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兔  第4章(1)
作者:沈韋
    陳設簡單的作坊里,窗旁的桌邊架著裝有解玉砂及水的壺,寬敞的桌上擺滿各式或寬或厚或利的圓盤鍋具,供以打磨、切割。


    另外還擺放許多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玉石、珠寶,等待伯樂一雙巧手來讓它們展現光彩與價值。


    臉上有著歲月痕跡,一臉嚴肅的蔣師傅低垂著頭認真的來回拉弓,以解玉砂透空雕花手中的玉石,拿著圖紙過來的小兔不敢出聲打擾,乖乖站在一旁,聚精會神看著他專注熟練的動作,從中學習搜弓的技巧與手法。


    與她一道前來的殷槐笙仔細審視收藏在木匣中各式已打磨、雕琢等待瓖嵌的珠寶,從中挑起一塊緋紅珊瑚,對著照射進屋內的陽光,看著上頭的花樣紋理。


    靜謐的空間除了他們三人之外,並沒有其他師傅與學徒。


    忽地緊閉的門扉突然被打開來人如一陣風般飆進房內,用力帶上房門,等見到殷槐笙時,明顯的松了一口氣。


    “槐笙,我四處找你找不著,總算在這里找到你了。”殷尚文,也就是殷槐笙的叔叔,左手抱了一匹布,右手慈愛的拍了下殷槐笙的肩頭。


    殷槐笙將手中的珊瑚放回木匣,笑問︰“叔叔,您這麼急著找我有何事?”


    “哎,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是我在金織坊看見一匹布,很適合小兔姑娘,所以就順道買來送她,正巧小兔姑娘也在,快過來瞧瞧看喜不喜歡。”殷尚文笑著對小兔招手,展示手中粉桃色的布匹。


    小兔遲疑了下,這才舉步走過去,站在殷槐笙身旁。


    “金織坊的布匹細致精湛,放眼天下,其他布商皆難望其項背,叔叔送小兔這匹布實在是太貴重了。”殷槐笙態度溫和,輕笑推辭,沒讓小兔收下禮物。


    無事不登三寶殿,殷槐笙很清楚總是漾著笑容的叔叔內心其實充滿野心、,但他從不說破,也總是與叔叔和平相處。


    小兔乖順地低垂著頭,看著腳尖,心思再次飄回蔣師傅那兒,她很想再站回蔣師傅身邊,學習透花的技巧,可礙于殷尚文提及她,使她沒辦法離開,只能乖乖站在這里听殷尚文拉雜冗長的討好。


    “你是我佷子,小兔姑娘同你這般要好,叔叔送她一匹金織坊的布算得了什麼?除非你把叔叔當成外人,不然這匹布一定要收下。”殷尚文可不容他拒絕。


    “那我就收下了。小兔,還不快謝謝叔叔?”殷槐笙從善如流。


    小兔步上前,接過布匹。“謝謝叔叔。”


    “哈哈,都是自家人何必那麼客氣。”殷尚文開懷大笑後,準備進入正題。


    “我去看看蔣師傅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小兔心知接下來的談話與她無關,找了借口退開。


    殷槐笙從容微笑。“去吧。”


    如釋重負的小兔感謝地對他眨眨眼,抱著殷尚文所送的布匹站到蔣師傅身邊。


    一直被殷尚文忽視的蔣師傅,佝僂著身軀不被殷尚文的出現所影響,專心努力于手上的工作。


    “哎,不論我怎麼看你和小兔姑娘,都覺得你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殷尚文說話的口吻充滿欣羨。


    殷槐笙但笑不語,由殷尚文繼續說。


    “你們倆若共結連理,叔叔絕對是樂見其成,不過我听說前幾日大嫂將她的佷女接進家里住,這還不打緊,真正教我吃驚的是,大嫂有意讓你娶她的佷女是嗎?”就是為了這件事,使殷尚文甫得知消息,便一刻也待不住,非馬上找到殷槐笙不可。


    本來哥哥與佷子相繼去世後,由他成為殷家的主事者是再當然不過的事,孰料心有未甘的徐水蓮竟使出陰招,把殷槐笙接了回來,讓殷槐笙坐上當家之位。


    縱然殷尚文內心擁有諸多不滿與不平,可他全都吞忍下來,甚至在這五年間扮演慈和的叔叔,為的就是讓殷槐笙無條件信任他。.


