不想下逐客令,”她繼續手上的工作。“但是你再妨礙我工作,"天下御苑"以後不歡迎你的出現。”


    背上的一道目光焚燒,她不動如山。這個廚房是她工作的聖域,沒有人可以來打擾,即使是心上人也不許。


    終于,男人低咒一聲,跨步走出了廚房,留下一室詭異的無語,混入鍋爐間的騰騰熱氣,形成曖昧的對比。


    美艷的白衣主廚收斂冷目,抓起剛剛料理好的半截尸體,熟練地扔進熱油之─中,全然無視身邊的目光暗流。“蔡祺瑞,蘿卜花雕好了嗎?”


    “小斑,蝦仁。”


    “幼婷,你在旁邊模什麼?交代你處理的牛肉呢?”


    軍令下達,所有人連忙抹掉臉上的賊笑,縮著脖子,躲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繼續被分配到的任務。


    五個小時。她牽著單車,走出餐廳,看著頑固的男人。從下午五點到現在,他足足等了五個小時。


    “田野,你不用上班嗎?”


    他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是老板啊,總得有些特權。”


    她笑,走近他身邊。“固執。”


    “比不上你。”他澀澀地回嘴,“一件事可以瞞了我這麼久。”


    “哪一件事?”


    他瞪她。“原來還有其它的事嗎?當然是呂伯伯的事!”


    她安靜下來。“……小全告訴你的?”


    “對!”他直接承認,反正她一定會知道的。就算他不說,奉全是個老實的家伙,回家以後一定自己認罪。


    出乎意料地,她感覺不到任何的不悅反應。或許,也該是時候讓他知道了。“是嗎?”


    “就這樣?”他眯起眼楮,“你沒有多的話要跟我說了嗎?”


    她拿斜眼瞥他,青筋在本來就不是很和善的五官上跳動,看起來忒是嚇人。但是,她已經太了解他了,這只紙老虎也只會在和她有關的事情上,會莫名其妙地因為類似這樣的理由暴跳如雷。


    ……也夠了吧?那個時候的憤怒與傷心,早就已經因為他這些年來的執著和在乎,消融殆盡。


    看著男人不悅的表情,心中涌起愈來愈熟悉的溫柔感覺。


    “多的話?還要說什麼?小全不是告訴你了嗎?”


    他嘀咕了些什麼,終于擠出一句︰“對不起。”


    “為什麼突然說對不起?”


    他尷尬地扭動肩膀。“因為我一直以為你休學是因為其它的理由。”


    她揚高眉。“比方說任性?”


    他的臉紅了,似乎對自己離譜的誤會感到難堪。“你什麼話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是這麼嚴重的事情?”


    “告訴你做什麼?”她語帶嘲諷,“你那個時候可是春風得意,交了新的女朋友,課業愛情兩得意,忙得很,我干嘛拿自己家的事情,去打擾一個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外人?”


    他假裝沒听見前面的那些話,直挑她最後那句話的語病。“我哥也是外人,你就好意思去打擾他?”


    “疇哥是後來才知道這件事的。”她簡單地說。


    事情過後,當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她再也無法忍受,需要有一個宣泄的出口,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一直依賴的鄰家哥哥。


    他似乎還是覺得不滿意,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至少你也可以"後來"跟我說!”


    “我在生你的氣。”她坦承不諱。


    他不確定地看她一眼,聲勢立刻矮了一截︰“……喔。”


    瞥見他心虛的反應,她往前跨步,藉以掩飾不停涌上的笑意。


    他低咒一聲,迅速跟上來,走在靠馬路的那邊,賭氣不說話。


    “……那一天,我看見爸爸一個人站在天台的欄桿旁邊,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走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告訴他這許多年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夢魘。“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害怕起來,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然後,我開口叫他。爸爸回過頭,只是對我笑笑,什麼也沒有說。那次之後,我開始注意到,家里一些不太對勁的事情,包括爸爸回家的時間改變,包括他和媽媽之間不尋常的安靜。幾天以後,我打電話到爸爸的公司,一切的答案都揭曉了。”


    他停下腳步,似乎對她突如其來的告白感到驚訝。


    她沒有看他,繼續說下去︰“爸爸失業了,可是我和小全一點也不知情。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剛好上去天台,爸爸是不是會直接往下跳。”她望著前方,想著這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身體還是忍不住輕輕顫抖。“那個決定,其實不得很容易。那一年,我就要滿二十歲了,可是小全才不過高中二年級。總要有一個人犧牲。爸爸不肯說,媽媽也假裝沒有這回事,但是錢,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沒有錢,小全怎麼念大學?我是姊姊,我馬上就要成年了,所以,就是這樣。”


    “你沒有後悔過?”