    現下徐水蓮心里在打什麼主意,他清楚得很,忍辱負重多年的他當然不會傻傻讓徐水蓮奸計得逞,無論如何他都要扳回一城。


    殷槐笙故作頭疼的撫著額角,長嘆了口氣。“的確是有這麼回事。”


    “這大嫂也真是的,她怎能做出捧打鴛鴦的事來?槐笙,並非叔叔對她有偏見,而是她器量之狹小,殷家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你千萬不能讓她得逞。”殷尚文口沫橫飛批評徐水蓮。


    殷槐笙認真聆听,不時點頭。


    “當年你娘懷了你,我一再告訴你爹,該把你們母子倆接回來一家團聚,可你爹有多怕徐水蓮的河東獅吼你是曉得的,任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敢承認你們母子,害得你們吃盡苦頭,唉,若不是徐水蓮,或許你娘也不會死……”話說到這兒,殷尚文刻意瞥了他一眼,想要激起他對徐水蓮的仇恨。


    殷槐笙低垂著頭,悶不吭聲,唇角悄悄掀起一記嘲諷的笑容,叔叔想利用他制衡囂張跋扈的徐水蓮,他正好也需要迫切想挽回頹勢的叔叔和徐水蓮鬧上一鬧。


    殷尚文以無比沉痛的語氣道︰“槐笙,叔叔我真是每想到這件事一回,心就痛上一回,你明白嗎?”


    說謊!口蜜月復劍指的就是殷尚文這種人。


    小兔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她和阿笙在翡翠閣看過酒後的殷尚文多次出言羞辱槐花阿姨,甚至大聲告訴其他尋芳客,他懷疑阿笙不是他哥哥的種,是槐花阿姨硬要賴上他哥哥的。


    他竟會以為她與阿笙不提就是不知道曾經發生過的事,還大言不慚佯裝為阿笙打抱不平,倘若他曉得其實阿笙和她對他表里不一的真面目一清二清,不知會有怎樣的表情,肯定無比精彩。


    “叔叔,誰是真心對我好,誰是笑里藏刀,想要取而代之,我心里有數。”殷槐笙雙眸灼灼閃耀,無比認真對上殷尚文閃爍不定的雙眼。


    心虛的殷尚文干笑了兩聲。“我就知道,你會明白叔叔才你是待你一片真誠的人。”


    經過五年的觀察,他發現殷槐笙好耍得很,隨便他說個幾句便深信不疑,所以是他多心了,殷槐笙口中笑里藏刀的人應該是徐水蓮,絕對不會是他。


    “只是我不免要提醒你,千萬得留心徐水蓮,她突然要把佷女嫁給你,肯定不懷好意。”


    “謝謝叔叔的關心,我會小心留意。”殷槐笙雙手背在身後,佯裝感激地回以殷切的笑容。


    “那我就放心了。”殷尚文拍了拍他的肩頭,目光飄忽,看著木匣里各式等待琢磨的珍寶,心中的不滿與怨懟再次泛濫成災。


    “殷槐笙,你與德勝雖是堂兄弟,但在我看來就和親兄弟一樣沒差別,德勝這些年跟在我身邊學習,還算長進,所以我想是不是該讓他到城里別間鋪子學習學習……”


    眼前的一切本就該屬于他,但今日他卻得為了拓展在珠寶鋪的影響力而討好殷槐笙,愈想心頭火愈旺,卻不得不壓下所有的不甘心。


    殷槐笙以食指輕點著下巴,爽快做出決定。“有叔叔從旁協助,想來德勝堂哥定是青出于藍,更勝于藍,既然堂哥想到別間鋪子學習,不如就到城中的珠寶鋪去如何?”


    既然要玩,就得玩大一點,熱鬧一些才有趣不是嗎?殷槐笙快樂的拋下肥碩鮮美的誘餌。


    “城中的珠寶鋪?”殷尚文一听見城中的珠寶鋪,興奮的雙眼亮到不能再亮,嗓音有控制不了的喜悅。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其實他的本意也是想讓獨子德勝到城中專門販賣高價珠寶給富商貴冑的珠寶鋪去,但城中的珠寶鋪絕大多數是徐水蓮的人馬,他擔心開口一提,殷槐笙會拒絕,還想退而求其次到城東的珠寶鋪去布椿,不料殷槐笙主動提及,省去他一番工夫,實在是太好了。


    “正是,若叔叔不喜歡,讓德勝堂哥到其他鋪子也成。”他大方提供選擇,不認為叔叔會听明到放棄如此鮮美的誘餌。


    “城中的就行,德勝絕對能做得很好。”


    “我相信有叔叔從旁指點,德勝堂哥絕對能讓大伙兒刮目相看。”光是想到接下來有層出不窮的好戲可看,殷槐笙的心情就好到不能再好。


    “哈,那是當然。”滿腔野心沸騰的殷尚文已蠢蠢欲動,等不及要和徐水蓮正面交鋒。


    “我得快些回去告訴德勝這個好消息,改天你有空,帶小兔姑娘到我家里走走,你嬸嬸很久沒見到你。”匆匆把話丟下,殷尚文和來時一樣,像陣風急匆匆推開門再用力帶上,趕著回去和獨生愛子商量,看如何將徐水蓮的人馬自城中珠寶鋪全數驅離,改換成他的人馬。


    殷槐笙語帶笑意,悠哉的對著早已緊閉的門板說︰“叔叔慢走。”


    蔣師傅放下手中透花到一半的玉石,滿臉憂慮地看著殷槐笙︰“當家的!”


    殷槐笙輕松地擺擺手。“蔣師傅甭擔心,殷夫人與叔叔平日都太閑了,找點事讓他們做,活絡一下筋骨,未嘗不是件好事。”


    “但就怕這一活絡,會使他們更加水火不容。”蔣師傅自年少時就在殷家當學徒,直到五十年過去,成了白發蒼蒼的老翁,他依然在此,殷家各代的恩恩怨怨他全看在眼里,不免擔心殷槐笙這個決定會使得殷家上下雞飛狗跳。


    桃花眼輕佻地對蔣師傅眨了眨,唯恐天下不亂地浪蕩一笑。“這就是我要的。”


    “……”蔣師傅先是愣了下,隨即搖頭笑道︰“你的性情和你父親完全不同。”


    “本來就不一樣。”殷槐笙一點也不想象他那怕事的父親。


    小兔沒有插入他們的談話,而是走到殷槐笙身邊,右手自然搭在他的手臂上,听著向來沉默的蔣師傅說話。


    “但,你的作風和老爺子非常相像。”蔣師傅又補上這一句,指的是殷家最為強勢,也最獨具慧眼的人——殷槐笙的祖父。


    “听起來殷家里總算是有個不那麼惹人厭的人,可惜已經死了。”殷槐笙自嘲一笑,不是很在意老爺子的性情是否與他相似。


    “老爺子的想法與其他人不同,我倒認為他會喜歡你,而且對你的疼愛絕對會勝于他兩個兒子。”老爺子生前最感嘆的就是兩個兒子無論是性情或作風都不像他,不是太過文弱、優柔寡斷,就是徒具野心卻能力不足,倘若老爺子在九泉之下听聞殷槐笙所做的事,說不定會的不拍手叫好呢。


    “是嗎?”他的口氣很不以為然,對于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不會可笑地遐想與期望。


    “蔣師傅,您是說真的?”小兔忍不住出聲,雙頰興奮撲紅,很開心知道殷家有人會真心喜歡阿笙。


    殷槐笙曲起手指,輕敲了下過于興奮的小兔額頭,“人早就死了,是真是假又有誰知道?”