    “當然後悔過。一千次、一萬次。”她冷冷地說,聲音里沒有一點遲疑。“特別是當有人不停拿這個決定質疑我的時候。”


    “唔……”


    “但是這些後悔,沒有改變我的決定。我可能會成為什麼、應該要成為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假設。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就算有,我也看不出我還有任何更好的選擇。”她垂下眼,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而且,經過這許多事,我還在"天下御苑"。表示這個決定,一定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別的對我有意義的東西,並不完全是為了我的家人所作的。或許,我是真的喜歡當一個掌控所有食材的廚師,而不是一個必須和生死、和命運搏斗,而且常常注定是必敗的醫生。”她想起爺爺的話。


    “這些,是我哥告訴你的吧?”他頓一下,澀澀地開口。


    “你又知道?”


    他冷哼一聲,沒有答腔。


    “疇哥的話當然有一點。”她淡淡地笑,“不過……田野,你知道嗎?剛剛說給你听的那件事,別說疇哥,連小全都不知道。”


    “啊?”


    “在天台看見爸爸的那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小全。”她凝視遠方,“我知道,爸爸不會希望別人知道他曾經想過尋死。他的自尊心太高了,就跟我一樣。”


    他搖頭。“你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她笑,“一模一樣的牛脾氣,死都不肯認錯。”


    “你不一樣。”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肯定地說︰“就是不一樣。”


    望著那雙堅定的眼楮,眼眶又是一陣酸澀。


    他是真的相信她,相信她不會死抱住自己的尊嚴,相信她不可能忘記自己的責任。


    “話不要說那麼滿。”她提醒他,“別忘了,我可是對你整整發了好幾年的脾氣。”


    他抬眼望天,顯得有些尷尬,“好吧,你一定要提這件事就對了。”


    她皮笑肉不笑。“你希望我永遠不提,然後一輩子記恨在心里?”


    “是我錯,我對不起你。我用情不專、我天地不容。”他嘆氣。“你可以再補充幾點,說到你高興為止。”


    她定定地看著他,覺得他這樣的認命非常有趣,“田野,你好像很期待的樣子。”


    “總比你不跟我說話好吧?”


    她安靜下來。“……你知道我為什麼生你的氣嗎?”


    他謹慎地瞥她一眼。“我知道。”


    “哦?”她確定他不知道。“說來听听。”


    他挑高眉,冷笑,“呂奉先,你以為我真那麼笨嗎?听你的話,等于是替自己挖個墳墓跳進去。反正我知道,不用說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搖頭,“所以我說你根本不懂。”


    “哦?那你倒是解釋給我听听看。”


    她搖頭。“真的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


    她嘆口氣。“因為我喜歡你。”


    “啊?”


    “田野,我喜歡你。”


    “啊?!”他瞪大了眼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搖搖頭,舉步繼續往前走。


    “等……等等!”他追上來。“呂奉先,你剛剛說……”


    “田野,好話不說第二次。”


    他瞪她一眼。“這是第三次,因為你剛剛已經說了兩次,再多說一次會怎樣?”


    “不怎麼樣。”她揚高下頰,“只是我不想說。”


    他恨恨地吐了口氣,臉上殘留的紅暈遲遲無法退去。“你喜歡我!”


    她不理他。


    “你喜歡我?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他扣住她的肩膀,急切地要求一個答案。“我以為你只把我當成住在對面的討厭鬼!”


    “田野,你真的不是普通的笨。”她撇撇嘴,無法控制臉上燒炙的灼熱,“如果我不喜歡你,干嘛生這麼久的氣?一個住在對面的討厭鬼終于有人要了,我替你放鞭炮都來不及。”


    他澀澀地回答︰“或許是因為你專屬的玩具被人搶走了?”


    “哪有這麼難玩的玩具?我從來不覺得你好玩過。”她慢下腳步,望向天上明亮的勾月。“所有的理由,我都想過了。可是沒有一個能夠解釋為什麼我會站在你的宿舍門口,听著你的室友告訴我︰你帶了女朋友去阿里山慶祝生日,眼眶里充滿著的,是幾乎忍耐不住的淚水。這幾年,我不跟你說話、把你當作空氣、根本不想理你,因為我太生氣了。說到底,那只是因為我喜歡你。”


    “真的嗎?”許久,他終于悶悶地開口。


    “什麼東西真的?”


    “你因為我去了阿里山哭過?”


    她的臉又紅了。“才沒有!”


    “可是,你剛剛明明說……”


    “我說的是"幾乎"!”她死不認帳,“要是我真的因為你哭了,你還能活到現在?”


    他看著她,向來凶悍的眼神轉柔,“……哪,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她低頭承認,“如果沒有那件事,我不會承認自己對你的感情早就超過了朋友。而且即使是在那天以後,我也花了將近七年的時間,才終于看清自己的心情。套句疇哥最喜歡說的話︰人生,沒有多走的路。”


    “又是我哥!”他不是滋味地嘀咕︰“你還真是喜歡他。”


    “田野,你夠了吧?”她看向他,“老是吃疇哥的醋。他是你哥!”


    “要不是他是我哥,你以為我會忍到現在?”他倔強地說︰“早就蓋他布袋。”


    “田野!”


    他沉下臉,不說話,伸手拉過她牽著的單車。


    “做什麼?”


    “我現在是你的男朋友了吧?”他怒聲說︰“幫你牽個腳踏車,是男朋友可以做的事吧?還是你覺得這樣也不行?”