    被敲了一記,小兔鼓起雙頰,瞪著阿笙,在心里偷罵著老愛對她敲敲打打的臭阿笙。


    “當家的這麼說是沒錯,可我是真心認為你很對老爺子的胃口,只可惜老爺子沒能見到你。”蔣師傅說得非常肯定。


    殷槐笙嘲諷的掀起唇角一笑,不與蔣師傅繼續爭論,故意轉移話題。“小兔,你忘了今兒個過來找蔣師傅,是要拿圖紙給他瞧的事了。”


    “哦,你不說我倒真是忘了,蔣師傅,您幫我瞧瞧,這對要以金絲紡織打造的芙蓉金釧兒是否可行?”了解他心思的小兔馬上展開畫紙請教。


    明白兩個小輩所玩的小花樣,蔣師傅並不說破,亦不再提及老爺子的話題,他想,或許有一天,殷槐笙會接受自己體內流有殷家血緣的事實。


    將師傅接地圖,看見上頭細致的圖樣,注意力馬上轉移,不住贊賞點頭。“我得好好想想,該如何做出這對金釧兒。”


    于是,他們三人轉頭圖紙開始熱烈討論可行的辦法,不再談及令殷槐笙感到不愉快的話題。


    黑幕降臨,入夜之後酒樓與商家林立的朱雀大街被成排的燈火照耀得有如白晝,人來人往,熱門不已。


    版別蔣師傅的殷槐笙與小兔並肩悠閑走在朱雀大街上,殷槐笙與她十指交纏,不讓迎面而來的人群沖撞到她。


    小兔興味盎然看著自身邊走過的富賈士紳、名門貴冑,她不常外出,總愛窩在殷家畫她的花卉百獸,難得出門便是與阿笙到珠寶鋪或是在京城東走西逛,看有無新鮮的事物。


    “阿笙,蔣師傅跟在你祖父身邊那麼久,他說的應當沒錯,你祖父一定會很喜歡你。”小兔忍不住想提,有人喜歡自己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阿笙實在不用鬧別扭,討厭殷家每一個人,不管死去或是活著。


    一名賣糖葫蘆的男子自他們身邊走過,殷槐笙將人攔下了,買了一串糖葫蘆,拔下一顆塞進小兔的嘴里。


    “嗚,你怎麼突然把糖葫蘆塞進我嘴巴?”小兔被塞得措手不及,吃著又酸又甜的糖葫蘆,含糊不清抱怨著。


    “因為你太吵了。”殷槐笙沒好氣白了她一眼,咬了顆糖葫蘆進嘴里,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抱著她的笨頭狂啃一番。


    努力吞下嘴里的糖葫蘆後,小兔氣憤反駁。“不是我吵,是你完全不想听有關老爺子的事吧?”


    “既然知道,你干嘛浪費唇舌?還害我耳朵痛。”不爽快地再拔了顆糖葫蘆塞進她嘴里,懲罰她。


    小兔恨恨咬著被硬塞進嘴里的糖葫蘆,搶過他手中的糖葫蘆,火速拔下一顆塞進他嘴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殷槐笙一時沒料到她會使出狠招,猝不及防,嘴里硬生生多了一顆糖葫蘆,教他鼓著嘴看著得意洋洋的小兔兒。


    “哼!你曉得我的痛苦了吧?”她挑釁地雙手插腰,手中的糖葫蘆已經塞光了,就不信他還有法子變出糖葫蘆來塞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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