    瞥過他忿忿的表情,她忍不住笑,悄悄拉近兩人的距離,就這樣挽著他的手臂往前走。


    他沒有作聲,目光筆直望著前方,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陽剛的臉燒得更紅了。


    “嗯,奉先……”


    “……奉先?”她拾高眉,“我剛剛是不是听錯了?”


    “沒錯!”他凶巴巴,一副不高興被抓小辮子的模樣,“我等了十幾年,終于當上你的男朋友,難道沒有資格叫你的名字嗎?”


    “我只是覺得,就第一次而言,你叫得很順口而已。”


    “當然很順口!你不知道我練習了多久。”他咕噥道。何況,這不是第一次,早在很多年以前,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他就已經這樣叫過她了。


    她低頭微笑。


    這個,就叫做幸福。連這樣普通的細碎口角,都能讓她感覺到無比的溫暖。


    “你真的……喜歡我?”


    這個男人,平常一副凶悍粗線條的模樣,到這種時候,卻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她嘆氣。“田野。”


    “干嘛?”


    她微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下他的頭,素淨的唇移向他的臉頰,輕輕擦過那兩片冰涼的薄唇。


    陡然遭到襲擊的男人楞在原地,完全失去反應能力。


    糾纏十幾年的思念,兩人第一次的親吻。


    放開他的嘴唇,她凝視著那雙精悍的眼楮,認真地說︰“我喜歡疇哥,那是我的初戀,七年的初戀。可是,田野,從我作了那個便當,到台南去的那一天開始,我心里沒有放過其他的人。到今天,早就超過了七年的時間。我自認,已經對你很公平了。”說到這里,她的聲音轉冷︰“你要是還要計較的話,明天以後就不要在我眼前出現。”


    他眯起眼楮,似乎還想說什麼,掙扎兩秒,終于還是放棄了,低聲開口︰“你知道,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偷看你的內褲,就喜歡你。從來沒有真的變過。”


    “還用你說!”她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我管其他的人知不知道!你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用!”他嘀咕著抱怨︰“你到底明不明白,要一個男人一天到晚開口說這些,有多丟臉啊?一點也沒有感動的樣子。”


    “我看你倒是挺喜歡說的,根本一點也不覺得丟臉。”


    “奉先!”


    她笑,悅耳的嗓音在沉靜的夜里回蕩。


    “……所以,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了?”他小心翼翼地再次確認。


    “我的氣,早就已經消了。從你那天上天台找我開始。”


    “那天?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然後你到今天才告訴我?”


    “我喜歡看你傷腦筋的樣子。”她揚高下頷,“而且田野,你早該知道了,我就是好強、又不溫柔、個性別扭、從來不會說一句好听的話……”


    他舉高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嘆氣,“反正,我就是喜歡你。這樣,你滿意了嗎?”


    她凝視著他,微笑不語。


    男人原本惱火的表情,在看到她的微笑後,慢慢淡去,低下頭,再次覆上她柔軟的唇瓣。


    明月孤懸,欣羨地窺視天底下兩情相悅的人兒,北風拉起雲的帷幕,遮斷太過明亮的光線,體貼地將獨處的空間留給戀人。


    棒閡七年的心,終于找回重合的軌跡。


    “咳咳。”


    男人猛地抬起頭,看向呂奉全尷尬的表情,俊臉倏地跟著燒紅。“小全?”


    “對不起啊,姊、野哥。”呂奉全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眼前的兩人。“可是你們擋在門口,我進不去。”


    “呃,沒關系,是我不好……”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種場面,簡直尷尬到了極點。


    突然,冰一樣的聲音響起︰“小全。”


    田野眨眨眼楮,驚訝地看著懷中的女孩站直了身軀,一臉若無其事。


    “是,姊。”


    “幫我把腳踏車抬上去。”說完,女將軍便頭也不回地走進公寓門口。


    他楞楞地看著戀人消失的背影。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就叫做“處變不驚”嗎?


    呂奉全像是明白了他的感受。“是啊,野哥,我姊就是這樣的,愈是可怕的場面,她愈找得出辦法解決。你要知道,她連砍雞頭的時候,眼楮也不會眨一下的。我們系上的教授,到現在還會稱贊我姊姊,說她是少數他看過,第一次參觀尸體解剖時臉色完全不會發青的學生。”


    他轉回頭,瞪著一臉認真的鄰家小弟。


    呂奉全嘆口氣,無奈地點頭。“我有時候都在想,爺爺給我姊取的那個名字,實在是再適合她不過了。所謂的"天下無敵",形容的,也就是像我姊這樣的人。從來沒有一件事可以難得倒她的。”


    “呂奉全。”女將軍威嚴的聲音再次在樓梯間響起。


    “啊,野哥,我要上去了!”呂奉全搬起深紅色的單車,迅速往家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晚風,靜悄悄吹過。被留在原地的男人,宛如石化一般,動也不能動。


    許久,深沉的夜里匆而響起一陣低沉的笑聲。


    他和他這個天下無敵的女將軍之間,現在才剛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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